昨天傍晚那场雨，使得空气清新了许多，这几天来的战火硝烟已被洗刷得非常干净了。走在从孟良崮下山的路上，只是还有东倒西斜的国民党兵尸体不时映入眼帘，身边血水和雨水掺和在一起向土地里渗流着。
抬简易担架的两个战士黑虎着脸，嘴头子撅得老高，好似看不出刚打了一个大胜仗的样子。
张排长抬眼四望了一圈。很多战友抬扛着刚缴获的七十四师的武器弹药，脚步有力，满脸喜气，好像这些东西一点重量都没有的样子。他又看看自己身边的战士，咧嘴笑了笑：“怎么，还没想通，还有意见？”
抬着担架走在后面的战士气哼哼地说：“这倒好，打我们的人死了，还得给他抬尸首，这算什么事儿啊，你说说？”
前面的战士接过话茬道：“叫我说，把他扔到山沟里拉倒。”
张排长的脸色一下子变得严肃了，声音低沉有力：“敢！这是任务，懂不懂？”
当他们走到野竹旺后面的山坡上时，张排长说：“住吧。”
然后，他就这里看看，那里瞅瞅，看好了，把胳膊往前一抡：“就这里啦，赶紧找家什儿去。”
他们到附近的农户里借来了镐头、镢头和铁锨，挖起墓穴来。
一个高个子战士忍不住又问道：“张排长，对这个国民党反动派，你还给他好好选一个墓址？”
“是的。”排长承认得很干脆。
抬担架时走在前面的战士小声嘟囔道：“哈，什么阶级感情啊？”
张排长的脸上，肌肉哆嗦了几下，眼皮往下一抹耷，喉结滚动了一阵，瞪了这个战士一眼：“严肃点！他是军人，同时也是一个有父有母有妻有子的普通人，这不是阶级感情问题，而是人情问题，懂不懂？”
“不──懂──”战士拉着长腔，懒洋洋地笑着应道。
张排长又瞪了他们一眼：“不懂就少说两句，干好你的活儿吧。”
尽管才是5月天气，可干起活儿来，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汗水就涔涔地从脸上流下来，嘴也张得大大的喘起来。
张排长趁休息的空儿，又向山脚下的一户人家走去，过了一会儿，就端着一个灰色的瓦盆儿回来了。
“排长，你端这么一上半三盆子水来干啥？”战士们围上去，感到很奇怪，“咦，里面还泡着你的毛巾！”
张排长没搭话茬儿，顺手拿起镢头，又闷头干起挖墓穴的活儿来。战士们互相瞅了一眼，也快速拿起了工具。
墓穴终于挖好了，排长把瓦盆端到担架跟前，弯腰轻轻放下，然后蹲下身去，用劲拧好毛巾，开始细心地擦拭着死者的脸庞。
血污和尘土擦掉了，死者露出了白皙而富态的脸庞。
死者脖下的军装扣子开着一个，战士伸出手去扣，排长看见了，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情。
“咦，这是什么？”战士的手停住了，从死者胸前拿出了一个精心折叠的纸片来，慢慢展开，“啊，是一封信。”
排长也伸过头来，仔细地看着。这是死者的妻子几天前写来的一封信，里面的内容是嘱咐丈夫注意身体别挂念自己和孩子等，最后是“吻你，爱你的妻子敬上”。在信的开头和结尾，都印着鲜红的唇印。此时，这唇印就像两滩血一样扎人眼。
“真恶心人。”战士说着，把手一摔，信落在了地上。恰在此时，刮来一阵风，那纸片就向山下飘飞而去。
“你！”排长气愤地大吼一声，抬腿就向飘飞的纸片追去，直到五十步开外，排长才追上了这封信。
他小心翼翼地拿着走回来，用心地重新把信折叠好，轻轻地掀开死者的领口，把信放在他胸前，认真地扣好扣子，并把死者的军帽给戴得整整齐齐、板板整整的，沉沉地开口说道：“埋了吧，撒土时一定要轻一些。”
坟头堆起来以后，张排长又找来一截白茬木头板子，用毛笔沾着浓黑的墨汁，认真地写道：“埋葬国民党七十四师师长张灵甫之地”。
张排长后退了几步，用心地端详了一番，满意了，才亲自把它轻轻地插在了坟头上。
几个围着看的老乡议论道：“这些遭殃军尽糟蹋老百姓，还和咱们的队伍打仗，可是死了，咱们的队伍还这么板整地殓他，多讲人情味儿啊。”
这时，张排长和他的战士们已渐渐走远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