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她专宠后宫数年，无一所出，皇帝身边仅有两个儿子，大的不成器，小的现在看起来跟着阿兄混迹久了，也学会游走斗鸡，一身的坏性子。杨昭容亦随着轻轻一叹，顿了顿，道：“前日里妾身去给宝历太后请安，看到小陈王也在那里，举止言谈，斯文有礼，问最近念了什么书，已经学了四书五经，现在先生在讲《孙子兵法》，妾身见他对答从容，思量着私下里先生肯定费了些心思，若是叫来教***，或能将殿下性子转一转，于是多嘴问了句，陈王的先生谢逵元原是杨嗣复门下的幕僚，后杨嗣复谴放蜀地后，觉得谢逵元是有本事的，于是将他举荐到陈王府上任西席。”
皇帝想了想，说道：“宝历太后将成美看得顶要紧，皇兄去得又早，留下这几个孩子，朕若是不好好教导，百年之后到了那边也难向列祖列宗交代。既谢逵元将成美教得很好，就让他继续教着。太子顽劣不堪，若是误了好先生，又误了成美，就作孽了。”杨昭容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既然陛下心中有论断，妾身便不再多言了。”皇帝嗯了声，沉默片刻方对她说：“自普儿去了后，成美这孩子就很少出来露面，每月也就依着礼节来向我请安磕头，我多问几句话，他便紧张不堪。既然他愿意多同你将几句话，寻常你便多往宝历太后那里走动走动，莫让他觉得，皇兄去了，我当了家，他就寄人篱下。”杨昭容道：“以陈王的聪慧，定不会觉得陛下待他有亏。再者说妾身无子，见着这些孩子都打心眼里疼爱。”皇帝眼神一淡，对她说道：“卿卿放心，我一定会遍访天下名医，总有一天你和朕会有孩子，好多好多的孩子。”
红雨这一病，直到年尾都一直没有好利索，日日反复，一会儿发热，一会儿发凉，绮罗和夕月跟着都将心悬到了嗓子眼。
绮罗又是担心红雨的病情，那头凤歌也没个消息回来，心里一日凉过一日，暗暗思忖，只当他是怨恨自己、恼怒自己，所以才一个字也不捎回。偏偏裴元沛在这个关口又去了儋州，也找不到一个人问消息，素日里苦着一张脸，心下愁思结了网。
腊月二十三，宫里各处扫洒祭灶王，杨昭容宫里也不例外。当日命了人剪贴窗花，供奉灶王神像，她又亲自点了绮罗晚上到珠镜殿弹琴祭神。绮罗下午收拾一二便赶去珠镜殿，杨昭容正在殿外写祭神用的帖子文对。这些事本不消她做，可她左右闲着无事，又枯坐了半下午，权当活动筋骨。绮罗进去行礼，杨昭容眼皮子都没有抬一下，指着自己已写好的一叠文帖，吩咐她：“把这些文帖整理成对。”
绮罗抬目见左右无人，应了是便挪步上前，着手整理案上的文帖。日影西斜，背靠的那棵掉光叶子的梨树探出的枯枝落在文帖上，影影绰绰的，绮罗看得眼睛发花，心里一阵窒息，终究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道：“昭容这手字写得极好，必是从名师学来的。”杨昭容心情略好，退后半步，看着白纸上的墨字，嘴角微微扬了扬，笑了笑：“小时候家里穷，连个教书认字的人都没有，哪还请得来名师，不过自己捡了本帖子，东施效颦，跟着描了几天而已，上不得什么台面。”绮罗一默，宫中鲜少有说关于杨昭容家世的，她只知道杨昭容是皇上还是江王时进的王府，至今已有十余年，盛宠不衰，有关她母家的话更少，几乎撬不出只言片语，却没想到，原来从前她也是贫家出来的孩子。怪不得雪中赏梅那次她说，在她十几岁的时候万没有想到有朝一日竟会站在长安最高处忆江南。世事总是这般弄人，一朝权贵落了难，一朝乞儿上了天，不到盖棺那一刻，远不知以后的日子是古井无波还是波澜壮阔。
绮罗不知杨昭容写的这手和父亲如此相像的字迹，究竟是偶然还是有什么关联，现下她也不敢多嘴再多问一句。思了片刻，方道：“昭容自谦，若这手字也上不得台面，恐怕也没什么字能上台面。”杨昭容若有所思，喃喃细语：“本宫的字，徒有其型，不得其神，看似像一回事，实则经不起细看推敲，架子都是散的。”
不知她想到了什么，眉目间哀愁涌动，笼罩在她光白如玉的脸上，美人凝眉惹人心悸，绮罗缄口不敢言。默了片刻，杨昭容援笔蘸墨道：“既然你看得上本宫的字，便赐你一副。”绮罗大惊，忙跪下去磕头谢恩。杨昭容又问：“想本宫写什么？”她略一思考，想到上午自己新念的一首诗，道：“奴婢今天上午学了首诗，是诗人张籍的《节妇吟》，其中有一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奴婢私心里很喜欢……”话不及说完，不知如何触怒杨昭容，她竟掷了笔，紫尖羊毫刮在梨花木案上，拖了长长一道墨痕，笔栽了个跟头，朝绮罗飞去，她不敢躲，也不能躲，毛笔与她擦肩而过，在她青色宫装上留下了一道墨迹。她愣了一瞬，急急跪下去磕头：“请昭容恕罪，奴婢轻狂，昭容略略抬举，便忘了自己身份。”
杨昭容不知生的哪门子的气，肩头轻轻抖动一下，转过身来，对着绮罗淡淡道：“你去吧。”绮罗面孔瞬间翻作煞白，道：“昭容待奴婢仁至义尽，救了奴才友人的性命，奴婢感恩戴德，还不及报恩，今又触犯昭容，奴婢该死。”杨昭容已拂袖入殿，方至殿门口，听她如是一说，淡淡道：“是本宫心里不痛快，今日也没心思再写字，日后再赐你一张。”绮罗答谢叩首，起身缓步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