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阳台上的花草死得差不多了。一些枯枝落叶，也有新冒芽的。重新找土继续种下来，于是生命换一个容器继续。
小缸里莲叶就已经冒出了头，睡莲养了三年，从扬州带回来的，只是从来没有开过花。牡丹也伸出一个小芽头，依旧不知道活得了活不了，最担心的还是那棵米兰，从徐州开车带回家，去年开了一波又一波的花，今年一过完年，居然开始大片大片地黄叶。也许水浇多了，可浇法和往日一样，所以不知所措。
天气不错。但鼻炎犯了，不敢受凉。也不大想要喝酒，馋的时候，会去吃自助餐，大吃三文鱼。读一堆无用的书，写一堆无用的字，操着无用的情怀。
这个沉闷的时代，更加要絮絮叨叨。
生活是一场不期而遇的顿悟
精致的生活，不可能全在红尘外。要踏一只脚在红尘里，有烟火气，才显出静居时候的清淡滋味。
何况有些人，内心安静，但肚子却是要吃酒吃肉的。比如胖子我，院子里一言不发地看花花草草，可以看个把小时。但不能一天都看下去。真看一天，就是呆子了。
日常生活，也是按部就班，但隔三差五，必然要找一伙人出来，推杯换盏，说些不着调的浑话，喝三四种酒，转两三个场。直吃到晚间店家打烊，老婆打电话，才意兴阑珊悻悻回家。泡杯茶。读书。读《春秋大义》，辜鸿铭写给老外看的书。所有的事情，翻转过来，再看，很有意思。
读书的时候，不宜普洱、铁观音。简简单单一杯绿茶就好。功夫茶太复杂的操作，容易走神。但看书就是为了走神，读一行字，其实也无关紧要，但就是忽然来了感觉，莫名其妙地悠然神往起来，神往的东西，和这行字也基本无关。
所有的美好，不可或缺地与时间有关。至于我自己，只是讨厌在吃饭时候排队，其他时候，还是很有耐心，他处学来的耐心，也恰好天生性子慢，有名的拖延症患者。
如何让杜鹃叫？德川家康的方法是等它叫。拍电影的时候如何拍到美丽的云彩？黑泽明的方法是等云到。如何拍到时间的厚度？杉本博司说，直到长出青苔。
千利休为看到落叶，专门建造一处院子。等到落叶的时候才兴冲冲地赶去。可惜，有个莽撞又不解风情的小徒弟，拍错了马屁。他在师父到达之前，将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
也罢，错过的，也是一种滋味。人实际最在意的，也就是唾手可得之际没有得手。不得，也分两种境界，一种王子猷雪夜访戴逵，到了门口了，就是不进门，简称矫情。一种就是不得手，临门一脚，却扑个空门。所谓不得，即是经历过了，两手空空而已。事情完成了，却没有结果。道来有遗憾，心中却一直有念想。
物质存在的用处，不过是寄托精神而已。徐志摩说最好的诗是不宜说出来的，说出来，全是失去。齐桓公读书，下面有个修车轮子的工匠就问他，你看的什么名堂？齐桓公说我看的是古人留下的精华。工匠笑了起来，说我们修轮子的，即便想将手艺教给儿子，其中很多精髓也是想说也说不出来，所以古人一定是在骗你。
但是不说，又如何证明存在过。小时候思考生死的问题，想着如何永生。想到最后，得出解决方式就是努力留下存在的痕迹。至于留下什么痕迹——汤伊宾所谓“口有舌，手有笔，最不堪忍之胸，极当心之境，决于舌则流，属于笔则永。”
至于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鸭长明《方丈记》开头说：江河流水，潺湲不绝，后浪已不复为前浪。浮于凝滞之泡沫，忽而消失，忽而碰撞，却无长久飘摇之例。世人与栖息之处，不过如此。
《三国演义》的开场诗说得更透：是非成败转头空，夕阳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我忽然想起我是二三年级的时候就读过《三国演义》了，接下来连着好几年，每年暑假都读一遍。当初未必看得透，直觉后半部《三国》没有意思，英雄凋零，宵小庸庸碌碌。看到如此结果，当初五虎上将又如何？
今天细思恐极，也难怪如今过得如此颓废。
红尘不宜看得太破，再说，财富还是看破的前提。所以必须要挣一点钱，但挣多少，还真是个问题。
贾平凹就说钱是好东西，但不能被钱给压着，所以他将钞票放在鞋底，用脚踩着。杉本博司却说道另一种比较，为何一张纸钞拥有一万元的价值？价值究竟是怎样的东西？摄影家杉本博司还讲了一个有意思的故事：
一名男子向印第安人购买土地。酋长对男子说日落之前你跑有多远，这个距离里的土地都是你的。结果男子一整天没完没了地奔跑。最终他获得了巨大面积的土地。
但男子沉浸在拥有土地的幸福一刻，也因为疲惫而死。最后酋长，亲手将男子埋葬在他所得到的土地上。
杉本博司总结说：最终，男子需要的，不过就是埋葬自己身躯的土地罢了。
得享受时候，需享受；享受不到，便要想得开。
小时候，只喜欢最直观的东西，甜就是甜，香就是香，要的是直截了当的快乐。还好，后来身体感受已经不够敏锐，对于滋味的感受，感觉总要慢上一拍。
因为慢得恰好，便懂得回味。
究竟这篇想说什么，我也不知道。有些东西说起来很快意。但快意久了，就忘了如何收敛，更忘了如何向别处看。
这个春天时暖乍寒，接小孩的时候，看见迎春花开了，金灿灿的颜色，透露着精致的温暖感。想起以前要布置院子，听一个朋友建议，无论如何要种一点迎春花。后来确实种了一点，因为懒得收拾，结果长得遍地都是，一发不可收拾。
想当然的美好，未承想，成为“灾难”。
生活中最美好的一刻
很喜欢看日本的美食剧，比如《孤独的美食家》，比如《深夜食堂》。拍得如此简单，甚至有些单调，但却叫人乐此不疲，深陷不拔。却感叹中国为什么拍不出这么好的剧来。前些时候，有个人联系我，说想合作把我的《旧时光的味道》改编成视频，沟通几回，虽然事情目前没有下文。当时的想法，就是想照这些日剧的调调来吧。
正想着的时候，据说出了一部赵文瑄主演的《孤独的美食家》。我一集也没有看过，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没有那个欲望。有时候暗想，假如《旧时光的味道》真能如愿改编成剧，恐怕也不会好看到哪里去。
今天在微博上看到一个人讲，中国被改编的美食剧其实有很多，都没有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就是原汁原味地照抄，也不是人家那个味道。说白了，便是人情味。在中国，很多人甚至不知道自己的邻居是谁。
看到这个，忽然明白了。日剧中那种人与人之间的温情脉脉，当下的社会，是很罕见的。当然，也有在日本生活的人会告诉我们，其实日本人也很冷漠。影视作品伪装出了美好。即便如此，也好过我们彼此之间的防范，不信任，甚至恐惧。
吃东西，讲究味道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和谁吃，在哪吃，在什么环境下，和有什么样的心情。吃是将生活进行下去的一种方式，但吃，并非生活的全部。虽然，我们的社交活动很大程度集中在各类聚餐中，但实话讲，许多的餐聚，是很不舒服的。尤其商务那种，从头到尾，只不过以吃打个掩护的相互窥探蚕食而已，以合作的名义，以吃喝的形式，出卖食欲与情趣。
当然，朋友之间的吃喝是最好的愉悦方式。但某个程度，也在感叹，我们其实是困守在熟人社会之中，我们只和固定的几个朋友吃饭聊天，却不敢贸然和陌生人搭讪。好吧，我承认，社交软件的存在，约炮都不是难事。但真正的难事是什么，是和一个陌生人，就这么兴之所至地坐下来聊聊，毫无障碍。一如车厢里五湖四海的人们随便地聊天。就在这交汇的瞬间，彼此愿意吐露自己的一生。然后各自到站，不再相见。当然，这是苛求。
过去的生活，其实是生活在集体中，是另一个极端。每个人几乎没有隐私概念。客厅连着卧室，餐桌挨着床。吃饭的时候，甚至搬个小桌到院子里去。如同那部香港怀旧电影《岁月神偷》一样，过道里一家一家的露天吃饭，小孩们串来串去。邻居们边吃边相互聊天，聊到兴起，端着碗就过来，到你家的菜盆里夹菜，也将他碗里的菜夹给你尝尝。今天说这不卫生。是的，今天我们很是讲究这些外在的卫生。但内心的健康呢？今天其实是没有邻居这个概念的，天涯若比邻反过来说，比邻若天涯了。
人的心很复杂，什么时候都会有截然不同的感受。我常说人就是孤独的动物，正因为孤独，所以更渴望与同类的交际。但科技实在是进步了，财富也在膨胀。我们追求精益求精的生活，讲究个性，守护隐私。另一方面，不安全感前所未有，我们即便孤独，但心存恐惧。越是高大上的住宅，越是固若金汤的安保设施。
就像给自己打造出一个精致的监狱。仔细想想，重金装饰的那个家，其实很久没有朋友拜访过了。宽敞无比的客厅，被风灌满。我有时候想，生活的真谛是什么？唯一想明白的是，当我去想这个问题的时候，无疑是离真谛最远的时候。生活不是用来想的。
我年前待的那个偏北方的城市，天干地燥，吃喝也不讲究，说来万般不好。但有一件是好的，无论你去哪里买东西，只要买过一次，便会被老板记住。等你下次再去，会得到很热络的招待，他记住了你的喜好习惯。（其实也有记不住的时候，但他不容置疑的态度让你甚至觉得自己的习惯就该是这样的。）这种好像几十年老主顾的待遇，真的莫名其妙地让内心温暖。在异乡的街头，老远看见，便会不出意料地与一个善意的笑容相遇。我想假如把这样的情境拍摄出来，至少我是会百看不厌的。
什么是所谓最好的中文
胡兰成是很妖的人物。有人说他写的是“足以谈论的理想汉语之文本”以及“中国文化正脉之一种”。我不敢妄加菲薄，但却觉得过了。我看他写“一溪水咫尺之间坠落千丈岩”，接着一句“满山皆惊”，午觉不成的时候读，顿时醒目。
如今我不敢说什么才是好的中文。因为是真心读不到好看的读物。也许是阅读碎片化的缘故，读不下去大的东西，也没有慢下来的心绪。但归根结底，我终究还算是对文字比较敏感的人。许多东西，读一段开头，已觉人间越千年，时间漫长到窒息。所以也难怪我不读。当情绪来时，也是只争朝夕。如果读几段，不觉有趣，立刻坐立不安。犹如年轻时候遇见女孩，开场三五句话没有引起彼此兴趣，接下来的时间注定就是灾难。又难免想，早知如此，不如相望而不相识，留个美好的印象。睡觉到甜美的时候，梦见那个想当然的美好身影。
读书是一场温和的自慰，且慢，忽然想起有谁讲，写作的人其实都是暴露狂。这么一想，也就合拍了。所以，在翻开书页的第一眼，看到什么很重要。一样露，有的露得粗鲁，有的露得猥琐，有得挑逗，还有的，则道貌岸然到滑稽。我喜欢后者，至少有欢乐。
这个时代，真的要比我们想象的还要简陋，无时不露着暴发户般的浅薄与嘚瑟。人们爱慕潮流，而忽略时间应有的质感。话说质感这个词，也是潮流的一部分。因为没有，所以流行。犹如软体动物，更需要一个坚硬的壳。
时间这个东西，究竟能不能用物理去解释？窦文涛说宇宙其实是一个想法。我觉得时间，就是态度。其实做什么都是虚度，王侯将相，最后不都是一抔黄土？谁还敢说黄土下面还能有如何光荣。有时候想，不幸生而为人，以致活得如此慌张。欲求不满，欲壑难填。到头来，戛然而止。风吹黄沙，东张西望，皆是茫茫。
想来想去，也只有读书可以欺骗自己。以为高潮无期不至，其实，坐下来，拿起书，便是一天的安逸所在。安逸短暂，因为我实在看不了几页。但这几页书，让自己能高抬一点内心。于是与俗人谈俗事。如以观音寺素净的米粉馒头包起红烧肉。我不忍见你，但我有心化你。
想起家中院子里腊梅此刻油黄花瓣如雕，冷香惊艳。除此冬日外的整年却将枝叶长得乱糟糟。
活像我读完几页书后，扶扶眼镜，预备将眼下一个混蛋透顶的事情暂且撇开，另从一个局面悠然讲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