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南唐乾德二年,昭慧后周氏薨逝于挽华殿。后主作《昭慧周后诔》痛悼,伤心断绝。翌年,其妹女英继位为后,再六年南唐去国号称江南国主,又四年兵败降宋。保仪黄氏奉后主谕,火炬隳推,焚尽南宫经藏。束珍阁上瑶玙真奇,金银珠练,竟繁璨光辉,涅晔火星。一时朱颜玉砌,连楼叠阙,哀哀靡容,伤彻天日。幸有余英,淘乱世之尘灰,慰后代以契阔。今世之存,烧槽琵琶,昔昭慧周后所爱,历兵燹辗转,煅痕愈新,嫣嫣如血。斯奉宸阁,以咨大观。”
“挽华殿,呵!”允谚喃叹了一声,将这录物的《奉宸府册》扔到了一边。懒懒地一低头,只见那盏中茶业已凉,翠色翡澈的茶沫浮在汤心,方才刻意描勒的晴黛明川已是散乱。他随手拿过竹筅,百无聊赖地,重又旋拨了起来,一面思量着方才所读,渐渐深心。
时值夏末,窗外浓荫渐刹。奉宸馆为藏物之用,高木周障,幽静远人。虽在午后,也还是阴凉。允谚只穿了一件水蓝鹤羽纹的单绡袍子,杭罗中单,薄底丝履,头上戴的亦是蝉纱夏冠。方才观书时不觉得,一时静了下来倒真有些泛凉。
“殿下!”
允谚闻声,惊地一回头,只见拱辰宫的小潘子站在他身后不足一尺的地方,正一脸顽嬉地望着他笑呢。
“小潘子啊!吓我一跳,这个时候你不在皇兄跟前伺候着,怎么到这儿来了?”允谚问道,仍信手旋着那竹筅,任其变化。
“嗨,皇后娘娘昨儿提起来要寻个什么后蜀的珊瑚笔,皇上听在心上,就吩咐我来找找看。不想竟遇到殿下也在此。”小潘子一面回道,一面四顾着向周遭廊架上望了望。
“有意思!”允谚笑着暗暗一叹,抬起手边一只鸦青地的汝窑杯,抿了一口,觉得苦凉又放了下去。
“可不么?”小潘子随接道,他眉眼一扬正要说什么,但见几上残茶剩点,又忙转道:“哟,这茶点都凉了吧,奴才着人来给殿下换一换。”说罢,他便挟着那拂子出去了。
小潘子走后,允谚欲重拾思绪,却已散漫,飘去如烟。只再坐了一会儿,他也便走了。
自楼上往下,经时已古的楼梯咯噔一响,允谚急抬头去看,但见绘梁镂繁,架椽皙彩,白日下飞尘蒙蒙,其实空无一物,而心觉时光久恃。他扶手一停,正待想什么,却自团花窗中隐隐见得袅袅娜娜的一群裙钗,迤逦着向这蜃芳楼中来了。允谚忙将适才带出的那卷府册隐入袖中,忙忙地下楼去了。
二。
“蜃芳如梦,如梦连缱,不知何人耽,误了千年,悲喜离合。”
允谚在睡中迷迷蒙蒙地听到有绵远空灵的唱音自别处传来,猛地一睁眼,只见画顶漆梁,一盏天青罗绘女冠幽栖的螺贝宫灯挂在正中,悠悠闲荡着,落下一缕天光。正是在家中他自己的卧房内,他定了定神,方渐渐清省过来。
“小王爷,您醒了。”婢女小青觉着动静赶了进来,先将允谚家常穿的丝锦包边软藤屐在床边放好了,然后将睡帘打起,接有三五个婢女闻声而入,捧盥的捧盥,焚香的焚香,熨衣的熨衣,备茶的备茶。
“好了,都出去吧!”允谚摆了摆手,懒声道。他仍牵挂着那白日梦寐,脑袋沉沉的,竟似抬也抬不起来。
小青向后努了努嘴,其余婢女皆放下手中活计,微微一福便退了出去。小青仍半伏着身子,轻细地结系着允谚寝衣上的系带。
“我自己来吧。”允谚一只手扣上小青,将她扶了起来。小青也不多话,俯首一莞自退到一旁倒茶去了。
“方才府中可是在教演戏文?”允谚一面系着衣带,一面问道。
“奴婢没有注意到,只是前晌听松畹姑姑说,王爷新得了一篇戏,想来便是了。”
“哦!”允谚点了点头,接过小青递来的茶水清了清口。冥蒙之中,似又听到了那牵缠梦醒的音声,欲要再问什么,心知问不出来,也便做罢,自起身盥沐去了。
莲裀缠梦,屏烟流水,蒸汽声汩汩地,自铜花蕊如意熨斗上缓缓喷出。时间,一丝丝一缕缕的,流镜中不宣,点兰枝散香。
正在小青为允谚梳头时,门外忽有人报:“小王爷,门上有信,今日申时以后,宫里请王爷王妃并小王爷到锦荟轩看戏。王妃身上不舒服,王爷是要去的,差小的来问问小王爷的意思。”
“知道了,告诉父亲我去的。”
“是!”就在那人转身欲去时,允谚又唤道:“看着奚廷睡好了就叫他进来!”
“是!”
午后慵风也拂,洒下一地庭荫,楼阁剔透,碧意潇潇。池中泛晶莹映析,漪红采斑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