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这时节,逼,逼,逼城关。横扶戟,报,报,报国恩。小人篡马,场中乱箭,挣一世,功名万里,关山月冷。闭眼处,芦花满眼,乡关一曲。”
场上翎翅翻飞,靴戟铿嘡,演的正是《秋风原上》,扮李陵的武生,争锋间一肩被缚,盔胄亦低,一时怆向台中,洒泪似望城关如血,背残阳西照。
夕阳碎在环绕过荟锦轩的沁霓河上,台上阑边淡乳金的纱帘轻轻拂荡着,蔻指弹香,纤花觅晚,一点点舒张的懒意,连映在锦裀芳褥上的戏中倒影,都搁浅了悲壮,在心底缓慢了下来。
不想有人叹道:“唉,这天朗气清的,竟看这戏!”是座中一个十八九岁长身秀佻的少女,半仰着头,一手支颐,目光雾杳杳的,似绪耽怀。她穿一件浅豆青素地绸薄衬小袄,一条水丹罗百合连跹纹百褶裙,外披一件若烟紫开襟流丝长比甲,头上盘着蝶心小辫,髻边点缀着几朵宝珠兰丝蕊绒花,辫梢系一根月白地织锦带子;这少女五官秀致,雪肤清瓷,语声净澈,端然有精明之气;正是商王的次女新安郡主赵仪怀了。
允谚与仪怀同桌对坐,故凑首问道:“仪怀姐姐,你不喜欢这戏啊?”他穿一件翡水色云隐绡斜襟单袍,素罗中单,雪绸绔子,头上仍束着蝉冠,起坐间襟带潇洒,生风奕熠。
仪怀勉然一笑,应道:“倒也不是不喜欢,只是原想散散心的,这样的戏目,未免沉郁了些。”
“散心?姐姐有什么不高兴的么?”允谚随口问道,一面拈过一片杏仁云片糕,吃了起来。
“我啊……”
“仪怀姐姐!”未等仪怀言语,便被扰断了。二人一抬头,只见是淮国大长公主赵音媚的独子吴雩思和陈国大长公主赵云瑶的幼子徐适霁在邻桌唤道。
雩思半侧着身子,望仪怀亲敬道:“前日听说姐姐喜期将近,这会儿给姐姐道喜了。”
“是啊,给姐姐道喜了。”适霁亦欢声附和道。
“谢过了!”仪怀心下一噔,面上却不好显出来的,只得仍作一笑,温言谢道。
允谚见状,待雩思和适霁回过身去,方压低了声音,问道:“姐姐可就是为那喜事发闷?”
仪怀本不欲再言,免落人留意,但见弟弟贴心,心下又实在徨闷,才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允谚解意,便也不再多问,只笑着说了句“姐姐宽心”,便接着看戏不言。
待演到李陵降关时,台上鸣锣才缓,番子手捧降表,伴胡琴幽咽的一颤,从此昏零。再看天色也暗了许多,四处都陆续张了灯,适值风翩,宫娥捐袂,空中香屑飘来,不经盈盈,坠粉杯中。
允谚淡向空中一瞥,恍见台上迭影纷乱,瞳孔凝住间,仿佛倒错,翻起的层层遮障后,竟露出金晖飘飘的一角,
“你瞧,你瞧啊!”
“别,不去!”
又闻得近旁有窣窣的人声,允谚与仪怀循声去看,只见果是邻桌的雩思与适霁,正攀扯低语着,雩思眉心倒竖,一脸的不耐,二人似有争持。
雩思被适霁拉扯的急了,白秀的面孔上泛出了红晕,因他一向斯谨,此时这样情状,愈显慌张无措。
因为方才的缘故,仪怀本有些不畅的,不知怎地,此刻见二人如此,竟活络了心绪,郁结顿解,也说笑了起来,向他二人道:“你们要瞧什么啊?”
“没,没什么!”适霁闻声,忙转过身子向仪怀尬尬地一笑,遮掩道。
雩思扯正了衣襟,尚有些忿忿地,指适霁道:“仪怀姐姐,允谚哥哥,适霁说荟锦轩后就是从前的金莲台,他说他方才看见了,非拉我散戏后陪他一起去看。”说罢,雩思便低下了头,颊边越发红了,不知是害羞还是着急。
“哦!”仪怀轻俏地一挑眉,直觉有些扫兴,又端声道:“金莲台,虽不是什么禁忌,但毕竟系前代之物,宫中也久已不提了,你二人乱撞乱走总是不好的,散戏后都早些回家吧,或是到别处走走,着人伺候着就是。”
“嗯!”雩思点头应道,眸意清邃,靥上红云已渐渐在褪。
“诶,好,好。”适霁也点了点头,然面上悻悻的,显是不舍罢休。
“金莲台!”允谚想方才目中所见,一时神驰心往,再凝睛去看时,却已没有了。帐纱依旧,帷幔如故,垂着金箔彩络的两道台门中,列戟的士兵成行而出,正中戎装整待的新将腾空一翻,铩地时怒目炯炯,翎羽精神。锣声也更紧了,鼓点密布,弦声裂帛。霎时歇住,映四界天昏日暗。允谚倒吸了一口气,不敢相信似的。
复又痴痴地望着方才神昔一现的地方,凭周遭人影灯火,煊煊赫赫,都似背景,繁华一晌的背景,被时空攫获的新奇与哀乐。
“关山道,故国梦,老怆龙钟,涕泪干。今朝性命休,苟且难全,糊涂,失路谁悲。”
哀腔已嘶,气凝腹中,顿地一匍,再起不来了。
“本朝杨业老令公撞死李陵碑,骨气铮铮。”左近有人叹道,是沉肃怀钦的声吻。
“先有杨业老令公,如今有濮王戍边,骁勇英明,兵马强壮。”
“是啊,濮王,宗室子弟,也是难得。”
“弟弟,弟弟!”仪怀用臂肘拄了拄允谚,唤他道:“这戏要散了,你发什么呆啊?”
“哦!”允谚回神应道,遥见那天上一星低户,是夜颜色已深。台边乳金色的纱幔仍在拂荡着,月光寻不见踪迹,却勾连这夜,向深深处。粉墨阑珊,台上台下顿失岑寂。
“这戏不错,看到末处,余韵却长。”仪怀望栊道,眸中清清的,消散了雾意。
“是,不错呢!”
有多少戏,是看到结尾,便知情味的,世间又有多少事,真正有结局呢。
临去时允谚又向台后望了一眼,唯见帐幔层叠,苍石隐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