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的山寺中,磐石寂寂,霜风拂落。其实不过才戌初,在这儿已如深夜了。远处金辉映晕,大相国寺连亘的山房中迭起一阵阵哀呐沉沉的课经声,像海中的浮浪,夜似万古,万古无尽。
“三十七……三十九……四十二……”允谚数着那台阶,终于来到了济安寺供奉长生牌位的朝暮殿中,他与饮秋约见的地方。
饮秋早是到了,正跪在偏帘后一方没有姓字的牌位下,双掌合十的,不知在冥诉什么。她披着一件深色露篷,长发松绾松垂地,淡黯的烛影中,清影单薄,染上了生死的伤绪。
“朝生暮死,朝来暮去,果然是转轮往生之所啊!”允谚说着,已双手拂帘踏了进去。折起的檀扇扣过苍润的古柱,明亮的声线,洞穿回现世。
“呵,你总有那么多的说法。”饮秋娇声一笑,回应道。却仍是双掌合十地跪着,头也不抬。
“你这是在祭悼谁啊?这牌位上没有名字!”允谚也跪到了饮秋身旁,一面低张着身子,好奇地探向饮秋。
“悼你心里的那桩事,不知是谁。”饮秋侧过头来望着允谚,不觉横波蒙蒙。
允谚这才看清了她一张未施脂粉的脸,清秀中透着苍白,优美而幻,亦空亦近。
“刹那缘起……”木鱼“当”地一敲,青帘微风动,隔厦中步履细窣,似有人来。
二人都凝神去听,只听得其中老僧波澜不惊的声线,正悲喜弗动地唱度道——
“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忧悲苦恼……爱灭即取灭,取灭即有灭,有灭即生灭,生灭即老死忧悲苦恼灭……颠倒当知,一切众生,不能见于十二因缘,是故轮转生死苦趣……”
那声音渐渐地远了,二人也收回了目光。
“这不知又在超度谁,一样的经文,一样的,生死。”饮秋幽幽地说道,又抬头看了一眼那无名的牌位。
“什么无明有明的,说的好像谁能做得了主似的。众生都不能选择是否降生于世,遑论什么行为造业,执念爱欲。”允谚亦望向那无名的牌位,他虽这样说,眼底终有些惶惑,抱憾似的。
“所以才说,众生皆苦,总都是自己做不得主的,恐怕就是这样想了想,都是不清不净呢。”饮秋说着,眼底亦有了惶惑,还有些悲凉。
“你竟与我,想的一般无二呢,向来听到这些话,我每要生疑,想不通的。”允谚呵呵一笑,开朗道。
“不通也是通,世事啊,本就是这样饶舌的,有它一番道理,最后又失了道理。”说到这里,饮秋轻地一嗔,竟仰着头,顿住了,又喃问道:“所以,他竟该去普渡谁呢?”
不知道……饮秋黯黯垂了头,眸眼一低,便要看到那高座着的佛像,那俯俛无触的神情。仿佛身如缠障,怎么也解脱不出的,这有关宿命的一切,人世的一切。
“你信么?”允谚顺向她的目光,好奇似地,探问道:“由爱生执,执念,你相信执念么?”
饮秋向空淡淡一笑,道:“我信!也见的多了,莫说是人,就是草木花鸟,甚至是器物,只要在性灵中浸淫的久了,有所不甘,有所不忘,生死之外,便有了执念。”
“你说生死之外……”话还未完,便有一片玉叶自允谚腰间的绦带上松脱了下来,掷落地上,碎成了两半。
允谚惊忙去看,碎玉泠叮,琵琶切切,他蓦地想起了一些东西,再抬头看到那青灯时,竟湿了眼底。
饮秋俯身去拾那碎玉,一面道:“你相信了什么,便信着就是了,世间所有的事情,我想,都不会是没有缘由的。”
“我知道了……”
南楼上的钟声又响过了一次,悠悠地,沉入了无边的山色。她咬紧唇关,想着那没有方向的祈祷,世间之事,知也不知……
晚间的宫苑,静谧而安。除却睿思殿连夜通明外,别处皆是寂寂的,傍断妆台,枕星盼月地,数尽离合。尤其是这僻地浓荫里的奉宸馆,连阁中的古物都已睡去了,光芒喑哑,或许是正在醒来,谁知道呢。巡夜的太监执着璃纱罩灯穿过一迭又一迭廊架,楼下值夜的望着灯芯倦倦地打着盹,标记出入的都摩地发了白。
“王爷,王爷,您快点儿!那边儿,好像有人来了。”小潘子偎缩在奉宸馆西侧的一处矮墙外,半踮着一只脚,慌慌促促地趴向墙内唤道,一面低张四顾着,渐心急如燎。
“来了,来了。”允谚在墙内将一个包扎的极仔细的瘦长的皮布袋子递给小潘子,便翻身跃了出来,形影轻捷,转眼已安然落地。小潘子不觉松了一口气,倏然冷汗淌下。
“王爷,您可算出来了,我换班的时间快到了,得赶紧回睿思殿,皇上近来颇爱使唤我端茶递水的,若是给发现了,不是顽的。”小潘子一手揩了揩头上的冷汗,一面道,面上仍红红的,紧张未减。
“你可得意了,啊!”允谚心头正喜,似未觉到小潘子的紧张,如寻常时一样地打趣道。他穿一件空蓝色蛟龙纹茧绸束袖轻袍,腰间扬下一对羽缎斓带,头发高扎在顶上,上束一顶小翻翅银冠。许是走的急,鬓边的头发都有些绒乱了,落下发带轻潇,映着稍稍红喘的面色,愈显欣喜。
“什么啊!若一时唤我不在,皇上自不会在意,可陈公公必要严厉盘查,怕是要挨罚的。”
听小潘子这样说,允谚恍惚明悟,心头浮过一丝愧意,玩笑着的双颊一松,又敛住了,仍用那轻松的口吻,宽他道:“今夜辛苦你了,若陈公公问起来,都推在我身上就是了,就说我要你送我出宫,因此耽搁了。”
“诶,小事,都是小事”小潘子将那皮布袋子向上抬了抬,又嘿嘿地笑了,反有些不好意思似的。
转过浓荫小径,月光清银地洒了一地,筛着枝柯交错的缠藤疏影,如屑碎的飞花,璨落苍苔。
“诶,皇兄这时候还在睿思殿么?”允谚看到柔柯上拂下的红果,便顺手捉了去,一面又问道。
“是啊!”小潘子一向观知允谚心无城府,无关算计,便实话道:“这都有好几日了吧,皇上都是在睿思殿过的夜,镇日理政,夜里也就胡乱睡了。”
“皇兄真是勤谨,难怪庞大人宋先生他们,总以我们为懒散呢,呵。”允谚笑应道。
苍石静静,唯落下二人的履声,也是缓缓的,心地不惊。无意思量到,寻常往来片语,暗地形影成格,都是些未浮世乱的欢怅愁合,淡淡地,烘住了今时的月。
二人方自筛花浓荫地走出,迎着明明忽微的月光,翕碎的光影间,恍惚看到有人向这边走了来。眼看那二人越走越近,竟是延佑宫的林公公伴着濮安懿王允让,允谚与小潘子皆是一惊,小潘子更是着慌了,身子不自觉地向后挪藏着,噤不敢息。
眼见已是避不开,二人只得仍故走出去,允谚一路瞧着地上,月光逼在眼底,越逼越亮,实在逼近了,才抬起眼,俯身一揖,硬着头皮唤了声:“允让哥哥!”
“小殿下,这,这……”林公公不明所以,疑豫着,仍半俯着身子向允谚行过了礼。小潘子慌忙陪礼,紧敛着头,只盼不被认出。
这濮王允让二十出头的年纪,穿一件暗纹金缂丝束袖袍子,冠带端重,一派昂扬的气宇,雄姿英发。那凌厉的剑眉,笃定的眸光,透露着久镇千军,帅御从容的稳重,又隐有些沧桑,在目光更深处,
“你我兄弟久未相见,不必多礼了。”允让说道,声息亦有些沧桑,却未有严厉。
允谚不禁抬头看了他一眼,既好奇,又带着些天然的亲近。
允让略辗眼瞧了瞧,小潘子身子一欹,便碰到了那皮布袋子,旋即发出闷闷的一阵弦荡,四声同哀。小潘子忙攥紧了手心,头敛的更低了。允谚脸上亦是倏地一热,不觉沁出了一层汗。原来那袋子里装的,竟是烧槽琵琶。
“哥哥统帅边关,眼下如何在京中?”允谚为消弭紧张,故急急地找话问道。
“小殿下糊涂了吧?濮王殿下此番轻装回京,中秋那日宫宴也是在的。”林公公见允谚神情恍散,本有些疑心,但打量允让脸色无异,也便没有多话。
“哦,我有些忘了。”允谚一语谐过,微风凉过的脸上,笑意顽顽的,已是淡了方才的紧张。
“这……”林公公听允谚这样言语唐突,辗转望着这二人,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周旋。
允让却未曾置意,他看了看允谚,以他那一向有些严肃的声吻,道:“皇上召了我去睿思殿,时候不早了,你早些回去吧。”
“嗯!”允谚点了点头,又退身揖了一礼,方带着小潘子循向那小径快步去了。
“呵!”允让侧身望着允谚雀然跃没的身影,一种久违的活泼蓦地浮上了心头,无忧年岁,天真烂漫,这样想着,他脸上竟有了浅浅的,温暖的笑意。
“王爷,方才越郡王身边的那个小太监,奴才瞧着眼熟,好像是睿思殿当差的。”
“公公,允谚虽是好顽,也无伤大雅。太后与皇上面前,些许小事,不必叨扰圣听了。不便让皇上多等,我们也快走吧。”
“是!”
是夜愈谧,不知月儿走到了哪儿。夜风落下的听秋的叶,银铃簌簌,摇雪无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