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琵琶,你会弹么?”饮秋抱着烧槽琵琶,一只手抚过那鲜红如滴的背板,品相间淡淡的烧痕已被岁月摩平,花烛之下,光芒蔼蔼。
“我不会啊?你会么?”允谚摇了摇头,安然应道。他半仰着身子靠在青藤摇椅上,看上去心结如释,无比轻松。
“我也不会!”饮秋笑着,双手将烧槽琵琶安放在了一边,一面抬手抿了抿鬓边斜下的头发。她家常穿一件茜罗披衫,一条烟杏色素纱碎褶裙,外披一条苏芳色的杭绸长巾;头上松绾着斜云髻,髻上落一枚鎏银垂珠插梳,长发绕过秀颈流溯而下,直泻腰际。
奚廷在旁看着,却不免急道:“我说王爷,这真的妥么?这烧槽琵琶好歹也是奉宸馆中的一件宝物,记录在册的,您就这么带出来了,回头若是追查起来……您,您这还高兴呢。”
“无妨的,别担心,啊!左右是个没人理会的物件儿,还能如何啊?”允谚宽慰奚廷道,说着说着,却不禁怅黯。
“你说她无人理会,也没错。一个宝物,曾经无比珍爱的,唉,都是时光,时光啊……”饮秋说着,已步到了窗边。那窗半敞着,映如明蓝深蔚的夜色,天际澄然,一颗星都没有,月吊在西楼上,观水不流,照云不去。
“你真的,不会弹琵琶么?”允谚似听出了饮秋话中的意绪,
“真的!”饮秋回身向他一笑,身子曲欠着,眸中烁烁然的,流慕又忽恻,似藏了某种幽秘在其中。
“哦,那可奇了?”
“有什么奇的?”饮秋反问道,那声音也是幽秘闪烁的,
“也没什么?”允谚又伸着腰仰回了藤椅上,望着玑璇锦萃的天花板,道:“我总想着,该有人把她弹响了才是,琵琶,呵……”说罢,他竟笑了,唇颤如潋。
“想着人间看不到头的时光,想到宿命,这琵琶的,你的,我的……”饮秋说着,又抬眼望向了窗外,追着这夜幕,悠悠地,道:“一到了夜里,好像所有的时光就连在了一起,没有往来更替,也再回不来。”
“你这样说,好像听着更无常了!”允谚又直起了身子,也向天中望了去。
“怎么?”
“无常啊!我能想到这些,也算此番不是徒劳。可也还是遗憾,终究没能看到她,重现世间。”
那是看不到了……二人目光交在了一起,同时望见对方眼底的遗憾,浅伤,又以此为美,眸光惜离间,玲珑破碎。
就在这时,忽自门后探出一人,那人试探着,道:“我,我能试试么?”形影怯怯地,未敢遑入。
室中三人都吃了一惊,允谚起身去看,只见却是适霁,正趔手趔脚地摩在门边,进退无据,不知所措。
“适霁!”允谚唤了一声,适霁嘿嘿地笑了笑,便试探着走了进来。
“徐公子,你会弹琵琶?”奚廷一面看适霁走进来,一面追着问道。
“是啊!这有什么奇怪的。”适霁一面向内走,一面应道:“摆弄几样乐器,这点聪明只怕我还是有的。”他穿一件淡蜜色的云绮袍,腰缚纨罗,冠束双笄。粉面上汗涔涔的,仍有些紧张。
允谚与饮秋对视了一眼,皆有些疑心,却还是将烧槽琵琶传了过去。
适霁小心地将烧槽琵琶自允谚手中接了过来,眸中烁过新奇交加的光采,又灰灭了,一息黯然,多么沉痛的心绪啊,懊悔,怅然,流连,可惜。
“适霁!”允谚听到他襟袖碰到丝弦的声响,心中不知怎地便是一凛,目光照过弦轴,琥珀的柔晕衔接着翡玉的莹澈,从中缠析着幽缱的连纹,向人一视,凤首如回,翮羽如坠。
“真是一把好琵琶啊,我再想不到的了。”适霁抱着那琵琶,却不忙着理弦就弹,而是空视着眼前,怅怅地叹道。
“完了,都完了,玉砌花光,朱颜雕栏,花凋世外,珠碎眼前……呵,这世人,究竟在竞逐些什么呢,纵是世上最好的,也一一地,一一地,亲手毁了啊。”适霁说着,心里倏忽一黯,又倏忽一紧,抱着这琵琶,眼裂如血,几乎想将她猛掷去,听一听那玉石俱碎的声音,该是多悲壮,又坦然,不留余地的殉恸。终究是忍住了,他缓缓地松了手,将琵琶安抱在怀中,百感交集地看去,到底看出了残悴的烧痕,被岁月掩去了新伤的锋芒。
“你怎么了?”允谚呆在原处,欲问却问不出口。
“公子,您怎么了?”还是奚廷,茫然无知,问也无虑。
“我,我……”适霁抬起头勉强笑了笑,自己也觉得露情太过,有些难堪似的。他忙摇了摇头,又道:“没,没什么。只是想起祖父晚年,常流连亭台,辄有感怀的情状,兼近来伤逝,故此,唉,罢了!”
“你真能弹她么?”饮秋望向适霁,眉眼微微冷峻,似是疑虑,又深意戚戚。
“嗯……”适霁恍惚着点了点头,再抬眸望着烟纱罩下摇曳的灯火,他已拨指,轻轻捻开了那弦。
我所思兮参商离,东海远兮不见归。究竟是谁的思念,又落在何处,起于何地?
允谚听着这幽幽的弦音,不禁心神驰荡。他听过这旋律,在霓河徜徉的梦中,在中秋恍惚的月下,在山寺寂静的钟声里……
适霁亦是迷惑,一切尽在不由自主中,可又这样情愿,带着凄美的向往,声声如诉,声声如归。
饮秋向窗台望了望,不料奚廷已走至窗边,“哗”地一下,迎着往来的风,这窗已尽敞开了。檐月下,风铃伴语,是岁月的昵诉,亲近着,飘忽着,只要唤醒,就不曾离去。
弦音越来越缓,如梦做到了尽处,终究到了摆渡的对岸,航苇萧萧,忘川漠漠。
允谚低头听着,眸中泪水已涨。是那一刻,他方才懂得,原来死亡便是揆别,(揆别依情生长的时空,理丝不断的夙缘,揆别一切熟悉,习以为常,再也回不去,触不到,所以无常,说的是,一切终将失去,也是一切都会不变,永远存在。)忘与不忘,都是一样的。
适霁也是泪水盈眶,心意如潮。意志渐渐明确,愈发激动,拨弦的指掌亦随性凌乱了起来。滑槽急雨,顿挫无据,终于一声铿裂的嘶响,四弦尽断。
“再见了……”如流水放逐,不耽眷恋,而眼中含着深情,抖落纷纷。
再,见。允谚一字一顿地念出这两个字,一目泫然,又含着笑。
尾声
“王爷,宫里着人来传话,邀您还有咱们王爷王妃去荟锦轩看戏呢!”
允谚将遮在脸上的书卷拿了开来,一睁眼,恰见奚廷正晃荡在眼前,望他嘻嘻地笑着,一脸的顽皮。
亭外知了空鸣,抖动着竹间绿意,阳光筛下细碎的光斑,都叫人忘了春秋。
“好好的,又看什么戏啊!”
“宫里来传话,说是染霞洲上的红莲竟连夜开了。这不是新安郡主三日后就要出阁了么?太后以为这是好兆头,故邀了各府入宫赏花,并向商王爷道喜。
“染霞洲上的红莲!”
“是啊!”奚廷眨了眨眼睛,道:“王爷你说奇不奇,那红莲,今夏已经开过一遭的了,如今都过了中秋了,竟又开了一次。莲开二度,又是红莲,赶着郡主的喜事,可不是好兆头么?”
“哦,我知道了……”
允谚本来有疑,但一会儿又都明白了。他将手边的《奉宸府册》重展了开来,翻到原先记载着烧槽琵琶的那一页,忽然一阵扑簌,哗啦啦地,竟飞出了一丛枯叶。那枯叶越飞越远,原来是蝴蝶,枯翮下露出斑斓的羽翅,飞扑望零着,又远向天边,自由自在。
“染霞洲,是一直都在么?那红莲,是年年都开么?”允谚愣了一愣,复又问道。
“是啊,一直都在,每年都开,呵,王爷糊涂了么!”
“是啊,我是糊涂了!”允谚说着,又仰倒在了亭槛边,望天淡云闲,澄空如洗。
一切都在消泯,岁月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生长的走向,可有些东西,终究是回不去了。也不该抱恨,因为一代代的人,各自风华着。弥补了在前的,之后的又该如何呢?总之,都是遗憾。他蓦地想起,不多些时偶然看到的一句话,出自当世人的手笔——人生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
“王爷,王爷!小王爷……”
一梦惊醒,他仍坐在自家的池台亭槛边,望着过路的游鱼,却道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