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清堂内,鹂姑已同芳姑一起被拿住了,令娴也被拘到了别厢小室中。崇王仍是头裹白巾地病息在床上,桃红跪在他脚边,小声地耸泣着。陈筱敏侧着身子挨在床柱边,面无表情,又隐忍生吞。几个太医则垂手敛额地立在一边,听待皇帝的吩咐。
温蕴华方才不慎被划伤了左手的壶口,乔珉桓正在为他包扎。赵祯望了他二人一眼,将手中那把微沾血迹的利匕朝桌上一扔,冷淡一笑,道:“皇叔府中真是高手如云啊,连个年长的侍女都有这般蛮力。”
“皇上说笑了,高手如云,呵,老臣浑然不知。”崇王亦抻颈一笑,懒洋洋地应道。
“皇叔不知什么?”赵祯仍是淡淡地,拈过手边的青釉浮花盏就要饮。
“皇上!”温蕴华忙疾声阻道。赵祯却没有理会,已从容地慢饮了一口。
“老臣,都不知。”崇王卧在被中的腿微微地一蜷,迎着赵祯凌而不厉的目光,他竟不禁闪躲。
“罢了。”赵祯摆了摆手,沉着道:“朕既是来探病的,旁的事便一会儿再说吧。乔太医,替皇叔诊诊脉吧。”
“是。”乔珉桓将蕴华掌间的绷带扎紧,便提着药箱缓步到了崇王床边。就在乔珉桓将要搭脉时,崇王忽将手自玉竹垫一缩,振振闪躲道:“皇上,蒋太医和娄太医已为老臣看诊连日,就不必,再让乔太医看了吧。”
“怎么?皇叔是觉得乔太医年纪太轻,资历太浅,不屑倚任么?”赵祯仍是不动声色地问着。
“区区一个太医,怎么谈得上倚任,皇上想是连日政务繁忙,心力交瘁,金口不慎啊。”崇王望着头顶沙金床帐上繁复的游红错花,边叹边道。
“太医不可倚任,那朕呢?”赵祯不愠不急地问着,目光渐次延展了过去。
“皇上,皇上,皇上何必多问呢。”崇王摇晃着目光,苍色微蒙的脸上浮出了一丝清醒又冷酷的笑。
“哼。”赵祯冷冷地一笑,迎上了崇王折戟浑沉的目光,冷峻道:“皇叔既有病便该治病,乔太医年纪虽轻,却是医术最高明的,是朕最信任的太医,皇叔不该多想多说。”
“是!”崇王本不欲就屈的,但却被一种温定无惊,化骨无声的威势压服住了。压得他张口便自失。
“呵。”赵祯抖了抖玉水玲珑袍的下摆,神情浅淡无痕地一转,盘望着天花板,道:“皇叔禁足的日子也很久了,以后不必到朝中供职,少不得要在府中呆的久了。禁军虎宿卫中正好有一队暂置无差,不妨就派到皇叔府上吧。”
“禁军虎宿卫,哼。”崇王细声自语道。
“皇叔说什么?可是还有什么不满意么?”赵祯闲淡问道。
“老臣说,皇上真是长大了,越来越,像,像,太宗皇帝。”崇王心里倏地一凛,目光空旋着一黯。连他自己也想不透,多少年了,脱口提及父亲,竟会是这样的心境,无地平静。
“呵,也不太像。”他怅溘着一笑,又接着道:“应该更像,更像,皇太后吧。”
“王爷。”陈筱敏忙转过头,瞪喝住了崇王。
崇王指甲白煞,指尖却是红透,充血欲喷一般地。乔珉桓正重放着玉竹垫,不禁大惊。他抬头一看,只见崇王额头两侧的青筋盘虬狰狞地暴鼓着,青筋旁亦是血色红涨,连眼眶里也自外向内地生出了殷殷如细缕的血丝。
听崇王这样漫然不恭地提到太后,还说的是这样的话,赵祯本是不悦。还未等他说话,陈筱敏已接道:“王爷病糊涂了,皇上恕罪。”她说的很急,一只眼冷怒地斜瞥着崇王,纵竭力调匀,喘息仍是粗重难平。
乔珉桓望了赵祯一眼,犹疑了一念,仍是问道:“王爷可是饮酒了?最烈的红药烧刀。”
崇王不语,只是沉重地望着头上的帐顶,目光凝固而逼痛,金绡错彩,愈遥愈眩。
“王爷,王爷。”桃红惊恐呼出,忙不迭地爬起身摇住了崇王的胳膊。陈筱敏也害怕了,一只手惊惶地抓住了身后的床柱,她气息一沉,头上凤纹钗上的扭丝吐珠华艳地一颤,面上红云涨落,骤然失了打算与计较。
赵祯抚着那盏壁,掌心忽然用力,神情却是无动,一霎怆凉,又孤志坚韧。绾绾瞧在心头,暗念,怜解,铭爱。
“夫人不可如此啊!”乔珉桓出手欲拦桃红,却碍于男女之妨,拘束尴尬。桃红摇着摇着,崇王的也越睁越大。只三两下的动静,崇王忽张臂抵抱住了腹下。
“王爷,王爷,王……”桃红慢住了手,却未松开崇王的袖摆,仍恋恋地扯晃着那衣角,花容凝止而栗,乍褪了艳媚。
“噗”地一声,崇王身子一倾,竟喷出了一腔鲜血。
“啊!”桃红迅疾地一躲,乱甩的丝帕上染了些飞溅的血沫。
“让开!”陈筱敏惊乱地一呼,已俯过身子将桃红拨到了一边。桃红被陈筱敏的婢女樱娘拖挟住了,还一声声“王爷,王爷”地嘤嘤呼唤着,忍嘶无力。
赵祯那抚着盏壁的掌心忽沉着地一定,秀峻的眉峰恍生聚意,旋又淡开了,“皇叔放心吧,乔太医医术高超,朕一定命他,让皇叔痊愈。”
乔珉桓始牢握着崇王的腕脉,压着那急血不至乱窜。崇王自觉身受挟制,尚不知这突发的急症是怎么来的。他低斜着眼缓缓殚视了周遭的太医们一眼,太医们为这丧怒如虎的目光一吓,年轻些的辛太医和尹太医甚至惊颤着一缩身子。
“王爷心血太旺,兼饮了烈酒,一时气怒压抑,方如此的。王爷稍安勿躁,必能脱厄。”乔珉桓一面施针,一面沉着道,自有执守与笃仁自他浅涸沧桑的目光中流出。
绾绾向那边望了一眼,只见乔珉桓针灸的手法与雨蔷相类,颇感温暖而安慰。她轻轻地拉了拉赵祯的袖子,面上漾着春风洗雨的笑容,一切都在不言。
赵祯亦执握着她的手微微温莞,乌云荡扫,眉间清。“绾绾可是累了,我们回宫吧。”那是藏在他情目间的话语,灵犀方解。
“嗯。”绾绾轻点蛾首,目光柔潋又羞真地一收。
“呵。”赵祯宠溺地一笑,流星乱点,晕眩着他们的年华,两心冥知。
乔珉桓手法娴熟而轻捷,施过针后,又为崇王开了早晚两帖药。赵祯默视着崇王脸色的变化,青红郁转,丧痛悲苍,还强硬着,自苦再苦。
赵祯是没有什么动容的,这许多年来,他心里已积了巨大的一桩沉重,深潭一般的,吞纳了这些错纠复杂的悲喜。
明月山间照,清泉石上流。幸还有,明月与清泉。
绾绾其实是专注着赵祯,方看到了崇王的神情。她有些吓了一跳,无论看了多少次,都还是抵御不了的恐怖,这乱心城府的可怖,走火于邪路上,在她澄皓的眼光里,便如不复的魔境。可眼前这人,终究也是怀抱了丧子之痛的啊。绾绾转念想及此处,亦顿感苍凉,苍凉也还是恐怖。
“回宫!”赵祯懒待与崇王客套,起身携过绾绾便走。
“皇上,那,那。”小潘子颤着拂尘,一只手直往桃红哪里指,欲问又止。
“旻郡王妃交给大宗正府,那两个恶婢按律审治。”赵祯停也不停地,决断道。
陈筱敏本欲为令娴辩白几句,却也踌躇不定,终是没有说。
更声仍然响过,仿佛不知道这静夜里刀光交错过了什么。几个侍卫同婢女去别厢押解令娴,她没有说话,那冤声哽在了咽喉处,只连续地低低呜咽着,散落的髻发扫过月光下碎花一样的窗影。
听着门外械冷无情的履声,陈筱敏跑到那隔断室宇的梨木月洞门边,紧紧地抓着那门栏,忧心无计地空望着。待太医们也走了,只留下了她,崇王和桃红三人时,她方转过身来,声容踉跄地激责道:“你满意了吧,满意了吧,嗯。”
崇王不理陈筱敏,还将桃红为他捶着腿的手抓开丢到了一边。
“王妃想要救小王妃么?不如去求求皇后吧,皇后心软,说不定,就答应了呢。”说话的是尚婉言。皇帝一行已经走了,守着她的人自然也就都散了。
“皇后心软,一定,会答应的。”尚婉言凑到了陈筱敏耳边,又说了一遍。陈筱敏一抬头,只见那双细媚的眼中,笑意黠殇,灼灼欲烧,但又尽力敛住了,成了一种难以名状的雀跃。
“求皇后,皇后……”陈筱敏定住了目光,退回椅子上坐好了,静思了起来。
“诚儿,诚儿。”崇王忽低悠地呼唤了起来。目光只在头上的顶帐间转圜着,老泪纵横。
月上房栊,她仍悲悯,仍照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