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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01.

徐诗黎一直忙到傍晚六点才从外面回到馆里,匆忙去更衣室换了一套衣服就打算跟老沈说一声提前下班走人。

结果远远就看见老沈笑得一脸八卦地迎面朝她走过来,还挤眉弄眼的:“阿尸,最近桃花运挺旺啊。先前才听说你大半夜跟叶总待一块儿,现在饶法医又开着车在门口等你了……我是看不明白了,你究竟相中了哪一个?”

徐诗黎给了老沈一记白眼:“我跟饶风凉一毛线关系都没有,今天是有事要谈。你这八卦的热情怎么不放工作上,是施工图纸出来了还是器材定下来了?”

老沈啧啧两声:“跟饶法医没关系,那就是跟叶总有关系啰?”

“……”徐诗黎瞬间失语,脸上挂两朵红云,大步走向正门,头都不回协议爱,“不跟你瞎扯。”

老沈立刻了然于心,一脸慈父般的笑容:“阿尸,你恋爱我也是可以谅解的嘛,我像是那种不尽人情的老板吗?你要是想约会没时间就说,馆里一切有我你不用担心。”

徐诗黎真是恨不得挖个坑埋了自己!

饶风凉的车就停在路边上,没有出车的刘叔一只手夹着烟一边跟他聊天:“其实阿尸真的是什么都好,人漂亮,心眼也好,但是可能对男孩子来说她胆子忒大了些,所以到现在都没恋爱过。”

饶风凉只是笑笑,没有接话。

徐诗黎连忙散步并做两步地冲上去捂住刘叔的嘴:“刘叔!别乱点鸳鸯谱!赶紧吃饭去。”

刘叔只好笑着讨饶:“好好好,松开松开,我不打扰你们……”

徐诗黎简直被这两个八卦的老男人气到翻白眼。

等刘叔彻底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松口气回头的时候,就发现饶风凉看着她,嘴角微弯,笑得意味不明:“上车。”

徐诗黎一边往副驾驶走一边道:“下次能不能在电话里把事情说清楚……而且我说了给我地址我自己会去。”

饶风凉,上了车,没有直接回答,只是道:“因为路上有些事必须提前告诉你。”

徐诗黎察觉到他的口气比往常要严肃得多,不由顿住:“是和奶奶相关的?”

饶风凉点了点头,发动了车子,边打方向边突然问她:“你心里承受能力怎样?”

徐诗黎心里紧了一下:“我是入殓师,你觉得我心里承受能力会差到哪儿去?”

饶风凉略微一顿,目光扫过徐诗黎,微微皱起了眉头:“不一样,面对别人的生死,和面对至亲的生死是完全不同的感觉……”

“有话直说,别兜圈子。”徐诗黎听到“生死”这两个字,就感觉呼吸都紧到了嗓子眼,有很多念头在她的脑子里跳跃。

饶风凉被她的声音扎得心底一软,停顿了片刻,叹了口气:“徐诗黎,你不笨的,找了那么多年都没有找到,你们应该都有做好最坏的打算吧?”

“……”徐诗黎彻底明白了饶风凉在说什么,脸色在瞬间变得灰白。

饶风凉说得对。其实一个老人突然失踪七年,七年的时间里完全杳无音信,要让人不往最坏的方面想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哪怕徐诗黎一直都没有放弃寻找,但是她也在心里做过这种打算,也奶奶再也回不来了。其实,到最后她真的只是追寻一个答案而已,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奶奶究竟去了哪里的答案。

她是入殓师,每天都要面对各种各样的生离死别,家属跪在地上哭天抢地恨不得吧喉咙都哭哑也换不回亲人的生命,她日复一日地看着,虽然会惋惜,但是她学会了不被悲伤的情绪所影响,让自己更投入更专业地去完成手头的工作。

但是奶奶的死摆在眼前的时候,她才发现,面对死亡,她仍然没有预想中从容。

长久的沉默之后,她才让自己冷静下来,回过头去问饶风凉:“你是怎么知道的?”

饶风凉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眼她脸上的神情,确定她一切如常之后才回答:“我机缘巧合看到过她的尸检报告,她是死于自杀。”

徐诗黎愣住,有一瞬间的恍惚。她设想过奶奶失踪的一万个原因,唯独没有想过是这样。

对人生豁达,从来都能够从容面对死亡的奶奶,从来都会在她灰心丧气的时候给她力量的奶奶,怎么可能会去自杀?

良久,她才从震惊里缓过神来。她只是冷静地问了饶风凉三个问题:“为什么我奶奶已经死了七年,连她的验尸报告都有,但是所有人都告诉我们她是失踪了?如果有尸检报告她的尸体现在在哪里?还有,我奶奶绝对没有抑郁症,她失踪的三个月前我才陪她去做的全身体检,各项指标都正常。她绝对不可能自杀,为什么尸检结果会说她是自杀?”

问到最后一句的时候,徐诗黎的声音有点抖。

她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了,但是亲人离世的钝痛还是会从各个角落溢出来。

饶风凉微微握紧了方向盘,徐诗黎确实说到了重点,这也是他选择没有告诉她的原因。他知道徐奶奶对徐诗黎来说很重要,也隐约觉得,继续探寻真相只会打破她心底留存的一丝美好幻想。

饶风凉沉默了片刻,良久才道:“你奶奶比你多活几十年,她的过去,她有没有不能告诉你的秘密,你觉得你能知道多少?你真的认为自己了解她?尸检是通过尸体最直观地验证死者死因的方法,并不是你不相信就不会发生。”

“法医也有出错的时候,我绝对不信我奶奶是死于自杀。”徐诗黎对于奶奶的事情,绝对是一百分的固执,就算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一般家属主观判断失误比法医判断失误的几率大得多得多。”饶风凉也莫名被激起了胜负欲似的,完全没把徐诗黎当成一个刚刚得知噩耗的家属,也是寸步不让。

“我相信我奶奶。”

“我也相信我老师。”

徐诗黎瞬间明白了饶风凉在坚持什么……大概他看到过的那份尸检报告,就是他老师写的吧。就像她不承认自己的奶奶会自杀一样,饶风凉也在捍卫自己老师的职业素养。

徐诗黎苦笑,他们好像真的是没办法和平共处的两个人,这种时候还能起争执。

徐诗黎深吸了一口气,冷静下来,良久才道:“还是要谢谢你把真相告诉我。今天要去你家的客人,就是你的老师?”

饶风凉不着边际地点了点头:“嗯。”

徐诗黎又道:“饶风凉,算我求你,这个案子还有那么多可疑的地方,我希望你能为我奶奶翻案,重新调查……”

饶风凉眼角的余光看见了徐诗黎苍白的一张脸,心里一刺,他好像又说了很多不该说的话。

但是表面上,他依然不动声色:“嗯,我确实准备着手调查,不过晚上还有点事需要你暂时配合。”

“什么事?”

“因为今天晚上是我奶奶的生日,算是家宴,你的身份是我有可能发展成女朋友的相亲对象。”饶风凉把这些话说得轻描淡写的,好像只是小事。

但是对于徐诗黎来说却是个炸弹:“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虽然我阐明了我跟你没可能,但是我奶奶还是坚持把你当孙媳妇人选,我拿她老人家没辙。今天是她生日,我不想扫她的兴,就答应了约你去。”

“……”徐诗黎顿时就明白了,饶风凉是设计好的,在这里挖坑等着她呢。

看见徐诗黎面色不善,饶风凉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你脑海里想的那种人,我让你来,主要是因为今天我老师也会在场,关于徐鸳的事情我问过他,但是他不愿意回答更详尽的情况。我觉得你是徐鸳的孙女,由你来问,也许他会松口。”

徐诗黎闻言,眼底的怒意这才下去,她也明白了,就算这顿饭是鸿门宴,她也得去:“知道了。”

她真的想问清楚,奶奶死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验尸报告会说她自杀?又是谁把她已经去世的消息瞒下来了?

饶风凉说这顿饭是家宴,真的没有骗她。

饶家的小别墅里总共没几个人,其中还有两个是照顾饶奶奶的阿姨,剩下几个应该是饶风凉的父辈……倒是一直没见过饶风凉的父母,也不知道这一堆人里面有没有。

她简直感觉脚下有钉子,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如果是个大party,她能躲就躲过去了,偏偏是家宴……一般只有真正被认作孙媳妇的人才会被邀请吧,她这样算什么?

但是饶风凉的神情特别自然,指挥她在门口换好鞋,然后带着她来到客厅,接受众人的注目礼。

饶奶奶看见她,脸上瞬间绽开了一抹笑,一边对身边的人介绍道:“老于,这就是我刚才给你说的那姑娘,是位入殓师,跟我们阿凉简直绝配。要是他俩真的能谈成,我也是无憾了。”

徐诗黎只知道干笑点头,目光落在了饶奶奶口中的那位老于身上。看年纪稍微比饶奶奶年轻些,精神头很足,目光很锋锐,感觉被那种目光看着,一切谎言都会无所遁形。

徐诗黎下意识地埋下头去。

这个人,想必就是饶风凉口中的老师了吧。

02.

于老笑着起身,端详了一眼徐诗黎,连连点头:“确实样子也和阿凉般配,感觉过些日子我是不是就能回来喝趟喜酒了?”

徐诗黎被看得发慌,表情都摆不自然,旁边的饶风凉拽了她一下,微微侧身让于老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八字还没一撇,你们别吓唬她了。”

于老两眼一眯,笑得更暧昧了:“八字还没一撇你就知道护着人家了,过去可没见你这么怜香惜玉过。”

饶风凉脸微微一红,岔开话题:“不是吃饭么?怎么净围着我八卦。”

旁边一个中年女人道:“别自作多情了,我们哪儿是围着你,我们是围着人家小徐,喏,你说是吧。”

女人朝徐诗黎眨了一下眼睛,走过来亲昵地挽住徐诗黎的胳膊:“小徐你好,我是阿凉的姑姑,他不肯接手的烂摊子现在都是我在打理。我知道他这个榆木脑袋不懂追女孩,所以如果你缺什么想要什么,尽管跟我说,我买给你。”

刚才坐女人边上的男人也站起身来,忍不住笑道:“阿凉都说了别吓唬人家了,你看看把人家小姑娘吓得一句话都不敢说。”他一边说一边朝徐诗黎走过来,“小徐你好,我是阿凉的姑丈,就是这位收拾烂摊子的小姑的丈夫,你可以别被我们这些急着喝喜酒的老骨头吓到,主要是阿凉单身这么些年了,我们都很好奇他会带个什么样的姑娘回来。”

徐诗黎只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来:“叔叔阿姨说笑了,我们现在还只是朋友……”

但是她的解释在所有人的热情下显得特别苍白无力。

饶风凉显然知道自己家人一旦八卦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属性,所以连忙叫停:“先吃饭,别的以后再说。”

饭桌的气氛很热络,但是徐诗黎的心情复杂。

奶奶的死,饶风凉说的那些话,一直在她脑海里盘旋。很多疑问和遗憾在纠缠。

她只想赶紧吃完饭,攒了一箩筐的话,想当面找于老问清楚。

饶姑姑见她走神,于是用胳膊肘碰了她的手臂一下,对她眨了眨眼睛:“小徐,你是不是觉得我们的话题很无聊?”

徐诗黎连忙摇头,勉强笑笑:“当然不是,就是工作有点累了,现在头疼。”

饶姑姑皱了皱眉头:“你是不是在那个XX殡仪馆工作来着?这么没有人权吗?我记得之前叶氏才投资了你们,怎么不多请几个人?”

徐诗黎苦笑:“毕竟行业比较特殊,新人常常刚来几天就走了,能留下来的没几个……”

饶姑姑叹了口气:“哎,你和我们阿凉还真的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卖力起来,可以整宿不回家就待警局研究案子。之前他还在省厅办案没回S市的时候,我们想管都管不了,所以这么多年,一直单着,哪有小姑娘受得了他这样的工作狂。”

“小姑……”徐诗黎的右侧飘来饶风凉怨念的目光。

饶姑姑给他一记严肃的瞪眼:“我有说错吗?现在圈子里你这个年纪的,就算没结婚也至少有个稳定的女朋友了吧?你看看你,现在是什么进度?你知道叶家那个二少爷吧?就是之前说换女朋友换得可勤快、圈内最不靠谱那位,听说昨天她初恋女朋友回国了,人家立刻撒丫子就跑去机场接人了,说不定哪天把日子一定就结婚了。你看看你,初恋都没谈过……”

“……”饶风凉被饶姑姑的话直接呛得直咳嗽。但是她的话里信息量太大,他捋了一遍之后才抓住了重点,“叶家?哪个叶家?”

“还能有哪个?S市还有哪个叶家能跟叶氏比?”

“叶家二少爷,你说叶昭之?”饶风凉一边平复自己的咳嗽,一边拿餐巾擦掉嘴角的污渍,问道。

“怎么,你们还认识?”饶姑姑放下碗筷,也抄饶风凉这边看了过来。

徐诗黎夹在中间,听见叶昭之这三个字,也略微醒了醒。刚才,饶姑姑说了什么来着?

“你说叶昭之初恋女友回来了,他还去机场接人?”饶风凉复述了一遍饶姑姑话里的重点。

徐诗黎的脸色瞬间有了变化,筷子上夹的一块肉不小心跌回了碗里。

姑姑不知道为什么他这么纠结叶昭之的事情,迷茫地回答:“是啊……你这么一惊一乍地干什么?你和他很熟吗?”

饶风凉还没接话,是徐诗黎回头问她:“初恋女友?”

她隐约记得好像听饶风凉提起过,但是她没有深究。关于叶昭之的一切,她都没有深究过。

或许当时那么心动却没有马上答应叶昭之,就是因为这样吧,因为不了解,所以望而却步。

“小徐你也认识这个人?”饶姑姑略微皱了皱眉头,又看了一眼饶风凉,大概以为徐诗黎只是在八卦,于是接着说下去,“当年他和夏家千金的事情当时不是闹得挺大的嘛?本来都有婚约了,说好毕业就结婚的,结果夏家那姑娘突然留下一封信就走了。后来很多人都说夏家小姐在外头早就有相好的了,拿叶昭之当挡箭牌,闹得当时叶氏和夏家都特别没脸面。叶二少这么多年没能定下来,据说就是对夏家小姐念念不忘嘛。”

徐诗黎脑子有那么一瞬间的空白,走神间碰倒了手边的水杯,果汁顷刻间洒了一桌子。

饶风凉倾身拿过餐巾擦掉洒出来的果汁,一边朝姑姑递过去一个眼神:“不确定的事情不要乱说。”

饶姑姑翻了个白眼:“我怎么就不确定了,昨天有个很重要的酒会,人家特地请了叶昭之,据说也答应了一定会去,却没想到放了酒会主人的鸽子。还是夏家的人透露的,夏嫣回来了,他听到消息赶去见面才没能赴约。我这个人虽然话多,但是从来不说瞎话。”

徐诗黎感觉心里某个地方被人用刀子扎了一下,她心慌意乱地拿过纸巾清理桌面:“对不起,一下没注意……”

她忽然想到叶昭之跟她说,他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这几天不会联系她。很重要的事情,就是初恋女友要回国了啊。

所以……他到底把她当成什么?短暂可以捉弄一下的玩物?还是那些传说中的被频繁更换的女朋友之一?

她忽然觉得自己有点搞笑。

但是心里又有另一个声音在提醒她,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没有证实的事情,不要听信谣言。

饶风凉察觉了徐诗黎的脸色变化,于是直接岔开话题:“他的事情有什么好聊的,不感兴趣,要不要我给你们说几个案子让你们下下饭。”

“啊呸。”饶姑姑啐了他一口,“上次你说的那个碎尸案我三天吃不下饭,你省点力气好好吃饭。”说罢,又给徐诗黎夹了一筷子肉,“阿尸,你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多吃点肉。”

饭菜都很好吃,徐诗黎却第一次完全没有胃口。

接连的重击让她整个人好像几天没有浇水的植物,低着头,眼里也没有神采。

饶风凉给她舀了碗汤,放在她右手边,压低了声音:“一点流言蜚语就被击垮了?等你确定了真相再来悲伤也不迟。”

徐诗黎看向饶风凉,半晌说了句:“谢谢。”

“嗯。”饶风凉好像有点不习惯她说谢谢,略微僵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

他的目光不自觉地朝她瞟过去,那张脸上一贯的灵气活现没有了,眼睛里的光也暗淡了,平时吃起饭来狼吞虎咽,现在却感觉吃口饭是要她命似的。

饶风凉微微拧眉。

徐诗黎的反应彻底能够看出来,她对叶昭之是上了心的。

但是叶昭之呢?

他看不透叶昭之,不知道他对徐诗黎到底有几分感情。

他只知道叶昭之身在一个复杂的世界里,一个和徐诗黎身处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地方。在那里尔虞我诈两面三刀的人太多了,所以徐诗黎如果真的和叶昭之在一起了,真有点狼入虎口的意思。

这也是他为什么,一直还在徘徊没有走开的原因。

一顿饭吃完,虽然徐诗黎一直不在状态。但是饶家上下都喜气洋洋的好像中了大奖。毕竟这是饶风凉活了这二十几年以来第一次带女生回家,哪怕没有确定关系,也是木头终于开窍的喜事。

临别的时候,饶风凉对于老道:“老师,这次的案子比较棘手,我还有几个地方想向你请教,在家里谈案子怕奶奶他们又要抗议,附近有座公园,不如我们边走边说?”

于老看了饶风凉一眼,也没多问:“也好,我们师徒也很久没有好好聊一聊了。”

“把阿尸也带上吧,一会儿逛完公园,我顺道送她回家。”

于老笑得双眼眯起,回头对饶奶奶道:“你看,我们一直说阿凉不会体谅女生,其实我们都错了,他哪儿是不会体谅,分明是没碰对人。”

饶奶奶推了一把饶风凉的肩膀:“赶紧去吧,别给我顾着说话把人家晾那儿,都这个点了,早点说完早点送人家回家。”

饶风凉连连点头,又给徐诗黎递过去一个眼神。

徐诗黎当然会意,礼貌地和饶家人道了别,然后跟在饶风凉身后,和于老一起走向了饶风凉说的那个公园。

03.

夜幕下的滨江公园人并不多,已经过了饭后散步的时间,所以走道上格外清净。

一路上三个人挺安静的,谁都没有率先开口,气氛陷入一阵尴尬。徐诗黎倒是想问,但是毕竟于老是长辈,她怕说错话顶撞了于老。

看着饶风凉和徐诗黎两个小辈各怀心事,走路的时候目光飘忽不定的,于老忍不住干咳了一声,叹了口气,笑道:“你们两个演了一个晚上了,也是够辛苦的,有什么事就直说吧。”

饶风凉似乎也不惊讶,嘴角弯起一抹苦笑:“就知道瞒不过你,你应该知道阿尸的身份了?”

于老的目光落在徐诗黎身上,目光和蔼,思绪却似乎飘远了:“第一眼就认出来了,她和她奶奶年轻时候挺像。姓徐,又做的是入殓,不是徐鸳的孙女还能是谁?刚才不戳穿你们,只是怕伤了阿凉奶奶的心。”

“……”徐诗黎感觉有点无地自容,原来于老早就都知道她和饶风凉的目的,只是一直没有拆穿。

饶风凉倒是面色如常,他看向于老,目光里透着一丝试探:“那老师你应该也知道我们想问什么了?”

说到这里,于老嘴角的笑意消散了几分,良久才沉沉地叹了口气,目光在徐诗黎身上落定:“你是徐鸳的孙女,你确实有知道真相的权利。但是有时候知道真相并不一定是件好事,你要考虑清楚。”

徐诗黎没有片刻的犹豫:“不需要考虑,我只想知道七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

于老笑笑:“你这丫头,个性还真有点像你爷爷,都是倔骨头。”

“……”徐诗黎略微皱了皱眉头……

其实她打从心里不愿意跟爷爷相像,他的脾气古怪,对家人冷漠,她不想成为那种人。

于老沉默了片刻,似乎在脑海里思索要怎么把事情说清楚,良久才开口:“其实这件事,还要从夏徐两家的恩怨说起。不知道这件事你爷爷奶奶跟你提起过没有?”

徐诗黎点头:“前段时间爷爷提起过,但是我没当真……”

于老笑笑:“虽然两家的恩怨没有传闻中那么玄乎,但是确实一直都势同水火,至少有百年时间。你们现在这个年代当然不相信两个氏族之间能有那么根深蒂固的仇恨,但是在过去,氏族意识还很强烈的时候,两个氏族之间的仇恨可以延续非常长的时间。”

“……”

“徐家一直做官家的入殓生意,夏家一直做盗墓生意,种种原因两家一直有积怨,也不允许小辈来往。本来两家都是大户,老死不相往来也就罢了。但是因为清朝覆没,加之各种战乱,徐家式微,靠盗墓起家的夏家倒是趁机发了财,渐渐有了家业。到夏居安那一辈已经算是富甲一方的古董商人。而你奶奶则跟着家人从小学习入殓手艺,一直靠这门手艺吃饭,只算混个温饱。”

“……”

“结果阴差阳错,你奶奶年轻的时候遇上了夏家嫡系的独子夏居安。”

“……”徐诗黎一边听一边在脑子里把目前的信息串起来。

奶奶是在给夏家的人入殓之后失踪的,按照时间来算,当时的夏居安应该也是个垂暮老人了,很可能就是七年前,奶奶失踪那天的入殓对象……

“当时有传言说你奶奶和夏居安是一见钟情,后来一直私下来往,建立了很深厚的感情。但是夏家当时怎么可能看得上你奶奶的出身,加上夏家和徐家的宿怨,所以最终他们被拆散了,夏居安很快另娶他人,婚后大病一场,卧床一整年。”

“……”

“夏居安婚后,徐家的长辈以为你奶奶死心了,所以就后来就安排她和你爷爷在一起。只是你爷爷出身更卑微,是徐家最后一代长工的儿子,徐家于他们一家都有恩惠,你爷爷也一直对你奶奶很上心。起初,你奶奶愿意委身嫁他,他也是发了毒誓要对你奶奶好的。他一个人去当了兵,什么危险什么辛苦就去干什么,军功赫赫,军衔也越来越高,终于让你奶奶过上了好日子。但是很久之后你爷爷才明白,你奶奶是被迫的。她在衣柜里藏夏居安写给她的信,一次她偷偷看信以泪洗面的时候被你爷爷发现了……”

“……”徐诗黎忽然有点明白了,为什么一向性格宽容的奶奶,就是和刘恒武和不来,那些争吵的症结原来是这样。

“他们大吵一架,你爷爷负气出走,后来就很少回家。你奶奶也犟,从来不给你爷爷好脸色。即使后来你爸出生了,你爷爷也不愿意看一眼,你奶奶干脆让你爸随了自己姓。”

“……”

“一次你爷爷抗洪,九死一生,好不容易抢救过来。你奶奶只去医院看了一次,给他带了衣服,然后什么都没说就走了。从那次之后你爷爷就灰了心了。我跟你爷爷其实是老战友,你爷爷救过我的命,也拿我当兄弟,这些事都是他喝醉之后吐露出来的,所以当时他们的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

“……”

“现在你应该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们的感情一直不好。你和你爸可能认为是你爷爷脾气差,性格偏执不好相处。但是其实他心里也苦……”

“……”

“你奶奶和夏居安各自成婚以后两个人就没再见过面,直到夏居安过世那天。”

“……”

“夏家的人来请你奶奶去入殓的时候还带了封信,是夏居安留下的遗言。大致说的就是年轻的时候不是有意负她,是家里人设计好的一场戏,强迫他娶了别人。但是他心里只有她,他记了她一辈子。”

“……”

“然后你奶奶就带着那封信和定情信物去为他入殓了……”

“……”

“她带去的还有百草枯和一封遗书。遗书也在证物里,如果你想看,可以让阿凉调取当年的档案。”

“……”徐诗黎听完整个故事,整个人依然在发愣,她好像完全消化不了。

其实她一直以为,是爷爷太过冷硬的态度和作风让奶奶没办法和他好好相处的,她也一直以为奶奶很爱这个家。

但是,现在她才发现,原来这个家、徐家人的身份,是奶奶身上摘不掉的枷锁么?

于老叹了口气道:“我们请专家对比过遗书的笔迹,确实是你奶奶的。侦查人员也在你奶奶身上找到了剩下的百草枯。而且现场的门是被人从里面反锁的,当时房间里只有你奶奶和夏居安的尸体,她明显是不想让别人救她。”

“……”

于老苦笑了下:“其实百草枯这种东西,喝了基本不能活,就算送去医院也一样是死……”

徐诗黎声音有点干涩,红着眼眶看向于老:“那为什么……爷爷要隐瞒这件事……骗了我们七年……”

于老看着徐诗黎:“你还不明白吗?他在维护你奶奶的声誉……也是维护他最后那点自尊心,他也不想让你和你爸对你奶奶失望。他没你们想的那么冷酷,他也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只是他可能并不擅长表达。而且,这件事之所以能瞒那么久,夏家也是‘功不可没’,他们也不希望家丑外扬,所以最终这件事被瞒了下来。”

“……”

“我今天之所以跟你说这些,也有一点私心,我希望你和你爸能放下成见跟你爷爷和解。他对你来说可能不是一个合格的好爷爷、好父亲,但是他做了自己能做的所有了。”

“……”

“我虽然承诺了他要把这件事烂在心里,但是我更希望他老了子女能在身边。”于老咳嗽了两声,略微有点自嘲地笑笑,“其实越是上了年纪,人就越是脆弱,我也是一把老骨头了,所以我明白他现在一个人住在疗养院里的心情有多苦闷……”

“……”徐诗黎才发现她一直以来所认为的很多事情有可能都是错的。

她坚信奶奶不会自杀,以为奶奶深爱这个家,觉得奶奶是这个世界上最乐观豁达的人。

但是,如果美好的一面都是奶奶伪装出来的呢?

徐诗黎忽然觉得没法自处……

她心里既有被抛弃的失落感,又有种莫名的歉疚。

她才发现自己的存在可能对奶奶来说并不美好,她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过奶奶。

这个时候一只手搭在她的肩上,轻轻拍了拍她的背,似乎想给她点力量。

饶风凉没有说什么安慰她的话,只是对于老说道:“老师,谢谢你说清楚整件事。但我还是觉得当年的证据有瑕疵,我想翻案。”

于老闻言又咳嗽了两声,看着饶风凉,打量了他很久,然后才点了点头道:“阿凉,你是真的长大了。”

“……”

“五年前的你从来不会质疑我的结论。”

“……”饶风凉愣了一下,没有接话。

于老说的没错,他刚入行的时候于老说的话对他来说就是真理,他从来没有质疑过于老对案件做出的任何结论。但是五年阔别,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个离开老师就不行的懵懂少年,经过五年时间的历练,他已经完全具备了独立判断一个案件眼光。

看着饶风凉很久,于老笑笑,拍了拍他的肩膀:“很好,你们都长大了,想去做什么就努力去做吧。”

饶风凉目光灼灼,朝于老鞠了一躬:“谢谢老师。”

于老看着饶风凉和徐诗黎,嘴角弯起一个笑来,笑容里透出一丝欣慰。

他们这辈人已经老去了,还好,年轻的一代都已经有了自己的担当。也许一个垂垂老矣的老者最希望看到的,莫过于年轻一辈继承了自己的意志,继续在自己走了一生的道路上前行。

如果死去的徐鸳能看到现在的徐诗黎,也会觉得欣慰吧。

04.

饶风凉把于老送回家之后,车里就留下了他和徐诗黎两个人。徐诗黎一路上都没有吭声,今天一连串发生的事情她还需要去消化。

饶风凉已经把车停在了她的家门前,但是她依然在走神,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

饶风凉叹了口气,扭头对她道:“徐诗黎,不是你坚信你奶奶不是自杀要我翻案调查吗?我还会继续查下去,但是你别这么快就动摇你的立场。”

徐诗黎疲惫地看向饶风凉,声音比平时轻了很多:“你看到那封遗书了?”

“看到了。”

“写了什么?”

“‘我错付了一生,今天要做一次对的选择。容许我任性一次,追随安去了。’”因为很短,所以他记得格外清楚,可以原封不动地背下来。

“……”徐诗黎苦笑,“确定了是我奶奶的笔迹?”

“嗯,笔迹专家鉴定过了。”

“那还有什么需要查的?”徐诗黎的脸色眼眶红了,但是没有哭,只是声音有点哽咽,“她的遗书里……居然一句都没有提到我们……”

这句话说完,她的脑袋就挨了一掌,饶风凉丢给她一个鄙视的眼神:“这也是你伤心的理由?”

“……”徐诗黎被拍蒙了,本来心里就难受,被饶风凉这一句刺激得更伤感了,眼泪忽然就从眼眶里涌了出来,“你最亲的人,留下的遗书一句话都没提到你,你心里是什么感受?”

饶风凉一顿,神色微变,良久才道:“我倒是想他们有机会留遗书给我,哪怕一个字都好。”这句话说到最后,饶风凉的声音也有点抖,但是他忍下去了。

但是饶风凉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很快就把话题转回原点:“你奶奶留下的遗书非常短,没有提到任何家人,这是最大的疑点。你那么敬重她,我不相信她会是一个临死之前完全不顾念家人的人。而且你奶奶没有抑郁症,自杀前绝对有充足的时间写这封遗书。但是为什么只写了两句话?”

“……”徐诗黎脑子一片空白,“为什么?”

“说明很可能她写遗书的时间不够。”

“……”徐诗黎还是没明白,前面说奶奶有足够时间写遗书的人也是他,现在说时间不够的也是他……

“我猜测,她很有可能是中毒之后才写下的这封遗书,目的就是为了包庇给她下毒的人。百草枯这种毒药,即便送去抢救也几乎没有生还的可能,病人只会在痛苦中感受自己的生命一点点消逝。她知道自己必死无疑,最后选择保护了凶手。所以遗书是她亲手写的,门也是她亲手反锁的,但是未必她就是自杀的。”

“……”徐诗黎听着饶风凉的分析,在脑子里理清楚了思路。

确实,刚才于老说的故事带跑了她的思路。其实只要冷静下来想想,一个人对儿辈、孙辈的疼爱怎么可能演得那么逼真,而且一演就是几十年。奶奶绝对不是这种留下两句话的遗书就不负责任地自杀的人。

“其实你爷爷对你奶奶应该也有很深的误会,所以才会在知道你奶奶自杀的那一刻毫不犹豫地选择隐瞒,加上夏家的助力,这个案子了结得比较草率。这件事上,老师确实也因为你爷爷说的故事而先入为主了,这些都很有可能造成案件结果有偏差。”

徐诗黎回头看向饶风凉,神色依然凝重:“这么说我奶奶可能是被人下毒杀害的?这件事已经过去那么多年了,证据可能早就找不到了,还能找出凶手吗?”

“能。”饶风凉毫不迟疑地点头,“证据没了,人还活着,只要这个案子真的有问题,就一定可以翻案。”

徐诗黎听到饶风凉那么确定的答复,心里好像忽然有块大石落下了,良久才终于小声说了句:“谢谢。”

“……”饶风凉愣了一下……他们之前一直剑拔弩张的,徐诗黎每次都对他恨得咬牙切齿……所以当她那么平和地对他说谢谢的时候,他反而有点不习惯了。但是这种不习惯只是片刻的,很快他的嘴角就弯起一抹染了邪气的笑来,“如果真的要谢谢我,不如考虑下次再和我奶奶一起吃个饭?”

徐诗黎立刻从感激的情绪挣脱回到现实,无情地给饶风凉一记白眼:“那还是算了,我不想给她老人家希望又让她失望,她要是知道真相我就变成千古罪人了。”然后她就解开安全带,打开车门,准备下车,“我先回去了,如果案件有进展,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饶风凉坐在车内,看着她下车,良久才回了一个字:“好。”

眼看徐诗黎就要下车,他又很快地说了句:“要是叶昭之和夏嫣的事情是真的,不如考虑一下我吧?”

闻言徐诗黎顿了一下,然后就头也不回地跳下车:“还是算了,我选择孤独终老。”

饶风凉苦笑,补充了一句:“我说着玩的。”

“我知道。”徐诗黎从容地下了车,站在车门外朝他摆摆手。

饶风凉略微自嘲的一笑:“那就好”然后启动了车子,踩下油门。

呐,心里真是闷得很,假话当真话说,真话当假话说。

他在感情方面,真的是一丁点都不利落,不洒脱。

感情这个问题,是不是真的任何挣扎努力都是徒劳无功的?

徐诗黎的爷爷挣扎了一辈子,但是最后未必得到了徐奶奶的心。而他呢,是不是永远也没有办法走进徐诗黎心里。

徐诗黎看着饶风凉的车消失在了路口,夜里的风很冷,吹着她瑟缩了一下,心也紧了一下。今天一天里,她接收的讯息实在太多了,奶奶的死讯,奶奶和爷爷之间的恩恩怨怨,还有叶昭之和他的初恋。

每一件拎出来对她来说都是无比巨大的打击,但是当这一切都揉在一块儿的时候,她反而不知道应该先为哪件事伤心,内心忽然就平静下来了。

只是她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跟徐远境和徐妈说。虽然徐远境后来再也没提过继续找奶奶的事情,但是她知道,其实只不希望看见她为了奶奶的事情耗尽心力,所以渐渐地不再提起。内心深处,他还是希望奶奶能回来的吧。

奶奶的噩耗,奶奶和爷爷还有夏家之间的恩怨,她真的不知道从哪儿说起。

她的脑海突然蹦出来一个特别强烈的念头,她想喝酒,想大醉一场。这样就可以暂时什么都不用想,一切问题,交给明天的自己去面对。

她没回家,而是走了两条街,找了个大排档,跟老板点了烤串和冰镇的啤酒,一边喝一边吃。

其实她从小到大喝酒的次数屈指可数,而且酒量差,酒品不好,徐远境和徐妈经常是联手制止她喝酒,不论什么场合,都不让她碰酒杯。

她也并不觉得酒好喝,特别是啤酒,又苦又涩。但是酒精确实起效很快,喝没两杯,她的脑子里已经感觉一团迷蒙,什么事情都想不清楚了。

这种模糊的感觉挺舒服,让人很放松。于是她又一杯下肚。

喝着喝着,眼前就迷离了,眼睛忽然很酸涩,她伸手一抹,居然是眼泪。又一抹,更多眼泪涌上来。她拿纸巾去擦,她不想哭的,奶奶一直跟她说,遇事要坚强,要冷静,再大的事情也总能挺过去的……

奶奶……

如果于老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一直以来坚信的很多事情,是不是其实都是错的?

头很疼,意识越来越模糊,很快她就连伤心的感觉都没有了。

饶风凉开着车,兜了大半个S市才回到家。

结果刚要下车,一个电话打到他这里。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徐诗黎的号码,迟疑了一秒才接起来:“喂?还有事要说?”

结果没想到那头并不是徐诗黎的声音,而是一个焦急的男声:“喂,你是这手机主人的朋友吧?麻烦你赶紧过来把她带走,这耍酒疯耍得把我客人都吓走了。”

“耍酒疯?”饶风凉顿住,他只是多转了半个小时的路程,徐诗黎这是干什么去了?

“一个小姑娘家,自己不能喝也不知道收敛点。现在看见谁都抱着叫奶奶,我客人全给吓跑了……”

隐约听见那边噪杂的声音里还有一个模糊的女声:“奶奶……跟我回家!你知道我找你多久了吗?你怎么那么任性呢?一跑就是七年。”

又有人大叫道:“松开松开!谁是你奶奶?”

虽然听起来很混乱,但是饶风凉却不自觉地嘴角上扬,笑了出来,半晌对店家道:“地址发给我,我马上过去。”

当饶风凉赶到的时候,徐诗黎被一个人丢在角落的位置上坐着,老板一边抱怨一边收拾桌子,结果这厮趁老板不备,又黏上去抱住他:“奶奶,别扔下我……”

“说了多少遍了!我不是你奶奶!天知道谁是你奶奶!”老板气得不行,把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又把她摁回自己的位子上。

然后徐诗黎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神情茫然地流眼泪,神态就像是个和大人走失的小孩。

饶风凉略微一顿,有点心疼,走到她身前,脱下外套披在她身上。

身后的老板见他来了,马上像看见了救星似的:“小伙子,你是她男朋友吧?你女朋友的酒品真的是不敢恭维,下次别放她一个人在外面喝酒了。发酒疯还是小事儿,要是碰见坏人出什么事儿你后悔都来不及。”

“嗯,知道了,下次不会了。”饶风凉也没解释。

“成,那你赶紧带她回去吧,醉成这样着凉就不好了。”

“她喝了多少酒?酒钱我来付。”

店家有点好笑地指了一下徐诗黎旁边的桌子,上面摆着一堆啤酒:“喏,她点了十二瓶啤酒,但是喝了一瓶不到就倒了,小菜我都没来得及给她上。一瓶酒不值钱,当我请这小祖宗喝了,但是你下次注意啊,她真不是喝酒的料。”

05.

“谢谢,我会注意。”饶风凉一边说一边打算把徐诗黎抱起来,但是她偏偏抱了一圈人就是不愿意抱他,把脸扭向一边去。

这个家伙,醉成这样,居然还这么排斥他。

饶风凉苦笑,只好让老板帮忙,把她背在自己背上。

徐诗黎趴在他背上似乎依然不安分,嘴里一直咕哝着:“奶奶……你为什么要走啊……”

“……”

“你还没有看见我成为入殓师……”

“……”

“为什么连最后一面都不让我见?太狠心了……”

饶风凉感觉到自己背后的衣服渐渐潮湿,心里有一丝酸涩的感觉慢慢爬上来:“她没丢下你,她一定有迫不得已的原因,不要乱想。”

“……”不知道她是不是还在哭,但是忽然不吭声了。

饶风凉想了下,又问她:“你为什么叫了一圈奶奶,就不喊我奶奶?”

“我奶奶比你好看多了!”

他真想马上把这货扔地上!

他车停得远,这一路徐诗黎都在碎碎念,他很怕人唠叨,就像孙悟空怕紧箍咒。但是她叽叽喳喳停不下来,他倒不觉得烦,听着她反反复复说小时候的事情,莫名就觉得很可爱。

他大概真的是病得不轻,脑子故障了。

其实一直以来,他只对工作上的事情感兴趣,不知道是不是之前的二十几年他一直都被仇恨捆住了,一心想早日抓住凶手,所以对周遭的一切都并不挂心。

后来,凶手落网,他的心也好像从囚牢里走出来了,他开始融入周围的世界,就像重新活了一次。

徐诗黎恰好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

她很特别,也和他很相像。相似的爱好,一样的求知欲,一样的胆量。看见她,总是感觉好像看到了另一个自己,只是她更鲜活灵动,更有烟火气。

喜欢这件事,有时候置身其中的人很难说清楚什么时候开始喜欢的,为什么会喜欢,其实就是遇上了,对方不论做什么事,你都喜欢。但是反过来,如果遇错了人,无论你做什么事,对方都不会有回应。

恰好就是她和徐诗黎,他进,她退。

哪怕周围的人都觉得他们是天生一对,他也不在她眼中。

饶风凉从车上下来,打开了车后座的门,从里面拽出了一滩泥似的的徐诗黎,然后把她拦腰抱起。

徐诗黎被他的动作惊扰,迷迷糊糊的呓语两句,然后顺势环住了他的脖子,一直小声嘀咕着什么。

因为路上就通知了徐远境和徐妈,所以他们回来的时候夫妻俩已经等在门口了。

徐妈用胳膊肘碰了碰徐远境,一脸迟疑:“老公,你说阿尸这是怎么了?二十五年都没带一个男孩子回家,最近怎么突然来了两个……我连女婿都喊出去了,这是……”

徐远境干咳两声:“明天等她醒了问问,说不定只是普通朋友。”

徐妈又迟疑地压低了声音:“但是你看阿尸这姿势……”

饶风凉已经抱着徐诗黎走到跟前了,徐妈连忙禁了声,徐远境从从容容一脸慈父笑地把徐诗黎从饶风凉怀里接过来:“小饶,今天真是谢谢你了,没有你阿尸还不知道会捅什么篓子出来。”

饶风凉礼貌地笑笑:“举手之劳。”嗯,其实要制服张牙舞爪的徐诗黎,还是没有举手之劳那么轻松。

然后他忽然想到什么,对徐远境道:“徐叔叔,有件事阿尸应该还没来得及跟你们说,我想她应该不知道怎么开口,如果方便的话,我们进门谈谈,就几分钟。”

徐远境愣了一下,看饶风凉的目光特别认真严肃,似乎有预感接下来他说的事情会不简单,于是只是片刻的停顿之后马上笑着回道:“当然可以。”

饶风凉和徐远境夫妇陆续进门,他们没有注意到,隔着一条马路的行道树底下的目光。

打火机燃起,一支烟被点燃,小小的火星明明灭灭。

良久,烟只剩下烟蒂,被丢在地上,用力踩灭。

*** ***

第二天,徐诗黎是在头昏脑胀里醒过来的,宿醉的感觉真的太让人难受了。她感觉自己全身就像是散了架,大脑都没办法灵活掌控自己的四肢。短暂的迷茫之后,前一天的记忆才一点一滴输送进她的大脑里,顿时整个脑袋更痛了……

而且她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是谁把她送回家的?

这时候徐妈端着汤进来了,看着她神色萎靡表情颓丧的样子,皱起了眉头:“徐诗黎,我和你爸有没有告诉过你,不论碰见什么事情,第一时间回来跟我们商量,坚决不许在外面喝酒?”

徐诗黎揉了揉自己快要炸掉地头,用微不可闻的声音回答:“有。”

“有你还敢在外面喝酒?你知不知道如果不是饶法医送你回来,你今天还不知道在街上哪个角落里躺着呢。”徐妈的娃娃脸严厉不起来,只能尽量气势汹汹地把汤放在了徐诗黎的床头柜上,以示威严。

徐诗黎乖乖拿过汤告饶:“我会去喝酒是有原因的……”徐诗黎想到奶奶的事情,忽然如鲠在喉,说不下去了。

徐妈似乎看出了她在想什么,于是总算是笑了怒气,伸出手,揉了揉她的脑袋:“奶奶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昨天饶法医送你回来的时候,把事情的经过都大致跟我们说清楚了……”

徐诗黎心里咯噔一下:“爸他没事吧?”

“没事,时间都过去那么久了,他心里肯定早就做过最坏的打算了。”徐妈拍拍徐诗黎的肩膀,似乎在宽慰她,但是转而话锋又是一转,“不过他找你爷爷去了,想问清楚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

“……”徐诗黎松了口气,想到了什么又道,“饶风凉他有没有把整件事说清楚?其实爷爷他……”

徐妈点了点头:“他把该说的都说了,你爸明白的。其实他这次去,不是去吵架的,他只是想弄清楚整件事,而且也要问问奶奶死后被葬在哪里,这个周末我们一家人好去看看她……”说到这里,徐妈也有点心酸了。

“好。”徐诗黎喝了一口醒酒汤,汤是热的,心里却是凉的,“我会想办法查清楚的……奶奶不是自杀,绝对不是。”

徐妈没有异议,只是皱眉道:“不管你有什么想法,有多难过,以后都不准做伤害自己的事情明白吗?”

“……”徐诗黎感觉心里的凉意化开一些,感激地看向徐妈。

她的谢字还没有出口,徐妈就接着说下去:“当然,最重要的是别喝酒,不然祸害自己还连累别人。最近是不是又吃胖了?阿凉扛你回来的时候那个费劲……”

徐诗黎只感觉呼吸一滞。亲妈,这绝对是亲妈。

生活还是要继续。

徐诗黎在家里喝完醒酒汤,吃了早饭,就去了殡仪馆。在公交车上,她给叶昭之打了一个电话,但是意料之内的无人接听。她总是会忍不住想起饶姑姑在餐桌上说的那些话。

但是饶风凉说的也对,耳听为虚,没有亲眼看见的事情未必是真的,也许叶昭之真的有处理不了的事情所以暂时不能和她联络呢?

被感情左右生活,还真的不是她的习惯。于是她甩了甩脑袋,清空脑袋里的杂念,把手机收进了背包里。

没想到一大早到了殡仪馆就接到了外出任务,刘叔直接开着灵车带着她到了老城区。

目的地是老城区的边缘地带,过去是算是个镇,因为一条数百年历史的老街,现在被开发成了一个旅游景点。

徐诗黎他们的目的地就在景点边上,一间很小的脂粉店,狭窄到两个人并肩站里面都会觉得拥挤。房顶铺的是最普通的青瓦,还碎了几片。

但是店内收拾得很干净,也没有潮湿的味道,用传统方法做出来的胭脂水粉陈列在有些年头展架上,空气里都是似有若无的香味。

这次,她的入殓对象是个九十多岁,做了一辈子胭脂的老人,据说丈夫在战争年代参军之后了无音讯,膝下无儿无女,一辈子守着一间老店做自己的胭脂做了一辈子。

现在各种各样的品牌化妆品盛行,已经很少会有人来买她这里的传统手工制作的胭脂水粉了。

来帮她料理后事的,都是周边的邻居。这些年老人一直能坚持着把店开下来,也是因为大家的照顾。经常有人带点水果饭菜来看她,又或者从她这里买两盒胭脂面脂的帮她增加点收入,但是买回去之后已经很少有人会用了。

所以徐诗黎到的时候,狭窄的店面里还是急着不少人,整个屋子是狭长型的,挤在两栋较高的楼房中间,外间是店面,老人睡觉的地方就在内侧,也就一层隔着。一张木板床看起来上了年头,上面的雕花都模糊了,老人穿着体面地躺在上面,走得十分安详,似乎早已意识到自己会离开。

一个中年男人见徐诗黎来了,连忙招呼其他人到外面等着,一边把一个做工精致的首饰盒交到徐诗黎手里:“你好,徐小姐是吧?这是宁婆婆平时用的东西,你看看有什么能用上的。”

徐诗黎点了点头,接过首饰盒,端详了一下上面的图样,龙飞凤舞精细得很,虽然看起来应该是个家传的古董,保护得很好,木质透出来的颜色柔润有光泽。看着这只盒子和屋内简单却合适的陈列装饰,就能看得出来,这位宁婆婆生前一定是个日子过得清贫却讲究的人。

徐诗黎打开首饰盒,里面胭脂素粉面脂眉黛一应俱全,上妆的工具也是简单精巧。

徐诗黎每样都拿过来看了一眼,她对各个品牌各种模样的化妆用品都很熟悉,但是对这种传统的东西还真的不是很了解。

在打开装素粉的盒子的时候,她忽然闻到了一阵并不陌生的味道。

这个味道很特别,她肯定不是第一次闻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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