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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白玉凤戒

那边厢珍晴起了疑心,这边厢沈原看着眼前的白骨和凤戒,思绪也陷入混乱。

这只凤戒无论质地还是雕工,都跟父亲传给他的龙戒十分相配。如果它就是丢失的那只,为什么会出现在一具白骨的身上?那具白骨又是谁呢?

父亲说,凤戒是在母亲手中丢失的,那具白骨又会和母亲有怎样的牵连?

沈原越想越觉得心神难安。有一些问题本是他身为沈家子孙不该想到,竟也一个个跳出他的心头。他想知道真相,却又对真相产生了恐惧。可是他也知道,此时此刻,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

他应该报官,可是他选择摘下凤戒,重新掩埋好白骨。这种身心矛盾的做法,连他自己也没法解释。

把白玉凤戒牢牢攥在手心里,沈原终于为自己找了个合适的借口:是不是沈家的凤戒还不一定,须得找人认一认。

一路紧赶回府,正撞上要找的人。管家沈忠正指使小厮丫头们打扫庭园。

沈原反复思量过,这事儿牵扯定了一条人命,和沈家无事便罢,倘若有事岂不惊坏了父亲。继母那里也不能问,一则戒指是在生母手上丢的,她也未必见过,二则她一个妇道人家有甚主意。只能问沈忠。沈忠是沈府的家奴,从小儿贴身跟随父亲。除了父亲,沈忠就是最了解沈家的人。

沈忠看见沈原回来,连忙上前行礼道,少爷回来了。

沈原点点头,说,忠伯,你跟我来,我有些话问你。

是。沈忠躬身应道,转身嘱咐小厮们,好好打扫。便跟上沈原。

一主一仆找个僻静地方站定。

沈忠问,少爷有什么话要问?

沈原拿出玉戒道,你仔细瞧瞧,可认得这戒指。

论年岁,沈忠还比沈大善人小几岁,可并没有长生汤将养,看上去倒比沈大善人老了好几岁。接过沈原手中的戒指,眯逢起眼睛看了半晌,才惊讶道,这不是咱们府上早先丢了的那只凤戒么?

沈原心一沉,说,你再仔细瞧瞧。

见少主人这样说,沈忠便又上上下下看一遍,坚定道,真是咱们沈府的东西,老奴不会看错的。见沈原面有忧色,接着道,这戒指丢了有二十年了吧,当初老爷为了找它,费了好大心思,如今叫少爷找着了,真是件大喜事儿啊!不知道少爷哪里找到的?

沈原道,你先别问这个,且告诉我,这戒指是怎么丢的。

沈忠年老迟钝,想了会儿,才回道,那还是夫人在世时的事儿。那段时间,夫人因生下了少爷,常常去宁国寺烧香还愿,哦,大奶奶那时候还是做姑娘的,便时常陪着。结果有一次竟碰上一个女疯子。那疯子只管跟夫人纠缠,好大的力气,大奶奶和夫人的贴身丫头两个人都扭不过她去,好不容易挣脱开,便慌慌张张地一齐跑回来。三个人都吃惊不小。后来就发现戒指不见了。多半是和女疯子挣闹时,被捋去了。老爷请了多少人去宁国寺找人找戒指,就是找不到。

沈原听到此处方松了一口气,点头道,这就对了,我今日正是因那疯婆子才找回的戒指。便把早上的事情说与沈忠知道,单单隐去刨出白骨一节。

沈忠感慨道,那年正为丢了这戒指,夫人才得了怪病,早知今日总归还由少爷找回,夫人又何苦去得那么早。顿了顿又说,老奴这就给老爷报个喜信儿去。

沈原心想,这回那副白骨总跟沈家没干系了,就等父亲来商讨商讨也无妨,便吩咐沈忠道,你索性就请老爷早些回来吧,说我在他房里等着。

哎。沈忠高兴地应了一声,匆匆走远。

一盏茶的功夫,沈原就在房里听见沈大善人和沈忠一路笑语而来。沈原急忙走到门外,把父亲迎进房里。

沈大善人吩咐沈忠,中午多做几个好菜,大家伙儿都喝一杯。沈忠唯唯而退。

沈大善人向沈原急切索得凤戒细看,越看越欢喜,自言自语道,二十多年了,总算又能龙凤合璧,可见老天还是庇佑我沈家的。

沈原一时无法开口,便转身将房门关好。

果然,沈大善人迟疑道,原儿,你这是干什么?莫非有什么紧要的话说?

沈原这才寻着机会,把凤戒从一副白骨上找到的事儿备细说了。末了道,儿子觉得此事虽和我沈家无关,可是有凤戒在,难免被小人诽谤,不如对凤戒绝口不提,只把白骨报与官府。爹意下如何?

沈大善人本一心为重拾凤戒高兴,孰料却牵出一桩棘手之事,霎时尤如艳阳天突下骤雨,浑身浇得透凉。沉思了半晌道,此事切不可外扬,你只当没见过那白骨。

沈原愕然道,爹,这样做妥么?万一那人死得冤枉,岂不是沉冤难雪?

沈大善人阴着脸道,这凤戒戴在那白骨上,必定和那白骨有甚干系。你把那白骨报到官府,即便你不提凤戒,官府迟早也要查出来,到时要如何解释?我们自己虽知道与人命无关,外人能信么?

沈原虽承认沈大善人所虑有理,可总觉得有两全之策。父子二人渐起争执。说了半天,谁也说服不了谁,气氛愈来愈僵。

沈原力劝道,爹,那可是一条人命啊!知而不报,令人冤沉海底,和害人性命有什么区别?咱们沈家代代行医,救人无数,怎么能枉顾人命!

沈大善人恼羞成怒,猛然拍桌道,你竟敢这样和我说话!沈家的声名在你眼里竟还不如一堆无名腐骨,你哪里是我的儿子!

沈原自知自己言辞太过,卟通一声跪到地上,惶恐难安道,爹这话真叫儿子没法儿活了!爹生我养我,亲娘又死得早,儿子怎敢忤逆?这事儿是我错了,就听爹的话,再也不提了!

沈大善人看沈原跪在地上头也不敢抬,心里也痛起来,一边扶起沈原一边叹道,原儿,爹也说过了,只是一件,咱们沈家走到今时今日不容易,怎能在咱们爷儿俩手上叫人抹黑呢?

沈原看父亲眼里都是无奈,只得点点头。

为声名显赫,也为声名所累,这个道理他也懂。

珍晴在摇曳的烛火下写字。四周静悄悄的,雪霁已经去睡了。她不知为什么还不想睡,也不知该写些什么,漫无目的地信手乱涂。

忽然门被一阵冷风吹开,连同单薄的烛火也一并熄灭。

珍晴抬手掩过这阵风,只觉鼻间残留了一些湿冷的臭味儿。加上眼前的一片漆黑,心难以克制地悬起来。她颤抖着点灯,冷不防伸过一只手将火苗捂灭。

珍晴吓得惊喘一声,大步猛退。抬头看时,一个女人也正看她。惨白的皮肤,小巧的鹅蛋脸,清秀的五官藏着一抹不太清楚的笑意。正是那女人。

珍晴越发恐慌,齿颤心寒道,你,你是人?还是……还是……

女人也不过来,隐在黑暗中幽幽地笑。她说,我叫紫烟。

珍晴腿软得厉害,要不是扶住椅背,早跌坐在地。她把椅背握得紧紧的,几欲开口都不能言。

紫烟静静地看她挣扎恐慌,柔声道,你又不是第一回见我,何必怕成这样?

她不说犹可,一说珍晴更想起前次在院子里刹那所见。原来那次真不是眼花。当下,全身上下千百万的毛孔都冒出寒气来。珍晴怕得几乎哭出来,半晌才从喉咙里干巴巴地挤出一点儿声音,你为什么一再地找上我?我与你又无怨无仇。

我没有要害你。

珍晴哪里肯信,只顾抖个不停。谁不知道但凡淹死鬼,不寻个替身,是断然不能投胎转世的。那些死在河里的都要把人勾到河里去,这死在井里的大概也要把她勾到井里去。

紫烟叹了一口气道,你当真怕我!眼里露出几分凄凉,仍轻声慢语道,我就站在这里不到你面前去,你莫要再怕了。我真要害你,还会和你费这般口舌么?

珍晴听紫烟说得有理,又见果然分毫不来,心里缓和了几分。猜想她虽是黄泉客,神色言行却极温和,想必生前也是个好说话的脾性。本也觉得紫烟正当风华便凄凄惨惨地死了,原就有几分怜惜,此时愈加壮起胆色,问,你既然不要我做你的替身,又为什么找我?

紫烟苦笑道,你还是怕我。随后又叹了一口气,半低下头似是自言自语,世人既这样怕鬼,为什么还要作许多孽。复抬头对珍晴道,我来真是一番好意,你要信就跟我来,不信便罢了。说完转身向外走去。

珍晴看她背影单薄,忽然觉得甚为可怜,血气一热,赶上去道,我便随你走一遭。话一出口,就悔得恨不能咬掉舌头。

紫烟微笑不语,径自走在前头。

珍晴把脚一跺,心想,死便死了,早晚都逃不过,何必反受一只鬼的耻笑。抬头便赶。

一路跟在紫烟身后忐忑难安,似是走了很长一段路,又似只走了一会儿,眼前一花自己就站在一口水井前。那井漆黑一团,深不可测,仿佛洞穿向冥府。

珍晴尖叫一声,后退着四处乱看,正是紫烟死的那个小院。她竟然跟着女鬼走到了这不祥之地。真真鬼迷心窍!无暇多想,珍晴转身就跑,却一头撞在一个湿淋淋却腐臭无比的东西,额上鼻尖立刻蹭了一层粘腻的汁液。那股臭味从口鼻直钻进五脏六腑,真叫人连胆汁也要吐出来。忙后退一看,立刻骇得全身僵硬。

面前的身躯膨胀不堪,哪里还看得出人形。肿涨得像泡过的馒头一样的脸,翻白的眼睛,吐露的舌头。全身湿淋淋的,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水珠子滴滴答答地落个没完没了。

这女鬼还是安心要拉她做替死鬼。珍晴绝望地想。

淹死那东西一步步逼近,珍晴只能一步步退,很快小腿就抵上了冰凉的井沿。她眼睁睁地看那双臃肿腐烂地双手伸过来,只轻轻一推,眼前的世界就天旋地转。

她掉进了井里。

寒冷刺骨的水包围着她,冲进鼻腔钻进脾肺,整个头疼得像要裂开。可是她更怕那无穷无尽的黑暗,看不见任何得救的希望。她在垂死的边缘挣扎,徒劳地延长痛苦的时间。

小姐!小姐!

珍晴大汗淋漓地睁开眼。昏黄的烛光中,雪霁正担忧地坐在床前。

雪霁一面给她擦汗,一面问,小姐,你做什么恶梦了?好吓人呀,两手在空中乱抓,呜呜地哭叫个不停。

珍晴这才知道原来只是一场恶梦。喘了半天才缓过来,管雪霁要茶喝。

雪霁赶紧倒了一盏凉茶送到珍晴嘴边,却不料一个松得快些一个接得慢些,啪嚓一声摔得粉碎。茶水溅了一地,缓缓地流动,渐渐显现出某种形状。

珍晴就像着了魔地盯着水流,依稀是一个长头发的女人轮廓。心里一寒,闷头扑进雪霁怀里直抖,一双手也紧紧地扣住了她的胳膊。

雪霁被扣得生疼,连问,小姐,你怎么了?

珍晴的大脑都被恐惧支配了,脱口而出道,鬼来了鬼来了!

雪霁脑后一凉,浑身都麻了,忙尖了嗓子喊,来人,快来人!

深更半夜,下人们都睡熟了。等一一从睡梦中惊醒,乱糟糟地赶来,雪霁把嗓子都喊疼了。冷冷清清的大房子一下子变得拥挤起来,丫环们七嘴八舌地问她们怎么了。

雪霁吓是吓着了,这会儿人一多就有点安心,便又抓回了几分理智。自然不能说那东西啊神的这些忌讳话,只得故作轻松地道,没什么,四奶奶做噩梦了。说着,暗暗捏了捏珍晴的手臂。

珍晴揪紧了一颗心,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好不容易恢复了冷静,指了指地上的碎瓷片道,收拾干净吧。

丫环们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埋怨,快手快脚地打扫干净,又换上一套新茶具重新沏了茶。没人叫她们走,便一个也不敢走,在珍晴床前依旧围了半个圆圈静静候着。

一杯热茶下肚,珍晴心里总算有了点热气。之前泼在地上的茶水早已干得没影儿了。方长长地舒了口气。

有人道,四奶奶受惊不小,可要叫老爷过来看看?

珍晴摇头道,些许小事,不值得惊动了老爷。扫了一眼众丫环,因跑来的匆忙都是披的一件单衣。虽说眼下还在夏末,但是夜凉如水,也十分冻人了。丫环们一个个不是缩了膀子,就是咝咝地抽气。心中甚为不忍,吩咐道,没事了,你们赶紧下去歇着吧。

待丫环们一一退下,雪霁方问,小姐,你刚刚是怎么了?看她额头上还有汗珠,便抬手用袖子为她擦了擦。

这一问,又让珍晴想起茶水流出的诡异人形,心里又是一紧。捂着胸口忍了又忍道,不提了,是我一时眼花,自己吓着了自己。心道,原来说梦见那女人不过是信口胡编,吓吓老妈子而已,想不到竟然真地梦到了。还是真是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

雪霁担心道,小姐,您就是管得太多,想得太多了,常言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珍晴知道她在劝她,苦笑了笑,你若想说聪明反被聪明误,便直说吧。

小姐,我若直说,您会听么?

珍晴看着雪霁,就像看着自己的小妹妹,反问,你说呢?

雪霁的眼中渐渐透出忧愁,叹了一口气说,您不会。

对,我是宁可明明白白地死,也不愿意糊糊涂涂地生。何况这一回,不是我自己找的事儿,是那些事儿偏偏找上了我。珍晴笑着摸了摸雪霁依旧充满稚气的脸庞,苦涩地自嘲道,我就是这脾气,大约到死也改不了了。

雪霁吓了一跳,大晚上的,您瞎说什么呢!

好,不说了。珍晴往床里挪了挪,拍了拍枕头道,来,今晚咱俩一起睡。

雪霁才有些轻松起来,应了一声爬上了床。

经这一番折腾,两人都十分累了,沾了枕头不多时便睡着了。

第二天醒来,估摸着沈大善人去铺上了,珍晴便和雪霁借散心之名在府里走动,实则找一些下人探话。这一探才发现,除了那走掉的老妈子,家里的下人已经都是紫烟死后进来的了。不过从以前的下人那里听来的风言风语,要说些实在的,却是一个都不知晓了。

雪霁和珍晴走到无人角落,压低了声音道,小姐,如今您是想问也没人可问了。总不能去问老爷和那几位奶奶去吧?我看沈忠也是个难缠角色。不如就此放手吧。

雪霁也觉得此事有些隐情,但是比起满足好奇心,她更在乎珍晴的安危。所以,哪怕有一点点的机会,她都会趁机劝说珍晴。

珍晴抿了抿嘴唇,不,还有一个人可以问。看着雪霁流露担忧的眼睛道,丑婆婆。

雪霁蓦然想起那张奇丑阴森的脸,心里猛地一哆嗦。

说曹操曹操就到。

角门那边步履蹒跚地走来一个细骨伶仃的老婆子,长而杂乱的发髻几乎遮住了整张脸,却还是遮不住脸上骇人的青灰色胎记,一双皮皱皱的手正费力地拎着一桶东西。

珍晴乍见丑婆婆也是倒抽一口冷气,心里暗暗地道:天底下怎么有人生成这副模样。

雪霁趁机道,小姐,我听人说她不仅长得丑,性格也甚是古怪。

珍晴犹豫了一会儿,到底把心一横,勉强挤出笑容迎了上去,你是丑婆婆么?

雪霁无奈地叹了一口气,只得也跟上。

丑婆婆原要低头走过去了,听见她们叫她只得摇摇晃晃地放下了桶。冲着珍晴笨拙地行了个礼道,四奶奶。

走得近了,才发现从她身上飘来一阵阵的怪味,又酸又臭,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很刺鼻的味道。珍晴不由得用帕子轻轻掩了掩鼻子,雪霁本就不想和丑婆婆有什么接触,索性背过身去。丑婆婆似乎很习惯了人们对她的嫌恶,既不说话,也不躲开,只是木呆呆地站着。

珍晴看在眼里,倒有些心酸了。收起了帕子,强忍了那股怪味问,我听说,您在沈家做了好多年了?

丑婆婆佝偻的身子不知为什么微微一抖,但仍然没有抬起头,闷闷地回道,是。

珍晴笑了笑,你不必如此小心,我也只是和你随便聊聊。

丑婆婆静了一会儿,微微挪了挪脚,仍只是简短地回了一个是。

这人真是被众人排挤惯了。珍晴心里想着,便动了恻隐之情。放柔了声音问,我看您岁数也不小了,恐怕合府上下,除了沈忠就属你最老资格了。

四奶奶抬举我了,老婆子怎么敢跟管家比。她回答得依旧迟钝,似乎连头脑也是木呆呆的。

您既然在沈家做了这么久,想必府里边边角角的地方都是极熟悉的。方才我和雪霁走过一个小院,却甚为荒废,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丑婆婆垂下的发丝微微一颤,不知是微风吹的,还是另有原因。珍晴看在眼里并不作声,只耐心地等她回话。

丑婆婆轻描淡写道,沈府上下多少院子房间,总有那么几个用不着的,难免疏于打扫。

哦。珍晴点了点头,笑道,我原也是这么想的。只因看见那院子里有口水井,心道再没用处了,就是打点水用也是好的。

才说完,忽起一阵冷风,恰恰拂动起丑婆婆散乱的发丝,暴露出一大片乌漆麻黑的脸皮。乌青的胎记几乎盖住了半张脸,暴睁的一双眼睛,乍然看见便是眼白多过眼黑。仿佛在惊恐地瞪视着她。

雪霁吓得一声尖叫,连忙往珍晴身旁躲。珍晴也猛地一哆嗦。

这样貌何是丑字了得,简直就是狰狞。

丑婆婆慌忙按住飘起的发丝,连退了好几步,口中嗫嚅地道,老婆子该死。手足无措地僵了一会儿,转身提起水桶就走。

珍晴待要叫住她,心里实在冷得厉害,又不知用什么名目好。却见她走了几步又停下了,犹犹豫豫地半转了身。

四奶奶可别用那井里的水。

为什么?

那水……不干净。说着,又是转身欲走的光景。

珍晴抢上一步追问,都是地下的水,怎么不干净?

丑婆婆瘦小佝偻的身子只得又停了下来。虽然她并没有回头,珍晴却有一种很奇特地感觉,好像她一直在看着她。

四奶奶想必知道那院子里死过人了。丑婆婆低低地道,既知道了这一层,也就够了。

珍晴心里一动:这话说的,她分明是个知情人了。哪里肯放过,正要紧追不舍,忽听一把半老声音自角门传来。

丑老婆子!

转头一看,管家沈忠不知何时来了。

他满面怒容地走过来训斥丑婆婆道,你有事情不做,倒在四奶奶面前乱嚼舌头!

丑婆婆的腰弯得更厉害了,嘴里模模糊糊地告了饶,忙不迭地拎起桶就走。随着她的渐渐远去,空气里那股难闻的酸臭气味也消失了。珍晴却反而觉得有些不自在了:这沈忠未免出现得太及时。

沈忠阴沉着脸直看丑婆婆走得没影儿,方缓了脸色。回头对着珍晴又是一副谦恭模样,那婆子腌臜得紧,没吓着四奶奶吧。

珍晴浅笑着摇摇头。

雪霁后怕地抚了抚心口道,忠伯说得不错,真是吓人得紧。

沈忠叹了一口气道,不瞒四奶奶和雪霁姑娘,这丑老婆子也是个可怜人。就因长得太丑,几乎无处容身了。我们老爷一向心肠好,我便抖胆收她进来做些粗活。才开始也叫她梳洗得干干净净的,谁知道她那副尊容倒把三位奶奶都吓遍了,之后便随她弄得蓬头垢面,反而眼不见为净了。

原来是你用的她,珍晴看了几眼沈忠,忽然道,忠伯果然忠厚。

沈忠微微一愣,便有些惶恐,四奶奶直接叫老奴的贱名便好,怎敢在您面前托大。

珍晴莞尔道,你在府里的年月比大奶奶还久,我就叫一声也不为过。又道,我看那丑婆子年岁也大了。人老力衰,还是别让她做那些重活了。我那里才走了一个老妈子,不如就拨到我院子里,烧烧水,打扫打扫。你看可好?

雪霁一怔,怎么不明白自家小姐的打算。丑婆婆成了四房的人,珍晴问话就方便多了。

沈忠先是一惊,而后满脸为难,她丑得吓人,做事也不利索,只怕侍候不了四奶奶倒添许多麻烦。这样吧,四奶奶那里缺人,我回头就给您挑个勤快牢靠的人。

无妨。我只让她在院子里走动,并不让她到房里去。我看她人也是老实的。

这……

还有什么不妥么?

啊,没有没有……

既这样,今天下午就让她到我那里去吧。

沈忠陪笑了两声,今日下午恐怕还不行,她手里的活儿还没做完。

珍晴笑道,我们府里就这样缺人手,一份粗活儿还找不出人来代替?

沈忠面露尴尬,四奶奶见笑。因她干的活儿都是别人不愿意做的,所以略微费点工夫。老奴一定尽快安排好。想了想道,明天吧,明天一早就叫她过去。

好吧,明天就明天。

那老奴这就先去安排了。

去吧。

珍晴看沈忠半弯了腰匆匆离开,便也带了雪霁先回去了。

可是珍晴不知道沈忠其实并没走远。他出了角门,到了珍晴看不到的地方便静静地躲了,倒是看着她和雪霁回去了才又慢慢地走了出来。他低了头,紧皱起双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忽明忽暗,就好似一团厚厚的阴云盘旋不去。

忽然,他猛地抬起了头。

不仅抬起了头,连总在人前弯着的背也挺得直直的了。

他咬了咬牙,转身大踏步地往他决定要去的地方走去。

沈府数不清的房屋院落,连绵曲折的回廊小道,他闭着眼睛也不会走错。他是沈家的家奴。从出生起,就注定是沈家的奴才。主人对他不错,他也可以有鱼肉吃,也可以有不错的衣服穿,但是高等的奴才和低等的奴才并没有实质性的区别。奴才就是奴才。奴才就跟他看到的一根廊柱,一片青瓦,一张凳子……都一样,只是沈家的一个东西。不同的是,那些是死物,奴才是活物。作为一个奴才,他可以没有思想地活着,却不能没有情感。

这辈子,他不敢恨什么人,却也有爱着的人。

他来到了一个破旧简陋的小屋前。这样一间屋子,外人很难与富丽堂皇的沈府联系在一起。然而它的的确确也是沈府的一间屋子。世间的事不外如是,人间最富贵处的皇宫内院也有那蛛网集结灰尘漫漫的破败冷宫,人间最贫贱的乞丐里头也有着锦披绣的花子头。

奇哉?勿宁说怪哉!

小屋的门破破烂烂地半斜着,并没有上锁。屋子里有人在轻轻地来回走动,一阵阵难闻的气味扑鼻而来。院子里还有其他的人在忙碌,无一不躲得远远的,竟是瞧一眼也没那兴趣。

人就是这么的奇怪。你若是将那门锁得牢牢的,还不知道有多少人挣破了头也要偷看上一眼,你若索性敞了门,反而没人要看了。

沈忠走进屋子,昏暗的光线中只看见丑婆婆佝偻的背。

你来了。即使没有回头,她也知道是他来了。诺大的沈府,也只有他不嫌弃这脏臭的小屋。

沈忠默默地走到她身旁。看她忙碌了一会儿道,你已经在收拾了。

丑婆婆不紧不慢地将包袱扎起来,轻声说道,四奶奶太聪明,我自然不能再留下去。

沈忠点点头,你明白就好,我们本就是沈家的下人,再去翻那些陈年往事也于事无补。人都已经死了,活着的人就只有好好地活下去。

丑婆婆顿了顿,用力地将包袱打上最后一个结。

沈忠看着她蓬头垢面的侧脸,终是不忍地叹了一口气。从袖子里抽出一张银票递上道,时间仓促,我也不能为你仔细打点。这里钱虽少些,也足够你余生开销了。

丑婆婆接过银票一看,愕然不已。那一张银票对沈府来说的确是小数目,可对他们来说却至少是二十年的积蓄。她抬头看了看沈忠,心里一阵酸涩。他口中说得轻松,其实恐怕老早就为她做了最坏的打算。

不……这么多钱,我不能要。说着便要退回,这些年我也攒了一些钱,够用了。

沈忠也不接,只道,你收着吧,这一别我们最好就别再见面了。

丑婆婆拿着银票的手微微一颤。

沈忠心里也一阵阵地苦涩,低低地道,走吧,走得远远的,把青柳镇忘得干干净净吧!

丑婆婆便也慢慢地点了点头,好,我听你的。

沈忠欣慰地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到门边,却又听她道,等等。便又停下,回了头等她的下文。

四奶奶,是个好人。

沈忠用沉默质疑。世上有多少人看起来是好人,最后却比那满脸丑恶的人更坏。沈府里就不缺这种人。

丑婆婆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喃喃地解释道,我这个样子,在府里十几年,从来也没有人像她那样和我说话。但凡叫我,总是喂来喂去,连个你字也懒得给我。可是四奶奶,她的声音略略有些高扬,她却拿正眼瞧我,把我当成老人家一样地看待。

沈忠有些松动,淡淡道,她就是好人,与我们又有什么相干?

可是她也有太多的好奇心,总有一天会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我不忍心看见一个好人也没有好下场。丑婆婆抬了头,殷切地望向沈忠。

沈忠迟疑了。一想到肯求他的人,马上就会和他永远分开,便无法硬下心肠拒绝。可是明哲保身,又是他一贯的行事准则。

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道,你如今都泥菩萨过江了,还要管他人闲事做甚。怎么十几年了,还不晓得改了这股傻气!说完,转过身去。

这一次是真地离去。

丑婆婆哑口无言。然后院子里就传来他的声音,大约在吩咐管事的老妈子。

丑老婆子年纪大了,实在做不动了。她要出府就让她出去吧,你下午就去请两三个年轻的又能干的媳妇来,单独差遣一个伶俐些的先给我看了,再送去四奶奶那里补缺。自有我亲自去交待。

她在里面听得一字不差,不觉握着银票微微一笑。

他做事,永远是这么的滴水不漏。

丑婆婆就这样带着一个秘密静悄悄地走了。珍晴知道已经是第二天的事,看着沈忠卑谦有礼的脸,虽然疑心着了他的道也无可奈何。其实有秘密的何止是一个粗使婆子,沈家的少奶奶也同样有一个秘密。一个肮脏的秘密。

柳静嘉把这个秘密深深地藏在心底。

早晨,她站在门边看丈夫出门儿,晚上,她还是站在门边盼丈夫回来。如果不是怕再也看不到丈夫的身影,她早已弃世而去。

所以柳静嘉根本是为她的丈夫而活。

今早,她像往常一样为沈原整衣正冠,还拿出新绣好的荷包给他挂上。

沈原微笑着看了看荷包,握住她的手道,静嘉,只有你这双巧手才绣得出这么精致的活计。这几天你的精神好多了,我总算放心了些,看来往后,我要多陪你去拜菩萨才好。

柳静嘉笑而不语。她所苛求的,只是这样平淡的生活,和丈夫厮守一辈子。

慈儿这几日都在爹和娘房里待着,你就趁机好好歇一歇吧。沈原说罢放开柳静嘉的手,向外走去。走了不几步,又突然回头,暖暖一笑道,我走了。

柳静嘉缓缓点头,看沈原快步离去。此时她的感受跟以往送丈夫出门并没有不同,有点怅然若失,却也安慰自己:很快,他就会回来。

可是,沈原从此再没有回来。

如果柳静嘉早知道今日一别会是永别,那么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放开手。

可惜,没有如果。

注定失去的,就只能失去,任凭你痛得刻骨铭心。

弹指一瞬。

世间最难熬的就是时间,最易逝去的也是时间。

有人点点滴滴度日如年,也有人月月年年三秋如一日。

经历了五年的时间,青柳镇没有多大变化,沈家也没有多大变化。沈家上下似乎都已经从沈原莫名失踪的焦虑痛苦中恢复过来,难忘的大概只有柳静嘉。她的容貌依旧年轻娇好,可却让人失去了她还活着的感觉。当她每日早晚倚门而望时,一动不动得像一尊手工精致的腊像。初时,下人们一看见少奶奶这样,还会想起那个待人和气的少爷,时间久了便也随她去了。

这世道,人情本就比纸还薄,何况更有一句话:人在,人情在。

沈慈七岁了,天生禀赋过人,诗文经书都能过目不忘,单单不记得他的父亲沈原。这也难怪,沈原不见的时候,他还是个连爹娘都不晓得是什么的奶娃娃。柳静嘉连自己都要人照顾,更别提抚养沈慈。所以这些年沈慈都在祖父祖母房里养着,跟母亲并不十分亲近。

这一日起床,沈慈闹着不肯去读书,站在床上搂着沈大善人的脖子又跳又叫,爷爷,爷爷,今天有庙会,咱们去赶庙会!

二月十九,观音菩萨圣诞,每年今日,青柳镇都有一场热闹非凡的庙会。

沈大善人连连说好,一面任孙子撒欢,一面吩咐下人,去告诉先生今天不读书了,请他明日再来。好不容易给沈慈穿好衣裳,上下一看,大红褂子更衬得小脸儿白玉娃娃似的。欢喜得了不得,抱进怀里就亲了一口,逗得沈慈格格直笑。

祖孙俩一起吃早饭时,沈大善人问,一会儿就爷爷跟慈儿去?

沈慈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说,再带上四姨奶奶,雪霁姐姐,还有忠伯。

沈大善人故作生气道,不请奶奶一道去?

沈慈扁扁嘴道,奶奶不是不喜欢人多的地方儿吗?

说起来真是古怪。按理杨文琴才是沈慈的正牌祖母,对沈慈的好那可真是有目共睹。冷了怕冻着,热了怕闷着,吃少了怕饿着,吃多了又怕撑着,就是喝口茶,都怕他噎着。小心翼翼地把沈慈当小祖宗侍候着,偏偏小祖宗就是不领情。在襁褓里时,一看见杨文琴就哭得天翻地覆,杨文琴要不走,他能哭得肚脐眼儿都鼓出来,吓得杨文琴有沈慈在就不敢待着,常常躲在自个儿房里淌眼抹泪儿。丫环们见了,好大不忍,都说祖孙俩一定前世结了怨,所以沈慈这辈子才成了杨文琴的磨头星。后来沈慈大了些,才有所好转,但一遇到杨文琴还是闷头无声。却跟珍晴好得没话说。大概珍晴年轻,能变出许多法子陪他玩耍的缘故吧。两人脾气也相投,别的不说,长生汤都是死也不喝的。

见孙儿老大不情愿,沈大善人只得无奈地笑道,好,我们慈儿说不请就不请,爷爷逗你玩儿呢!说罢,拉起孙子的手往珍晴那里去了。

街上人来人往,挤得水泄不通。多的是善男信女去宁国寺上香。

沈慈一行见越往宁国寺越走不动,便打消了去上香的念头,转而去逛一逛店铺和各色临时摆出的小吃玩意儿。

沈忠怕沈慈人小经不住挤,便弯下腰哄道,小少爷,忠伯背你好不好,把你扛在肩上,能一眼看出去老远。

沈慈一扭头,说,我要爷爷背。

沈忠还要劝,沈大善人呵呵笑着伸手阻住,说,好,爷爷来背我的乖孙儿。伸手一抱,扛在自己肩上。

珍晴笑着跟在后头,托住沈慈的背道,老爷,你要宠坏慈儿了。

沈大善人道,我只嫌宠他不够。他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得想法儿掰一块儿给他。说到这里叹了一口气道,沈家统共这么一根独苗苗,不宠他宠谁。

珍晴知道沈大善人又想起沈原了,一时也不知怎么劝慰。

沈原失踪得着实蹊跷,那天早上明明是柳静嘉亲眼送他出门儿的,铺里的伙计却说根本没来。为了找他,不仅青柳镇翻了个底儿朝天,连附近城镇都请人找遍了,哪里有他的影子。珍晴虽然和沈原相处不多,却也知道他和柳静嘉夫妇恩爱,平日行事极有规矩,断不会弃父母妻儿于不顾。真是想破头也想不出,好好儿的一个大活人,怎么突然就一声不吭地没了呢?这么多年,生又不见人,死又不见尸,真叫人空把心肠牵扯断了。

想到这里,珍晴不得不为柳静嘉叹一口气。芳颜未老,心却一点点地枯死了。

几个人在喧嚣人群中陡然无言,更显得忧心惨然。沈慈只管在祖父背上东张西望,拍手嘻笑,全然不知愁滋味。

还是沈大善人自己开解道,罢了罢了,今儿是陪慈儿出来开心的,何苦提这些,都放在一边吧。

一行人便随着人流往前涌。说实在的,都是平常也能见到的东西,不过难得像今天都聚到一处,图个热闹。逛了半个时辰,都有些累了,便往人流稀疏的地方走,好歇一歇。

沈慈坐在祖父肩上指着前方道,爷爷,你看,那里有好多人。

大家顺着沈慈手指的方向看去,百来步远的地方确有一群人围着,像在看什么热闹。沈慈闹着也要去,沈大善人只得答应。渐渐走进,听得人圈中传来一阵阵稚儿的哭泣。人圈中有人看见沈家人过来,立刻大喜道,沈大善人来了。众人都转头来看,纷纷给沈家人让道。

原来是一对落魄母女。女孩子才五六岁,瘦瘦巴巴,一双又黑又圆的眼睛,看着就叫人心疼。她母亲也是蓬头垢面,歪在地上,任凭女孩子怎么哭叫也没动静。

有人劝道,小姑娘别哭了,这位老爷可是大善人,他来了,你娘就有救了。

女孩子正哭得悲切,原没注意有人来,一听这话便肘膝并用地爬到沈家人面前,一面磕头一面哭道,老爷,夫人,求你们救救我娘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我祝您洪福齐天,万寿无疆。

珍晴听这女孩子说话行事竟比一般大人有进退,暗暗称奇,当下又添几分怜爱。亲自上前扶起女孩子,也不嫌她脸上脏污,一边用自己的帕子替她抹泪,一边好言哄劝。

沈慈第一眼看那女孩子就觉得亲切,心里老大不忍。连叫了几声爷爷道,救救她们吧。

沈大善人放下沈慈,趋步上前为妇人诊脉。只片刻的功夫,便脸色沉重地摇了摇头,对女孩说,你娘已经去了。

女孩子当场哭得昏死过去。

沈慈摇摇沈大善人道,爷爷,咱们把她带回府吧。

好。沈大善人应道,我的乖慈儿开口,哪有不行的道理。便留下沈忠处理后事,自己抱起女孩子带珍晴他们回府。围观的人虽然同情那女孩子,总不能硬要沈大善人起死回生,又见沈府肯收容那孩子,嗟叹了一场便各自散去。

珍晴坐在床前,一勺一勺地喂女孩子米汤。女孩子长得乖巧秀丽,左耳垂上还有一点米粒大的红痣。沈慈乖乖地扒在床边看着。打从女孩子被带回沈府,珍晴就把她留在自己房里照顾,喂汤擦脸都要亲力亲为。

雪霁在一旁道,小姐,你怎么对这孩子这么上心啊?

看着女孩子清秀的小脸,珍晴回道,你看这孩子小小年纪就要遭逢人生大变,想我和爹娘走散的时候,也和她一般大。叹了一口气道,同病相怜吧!

雪霁见勾出珍晴的伤心事儿来,懊悔不已,便故意逗弄沈慈,连小少爷也是,本就爱三天两头儿的往我们这儿跑,如今更是花点子哈巴儿一样赖着,赶也赶不走了。

沈慈仰头冲雪霁嘻嘻憨笑,圆圆嫩嫩的脸颊上立时现出两只深深的酒窝,越发像那憨傻可爱的小哈巴儿。雪霁反被逗得扑哧一声笑出来。

主仆三人笑闹间,女孩子突然模模糊糊地喊了声娘,醒了过来。珍晴欣喜不已,立刻着雪霁去报信儿,沈慈也高兴得拍手直跳。不一时,女孩子想起死去的母亲又大哭了一场。珍晴见她哭得喘喘吁吁,好生不忍,抱在怀里一同流了许多泪。直到沈大善人来劝了,才都止住。

沈大善人欲妥善处置女孩子,因问,你姓甚名谁?几岁了?家里还有人么?

女孩子站到地下,回道,姓齐,名归晴,五岁了。家里本也不必受寒忍饥,两个月前爹爹突然生了场大病,把银子都花光了也没能治好,也没有可投靠的亲友,这才和我娘一路讨饭。说着说着,又抽泣起来。

珍晴蕙质兰心,一听即知这名字多半是化用了一句元曲:冬寒前后,归晴时候,谁人相伴梅花瘦?便问,你认得字么?

归晴忍住哭点头道,认得,都是爹爹教的,背了三字经,千字文,还读了幼学琼林。

珍晴心想,果然也是个书香门第,越发像我了。心念一动,向沈大善人软语央求道,老爷,这孩子已经没有地方可去了,你看她小小年纪便能识字知礼,不如留她在我房里吧。

你既喜欢,就依你。沈大善人微笑道。

沈慈却跳出来抢人,拉住祖父的手撒娇道,爷爷,让她跟我玩儿,陪我读书。

沈大善人惊讶道,我们慈儿也喜欢归晴?

沈慈瞪圆了眼睛拼命点头,惹笑了一屋子的人。

她醒来的时候,看见床前坐着一个妇人。

那妇人皮肤黝黑,小腹微隆,大概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看见她醒来,便呵呵笑起来,说,你醒了。一转头,对着门外叫道,她醒了。

不一会儿,门被有些粗暴地推开,进来两三个魁梧男人,为首的一人眼神犹为凶悍。

那人大步过来便扯她的手腕。她吃了一惊,连忙又打又踢,可拳脚落在那人身上竟像打在铜筋铁骨上。她手脚麻痛,他却连眉头都不皱一样。

她更加害怕,拼足了劲儿打他,妇人拉住她劝道,你不要枉费了人家一番的好意,他这是在为你诊脉呢,你也是有身子的人了吧?

她将信将疑地放下拳头,那人确实按在脉上并不曾动手动脚,方信妇人所言不假。

诊了一刻,那人仍一言不发地带人出去。真是来如疾风,去似骤雨。啪的一声,门被牢牢关上,只听窗外传来一道声音,从今天起,可以让她服药了。大概是为首那人的声音。她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那道声音透着股阴狠的味道,不觉缩起身子。

她惊惶地打量这个陌生的地方,问那妇人,这里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会在这儿?看看身上,原本脏污破烂的衣裳换成了干净整齐的新衣裳,慌忙在身上搜摸一气,直到确定她要找的物件还在,才松了口气。

妇人笑道,大嫂,是我给你换的衣裳,那宝贝看你贴身收着,想必是紧要东西,所以仍给你贴身放回去了。做得可真漂亮啊,不知是个什么物件儿?

她低低地道谢并不想细说。不自觉地把手紧紧按在收宝贝的地方,掌心里被硬物硌到的感觉让她有些心安。这东西是丈夫临死前再三嘱咐她小心收好的,就是几度差点儿被饿死她也没拿它卖钱。

须臾,想起更为重要的事,大叫道,归晴,归晴。不算狭小的房里一眼便知只有她和妇人而已。她一把抓住妇人追问,我女儿呢,我女儿在哪里?妇人被她猛力摇得头昏脑胀,见她又向门边扑去,赶紧一把拉住道,你莫慌啊,我虽然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但刚才那些人绝不是恶人。

她哪里有心思听妇人说,挣开妇人就去开门,可门是死锁的,任她拼死哭闹就是没人应。

妇人好心地在一旁劝解道,你不顾着自己也要顾着肚子里那个。

这话倒管用。她也拍门拍得手疼腕酸,只得含着泪瘫坐到地上。

见她好不容易稳住了,妇人接着道,我不是本地人,在家乡实在穷得活不下去,所以跟着男人出来讨饭,这几年大江南北都跑了个遍。这不,我那死那东西男人四个来月前真成了死那东西,他用不着忍饥挨饿了,却给我留了个小的在肚子里,唉,要不是为这个,我当时就一头碰死了。不过现在想想,幸亏当时没一头碰死,不然也不能被那个好心人收留了。

就是刚刚那个替我诊脉的?

没错,我那时候已经饿得走不动,躺在地上只管等死,就是那位老爷把我救下的。你又是怎么回事儿?

我本来也是和女儿一起沿途讨饭,走到这里一时掌不住,眼前一黑,再醒来就在这里了。说到这儿,她又想起才五岁的女儿,心里刀剜似地疼,眼泪直掉。

妇人同情地长叹一口气道,你一定也是被那位老爷救回来的,可你女儿恐怕……

她闻言先是一怔,而后放声大哭。妇人未完的话她也默认。如果女儿有救,人家岂有只救她的道理。越想越伤心,捂住脸哭个不停。

珍晴今日醒来得比往常晚。她也没有急着起床漱洗,头发顺也没顺就坐在床沿发呆。

雪霁进来看见的就是这样一个珍晴。

小姐,你醒了怎么不叫我。雪霁讶异地倒了杯温茶权且给珍晴润喉。见珍晴慢了一拍才接茶,不由得疑虑地说,小姐,你要是还没睡够,就再躺会儿,咱们又不像大奶奶天天赶早儿起来念经呢!

珍晴笑问,归晴呢?已经陪小少爷读书去了?

雪霁嗯了声,一面倒热水给珍晴挤抹脸的帕子,一面回道,小少爷跟归晴真是好得一个人儿似的,不像归晴是丫头,倒像他是书僮。每天不等归晴去等他,他自己就先跑来找归晴了。挤好帕子回头一看,珍晴压根儿没听她说话。

小姐,你又想什么呢?

珍晴拧眉道,昨晚我又做梦了。

啊?雪霁吓得手一哆嗦,差点把帕子扔在地上,几步上前偎在珍晴身旁问,又是被女那东西淹死的梦?不是好些时候没梦到了么?

珍晴拍拍雪霁的手道,不是那个梦。

那是什么梦啊!

我……好像梦到了我爹。珍晴带着几分迷惑回想梦里的内容。虽然看不清他的长相,可我就是知道他是我爹,而且梦里的我也小得很,不过五六岁的样子。

雪霁一听悬着的心顿时落回原地,抚着胸口道,梦什么都好,只别再梦那个紫烟了。虽然她只是听小姐口述过那个梦,也着实吓出一身冷汗。尤其第一回,小姐大半夜惊叫着醒来,就像着了魔也似,真是胆都吓破了。好几天都是两个人守成一堆,夜里睡不着觉,白天头涨眼酸,看到花啊草的随风摆一摆也要疑神疑鬼。

梦里边,老爷都跟你说什么了?

我仿佛弄坏了什么很紧要的东西,爹很生气,头先一直骂我,后来我哭了,爹又舍不得,把我抱在腿上笨手笨脚地哄,我还是不依不挠地哭,后来我娘也来,拿了块糖哄我,我才饶了我爹。珍晴说着说着便微笑起来,不多久又怅然地平静。接过雪霁递来地帕子用力擦了擦脸,再抬头的时候,不知是不是太用力,不光脸颊红通通的,连眼角都有些发红。沉默了半晌,珍晴才继续道,就这一个梦,昨儿一宿翻来覆去地不知做了多少回,刚做完就又从头开始。以前虽也梦到过爹娘,从来没有像昨天那样的。做到后来,我都疑心是不是梦,竟真像小时候发生过的事了。

雪霁拉住珍晴的手道,小姐,你是太想念爹娘了,我也是,常在梦里看见他们。她本想安慰珍晴的,不想自己也眼里有些热。

反而珍晴劝她,别哭了,爹娘最盼的就是咱们过得好,咱们天天快快活活的比什么都让他们放心。

雪霁这才忍住泪。一会儿,强笑道,小姐,今天是紫烟的死祭,你要还想早上去拜她,咱们可得快着点儿,一会儿人都醒来就不方便了。

我竟差点忘了。珍晴点点头。随后紧赶慢赶地洗漱好,幸好拜祭用的香烛雪霁早已准备妥当。

主仆二人一路走得急匆匆的,不时左右张望,生怕撞上早起的丫环小厮。紫烟的事左右查不出什么来,珍晴也只得权且相信众人说的那一套。虽说她的死可算咎由自取,不干沈府的事儿,但对沈府这样名声显赫的大户来说,自家水井里陷着一条人命到底不光彩。缄口不提,闭目不见,早就是二十几年来合府上下默认的规矩,更不用说祭拜,那真是触犯沈府的忌讳。珍晴之所以还要祭拜,一则怜她死得太惨,二则指望求个心安。总是夜夜惊魂,虽是梦里,也足够人折寿损命的。这不,自从时时拜祭紫烟后,当真不怎么做那噩梦了。

只是珍晴一直想不明白,她和紫烟素昧平生,为什么偏偏就放不下紫烟的事。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么反复地梦见自己被她淹死,她还说全是一番好意,又是什么意思?有时,珍晴不得不泄气地想,说不定自己真是时运不济,老天才故意拿她戏耍着玩儿,尽让她碰上古里古怪的事情。

进了小院子,珍晴和雪霁绕到水井另一边,既方便她们看着院外动静,也方便借井身遮住香火。雪霁点好信香递给珍晴,又扶珍晴跪到铺好的丝帕上,自己就在斜后方跪着。

珍晴端好信香庄重地拜了三拜,把信香在井前的土里插好,接着闭目合掌默祷了一会儿。正起身要走,忽听一声凄厉地嘶叫,有如婴儿被扔进沸水中发出的最后嘶嚎。珍晴和雪霁俱是狠狠一抖,两人本能地紧挨到一块儿。只见院外窜进一个黑乎乎的东西,腾空一扑,张开血口白牙,闪电般直劈向珍晴面门。

珍晴吓得倒抽一口凉气,雪霁已经尖叫起来,两人的身子都不由自主地往后倾。没来得及后退,那黑东西已稳健地落在对面井沿上,一点儿声响都不带。

原来是杨文琴养的大黑猫。

那畜牲睁着一双碧绿的眼睛死死盯住珍晴,弓起背龇着白森森的尖牙,不时抽搐着血口发出低低的嘶嘶声,像蛇一样。珍晴顿感呼吸困难,全身像石头一样僵硬,心却跳得又重又快。那猫的个头儿竟比一般猫儿大出一头,四只脚爪也格外地厚大锐利,走路也一点儿不像普通猫儿一样步子碎小轻快,反而像虎狼一样,耸着颈背一步一缓,完全是一种恶狠狠的慵懒。

真不知道杨文琴是怎么想的。像她那样深居简出鲜少问事儿的软弱性子,怎么把这样吓人的畜牲养在身边。以往但凡见她,总见她手里抱着这猫的,今日竟然放它跑出来了!想到这儿,珍晴又怕又气,她到底作过什么孽,做那些吓死人的噩梦也就罢了,连这凶恶的畜牲也把眼睛毛捣到她身上来(注:笔者那儿的方言中指针对某人的意思)。

黑猫不动,珍晴和雪霁也不敢动。黑猫的喉咙里一直发出类似毒蛇吐信的嘶响,越听越叫人心寒。珍晴和雪霁牢牢攥住彼此的手,都攥出一把冷汗也没知觉。两人就像站在荆棘丛里,把些许工夫也熬成了数个时辰。

这边珍晴还哆嗦着,那边黑猫却先失去了耐心,吊起嗓子厉叫着猛扑过来。珍晴毫无准备,眼见黑猫揸开钩子一样的利爪迎面抓来,只能慌张地抬臂挡住。黑猫一下抓住珍晴的手臂,一连声惨叫。大概也不会是惨叫,只是听在耳里,就像有人拿了把又锈又钝的残刀在心窝肝肠上挨个儿刮了一遍。

雪霁当场吓哭了,也不敢去抓那猫,只敢有一拳没一拳地打,结果黑猫猛一转头,显些被咬。珍晴更惨,连哭也忘了,使出吃奶的力气拼命甩臂,那猫却挠着爪子越抓越紧,叫得也越来越凄厉,沉甸甸地吊在珍晴臂上时不时往上窜。

珍晴觉得脑里的那根弦越绷越紧,眼看就要绷断时,有人跑进院子里高声道,墨团儿,快下来。话音刚落,珍晴就觉得黑猫的力气变小了,赶紧尽力一摔。闷响一声,黑猫落在了地上。它扭过头冲珍晴低低呜咽一声,便跑回主人身边。

那人站在院口也不进来,笑道,这畜牲让四妹受惊了,快瞧瞧受伤没有?

珍晴这才反应过来是杨文琴来了,连忙强打起精神领着雪霁过去给杨文琴行礼。卷起袖子一看,因春寒未尽穿的衣服还算厚,并没被抓伤。只是可惜了好好一件衣服。

杨文琴一脸歉意,都是我的不好,一时疏忽让它跑了出来,找了半天竟跑到这里来了。改明儿,我陪四妹一件新衣裳。

珍晴婉拒道,大姐太见外了,这衣服本也旧了。看她身后跟着两个丫头一付要出门儿的样子,便问,大姐今儿又要去宁国寺烧香么。

杨文琴点了点头,轻声细气地问,四妹,你怎么一早来这个地方儿?

珍晴脑筋动得快,赶紧胡谄道,我原本也要去烧香的,谁晓得碰到了姐姐的黑猫,好不吓人。在雪霁额上戳了一下,假意骂道,我这丫头又不如姐姐房里的有用,只好一齐没头没脑地乱跑,不想竟跑到这里来了。幸好姐姐来得及时,多谢了。

杨文琴看着珍晴但笑不语,一会儿道,既然四妹也要去烧香,时辰选得妙不如凑得巧,你我姐妹便同去吧。

珍晴看那黑猫就头皮发麻,要问真心,一千个一万个不愿去,奈何话已说在前头,只得应下。两人各带上自己丫头一同出府。

杨文琴抱着黑猫像哄婴儿一样摸头抚背。那黑猫很舒服似地半仰起头对她温柔地喵了一声,真跟刚刚活要撕下珍晴一片肉来的凶悍模样儿天差地别。

珍晴在心里把这畜牲骂了个够,心道,下回非在身上揣一包砒霜,就有九条命,姑奶奶也给你一条一条地掐死。

正想得痛快,那猫竟像知道珍晴在咒她,陡然转头直视,绿荧荧地眼里凶光大盛。珍晴心里发虚,忽然有了个不详的念头:我要是不杀了它,说不定哪天真要被它食肉饮血。

两人各乘了一顶小轿,不多时便到了宁国寺。

青柳镇地处偏僻,宁国寺比起安定县的泰山殿是差了许多,但左右一带也颇具名声。尤其这几年,却比沈原在时香火更盛了。

杨文琴和珍晴刚然下轿,就听寺前徘徊的众花子里发了一声喊,沈家来人了。

便忽拉一声,通通围了上来。

杨文琴不慌不忙吩咐丫环们拿出早就准备好的铜钱,一把一把地挨个儿散了。珍晴却是头一回,一点准备也没有,只有把身上有的银子全掏了出来。众花子一见银星白光,眼睛都直了,哄抢一空。随行轿夫看看不成样子了,连忙上来赶人。待清静了,雪霁帮珍晴上下一整理,不觉惊叫了一声。

小姐,你的戒指没了。

杨文琴也吃了一惊,一时便愣在了那里。

珍晴忙抬手一看。果然,少了那只金底托红宝石的戒指。

雪霁看了看散在四周的花子,恼恨地一跺脚,这些白眼儿狼,好心倒让他们趁火打劫了。

杨文琴方有些回神,忙道,四妹莫急,人都还在,我们叫人一个一个去问。说着就要吩咐下去。

珍晴慌忙拦住,还是算了吧,咱们沈府也不缺这一个戒指,给了他们倒可以过上好日子。

杨文琴又是微微一愣,渐渐露出一抹浅笑,四妹不仅貌美,连心也是美的,难怪老爷那么喜欢你。

珍晴倒有些害羞,大姐过奖了,那是老爷错爱。

杨文琴笑着摇摇头,我是真把你当成自家姊妹的,你不要跟我说生分话。轻叹了一声,接着道,不瞒四妹,我也曾在这里弄丢过一样东西。直到今日还指望能找回来。

哦,姐姐说的是咱们家早年丢失的白玉凤戒吧。珍晴了然道。

杨文琴先是有些错愕,片刻就回过了神,笑道,老爷都告诉你了?

嗯。

今日幸而人多,轿夫们也都机灵。我还记得那天,我陪我姐姐才踏出大殿,猛可里便冲出一个疯婆子。把我们姐妹吓得手脚都冷了。这些年来,老爷虽然不曾怪我,我心里却总觉得对不起沈家的列祖列宗。

姐姐也不必太过自责了,发生那样事谁也不能料到。况且本来也不是姐姐的错。

不是我的错?

虽是问句,珍晴却不觉得杨文琴真在问她。便静静地由着她看了自己一会儿。

杨文琴始终带着微笑,和蔼又亲切。依赖长生汤的功效,她看起来一点儿不像年过四十的人。头发又乌又多,在脑后挽出很厚的发髻,搽得亮亮的桂花味的发油。面皮又白又嫩,只在笑起来时眼角有细细的鱼尾纹。疏眉朗目,挺鼻薄唇,脸颊却是丰满的,肉得很有福分。单单把这一张笑脸拿出来看,真跟宝殿里大同小异的慈祥佛像一般。难怪多少人都爱拿菩萨比喻她。

珍晴心里倒渐渐地升起一丝冷气。

不为别的,这种笑容在泥塑木雕的佛像脸上,见怪不怪。可是活人怎么可以笑得和死物一般?却不诡异了么。

心里越来越有些惴惴的,终于听见杨文琴道,罢了,都多少年前的事了。咱们还是先去进香吧,一会儿人就要多了。便带着丫环先往前走了。

珍晴就等着这句话。刚要跟上,被雪霁暗地里拉了一把。

小姐,你觉得大奶奶说丢了一样东西,真是沈家的白玉凤戒么?

珍晴心里一动,反问,怎么,你觉得不是?

雪霁愣了一愣,我也不知道,只是觉得自打提起了那件事,大奶奶便有些怪怪的。

珍晴不作声,默默地又看了一眼不远处杨文琴的背影。其实早在之前派钱给花子们时,她就觉得杨文琴有些奇怪了。猛一看,杨文琴是在默默地看丫环们一个一个地给钱。可是仔细了看,便可以看出,她根本不是看丫环们派钱,而是在看每一个过来拿钱的花子。

难道这群花子里有她要找的人?会是那个抢走了白玉凤戒的疯婆子么?

转念一想,心里还是觉得奇怪。

找那疯婆子,自然是为了找回白玉凤戒。这于沈家是名正言顺的事情,大可以带了一群小厮丫环来找。为什么杨文琴却要选择一声不吭呢?是怕惊动了沈大善人,却还是找不到,又惹得沈大善人怪她?可是完全也有可能,沈大善人见她对此事这般上心,尤其都事隔二十多年了还不放弃,就被她打动了。再者,听说当年沈大善人把整个青柳镇找遍了也没找出那个疯婆子,难不成如今那疯婆子却又能自己跑出来拿她的几个铜钱么?

一切都是似通非通。

珍晴还要再想一想,忽听杨文琴的声音不大不小地传来,正让她抽回思绪。慌忙应了一声,携雪霁跟上前去。

杨文琴笑道,四妹方才想什么呢?好入神呐。

珍晴有些被揭底的心虚,笑着敷衍道,我丢失的那只戒指恰巧也是喜欢的,因此便有些懊悔。却让姐姐见笑了。

哦。杨文琴笑容不变,那咱们进寺吧。说着走过来,拉起珍晴的手。

她的手很凉,大约手汗多的缘故,还有些湿粘。珍晴没由来头皮一麻,蓦然间就想甩开手去,倒底咬牙忍住了,僵了半边身子同杨文琴一起迈向宁国寺前的石阶。一层一层的,似是没完没了一般,腿都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重了。

珍晴不得不承认,和杨文琴一起来上香,实在是一个很愚蠢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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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成功靠什么?若只靠个人才华和拼搏精神,是远远不够的。成功往往都是从“跟对人,做对事”开始的。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刚刚走上职场,跟随一个值得跟随的人,以获得其庇佑和指点是至关重要的。唯有跟对了人,才能更好地发展,更快速地成功。同样,做对事也是不可缺少的,这是获得老板或上司青睐和重用,为自己赢得成功机会的唯一途径。《22岁以后要跟对人做对事》为读者全面解析了如何才能跟对人、做对事。二十几岁的你,请跟随《22岁以后要跟对人做对事》一起开始自己的职场生涯,然后运用书中的智慧游刃有余地行走于职场,从而一步步走向事业的成功。
  • 雨夹雪

    雨夹雪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灵尾

    灵尾

    那一次大战,伽蓝死里逃生了数次。于是,她顿悟:上天既注定我可以处处逢凶化吉,那我岂敢辜负天命?她看着身后追来的至亲只有一个心念:不可以,我不想死,也不能死,更不能比她先死。她重生了。但不想,却比死了还难受。PS:本文有毒,请自备解药。(三开,慢热。可收藏等养宰。三部分故事,互不影响。具体里请)讲述了舔狗的一生,至于是否舔到...木鸡鸭。
  • 大梦几度秋凉

    大梦几度秋凉

    陈大梦继承了杂货铺老板的遗愿,继续做杀手。最近接了一单活,等他进入目标人的梦中,突然发现,目标人居然是自己老板死去多年的女儿,和自己同龄的.........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诸天万界——最强房东

    诸天万界——最强房东

    一间小小的出租屋,因为某些意外,变成了震惊三界的恐怖组织。多年以后,当诸天万界的大人物回忆过往时,总会忍不住想起一个话题“那家伙今年不来收房租了吧?”
  • 关先生的苏小姐

    关先生的苏小姐

    他向她表白了两次:——重生前一次,他:“我喜欢了你十年,从一始终,只喜欢你。”她,仓皇而逃。——重生后又一次,他,“我喜欢你,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我喜欢的都是你。”她,面红耳赤的说考虑考虑。可就在刚刚,她从他朋友方承穆那里听说,他被他母亲带去相亲了!相亲的对象还和他从小就订了“娃娃亲”!这怎么能忍?苏晓瑾火急火燎的赶到相亲现场,却意外发现,原来她就是那个和他订了“娃娃亲”的相亲对象!坐在对面的关亦辰长腿交叠,唇角肆意勾起,静静的看着小白兔跳进他设计好的“陷阱”里……于是,相亲宴直接变成了订婚宴……
  • 熟男熟女330问

    熟男熟女330问

    《熟男熟女330问》以问答的形式,揭示了熟男熟女在情感世界的种种谜团,是集趣味性、知识性于一体的情感心理学实用书籍。书中包含大量事例的解决之道,不但让你知道为什么,更告诉你该怎么去做。
  • 中国记忆·小说卷二

    中国记忆·小说卷二

    时光在一成不变地飞逝,人类以文学的睿智记录下时间瞬间的步履。许多许多年以后,再寻觅这些丝缕的痕迹时,在茫茫的时间之海中才得以找到消弭了的历史回声。
  • 假如爱有天意

    假如爱有天意

    阮舒雅接到一个奇怪的电话.她的未婚夫安远阳醉倒在酒店需要人去接.她毫不犹豫就去了…….万万没想到,这竟是个骗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