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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沈府的女人们

沈慈有些无聊地趴在桌上,旁边坐着归晴。

教书的先生手里捧着一卷书,一边摇头晃脑地读,一边背着只手踱来踱去。先生上了年纪,脸很干瘦,一把雪白雪白的胡子,读到激动时,瘦长老脸便挤出许多沟壑,好像干掉的桔子皮,雪白胡子也跟着一抖一抖的,叫人想狠狠揪上一把。

沈慈凑到归晴耳朵边小声道,怪不得人家都说山羊胡子,我们先生不光胡子像山羊的,整个人都像一头大白山羊。

归晴捂了嘴噗噗地笑个不停,看了一会儿先生也道,我看不像山羊,倒像一条正吐丝结茧的蚕宝宝。

蚕宝宝?沈慈好奇道,那是什么呀?

他从小被人人捧在手心里,珍珠玛瑙见过成山似海,这些寻常玩意儿倒少见。

嗯……蚕宝宝就是一种小虫子,归晴想了想,指着他身上的大红滚金边的绸马褂道,你穿的衣服就是用它们吐出来的丝做的。它们吐丝的时候,脑袋就像先生似地晃来晃去。

沈慈一脸惊奇,憨笑道,还有这么能干的虫子,先生可不行呀!

两个小孩子嘻嘻哈哈笑成了一团。

其时,先生正读到千古传唱的那一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不由得怆然欲涕,见他两个却浑然无知,心中又添一层感慨。

唉,天真小童无知得可笑,却也无知得可怜。今日你们两个在此笑得如斯畅快,又岂知他日不为此句黯然神伤。

两个顽童更是有听没有懂,看着先生皱眉叹气的模样笑得更欢了。

先生也懒得和他们浪费言语,只冷了脸唬得他们安静下来,仍旧讲读下去。

归晴还有些规矩。沈慈只觉上好红木椅上生了一张大嘴要咬他屁股,左扭右扭哪还静得下来。两只圆圆眼睛骨碌碌四处一转,就见一旁的佛手上趴了一只小小瓢虫,红壳黑点煞是可爱。忍不住觑便溜过去捉在手心里玩。

归晴只觉得三分惊吓七分有趣,一边防着先生看见,一边拼命冲沈慈招手。

沈慈咧嘴给了一个大大的笑容,露出缺了一颗门牙的两排小细牙,仍旧弓了背,小肉老鼠似地窜了回来。

归晴急得去轻拍他握着小虫的拳头道,还不快松开,你要把它闷死了。

沈慈连忙舒开肉肉的小拳头,献宝似地让她看。雪白粉嫩的掌心里趴着那只圆不隆冬的小瓢虫,大概之前真被捂得紧了,这会儿便有些呆呆的。两个小孩子头靠着头,脸贴着脸,不啻得到了珍宝一般兴致盎然。归晴伸手轻轻碰了碰红红的圆壳,小瓢虫便慢慢爬了两步。沈慈忍不住也伸手去碰,谁知一下子戳得狠了,小瓢虫猛一扇翅膀飞走了。

沈慈急得直跺脚,归晴皱起了小脸。

小瓢虫却兀自飞得逍遥自在。这里画一个圈,那里画一个圈,惹得沈慈又抓又跳。一会儿功夫,它又飞回了佛手上。沈慈一路跟过去,每次眼看要抓到,总能被它躲开,而后又轻轻松松地落回佛手。恼得沈慈索性曲了手指去弹它。这一弹却弹个正着,就见一个红点子嗖地一声,直直栽进了先生的茶杯。

两个小孩子同时啊了一声。

先生耳朵再不灵光也听见了。登时真动了气,拿起戒尺啪地一声打在桌上。

沈慈归晴乍然惊得一跳,有一瞬便直愣愣地看着先生不敢动了。可怜沈慈离了座位,还是站着的,僵着个肩膀两手紧贴裤子,活像变成了木头人。

先生虽然迂腐,却十分爱怜小孩子,向来信奉动口不动手的。看两个粉妆玉琢似的小娃娃齐齐惊恐地瞪着黑圆眼睛看他,便又心软了。只冷声冷气道,还不坐下,真等着尺子上身呢?

归晴忙对沈慈做了乱七八糟的眼色。也只有沈慈知道什么意思,连忙又弓起背嗖地一声,小老鼠一般窜回去。先对归晴傻傻地笑了笑,然后两人一齐仰头又对先生傻傻一笑。

先生又好气又好笑,连连摇头。两个孩子频频捣蛋,也搅得他口干舌燥,端起茶来看也没看便喝了一口。一口下肚,隐约有异物滑过喉咙,怔了一怔,既是下肚也无可奈何了。

沈慈归晴面面相觑,两个人倒像自己吞了一只虫子。

沈慈小心地问,先生,这茶好喝么?

先生想了想,味道是不错,就是茶叶梗子没挑干净。

哦。

两个人低了头,偷偷笑起来。

先生还以为他们学乖了,拿起书卷接着讲。讲不多时,便觉腹中有些疼痛。初时还能忍着,后来就肠翻肚绞,急忙要上茅房了。一次不够,连跑几趟,拉得一把老骨头都快散了。

心里还纳闷得要命:一没有着凉二没有吃坏肚子,这是着了哪门子的魔道!

却不知罪魁祸首正憋了笑,一脸天真无邪地问,先生,今天还教不教书了?

呃……先生又是惭愧又是尴尬,欲要强撑下去,肚子里又是一阵叽叽咕咕,慌忙道,不教了不教了。捧着肚子又往茅房跑了。

沈慈笑得拍桌子蹬脚,归晴笑得直揉肚子。

半晌笑够了,沈慈跳下凳子,拉住归晴的手道,走,昨儿爷爷才给我买的大风筝,咱们找四姨奶奶雪霁姐姐玩儿去。

回去拿了风筝,两个小家伙仍旧手拉着手儿往珍晴院子里走。半道上,碰到丁月红房里的丫环正领着李裁缝和一个白白净净的年轻后生往里走。李裁缝为人老实本分,手艺又好,给沈家做了几十年的衣裳,沈家上下没有不相熟的。三个人一看见沈慈便慌忙行礼。

李裁缝弯着腰,笑呵呵地说,小少爷几天没见,又长高了。看看归晴打扮像是丫环又不像丫环,便拱手问,这位姐儿是?

沈慈笑眯眯地回道,这是归晴。

沈慈也不说身份,李裁缝不好称呼,为难地看看丫环。

丫环笑道,这是四奶奶房里新收的人,比我们可不同,从来不许使唤,只每天陪着小少爷读书写字。

李裁缝哦了一声,垂着手道,也问归晴姑娘好,请归晴姑娘向四奶奶转个口信儿,上回吩咐的衣裳正赶紧做呢,两三天就送来。

归晴还礼道,有劳老人家。

沈慈从没见过那后生,又看他一直低头捏自己的手指,因问,他是谁?

李裁缝正等他问,连忙扯过跟在身后的后生道,这是我家小五,十六了,不怕小少爷笑话,我这几年越发老没用,眼睛花了,手脚钝了,做衣裳都靠小五帮着。想我也撑不了几年了,不如趁早把儿子带出来练练活儿。转头轻斥儿子道,快好好儿行个礼,你爹这辈子全仰仗沈老爷照顾,你将来也要靠小少爷赏口饭吃。

小五红着脸依言行过,便又不知所措地傻站在李裁缝旁边。一看就知也是个本分人。

沈慈只当小五是个大哥哥,便把风筝扬了扬,说,你会放风筝么?我和归晴要去找四姨奶奶放风筝,要不要一起去?

小五吃惊地看了沈慈一眼,又看看李裁缝,仍一言不发地低下头。李裁缝也不好直接回掉,便对丫环陪笑几声。

丫环心领神会道,小少爷,三奶奶还在房里等他爷儿俩量身做衣裳呢。

沈慈点点头说,既是这样,你们快去吧。说罢,不等他们行礼,便拉着归晴走了。

到了珍晴院子里,迎头正看见珍晴在屋里喝茶。其时,珍晴和雪霁刚陪杨文琴烧完香回来。沈慈和归晴边往里跑边叫,四姨奶奶,雪霁姐姐,咱们放风筝。

珍晴慌忙放下茶盏,正好接住猛冲过来的沈慈,惊讶道,今天怎么这么早?不用念书了吗?她记得那位教书先生是个地道的老学究,虽然考了三十多年也只是个秀才,但自负甚高,言必曰孔,行必曰孟。老爷不过带沈慈去赶了一回庙会,便成天价被那老秀才说有孙不教致令游玩丧志,亏得老爷还给他面子连连谢罪。今儿竟会转性?

沈慈露出孩童式的憨笑道,先生说不舒服,所以先回去了。

珍晴眯起眼睛道,真的?

沈慈嘻嘻乱笑,眼睛弯成两瓣月牙儿,就是不说。归晴也用两手捂着嘴笑了一会儿,而后嫩声嫩气地回答,今天先生讲了《采薇》,可动情了。然后压着嗓子,学先生一样背着双手摇头晃脑地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这时连沈慈也一同模仿起来,两人一同仰头长叹一声道,妙不可言,真乃千古绝唱啊!

屋里和廊下的丫头都看得一清二楚,不约而同地大笑起来。一时间整个院落里仿若银铃玉磬响个不停。

珍晴笑得直不起腰,好不容易忍下,气喘吁吁地问,先生就这样念着念着就不舒服了?

沈慈和归晴那东西那东西一笑,仍由归晴回道,后来,小少爷见先生没空儿管看我们,正巧房里摆着的那盆儿佛手上爬着一只小虫子,小少爷就去弹那虫子玩儿,谁晓得一不小心弹进了先生的茶里,先生早不渴晚不渴,偏偏那时候要喝茶竟将那虫子也一起喝进去了,小少爷想说明都来不及。再后来,先生就肚子疼了。

珍晴笑得肚子也疼了,点着归晴脑门儿道,你这死丫头倒会说,明明是先生着了你们的道儿,你倒说得尽是先生的不对了。笑着笑着,又有些伤感起来。看沈慈和归晴就像老天爷造就的一对金童玉女,只是眼下两小无猜,将来却难有善果。若是尽由她作主,真巴不得现在就给他俩定下。

两个孩子哪知珍晴脸上虽还笑,心里却为他们愁肠暗结。沈慈拉住珍晴的手撒娇道,四姨奶奶,咱们在你院子里放风筝吧。

珍晴微笑着说好,拿过风筝带他们去院子里。院子很大,风劲儿也足,珍晴两三下便把风筝放到天上,越放越高。沈慈又蹦又跳,直嚷着要玩儿,珍晴便把他抱在怀里手把手地放。谁料,沈慈顽皮,硬要乱拉乱扯一番,竟把线挣断了。

那只漂亮的风筝便摇摇摆摆地乘风西去。

众人都引颈看风筝远远地飘摇直下,见没有了便觉得有些惋惜。珍晴却看得有些痴了,怔忡了半晌。被雪霁叫醒神儿,才看到沈慈正沮丧着小脸,于是淡淡地笑道,老爷过几天又要出远门儿办药材,家里正忙着准备,等一切停当了,四姨奶奶赔你一只更大更漂亮的,咱们去外面放,不放到天黑不回来。

沈慈这才又咧嘴笑了。

丁月红坐在椅上,细细地打量那紧张得微微发抖的瘦削少年。年轻果然好,皮肤是鲜嫩的,眉眼是清秀的,就算穿了一身灰不溜啾乏善可陈的粗布衣裳,也仍然是一个唇红齿白的俊秀人物。

她看着他,与其说在看着一个人,不如说看着一段青春。

李裁缝见丁月红只是不说话,脸上神色也有些莫测高深,手心里倒攥了一把汗。轻轻叫了一声,三奶奶。

丁月红才恍然回了神。

李裁缝陪着小心道,我家小五没见过世面,有些生嫩,手艺却还是好的。

丁月红一愣才慢慢回味过来李裁缝的意思。心道,原来他是怕他家的孩儿不可她的意。随即露了一排编贝也似的丽齿呵呵一笑。她的容貌无疑是极艳丽的,而一个娇艳美人更美的时候便是眼波流转笑容灿烂的时候。尤其那笑三分放荡,七分妩媚。

李家小五听见声响抬头,正看得清清楚楚,登时红了白皙脸颊,一颗心怦怦乱跳。

大丫环看看主子,又看看少年,了然一笑。

丁月红娇声道,李裁缝谦虚了,我看这孩子不错,生得一表人材,人也挺乖巧懂事,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李裁缝受宠若惊,忙道,三奶奶谬赞。一把拉过儿子往前推了推,还不快谢谢三奶奶抬爱。

小五被动地立在丁月红面前。想要退回一步,看见老父狠狠地瞪着眼睛,便又颤抖着站定。小声地道完谢,一颗头已经低得不能再低。

十年后,他常常会想起今天这一幕。从见丁月红第一面起,他就是低着头的。有时候他不禁会想,如果那时他抬起了头,那么最后的结局——他的,还有她的,是不是会完全不一样。

当然,这只是他一厢情愿地猜测而已。既做了,便再也回不了头了。

十六岁的小五,战战兢兢地帮父亲给丁月红量了身。丁月红似乎一直在笑着说什么,他的父亲便也一直陪着说笑。他只觉得浑身出汗,什么也没听进去。他就像一个木偶,什么也没办法想,别人让他做什么他便做什么。

直到量完了,出了丁月红的院落,才大松了一口气。

李裁缝大喜过望,对儿子道,这下可好了,三奶奶看你顺眼,往后你在沈府行事就便当了。

小五闷闷地点了点头。

李裁缝便拉了儿子道,走,该去见大奶奶了。

杨文琴独住了东边的第二个院子。东边第一个院子是原来沈夫人住的,至今还空着。

小五默默看着,虽然院子里甚为整洁,但花疏草稀,比起丁月红姹紫嫣红的院子,竟是大大不如。待进到房里,也是一派朴素冷清模样。

大丫环笑道,大奶奶刚礼佛回来,还在里边歇息呢。

李裁缝便有些惶恐,这是我们来得不是时候,不如下回大奶奶方便时再请安。

大丫环摆摆手,无妨,歇了也有一会儿了。你们若不急就再等会儿。

哎,有劳您了。

估摸杨文琴休息够了,大丫环便轻悄悄走去里面,却见杨文琴并没休息,黑猫倒把身子团得紧紧的,在一旁的椅上睡得正香。杨文琴正站在一盆新种的兰草前,手里握了一把花锄,像是要给兰草打点打点,却又迟迟不动手。她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把花锄,另一只雪白细腻的手在黑铁的刀峰上来回抚摩。渐渐的,她一向平和的眼睛里起了波澜,微微侧着的脸显得嘴角有些上扬。

有一刹那,大丫环的脚底猛窜起一股凉意。她稳了稳心神,重又轻悄悄退出房外,隔着软帘叫了一声,大奶奶。直到屋里传来杨文琴轻声细气的声音,进来吧,方再度挑帘而入。

杨文琴微笑地问,什么事?

那笑容十分和蔼,就是一个有修养却又不摆架子的大家族夫人的风范。

大丫环只当刚才是自己看花了眼,便也笑回道,李裁缝带着他家的小儿子来给您请安,现在外面候着呢。

哦,杨文琴一边放下花锄一边随口问,来了多久了?

有一会儿了。

杨文琴略略有些嗔怪,怎不一早进来通传,倒要人家干等。

大丫环解释道,因怕打扰您歇息,便叫他们坐了一会儿。

杨文琴浅浅一笑,年纪大了歇也歇不好,发呆就是真的。这把花锄有些钝了,想要扔掉却又舍不得,好歹也用了七八年了。便又轻轻地抚摩那残旧花锄。

大丫环笑道,这是您心肠软,一把旧花锄也要念着情分。

杨文琴笑着看了看大丫环,将花锄交到她手上道,还是找个匣子收起来吧。

大丫环忙低头称是。

杨文琴走到外屋,见李氏父子慌得急忙起身,笑得满面和蔼道,都坐吧。李氏父子自是不敢坐的,她便自己先坐下。略带地看了小五一眼,点头道,是个好孩子。

李裁缝感激道,多谢大奶奶。不敢隐瞒您老人家,按理应该先给您请安,因三奶奶急着做衣裳,所以先去了三奶奶那里。

杨文琴轻轻一笑,些许小事,何必特意说来我听。顿了顿,又问,三妹看你宝贝儿子如何?

小儿愚钝,难为三奶奶也不嫌弃。

哦,杨文琴微微意外,笑道,能叫三妹看得顺眼,真真难得。这话就此丢过,又道,你也来得正好,我原就打算叫人去请你来。

大奶奶是要做新衣裳么,只管吩咐。

不是我,是四妹。我的猫抓花了她一件好衣裳,四妹虽说不是小气的人,我也不好就拿大不赔她。

说也奇怪,正说到那猫,便听里屋传来一声猫叫,全不似一般小猫儿叫得温柔可爱,低低沉沉的一把老嗓子,直把人的心也叫得猛然一沉。不多时,软帘一角便钻出了那只强健黑猫,绿莹莹的眼珠子扫过李氏父子,懒洋洋地踱到杨文琴脚旁躺了。

小五趁着父亲和杨文琴说些闲话,便忍不住打量那黑猫。见惯了小小一团儿的娇弱猫儿,第一次见到这么大个头儿的,心里先就有些疙疙瘩瘩。那猫歪在地上,漫不经心地甩着长长尾巴,时不时用力地揸开脚爪。从他那里正可以清楚看见,粉红肉垫被撑开,伸出铁钩一样的爪子。黑猫自己也在注视自己的爪子,那神情,就像是一个猎人闲来无事便检视自己的刀枪。

小五头皮发了麻,咽了一口口水,将视线从黑猫身上转移,却又不知怎的看向了它的主人。杨文琴正笑得满脸祥和,应承李裁缝日后一定多多提携他。连说话的声音都很祥和。他听在耳里,心里便又生出些暖气。不禁想,也只有这样修身养性的人才耐得住这般冷清。

李裁缝心满意足,带了儿子起身告退。

杨文琴又嘱咐道,你切记去给四妹做一身新衣裳,到我这里来算钱。

您放心吧。

从杨文琴那里出来,接下来便该拜见李玉娇。李玉娇住在西边第一个院子,和杨文琴那里隔了一条走廊。不料她刚刚去了珍晴那里。

父子二人随即转去,半路上远远看见李玉娇带了一大一小两个丫环慢悠悠走在前头。那大一点的丫环二十上下,李裁缝认得就是李玉娇的贴身丫环,另一个还绑着头,顶多八九岁,却也是个生面孔。

李裁缝忙拉了儿子紧跑而上,殷殷勤勤地见了礼。

李玉娇笑着朝小五点了点头,对李裁缝道,我如今看你小儿子,想必那几个也不差,你倒是天底下一个大福之人。

李裁缝眉开眼笑地道,二奶奶折煞我了,要说有福,我怎么也不如沈老爷和几位奶奶的。

大丫环笑道,李裁缝你又何必自谦?我们奶奶向来话少,却也从无虚言。

一行人有一句没一句地笑谈。小五仍是不作声,跟在父亲身后,才敢时不时看一眼李玉娇。

出门之前,他父亲便告诉他,沈府最难缠的是那三奶奶,最和气的就是二奶奶。如今这两人他都见到了,少不得暗暗做一番比较。李玉娇虽是二房,实则是最年长的。她样貌说不上秀丽,只是平眉顺目,加之身段有些消瘦,宽袖锦衣穿在身上便显得很飘逸,有一种怡然自得的神韵。

与丁月红,果然大相径庭。

丁月红叫人想起大红牡丹,颜色鲜丽,浓香袭人,可惜花无十日红。

李玉娇却叫人想起莹白玉石,温润细腻,光华内敛,倒能天长地久。

渐渐便看见珍晴的院子。

还未踏入,先听见许多欢声笑语,其中两个孩子的声音格外响亮。小五倒底还是少年人,一下子便被吸引了。

待进得院子,迎面便看见沈慈拖了一把长柄鸡毛掸子当竹马骑,后面跟着归晴要追他。两个娃娃小脸红扑扑的,来回奔得不亦乐乎。廊下阶前七七八八站了好几个标致丫环,珍晴斜倚了一张椅子,雪霁立在一旁。

珍晴的脸也笑红了,半低着的鹅蛋脸上,两道弯弯的眉毛,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珠笼了一层水汽。虽只一方白底绣绿叶的丝帕掩住了嘴,却比犹抱琵琶半遮面更胜一筹。连拿着丝帕的手指也如白玉削就的,细细长长,纤纤巧巧。看见李玉娇来,连忙止了笑,起身叫一声二姐。清脆似空山百灵,婉转似黄莺初啼。嘴唇不厚也不薄,一点胭脂未擦,天然的樱红。

也只有这样好听的声音才配得上这样美丽的嘴唇,不,是只有这样美丽的人才会无一处不美。

小五呆呆地想,连他父亲已向珍晴禀明了他是谁也不知道。直到沈慈像头小牛犊子一样猛冲过来,拽了他的手大声嚷嚷道,你也来了,快,咱们一起玩儿。才惊觉自己的走神。

一低头,就看见沈慈仰着圆嘟嘟的小脸咧着缺了门牙的嘴冲他笑呢。

李裁缝低斥道,你还不快放开小少爷,你是什么人,倒去碰小少爷的贵体!

他便有些慌张,想要挣开又不敢用力,偏偏沈慈又拽得紧紧的。

却听那道好听的声音又道,李裁缝何必如此拘束,小孩子家在一起玩儿,高兴就好。

小五忽然头脑一热,张嘴就道,我……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众人都是一愣。

李裁缝急得一巴掌打在儿子身上,反了你了,怎么跟四奶奶说话的。

珍晴倒不觉得尴尬,笑着阻拦道,罢了,他说得也不错。想当年我嫁给老爷,也差不多和他一样年纪,现在倒来小看了他。

他的脸也跟着烫了。

沈慈才没耐性听大人说东说西,拉着他的手跳起来要一起玩。

他还是没敢妄动,直到得到他父亲的许可,才由着沈慈把自己拉走。归晴又叫了李玉娇的小丫环。不多时,四个人就打成了一片。

在沈府里待得久了,珍晴免不了和其他三房打交道。比较下来,唯有和李玉娇能说上两句。

她看了看那小丫环,问,二姐房里才收的这个也很清秀呢,只是年纪略小些,恐怕做不了什么事。

李玉娇笑道,不瞒四妹,我是特意找了这个小的。

哦?

李玉娇指了指归晴,淡淡笑道,我是看你身边有这么个机灵可人的女孩子,就眼红了。

珍晴虽听她说得含蓄,却十分晓得她的心思。诺大的沈府,只有沈慈一根苗苗,四房都没有一子半女。她自己才二十来岁,便常常想要一个孩子陪伴,更何况李玉娇年已半老。

便也笑着赞道,这个女孩子比我们归晴还讨人喜欢,如今可要换我眼红了。

李玉娇默默地看了她一眼,方轻声道,多谢。

都是深宅大院里的女人,彼此都是同病相怜。李玉娇比她早入沈府二十年,又安知现在的李玉娇不是二十年后的她。

这女孩子叫什么?

小惠。

聪慧的慧?

不,李玉娇笑容极淡地摇了摇头,贤惠的惠。

两人站了一会儿,李玉娇忽然问,四妹今早去宁国寺了么?

珍晴一愣,笑道,正是,二姐怎么知道的?

你身上有股信香的烟火味儿。

原来如此。

李裁缝插嘴道,四奶奶什么时候也去礼佛了?

我去什么,正巧碰上大姐,所以陪她去的。

李裁缝便笑道,以往府上就是少奶奶常去寺里的,如今人是越来越多了。

珍晴有些奇怪,只有少奶奶?大姐不也从来信这个的么?我听说,大姐房里还有一个小佛堂,早晚都要上香的。她记得似乎从她进门开始,杨文琴便是三不五时去寺里烧香的。

不错,大奶奶是信仰这个。不过有很长一段时间是不去寺里的,好像就是这几年才又去了。

为什么有一段时间不去了呢?

李裁缝为难地看看李玉娇,又看看珍晴。

李玉娇叹了一口气,代答道,还不是大姐在做姑娘时,因陪夫人去寺里上香碰见了疯子,把沈家传家凤戒给丢失了。大约心里存了一个疙瘩,就老也不去了。

哦,那大姐又是什么时候想开了的呢?

这个……李裁缝想了想,好像……忽然像想起了什么,反倒闭口不说了。

李玉娇随意道,都多少年了,谁还特意留心啊!

李裁缝连忙附和道,正是正是。紧接着啊哟一声,笑道,耽搁了这半天时间,我还没给四奶奶量身呢,大奶奶嘱咐了,叫我一定给四奶奶新做一身衣裳。

珍晴便也淡然一笑,既然大姐坚持,我也就不拂了她的一片心意了。

之前的话,暂且撂过不提。

看看日头西落,李氏父子方出得珍晴院子。

正出了二门,忽听有人唤了一声。李裁缝驻足一望,却见管家沈忠微笑着走了过来。

转眼,她在这不知名的地方待了半月有余。这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前前后后有几间房子,俱被圈在一个大庭院里。每天只和妇人相伴,两人不熟也熟,互称姐妹。饭菜总有人定时定点地送来,此外还会送一种很苦的药,看她们喝下就走,从不跟她们说话。庭院里也容许她们走动,只不许出院子。先前,她自觉身上轻松许多便想离开,刚到院门,就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凶汉子赶回来。几次三番都如此结果。她不免心生疑惑。

这一日,用完午饭和药,房中又只剩她和妇人。她问,大姐,你在这里住了许多时候,那药也喝了不少,你就从没听他们说过是什么药?

妇人有些不耐道,妹子,你怎么又问这话?我反反复复答了你好几次,确是不知,你怎的不信?你呀,莫怪我心直口快,你是忒多疑了。人家虽不肯说这是什么药,可吃进咱们肚里,是好是坏,你难道没知觉么?

她被问得语塞。确实,喝了这药以后,不光大人觉得浑身通畅,连腹中胎儿也安定了许多。

妇人接着道,就真是毒药,你喝了也有三五斗多,华佗在世也救不得了!何苦操这份儿心。

她听妇人大有怪她不识好歹的意思,只好尴尬地笑道,大姐说的极是。可话虽这样说,你我终是女流之辈,又都一身二命,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提防着些总不会错。况且,你我跟这家主人浮萍偶遇,蒙他搭救已是大恩难报,再在这里叨扰如何说得过去?不如请这家主人来,我们好就此谢过,他日生当衔环,死当结草。

妇人微嗔道,妹子,你说话怎么总像戏文!我不过一个没田种只好讨饭的,哪里懂这许多道理?人家既肯养着我们,每日好饭侍候,好衣穿戴,便是我们的福气来了,没见过有福不享还要去受苦日子的。

听这一番话,她已知妇人不过一个榆木疙瘩,不谙事理得很。多说无益,只得长叹一声,从怀里摸出丈夫留下的对象,一边细细把玩,一边自个儿心里暗暗计较。

妇人凑过来,一脸羡慕地道,妹子,你这宝贝当真好看,像朵花儿似的,又不是花儿,怕值好些银子吧。

她知道妇人没有恶意,否则早就趁替她换衣裳时拿去了,她醒来也只当半路上丢的。正事不能商量,说些体己话也可,便实话告诉妇人,这是我相公为他大女儿做的,我是填房。相公和我家大娘夫妻情深,只得一个女孩子,欢喜得掌上明珠一样。这宝贝就是相公为那走失的女孩子定做的。相公自己画的花样,天下只这一件,打女孩子出生,便一直带着。后来女孩子一时顽皮弄坏了,相公便收起来准备第二天送去修理,谁想洋人杀进北京,哪里还顾得这些?一家人匆忙往南逃,路上竟走失了女孩子。大娘想女儿想出病来,不久也死了。相公变卖家产,孤身一人南南北北往来几遍,找了十年也没找着。这才心灰意懒在我家乡买下一分薄产住下,娶我续弦。说到伤心处,她泪眼涟涟,摸着遗物道,相公时常把这宝贝握在手里想念死去的大娘和走失的女儿,到死才把它交给我,说他那女孩儿未必死了,倘若有见面的一天,这便是相认的凭证,我要是遇见了,万万要告诉她爹娘从没有忘记她的。

妇人也陪着落泪道,你男人可真难得!我那死东西,要不是我有了他的种,只要给他一坛酒喝一口烟抽他就能卖了我。怪不得你宁愿饿死也不拿它典卖。

她默默地点点头,越想越心伤。接着道,我相公娶我不久,我也生了个女孩子,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兴,给她取叫归晴。你知道我相公为什么要给我女儿取名叫归晴?

妇人摇摇头。

因为那女孩子的名字里有一个晴字,相公一直希望老天爷能把她还回来。

珍晴斜倚在床头就着灯火看书。看着看着,眼皮酸重,不觉放下书打起瞌睡。似睡非睡之际,隐约听见房门吱嘎一声开了,有人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她想睁开眼睛,无奈薄薄两片眼皮似乎有千钧重,怎么也睁不开。突然身上一阵发冷,一只手轻轻推了推她,掌心的冰凉隔了衣裳都还清晰。

连忙睁眼一看,竟又是紫烟。

灯火不知何时灭了。黑暗中紫烟的脸苍白清秀,似乎还带着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她就站在床前伸手便可掐住珍晴脖子的地方。

珍晴吃了一惊,背上像爬着一条湿冷的蛇。

心里暗暗地惊道,她不是很久没有出现在梦里了么?就算真是黄泉客,看在年年祭拜的份儿上,她也不该再出现啊?究竟为了什么,时隔五年之久,她又出现了呢?

一个接一个的问题像浪一样打过来。珍晴的大脑就像波涛起伏的海面,根本无法冷静。

紫烟笑问,好久不见。笑里带着几分显见的腼腆。

珍晴惊恐地看着紫烟的一举一动。

尽管她不相信世上有那种东西,也知道这不过是一个梦。可是当你重复地做相似的梦,尤其是在你以为摆脱掉它的时候,它却又毫无预兆地再度出现,你真地可以不怀疑么?

说到底,珍晴也只是一个凡人。是凡人就会害怕。

她想,如果紫烟不是那种东西,她绝对会认为这是一个友好的表示,可是如果紫烟是呢?而且还是死得很惨的那种。紫烟不止一次用它惨死的样子把她推进那口幽黑深暗的井里,井里的水寒冷得像一根根的针扎进她的身体,扎进她的五内。她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能等待死亡。

一遍又一遍,足以令她即使醒了,也还深深记着濒临死亡的恐惧。

她甚至开始怀疑,这一切是否真地只会是梦?

珍晴不由自主地浑身发抖。在这个梦里,她似乎不再是一个成年人,而只是一个孱弱的婴儿。手和脚都成了装饰,想要动一分一毫也难如上青天。一道一道的冷气在紧绷的身体里疯狂穿梭,几乎把她全身的血液都冻成了冰。

紫烟说,这将是我最后一次来找你,所以你真的不用再怕。

珍晴强自镇定道,我为什么要相信你,五年来,你数十次地进到梦里将我淹死,次次都叫我夜半惊醒。

说来真是可笑,明明知道这是一个梦,梦里的那个女鬼也并不存在,可是每当这个梦发生时,还是忍不住会和它煞有介事地对话。

紫烟无奈道,你误会了。我并没有如你所想那般,时常惊吓你。大约是你自己太过介意我的事,才会常常梦见我。

珍晴细细想过,不得不承认道,你说得也有几分道理。

梦是她自己做的,梦里的一切都是她自己想出来的,怨得了谁?

对了,珍晴自言自语地点点头,没什么好怕的,全都是我想出来的。她闭了闭眼睛,便勇敢地正视了紫烟,你也是我想出来的。

紫烟却露出一抹古怪又悲伤的笑,我也是你想出来的?说着走进了她几步。

珍晴的鼻腔里又充塞了那股在水中腐烂的臭味。她拼命地提醒自己,一切都只是假像,可是那股臭味却越来越强烈。当紫烟离她还有一步之遥,她终于压抑不了地尖叫了一声。

紫烟叹了一口气,你再好好看看我。

她的身上忽然嘀嘀嗒嗒地淌起了水珠,珍晴惊恐地瞪大了眼睛。

紫烟痛苦地道,我可是淹死的呀,我走到哪里,都会流下水迹。

珍晴觉得自己的双眼不受控制地向地上看去,果然从门口蜿蜒进一列水迹,尤以紫烟驻足处为甚。她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难道世上真的有……不,不会的。

好吧,就算你不是我想出来的。想必也能回答我一个问题了?

你问吧。

一直不明白,你时常入我的梦,口口声声说是一番好意,却又冷不丁将我推进井里,究竟好意何在?

紫烟惊愕过后长叹一声道,似你这样冰雪聪明的人竟然想不到。言语中半是无奈半是怜悯。可惜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你必须自己想明白。

珍晴看她神情,似是有难言之隐。所谓君子不强人所难,对方纵然不是真实存在的人,她也不愿相欺,转而问别的,好吧,这个问题作罢。我只问你,你为什么要说是最后一次?

紫烟感激地笑答,其实我第一次入你的梦,当真一时不忍,并不曾想过要从你这里得到半点好处。不承望,你竟有心时时供我香火。见珍晴听得茫然,便笑着解释道,你不知道,像我们这样枉死的,地府也不轻易收的。即便收入地府,因我们怨气太重不能转世投胎,但又不是生前大奸大恶,也用不着十八层地狱消业解孽,白白在地府哭冤吵闹。所以那帮判官无常乐得省事,放我们在人间游荡,只要不妨害天命循环,待受几年香火怨气削减就可自行去地府报到。我因为惨死在这井里,虽然家人将我尸首带走,我的魂魄却被困在此间。我想我的家人都是疼我的,必定年年都有祭拜,可叹我一丝也受不着。本已死心就在这井里困到嗯……说到这里突然停顿,硬把吐到嘴边的话又吞回去,支支吾吾地道,困下去。瞄了珍晴一眼,见珍晴正蹙着眉头看她,慌忙低下头才勉强挤出一句,真是多亏了你,来生,我给你做牛做马。

珍晴听得半信半疑,看她倒头便拜,急忙上前一把扶住。只觉掌心蓦然一凉,就像握到千年寒冰。忙不迭地撤开时,整只手掌已经冻得又麻又痛,指间全是阴冷潮湿。心一沉,手上的寒气冲白了脸,强笑道,如此说,你是要去地府报导,等着投胎转世了?

紫烟点点头。

这样的好事,真要恭喜你了。

紫烟再度道谢完才走。走了没几步,又回头。

珍晴便笑问,还有事么?

紫烟犹豫再三,还是忍不住转回身道,我在生时从没有遇到像你这样的好人,就容我再跟你多说几句……

珍晴用力去听,却不知怎的听来十分模糊,欲要再问一遍,紫烟却道,生而为人,尤其做沈府的人,你要万事小心。说罢,便穿门而去……

雪霁手提食盒往府里走了没多久,看见管家沈忠领着一个男人走出来,边走边说什么,一见雪霁立时收起话头儿。那男人三十上下,身形魁梧,一双眼睛死盯住她。

雪霁被看得浑身不自在,但有沈忠在,不好一走了之,只得上前给沈忠道声早。

沈忠笑道,雪霁姑娘这么早就给四奶奶办事情去了。

忠伯好厉害眼睛。雪霁也笑道,谁不知道忠伯替老爷办事儿才叫尽心尽力,我不过给我们小姐梳梳头沏沏茶的能耐。这不,小姐昨儿说起新开张那家铺子的糕点好吃,我便早去买来给小姐做早茶。

一旁的男人忽然插进来道,原来是雪霁姑娘,姑娘好。

雪霁见这男人就觉着一脸凶相,欲要不理又拂不过沈忠的脸面去,只得干笑两声道,这位大哥面生得紧。

沈忠指着男人道,你就叫他陈三儿。这小子为我们沈家打点着一处田产。

沈家在镇上虽然只有这一处老宅,镇外、乡下却还有好几处田地宅院。

雪霁面上笑道,原来是陈庄头儿,多多得罪了。心想,怪道没见过,这些庄头儿只要庄上没什么大事情,年底交租的时候才来一回,自然难碰见。不过眼下半年还没过,他却来了,看来是那片庄上有事儿了。转念一想,有事儿也不用小姐操心,我要多问了,别人倒说小姐爱管事儿。便托言糕点凉了不好吃,先走了。

沈忠见雪霁走远了,冷面冷语地斥道,多大一点事儿你就跑来。老爷是没数的人么?既添了一个药胚,原先备下的药材自然要短的,老爷早几天就在合计出外买药的事儿了,就等今晚先取了熟胚,明天就走。要你来催!

陈三儿本是个高头大马的宽棒(方言:意指人的块头儿结实)身材,在沈忠面前却连连低头哈腰道,您教训的是,您教训的是。以后再也不敢擅自往府里跑了。顿了顿,却又觍着脸凑到沈忠身前,说,不过眼下,我又多了一桩事儿要请您老报知老爷。

沈忠把眉一皱,陈三儿立刻如此这般说。沈忠听完,嗤笑一声道,早知道你小子能有什么好事儿,眼下老爷忙着出门买药的事儿,等老爷回来,我自会替你说明白。这两三个月你就先捱着吧。看陈三儿笑得十分龌龊,心里愈发厌恶,喝道,还不快走,要等那边出了纰漏还是等大家伙儿出来都认认你!

陈三儿暗骂了声老不死的,唯唯而退。

雪霁走进房里时,珍晴还睡着,便把食盒放在桌上,却见桌上放了一张纸。随手拿来一看,潦潦草草写了三句话:午时已过申时近,前途欲迷恰逢人,雨后红日出云层。

雪霁看得一头雾水,而且这字也和珍晴的字一点儿不像。正在疑惑,忽听珍晴在床上大叫起来,你别走,你刚刚说的什么?

便连忙放下纸笺去叫珍晴。叫了好几声,珍晴才猛然睁开眼睛。

小姐,你在梦语呢。

哦。

珍晴口里应着,眼睛却又忍不住往地上瞟。从床前一路看到门口,一点水迹都没有。心道,果然只是做梦。精神一放松,便有些昏昏沉沉,不禁皱紧了双眉。

雪霁问,小姐,你不舒服?

珍晴摇头道,不是,昨晚睡得迟。一摇头,更觉得脑袋里仿佛塞着个铅块,沉甸甸地坠得脑门儿突突跳着疼。便吩咐雪霁道,快去挤条帕子来,要烫一些。

雪霁应了一声,连忙依言行事,把帕子递到珍晴手上时问,小姐,你桌上那张纸是谁写的?诗又不像诗,到底什么意思?

珍晴没听懂,什么纸?

趁雪霁又去拿纸过来的功夫,先将热气直冒的帕子平捂在脸上。待一阵阵热气从皮肤钻进血液,熨帖得头痛缓解了几分才揭下帕子。接过一看,也是愣住了。

怎么一觉初醒,就平白多了一张纸呢?

脑子里不由自主又想起那场梦,心里咯噔一响。

雪霁看她忽然变了脸色,慌忙扶她坐好,小姐?

珍晴却又一下子站起来,跑到门外大声质问,谁来过我房里了?

满院子的下人正各各忙碌,被这一惊,忙停了手上的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头的摇头,否认的否认。

珍晴深深地吸了口气,强撑着又问一遍,声音已然有些拔尖。众人还是说没有。她便惊得有点呆呆的,步履沉重地回到屋里。

小姐?

望着雪霁盛满关切的眼睛,她颤抖着握紧她的手道,昨天,我又看见紫烟了。接着备细述说了一遍昨晚的事。

雪霁张着嘴呆了半晌,结结巴巴道,小姐,你当真不是做梦?在她看来,这种事光是一场梦就够可怕了,倘若不是梦……真是想也不敢想。

珍晴拿着那张纸,那张纸也跟着她的手簌簌发抖,你说是不是做梦!

雪霁也说不出话了。

珍晴半是感慨半是心惊,缓缓地道,自我同父母走散,误入青楼,我便不信这世上有鬼神业报之说。倘若真有,为何我父母那样好人,却要生受骨肉分离之苦,当年我不过一介无知弱女,不敢说行过善,却也没有做过恶,又为何毁我清白。所以一次次地梦见她,也只当是自己白日想得多了,到了梦里便自己造了一个假像,但凡她的举止言行其实也只是我自己关于她的所言所思。可是如今怪异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唉,我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雪霁干咽了一口唾沫道,小姐,你也别想了。这事怪吓人的,管她是真人还是假鬼,反正它已经走了。赶紧念声佛接着道,那紫烟也是,要走便走了吧,何苦非来留下一堆颠三倒四的话搅扰我们小姐。

颠三倒四?我看是有些高深莫测。珍晴瞪着那三句话,反复地默读。

雪霁拿过梳子边给珍晴梳头边道,我倒不是说那三句话。我本来就没念过几本儿书,那三句话低也好高也好,到我眼里就是一个一个的字,总归一样。我是说紫烟何必自称枉死,谁不晓得她是手脚太不干净才落得自尽的下场,难道有人逼她不成?话音未落,突然被珍晴一把扣住手腕。雪霁手一颤,问,小姐你怎么了?

珍晴却好似醍醐灌顶道,我竟没有发觉!她怎么就不可能是被别人逼得自尽?索性也不要梳头了,转过身来看雪霁道,不瞒你说,虽然别人都说得她不甚本分,我反而觉得她应该是个极腼腆好心的姑娘。根本不像会偷东西的。

雪霁惊讶极了,不得不放下梳子提醒道,小姐,我知道你对紫烟原就有几分同情,可这事儿可是众口一词的!你如何不幸一堆活人,却要信一个来去无影的梦中人?况且,要说三奶奶冤枉人我信,大奶奶,可能吗?你可千万别想重提这事儿,我虽知道你是善心发作,别人只当你仗着老爷的宠要搬弄大奶奶的是非呢!

珍晴被雪霁一席话堵得严严实实,只好跳过这段不提,先扯别的。只说,那三句话看起来直白得很,可是细究起来却也不知道到底是什么意思。午时已过申时近,不就是未时咯。她单单要提出个未时,莫非是暗示我未时将有事发生?却又不说是哪天的未时,是今天呢,明天呢,甚至是十年后?前途欲迷恰逢人,是否是在暗示我会遇到什么劫难,但在紧要关头就一定会有贵人相助。说着说着,从镜子里看看雪霁,逗笑道,说不定啊,我的贵人就是你呢!然后我就会雨后红日出云层,消灾解难,一辈子大吉大利了!

雪霁终于被逗乐了,笑嗔道,我哪会是小姐的贵人,小姐是我的贵人才是真的。和珍晴笑了一会儿,还是正色劝道,小姐,依我说,你还是趁早忘了紫烟的事儿,连她说过的话也一起忘了,神神道道的根本就不知所谓。

珍晴也有些泄气,因为雪霁说得不无道理。于是点着头连说了好几个是。

今晚的饭菜又是按时送来,却比往常丰盛。

她不禁疑问,今天有什么缘故,饭菜竟比往常多了好几道?

送菜的人照例闭口不答,一一排下菜就走了。

妇人满脸馋相道,妹子你又来了,有得吃便好,问那么多做什么。说罢,东一筷子西一勺,吃得满嘴是油。

她刚迟疑着拿起筷子,只听妇人塞着满嘴食物模糊地道,吃了这么好吃的一顿饭,就是马上叫我去死,也值了。她心里一麻,突然有种不详的预感:以前总听人说,死囚必定有一餐饭会吃得极好,那一餐叫断头饭。

这个念头一直在她脑中萦绕不去,她的胃口便渐渐淡下去,菜动得十分有限,又喝了一两勺汤。妇人见她不吃也不客气,自个儿撑开肚皮猛吃。几盘菜在妇人手下如同狂风卷残云,片刻便只剩些油水骨头。最后更是索性端起整碗鳜鱼汤,咕嘟咕嘟喝得一滴不剩。

少时,送饭菜的人进来收走碗碟。这一回一直死板板的脸上竟都带了笑。

妇人心满意足地躺到床上去,不久传来阵阵鼾声。

睡意似乎是会传染的,明明时候尚早,她也觉得睡眼渐渐朦胧。

再醒来,已经日上三竿。金白色的日光从窗口斜斜地照进来,形成一块光斑落在妇人空无一人的床上,被子床铺都收拾得平平整整。四处看看,妇人不在房里,想必去院里走走了。她吃了一惊,心想,往常都是那位大姐贪睡,今日我怎么有过之而无不及了。连忙穿了衣裳,略略梳洗,热水食物都是早早送进来的。

她便也去屋外走走。太阳很好,照在身上恰是暖融融的,很惬意。院里也种了些花草,鼻间飘荡着一种混杂的香气,但并不刺鼻。路过大门时,远远看见看门的两人和送饭的两人正围在一起么五喝六的赌钱。在这里住了这么久,她只见过这四人再加那个诊脉的,恐怕这里也只有这几个人,说话俱是北方口音。看样子现在诊脉的人不在这里,所以这些家伙便没了规矩了。她总觉得这地方奇奇怪怪的,便多了个心眼儿,侧身藏在树丛后且听他们说些什么。

看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光头的忽然脸红脖子粗地扬手道,不玩儿了,你小子也该去把正事儿做完了。大哥一向吩咐,药渣子要趁早烧掉,你都摆了一整夜了,再摆就要一股味儿了!

另一个精瘦的跳起来啐了一口道,你少自个儿输不起就拿大哥说事儿!大哥还说咱们如今虽不跑江湖了,也不能像个娘们儿,老虎下了山还是老虎,好汉出了绿林也还是好汉。你看看你那德行,才输了几个钱就急赤白咧的。痛快的,就接着来!别叫老子瞧不起你!

光头和瘦猴你一言我一语,往来了几回,便捋袖拍桌,俨然要动起手来。旁边两个连忙一人拉住一个,连连劝解。一个道,都是自家兄弟,何苦为屁大点事儿伤和气!那烧药渣子的事儿确实是件苦差事,只要不误事儿就行,他要晚点烧就让他晚点烧吧。另一个也附和道,正是正是,你我虽然也干过不少大买卖,却也没见过这种手段。叫人看了,真是心底里发毛。你再叫他一个人对着那些药渣子,怎么不难捱?

光头和瘦猴受了劝,安静下来。四个人突然由剑拔弩张变成垂头默坐。

过了一会儿,光头泄恨似地骂道,早知道是被困在这个鸟地方干这些混帐事儿,老子宁可上断头台!

唉,大哥也是为咱们好。有道是好死不如赖活着。好歹咱们现在不愁吃喝,也不用丧家犬一样的四处逃命。这些话还是不用说的好。

对对对,好好儿的说这些干什么,趁大哥不在,咱们再多玩儿几把!

一片附和声中,四个人很快从沮丧中恢复,直着脖子光着膀子继续吆喝起来。

她别的没听出来,但知道这几个人必定是些不折不扣的亡命之徒。一个由亡命之徒看守的院子里能有什么好事?她按住胸口,感到心在咚咚咚跳个不停,又急又重,仿佛随时会硬生生从胸口撞出来。她想,无论如何,也要从这里逃出去。在这之前,要先找到妇人。

她边走边找,渐渐走到院后方。平常诊脉的人要在,那两个送菜的人一定会在这一带看着,不许她们走到后面来,她也不知道后面的屋子究竟怎样。今日进来后,隐隐嗅出有一种很奇怪的味道,像是特殊的香气中混入了浑浊的腥气,香气沁人心脾,腥气令人作呕。两种有天渊之别的感受竟然可以融合在一起,这使得她既好奇又充满了不安。起先这种味道很淡,越往里走便越浓,她不得不捂住鼻子。

忽然,一片静默中传来沉重的呼吸声。她倒抽一口凉气,险些惊叫出声。定了定神,细听那呼吸声咈咈哧哧的,还时不时传来巴嗒巴嗒地咀嚼声,好像是狗。她方有些轻松,壮起胆子寻声找去,竟又看见一间小院子,院门没有上锁,另半边门斜斜地开着。这时,那种味道更重了,里面的血腥味儿也更重了。

她怕自己被什么吓出声音来,连鼻子也顾不得捂,只管死死捂住嘴,蹑手蹑脚地往院门儿凑去。在那依旧关着的半边门的边上,她着实挣扎了一气,最后发掘真相的欲望还是打败了恐惧。她轻轻地把那半边门也推开了。然后,她的心瞬间停止了跳动,眼睛睁大到不能睁大。其实她根本不用捂住自己的嘴,因为她已经吓到连呼吸都忘记。整个人就像雕像一样长时间地呆立,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全身开始剧烈颤抖。

妇人面目安详地躺在地上,仿佛正在熟睡,如果不是脸太灰白,如果腹部没有被剖开。露出血红内脏的大裂缝就像腹部长着的一张嘴,极尽其能地大开,就像人在大笑时,也会露出血红的喉舌。妇人的身旁还蜷缩着一只通体粉红的东西,看起来就像一只剥了皮的猫。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脏狗正围着妇人和那粉红的东西嗅来嗅去。看到她站在门口,立刻尖叫了一声,叨起粉红的东西嗖的一声从她身边窜过。

虽然只有一刹那,可她还是在那只狗窜过时看清了那粉红一团的东西。它有一双漆黑的眼睛,经过她时,就在直直地看她。它是一个刚成形的婴儿,或者,胎儿。

她无力地瘫坐在地,强烈的眩晕感向她袭来。

先生刚说今天就教到这里,沈慈就迫不及待地和归晴手拉手跑去珍晴院子里。昨天珍晴已经答应今天带他们两个出来放风筝。沈慈连饭也等不及吃,珍晴无奈,只得吩咐雪霁准备一些点心带上。除了雪霁又带了两个小厮。一行人在沈慈的催促下,匆匆赶到城外,找了个空旷僻静的地方。

已近四月,岸边垂柳如烟,仿佛一道绵延数千里的雨过天青纱随风轻盈飘荡,明镜也似的清湖闪耀着点点金光,而小河则如一条银绸迂回曲折,仿佛天女散花时不慎遗落的丝带。清新的草木香气好似落在宣纸上的丹青柔柔地在风中氲开,染透五脏六腑。真是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珍晴许久不曾出府,站在和风丽日中,满眼是绿树翠草,登时觉得心中全是一派清明。两个小孩子是不把这醉人景色放在眼里的,只管拉着她要风筝。珍晴便和沈慈放一只,雪霁和归晴放另一只。

一凤一凰两只风筝很快迎风而起。

她已然眼前发黑,忽然腹中传来一阵绞痛,痛得钻心透骨,她便又痛得清醒过来。再在这里待下去,她迟早也要和妇人一样受这刳腹刨胎的酷刑。她是不能死的。丈夫和大娘的女儿还没找到,自己的归晴又生死未明,最坏的情况,腹中的胎儿便是丈夫的最后一点骨血。她轻轻按住肚子,感觉到未出世的孩子在自己的身体里微弱地挣扎:它也不想死。

于是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去看妇人的尸体,她怕自己再看一眼又吓得失去勇气。她扶着墙一点点地站起来。方才的狗一定不是这里的人养的,那么脏那么瘦,对人的警惕性又那么高,一定是外面跑进来的野狗。这里只有一个大门,而那四个人正坐在门口赌钱,不可能放一条野狗进来,所以它一定是从别的地方钻进来的。只要找到那个地方,她就能逃走。

想到这里,她的精神振奋了许多。咬咬牙,忍住腹部的阵痛,开始低头寻找野狗有没有留下痕迹。地上果真有一溜血爪印。也许那只狗的某只脚掌有伤口,总而言之,天无绝人之路,她更坚定自己命不该绝。

顺着爪印,她轻而易举地找到了隐藏在一排矮树丛后的狗洞,不能不欣喜若狂。在钻狗洞时,双手都有些发抖,几乎撑不住身体,幸好才有三个月的身孕,仅微微有些发卡。

终于出来了。这时的喜悦已经无法言喻,说是死而复生也不为过。可也只敢高兴一会儿,她和死亡还是离得如此之近,不过一墙之隔。她必须逃得更远,叫他们找不到。但因忽惊忽喜和深深的忧惧却让腹部越来越痛。她弓起身子双手按在小腹上艰难地走,没多久便浑身冰凉,额上鼻尖全是泠泠冷汗。可是她不能停,因为那些人随时可能发现她逃走了。

她便凭着顽强的求生意志在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找活命的机会。

可是腹部的阵痛越发剧烈,渐渐已到达举步维艰的境地。她一时力乏,瘫倒在地。

如果能遇到肯救她一命的人该多好!

不知是幸或不幸,她竟真的听见一阵微弱的欢声笑语乘风而来。她惊愕极了,仔细分辨出其中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雪霁姐姐,再放高点,再放高点。没有言语可以形容她那时的震惊和喜悦。

她顿觉全身都充满了力气,连腹部折磨人的疼痛都忘了,只全力寻着声音踉踉跄跄地跑。树影重迭中,几道身影忽现忽隐,越来越近,其中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子正拍着手又跳又笑。她和她们已经近在咫尺,只需走过这片灌木丛。

眼泪毫无预兆地夺眶而出,女儿的名字就在嘴边。

归晴正玩得兴高采烈,忽然听见斜后方传来声响。转头一看,只见树丛随风摇晃。

雪霁问,看什么呢?

归晴怔了半晌,红着眼圈说,我好像听见我娘在叫我。

雪霁可怜归晴,把她抱在怀里哄拍了一会儿。归晴的娘是众人亲眼见到死了的,忠伯还替她娘下了葬,拜都拜过了,哪里还能听见她娘叫她。这孩子,是太想娘了。

她正要叫归晴,冷不防从后伸出一只蒲扇大掌将她口鼻尽数捂住,另一手铁圈也似地箍紧她的腰往后一拖。她恐慌地瞪大眼睛,欲要挣扎,早有两双手一左一右各架住她一只臂膀,怀里小心收藏的宝贝滑落在地,被他们忙不迭地捡起。她就这样被倒拖着迅速离开,和女儿越来越远。

她知道,她不会有机会再见到女儿。

如果上天给了你一次机会,很有可能它只是打了个嗑睡,一旦它清醒,一切便又成为它的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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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孟子大讲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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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孟子,中国古代著名思想家、教育家、战国时期儒家代表人物。他继承并发扬了孔子的思想,成为仅次于孔子的一代儒家宗师,对后世中国文化的影响全面而巨大,是中国人推崇的文化大师,像钻石一样成为后人最珍爱的宝物。本书以《孟子》为基础去观察孟子的管理思想,融注着真实感,文笔挥洒,是一部可读之书,对大家提升自己管理能力大有益处。孟子与孔子并称中华“双圣”,不管在做人还是在治国之道上,都极力推行“仁政”,孟子的治国之道当中,丰富的仁政管理思想对我们当今的企业管理思想是一个极大的启示。
  • 现古世道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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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被一个老头骗到古代,经历种种,爱上了一个人,再回到那里时已经没有了他的影子,上天快来救我,一个和他一模一样的人吗,她带着那份和他的记忆一起和现在的他生活下去,值得吗?
  • 我在牢笼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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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说世界只是一个牢笼,而你我皆为鱼肉。那么,我愿不惜一切,成为主角,站在牢笼之外,逃脱你的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