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清稍作一番修整之后，情绪渐渐平稳下来。
庄明轩安抚她花费了好长一段时间，出门时，他意外地遇见一个人。那人定定看着他，片刻后，他和那人一同消失在会场内的一条长廊内。
此时，苏慕清面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
“苏总。”侍者轻叩她的房门，“林总问你是否已准备妥当？”
“走吧。”苏慕清站在门边，神色已恢复成初进门时的冷淡，好像根本不曾变过。侍者看着她，失神片刻，惊觉自己的失礼，忙为她引路。
由于是林家的女儿满一百天，台下正前方已站了林若言一家人。林若言还是一如既往地英俊，他身穿灰蓝色西装，手中抱了个小小婴孩，面色柔和，似是很多年之前的夜里，他也用同样的眼神注视着苏慕清。
正如母亲所说，生命是个轮回。
苏慕清扬唇，露出淡淡笑意。
“拜托你了。”林若言真诚道。
苏慕清不着痕迹地点点头，眼神扫视会场，掠过林若彤，寒磊，以及陌生或合作过的企业高管和政界大腕，轻启朱唇：“尊敬的各位来宾，大家晚上好。”
台下掌声如雷。
这样的场合，对于如今的苏慕清而言早已游刃有余。她送完祝福语后，开始念到场的来宾名单，每念一个，她都与台下的人对视一眼，对号入座。
除了寒懿。
她轻巧地向台下扫了一眼，根本没来得及对视，便念到了下一个名字。
“沈芊芊。”
“在这里！”挽着寒懿手的女孩欢快地招手，苏慕清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寒懿在一旁的话，她一定会跳起来打招呼。
“姐姐你是这次的主持呀，好厉害。”沈芊芊露出赞叹的眼神，“我就不行。”
寒懿揉揉她的头：“以后你也可以。”
“别乱动，头发都乱了！”沈芊芊不满地看着他。
尽管努力提醒自己不要往台下看，无奈他们二人的站位实在太靠前，苏慕清将这一幕毫无保留地收入眼底，心底一阵钝痛。
“接下来，就把舞台交给这次百日宴的主人，林总，林夫人。”苏慕清款款侧身，做了个“请”的手势，林若言和庄明月上台，冲苏慕清点点头。
“谢谢。”庄明月浅笑道，“我接受你的祝福。”
祝福？什么祝福？
苏慕清想起来了，自己刚刚好像的确说过“祝小公主茁壮成长，一生幸福”这样的话来。
林若言接过话筒后，苏慕清自然地走下台来，好巧不巧地站在林若彤身旁。
“不要脸。”林若彤低低地道。
苏慕清面向台上，眼神都懒得给她一个。她看了看周围，心里生出些疑惑来，平时庄明轩都会在台下等她，怎么今天人影都不见一个，刚才念名单的时候也没瞧见他，不知是不是去了厕所。
“喂，苏慕清。你是不是去了趟美国，话都不会说了？”林若彤瞥向她，“我跟你说话呢。”
“狗喜欢对着人叫，我难道还得叫回去？”苏慕清淡淡开口。
一句话，林若彤的笑容瞬间消失。
“别以为出国开个公司就很厉害了，你知道死在林氏手上的小公司有多少吗？”
苏慕清抖了抖眉毛：“不知道，有这个空，你不如多吃点鱼。”
“我吃不吃鱼关你什么事？”林若彤被她不按常理出牌的性子噎了一下，气势怎么也不能提到刚才的时候，“等等，你不会是在骂我蠢吧？”
苏慕清歪过头：“你居然猜到了。”
语气没有丝毫嘲讽的意思，却让林若彤的脸色变了又变。
后面忽然传来一声嬉笑，是站在寒懿身旁的沈芊芊。女孩掩着唇，眉眼弯弯，极兴奋的模样：“可见到林若彤吃瘪了。”
明明是议论旁人的语气，音量却不小，真真切切地传进了苏慕清的耳朵里。
苏慕清有理由相信，这话也同样传进了离她不远的林若彤耳中，后者气得发抖，却没有发作。
见此情景，苏慕清不经愕然，莫非林若彤是碍于这是她小侄女的百日宴，不好闹僵？怎么她出个国，连林若彤都开始顾全大局了？
“你上次和她对骂，不也没落下风。”寒懿淡淡道。
不知是不是苏慕清的错觉，她总觉得寒懿对沈芊芊说话的语气与对旁人不同，好像格外有耐心，有问必答，温柔至极。
想到这里，她又有些难过，却已不如最初。
“寒懿，你有什么资格说话？”林若彤侧过身，毫不掩饰鄙视的眼神，“能把一手好牌打成这样，我也头一回见。”
“你干嘛又说阿懿！”沈芊芊不服气道，“林若彤，能不能安静一回，天天没事找事，你很闲吗？”
“我说他关你什么事啊！”林若彤也炸了毛，“别以为你有你哥罩着，我就不敢动手！”
“动手？”沈芊芊难以置信，又似夹了些嘲讽，“你还想打我？”
林若彤好笑地转过身去，一副不想和小屁孩计较的模样，但苏慕清分明见她眼角闪过了一丝狠戾。
“啪！”
巴掌声响彻整个大厅。
舞台上的林若言正好念完给孩子的祝福，正是无人发声的空档期，这一巴掌声显得格外清脆。
寒懿握着林若彤的一只手，脸色却有些难看。
他身旁的沈芊芊捂着脸，发丝垂下，盖住了她捂脸的手。
林若彤得意洋洋地看着二人：“你以为同样的错误我还会犯第二次吗？上次让你挡了，这次，你再挡挡看？”
她的手腕已被寒懿捏得发红，她却没有丝毫感觉似的，仍在笑。
林若言站在台上，看着这一幕，苏慕清原以为他会下来处理这件事，毕竟事关他妹妹和寒懿。可没想到的是，他一副没有看见的模样，将话筒递给了庄明月。
庄明月笑容满面道：“在宴会开始前，我得谢谢大家给我家宝贝的祝福……”
台下的这场闹剧居然被举办人当做没事一样地糊弄了过去。
林若彤露出胜利的笑容。
沈芊芊转过头，一脸怨毒地瞪着她。没错，那是怨毒，苏慕清原本以为这个女孩的脸上不会露出这样的神情。
见周围的宾客也没有露出什么奇怪的神情，苏慕清心知，自己果然离开太久了，连A市目前的状况都不清楚。
寒懿松开了林若彤的手，转过身去哄沈芊芊，后者正在发脾气。
“呵。”林若彤揉着手腕，“早就想打你个绿茶婊了。”
她原本面朝寒懿那边，忽然转过头来，看向苏慕清：“装什么，我那一巴掌，你心里也很爽吧？”
林若彤这话说得过于直白，一时之间，苏慕清也不知道该如何接下去才好。
“为什么我该爽？”苏慕清道，“你这样会搅了你侄女的宴会。”
岂料，林若彤一撩头发：“搅了便搅了，反正这些人都是冲着庄氏来的。”
从前，苏慕清最讨厌林若彤的这般做派，也不知是厌恶她的直来直往，还是无所畏惧。那时林家正值企业的上升期，纯收直逼第一位的寒氏，一时之间，风头无二。
而那时，说是苏慕清此生最落寞的时刻，也不为过。
苏慕清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忽然觉得这姑娘和自己印象中的有些不同。
“干嘛？爱上我了？”林若彤晃晃酒杯，“要不要坐一块？”
于是，这场宴会出现了有史以来最怪异的场面：林若彤和苏慕清居然紧挨着坐在一起，详谈甚欢的模样。
寒磊给自己灌下一杯酒，问道：“她们什么时候关系这么好的？”
寒懿看他一眼，后者自觉噤声。
觉得奇怪的不只有他们俩，当林若言抱着女儿敬酒到这一桌的时候，看着苏慕清的眼神都有点不对劲。
苏慕清回了他一杯酒，给孩子塞了个红包。
林若彤有样学样。
“……慕清，你要不要换个位置？”林若言皱起眉毛，他记得刚刚在场下的时候，自家妹妹还一直挑衅慕清来着。
该不会是没位置了，被迫坐在这里吧？
想到这里，林若言加重了语气：“要不，你去坐第一桌吧。”
第一桌是双方的长辈桌，其中除了庄父庄母之外，还有林父和两家的帮佣阿姨。
苏慕清深知林家的帮佣在林氏工作的时长之久和能力之强，一点也不意外她会坐在第一桌，但是……
“林老夫人呢？”苏慕清问道。
现在庄明月成了林夫人，那林若言的母亲自然就成了林老夫人。
不过，就在苏慕清提起这个词的时候，林若言的眼神暗了暗。
庄明月的神色有些不快，但仍旧保持着良好的教养：“妈已经故去了。”
“抱歉。”苏慕清起身，向二人鞠躬道，“我不知道这件事情。”
林若言扯扯嘴角道：“没事。”便示意庄明月扶她起身。
庄明月握着苏慕清的肩膀，力道极大，苏慕清觉得是由于自己提起了林老夫人的缘故，勾起了她的悲伤，便强忍住疼痛。
“你变了很多。”林若言看着苏慕清，眼神中流露出一种似怀念似感叹的情绪，“完全找不到以前的影子了。”
“这是好事。”苏慕清淡淡道。
在庄明月的催促下，二人也没有再多逗留，直接前往了寒懿那一桌。苏慕清的视线投过去时，发现沈芊芊正注视着这里。
“恕我直言，她看起来挺想把你拆吃入腹的。”苏慕清友情地提醒了一下林若彤，虽然她们十分钟前还在互噎对方。
林若彤看了沈芊芊一眼，翻了个白眼：“反正也掀不起什么风浪。倒是你，那小婊子在寒懿跟前晃来晃去，你心里就没一点想法。”
苏慕清动了动嘴唇，还没发出声音，林若彤已经自顾自地“哦”了一声。
“也对，放着庄明轩的大腿不抱，去啃回头草，的确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林若彤点点头，一副被自己说服了的样子，低头拎起一只基围虾。
苏慕清抿了口酒，问道：“你和沈芊芊有过节？”
“有啊。不过为什么要告诉你？”林若彤熟练地拔出虾头，直接把虾尾往盘中一扔。
她盯着手中的虾头看了片刻，又低头看看已经堆满了虾头的盘子，上面孤零零地摆着一只虾尾，煞是可怜。
“咳。”林若彤索性将手中的虾头也丢在虾尾上，又夹了只新的基围虾，“算了，告诉你吧。”
苏慕清看着她，笑言不语。
“苏慕清，你知不知道你这个样子比你以前看起来还要可恨。”林若彤边吃肉边吐壳，动作毫不利索，“让人很想打你。”
“可你打了沈芊芊。”苏慕清道。
“那是因为她比你更可恨。”林若彤愤愤道，“天天在寒懿跟前晃也就算了，偶尔还跑去寒磊面前勾引他，一天都不安分。”
“说起来，你为什么没有和寒磊结婚？”苏慕清问道，“不是订婚很久了吗？”
林若彤剥虾的手顿了顿：“你这么问，我真的会打你。”
“当我没说。”苏慕清道。
林若彤却露出很烦躁的表情，把手中的虾子一甩道：“不吃了！”
说完，她起身，指了指苏慕清：“你跟我出来一趟。”
“……干嘛？”
“聊天！”
会场内的空气着实烦闷，来的人或多或少是想巴结林氏或庄氏的，是以对林氏的小公主的态度极亲热，看得苏慕清都觉得不舒服。她思索片刻，便跟着林若彤走了。
林若彤对场地很熟练，很快就七拐八绕地来了庭院。
此时已近春天，庭院里坐落着假山，山上留下泉水，水声泠泠，和着鸟声，清脆悦耳。林若彤熟练地爬上了一座假山，小心避开有水流的地方，居然一滴水都没有落在她的裙子上。
爬到一半时，林若彤脱了鞋，看见在下面的苏慕清，她皱眉，伸出手道：“上来。”
苏慕清摇摇头：“不行。”
……
片刻后，苏慕清坐在假山上，已是大汗淋漓。山下是两双胡乱摆放的高跟鞋，几乎丝毫尘土都没有沾过，价值不菲。
苏慕清坐在山上，发现这座山居然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高，放眼望去，竟能将整个酒店收入眼中。
“抬头。”林若彤道。
苏慕清顺着她的话抬起头，猝不及防地将整片星空收入眼中。
“好看吧？”林若彤得意洋洋道，“这是整个A市最适合看星星的地方，是妈咪送我的生日礼物。”
原来这家酒店也是林氏旗下的。
苏慕清默默记住这条信息，看了半晌，她听见身旁的林若彤仿若自言自语的声音：“你恨过一个人吗？”
由于她的声音太小，苏慕清一时之间居然没有反应过来是不是在问自己。
“喂。”林若彤似不耐烦地推推她，“你听见没有。”
她下手的力道极重，苏慕清摇晃了一阵，差点直直栽下身去，惊出她一身冷汗。转过头时，林若彤却在一旁大笑。
这里远离酒店，大笑也无人能听见。
苏慕清忽然冒出一个很荒谬的念头，如果林若彤刚刚那一推，让自己栽了下去，再想办法拖点时间，等到自己被救治的时候，即便是不死，也要修养好长一段时间吧。
那么为什么，她没有推呢？
林若彤开始狂笑不止，笑得自己都差点背过气去。
足足等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才听到苏慕清的回答。
“有。”苏慕清的语气很轻，“恨了很久。”
五年，如果人生一共只有八十年的话，五年几乎占了人生的十六分之一，不过她也不确定是不是只有五年，说不定在那之前一点点，可能是被迫捐献骨髓的那一刻，或是得知奶奶死讯的时候，就已经默默地恨上了。
“是我哥？还是寒懿？”林若彤漫不经心地问道，
苏慕清闭口不言。
“那就是寒懿咯。”林若彤笑了，“真没想到，你这么包子的性格也会恨一个人。”
“包子？”苏慕清有些疑惑，“为什么这样说。”
“表面上看起来很有骨气，其实一戳就破。我个人更喜欢用气球这个词一点，但是他们说是包子，怎么戳也没反应，也差不多吧。”林若彤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在假山上走来走去，看起来像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子。
苏慕清不由得有些担心她：“你小心点。”
林若彤回过头，冲她笑，张狂得有些诡异。
“你以为我和沈芊芊有过节，所以下意识地对我放了心，只可惜你没有想到，比起沈芊芊，我更恨的人是你。”
下一刻，假山下出现了本应该在宴会中出现的沈芊芊。
沈芊芊一改在寒懿面前的清纯可爱，露出嫌恶的神色道：“这就是你说的那个苏慕清？也不过如此，至于你这副样子？”
她站在山下，提起裙角，小心翼翼地把两双鞋子踢远了一点。
此时，苏慕清已不着痕迹地后退了几步。
一想到刚才林若彤的神情，她霎时清醒过来，如果只有林若彤一个人的话，她尚且可以瞒住别人，但绝对瞒不住她哥哥。林若言发现苏慕清不见，定会出来找她。
可若是有与林若彤发生过冲突的沈芊芊也和她口径一致呢？
苏慕清甚至能够想象到二人先后回到酒店的场景，面对他人的质问，他们可以直接说看见苏慕清提前走了，又是瞒天过海的办法。
至少，在这场宴会结束之前，别人不会察觉到什么不对劲。
或许，她可以提前给庄明轩打个电话。
“算是小看你们了。”苏慕清道，“你们想做什么？”
“你一直摸来摸去，是在找这个吗？”沈芊芊扬起手，手中握着一款手机，“不好意思，你的宴会包也一并落在下面了。”
苏慕清顿了顿，想起来刚刚见林若彤脱了鞋子丢了包，她也一一照办了。
果然还是太大意了。
一旁的林若彤不耐烦了：“你们聊完没有。”
“没有！”沈芊芊理直气壮，转向苏慕清道，“听说你是阿懿的情妇？”
“……”苏慕清无言以对。
沈芊芊皱起眉道：“不管你是什么东西，以后给我离他远点！”
“还有寒磊。”林若彤补充道。
“寒磊？”沈芊芊默念一遍，冷笑道，“你看他身边那个女人，和眼前的这个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要说他忘记了，你信？”
明明只有七八分相似，却被她说成了十足，苏慕清眯起眼睛，这个女孩似乎想挑起自己和林若彤之间的纷争。
很显然，林若彤吃这一套。
“忘记？”林若彤冷笑道，“不止是忘记，我要他的全部！身心，从内到外，全都属于我一个人！”
沈芊芊闻言，素净的脸上露出不符合的冷笑。
苏慕清还没来得及说话，下一刻，她瞪大了眼睛。
同时，耳边响起沈芊芊的尖叫声。
“啊——”
林若彤的身子直直坠向泉水，溅出大片水花。坠落时，她面朝苏慕清，脸上是恶毒的笑意。
这一刻，苏慕清的脑海里浮现出一个古怪的想法：她的裙子终于湿了吧。
与此同时，沈芊芊的尖叫声引来了附近的保安，见林若彤在水里扑腾的模样，他们大惊，忙派人来救。
这泉水不深，但是直通的井水，即便是快三月的天里，也冰凉彻骨。
林若彤不会游泳，一直在水里扑腾。水池上有一座桥，假山与桥遥遥对立。苏慕清猛的发现，不知什么时候，林若彤竟已走到了假山的中间，她这一条，与岸边隔了好长一段距离。保安们纷纷从桥上跃下，也废了好大的劲才揽住她。
期间，林若彤一直在挣扎。
救援的这短短几分钟里，庭院里忽然用来一大批人，手里举着相机，手机等拍照用具，还有人掏出录音笔，采访着还在假山上的苏慕清。
“请问苏小姐，是你把林小姐从假山上推下来的吗？”
“听说你与林总曾经有一段旧情，他是不是曾经真的为你身患绝症？”
“苏小姐，我是黎明的电影粉，请问能解释一下你的黎明抄袭事件吗？”
一片嘈杂之中，一个人拨开人群，来到假山下，向苏慕清伸出手：“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