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慕清被他这句嘲讽所惊，抬头看他，却望进了一望无际的深潭里，她仿佛溺水的人，无数的水草几乎将她淹没。
“寒先生。”苏慕清闭上眼，冷静道，“不要做无谓的猜测。”
寒懿露出一个微妙的笑容。
舞曲的终章是一个重音，寒懿擅自修改了舞步，将原本应当搂住半截身子的动作改为向上托举，苏慕清猝不及防，在他的支撑下开始旋转。
一秒，两秒，直到一分钟，周边响起浪潮般的掌声。
苏慕清整个人被寒懿搂在怀中，由于这半个月来的卧床休养和频频受难的体制，她的脚尖麻木，腿几乎陷入片刻的瘫痪。
寒懿半搂半抱地将她带到一旁，表情冷淡。
人们目送着他们离去，随即很快开始新的舞蹈。
“这么娇弱？”男人松开手，靠在墙边，他们此时在窗台边，除了脚下洒满的月光外，还有呼啸而至的冷风。
苏慕清身着单薄的礼服裙，整个人几乎蜷缩着。
寒懿将衣领松了松，却没有丝毫要相助的意思。
苏慕清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让寒懿此刻显露出明显的“我不高兴”的气息，但是她显然是个很擅长忍的人。
所以，此刻她咬紧牙关，明明冷得发颤，却一声不吭。
“今天，你有任务。”寒懿垂下眼，从裤袋里摸出一支烟，点燃。
苏慕清不知道他是怎么把烟带进来的。平日里，寒懿虽然冷漠，却远远不及今晚。
好在，寒懿并没有要她接话的意思，继续说道：“我在和林氏争夺ELA的投资。”
“投资？”苏慕清皱眉。
在她的印象里，寒懿应当是被争夺的一方。
“是，我手头的筹码不够，但是ELA的负责人很欣赏你。”寒懿淡淡道，“作为投资人，ELA一向很大方。”
“需要我做什么？”
一缕烟雾徐徐上升，将寒懿的脸笼罩在一片朦胧的雾气中，模糊了他的轮廓。但是苏慕清仍然觉得很安心，寒懿站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他身上传来的味道与记忆中的一致。
“你以前，很喜欢画画吧？”寒懿挺直了脊梁，将烟头丢进一旁的回收箱中，“为什么没有考美院？”
“我认为，爱好是不能用来当做职业的。”
“可是你的姐姐可以。”
“我们不一样。”
苏慕清皱起眉头，心中涌起不祥的预感。
寒懿用一种探究的眼神注视着她，可苏慕清知道，自己对他而言没有秘密。
“现在，有个让你拾回梦想的机会。”寒懿淡淡道，“ELA的少爷很喜欢，并且去找了你当年的画，如果你一会能携作品出场，这场慈善就到此为止了。”
“慈善？”
“是，慈善兴致的拍卖会。”寒懿扶住她的肩头，“我会取其中的一部分，用于你姐姐的治疗。”
苏慕清的眼神蓦地被点燃了。
“我答应。”
晚会进行得很顺利，苏慕清和寒懿很快又回到了会场，涌入人群之中。
在修养的那段时间里，她一直在背诵这些宾客的名单，每一个人的名字后面都做了堪比百科的详细注解。
也正因为如此，苏慕清才真的确信，这一次宴会对于寒懿来说很重要。
现在，对她也很重要了。
“寒总。”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上前来与寒懿寒暄，“oh，真是位气质出众的女性。”
苏慕清微微颔首，心头顿时漏跳了一拍。
她很清楚，此人是ELA的执行董事，也是那位的亲生父亲。
“过奖。”寒懿的面色清冷，将苏慕清的手松开，与老人握手。
“这么几年，寒氏可是越来越有模有样了。”老人笑眯眯道，“当真是虎父无犬子啊。”
“客气。不过是些小伎俩罢了，可不比您当年在战场上的真刀实枪。”寒懿垂下眼，“慕清，还不快来和威廉先生打招呼。”
苏慕清闻言，急忙上前一步道：“威廉先生，久仰。”
话不能多说，既要表达自己的敬仰，又不能抢了寒懿的风头，所以苏慕清通常仅仅点到为止。
“原来您就是那位苏小姐。”老人细细地打量了她一眼，“不错。”
苏慕清猜测，大概是那位ELA的少爷向他提起过自己。
老人很快又换了下一位寒暄对象，寒懿携同苏慕清在周边游荡，此时苏慕清终于意识到一件事。
“寒先生，我没有画。”
那是她早年的作品了，后来又全卖了给姐姐治病，哪里有闲钱。
寒懿置若罔闻，大概是觉得她的问题过于愚蠢。
“哥，林氏的内乱结束了。”寒磊从不远处走来，一路上，有不少没有和伴侣走在一块的女人向他敬酒，他都一一回绝了。
“说。”
“是林若言，他用林氏的股份和ELA做了交易，具体的还在调查，但是这一次，他们很有可能拿到ELA的投资。”
面对寒磊的语焉不详，寒懿倒是相当自如。
“ELA会看上林氏的股份吗？”苏慕清疑惑道。
虽然林氏在A市算得上是和寒氏旗鼓相当的庞然大物，但他们在海外却几乎没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产业。
而ELA，几乎垄断了Y国的传媒业，这一次来到国内拓宽业务，自然也会选择最强劲的伙伴。
“不知道他使了什么手段，惹得那个老头很高兴。”寒磊朝威廉的方向努努嘴，不屑几乎挂在脸上，“哪儿都有他们。”
很多时候，寒磊都是个随性的形象，他几乎不在意自己的言论会对别人造成什么样的影响。
苏慕清觉得他的性子过于耿直，却又在某种意义上有些羡慕。
这个世界扼住了太多人的咽喉，让他们失去了表达的自我的能力。
“这一块，我们必须得到。”寒懿敲定最终结论，“慕清，让我看到你的能力。”
苏慕清看着他的眼睛，忽然想起自己那份熬了很久的夜才写出来的策划书，话在喉头滚了滚，又被她咽了下去。
“好。”
热场结束，有人陆陆续续地集中到舞池中央来，灯光逐渐暗下来了。
“欢迎各位来参加这次慈善晚会，我在此，代表ELA对大家表示郑重的感谢！”
片场响起掌声。
苏慕清挽着寒懿的手臂，站在舞池的中央，这里离主持人有点距离，但是她看到了林若言和庄明月。
二人的站姿是如出一辙的端庄，即便是从背影看来，都无可挑剔。
苏慕清的唇角微微上扬，避开了林若言回望她的视线。
“接下来，我宣布，晚会正式开始。”
一件件捐赠品出现在灯光下，流光溢彩，熠熠生辉。
人们专注地注视着那些可能在别处几乎根本不可能看见的珍贵物品，啧啧称奇。
苏慕清跟着寒懿走了一圈，看见自己的画被摆放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下面是低调简约的寒氏集团的标志。
这还真不符合寒氏一贯的风格，她这样想道。
对于这群人来说，书画的鉴赏是必修课，陈列品中不乏名家之作，如字帖，华夏国画，甚至还有各种艳丽的花，簇拥在一块，在人们的目光中缓缓绽放。
“真有新意。”苏慕清不禁感叹道。
原本对寒懿非常有把握的她，现在也不禁在心底打起了退堂鼓。
在这么多风格艳丽且珍贵的捐赠品之中，她的字画真的会脱颖而出吗？
或者说，ELA那位小少爷，真的对她足够在意吗？
在一片琳琅满目中，苏慕清停下了脚步。
“好久不见。”高中生笑容可掬地说。
一看见她，苏慕清就会忍不住想起那天的绑架，男人坐在椅子上，游刃有余的笑容令人记忆犹新。她注意到，今天的高中生穿得非常正式。
“Simon，好久不见。”寒懿冲他打招呼道。
“好久不见，寒先生还是一如既往地气场全开。”Simon勾了勾唇角，又将视线放到苏慕清的身上，“今天，你有带捐赠品来吗？”
苏慕清指了指角落里那幅几乎无人驻足的画，脸颊微烫。
“是这个吗？”Simon示意身旁的男人去取画，看着上面展翅欲飞的拉斐尔，露出怀念的目光，“就它吧。”
“是。”身后的人丝毫没有要劝诫的意思，径直将编号扫入读取器中。
“可是……”面前发生的一切，让苏慕清几乎不敢相信，她甚至想唤住他，让他再确认一遍。
“没关系的。”Simon露出安慰的笑容，“今晚，ELA会按照你的标价全额拍下它。”
他说的是那幅画。
直到现在，苏慕清才能彻底意识到，寒懿所说的那句话的分量。
“……会不会有点草率？”苏慕清咬咬唇，仍旧表达了自己的看法，“或许你应该再看看别的捐赠品。”
“不会。”Simon看起来与那天很不一样，或许是他今天穿了黑色西装的缘故，整个人看起来稳重且绅士，“不过，如果你能和我约会就更好了。”
约会？
苏慕清感觉到周边的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冷了。
“忽然有点事，失陪。”寒懿微微颔首，大踏步地从Simon身旁离开，巨大的拉扯力道差点让苏慕清站不稳。
“抱、抱歉。”她感觉自己有些失礼。
苏慕清能够明显地感觉到寒懿生气了，但是她没想到他会这样不顾形象，就这样拉着她离开了会场。
“今天的任务，你完成得很好。”寒懿冷声道，“现在，回别墅等我。”
苏慕清的心猛地一颤，逃避了这么多天的事情，终于又要重新接受了。
她的耳边无端响起陈小雅说的话。
“你付出了你的青春，那寒懿自然也要给点代价吧。如果送你什么礼物，就别扭捏了，好好收着。”
“寒先生。”苏慕清忽然抬头道，“你给我的那张卡，我可以用吧？”
“哦？”寒懿的眼神有些惊讶，混杂着轻蔑，“可以。”
“那就好。”苏慕清笑道，“我还欠您七十万，是吗？”
“你想做什么？”
“那辆车，您安排给我的。”苏慕清指了指不远处的车库，里头隐约闪烁着一点蓝光，“我想卖掉它，以此还债。”
寒懿眯了眯眼，他的眼神里透露出一股危险的气息。
苏慕清昂首，与他对视。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前，她已经模拟了无数遍现在的场景，她知道这样做会惹怒寒懿，但是她别无选择。
总有一天要划清界限的。
“你在生气？”寒懿忽然凑近她，打了苏慕清一个措手不及。
“没有。”
“反应这么快。”寒懿道，“最近听到了什么消息？”
苏慕清的心底冒出一个念头，但是很快被她压了下去。她忽然有些生气。
“洛洛的电影已经开始拍摄了，这孩子坚决要做公益题材。”寒懿轻描淡写道，“这也是你接下来的工作安排。”
苏慕清低头不语。
“在为策划的事情生气？”寒懿的语气里有一种意料之中的从容。
风拂过脸颊，稍稍吹散了体内的酒精。
苏慕清的脸颊一片通红，衬着她白皙的肌肤，在月光下美得出奇。
寒懿看着她的表情，更加确定了自己的猜测是正确的。
“安晓不是能随意说动的人。”寒懿道，“她父亲一直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成为一名出色的企划部长。”
苏慕清不为所动。
“那份文件是我给她的，通告也是我亲手拟的，可是，你要知道，如果没有这一出，你的改革是没办法实行得如此成功的。”
寒懿难得说了这么长一段话，他脱下外套，搭在苏慕清柔嫩细白的肩膀上，她的脸已经冻得通红。
“可即便如此，你也不能，不能……”
“不能直接把你的东西给她？”寒懿接话道，“公司可不是你的校园，人人平等的规则在这里并不适用。”
“你唯一能做的，就是提升自己的竞争力，成为能够站在众人眼前的那个人。”
苏慕清非常认可他的话，但是有一点，她觉得很荒谬。
“为什么证明她的能力一定要用我的成果？”
寒懿的眉头微微皱起：“你醉了。”
苏慕清知道，自己的音量有点大，但是她没有办法控制情绪。可这是她努力了这么久的成果……
“这件事情，我会给你一个合理的解释。”
回忆到这里，戛然而止。关于那天夜里后半段时间发生的事情，苏慕清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
她再次恢复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红砖别墅的卧室里。因为昨晚喝了高度酒的关系，她的脑袋头疼欲裂。
真是不该随便喝宴会里的东西啊。
最后的拍卖结果她没有得到消息，也不知那个高中生……Simon是不是真的选择了她的画。她记得，那幅画她的定价是两千万，因为完全不抱任何希望。
还有安晓和策划的事情。
想到这里，苏慕清的眼神暗了暗。
“早上好，苏姐姐！”忽地，桌上一个活泼的电子声把苏慕清吓了一跳。
“是不是很惊喜？这是我特意为你定制的私人通讯仪器。”那个声音继续道，“这样，你就能随时随地和我联系啦。”
苏慕清的嘴角露出笑容，又很快收敛，她来到那个模样可爱的仪器面前，仔细审视，不知道这个小东西会不会把自己的表情也一道收录进去。
“我们已经开工啦，在一个非常非常偏远的郊区。苏姐姐，叶珏哥哥真的是一个很敬业的演员，昨天要跳下井演的一场戏，他一声不吭，沾了一身泥。”
“这样啊。”苏慕清试着和许洛杨对话，“不是已经删掉了吗，那场戏？”
“嗯，但是叶珏哥哥说这样子才能把人物形象塑造得更鲜明，又加回来了。”许洛杨答道，“苏姐姐，你快过生日了，有没有特别想要的礼物啊？”
“嗯？”
“比如钻石珠宝之类的，你们女孩子是不是都喜欢这个？上次若彤姐姐生日，我送了她一套她无意间提过的血钻，她很高兴呢。”
“啊，大概是吧。”苏慕清回答得有些敷衍，实际上，若不是许洛杨的善意提醒，她都快忘记自己的生日了。
快要22岁了，当真是岁月如梭。
“爹地说，这一次他会为你举办生日宴会，到时候，社会上有头有脸的人都会去参加。”许洛杨显得很高兴。
苏慕清受他的情绪感染，笑起来：“那欢迎你到时候也来玩。”
“我当然会去啦！”许洛杨扬声道，“这是爹地第一次为除我们家人以外的人操办主动操办宴会呢，上次安晓姐姐想请他去，他都拒绝了。”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安晓这个名字，现在就如同一根鱼刺，哽在苏慕清的心头。
“安晓也在拍戏吗？”她轻声问道。
“是啊，虽然她对这个题材没什么兴趣，但还是有尽力配合的呢。”许洛杨的语气里有种别扭的兴奋。
苏慕清想，或许只是她觉得别扭而已。
“她演得好吗？”虽然她对这个问题一点也不感兴趣，但是心底就是有个声音攥住她，不让她跳到别的话题。
或许，她潜意识里也是埋怨的，埋怨寒懿擅作主张，就把自己的东西给了别人。
“嗯！早就说过啦，其实她非常适合表演的，但是她的性格太……”许洛杨顿了顿，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词，“她太高傲了，一般的导演根本使唤不了她。”
“耍大牌？”
“对！黑子们经常用这个来攻击她。”许洛杨撅起嘴道，“苏姐姐，这里的环境真的太差了，幸好你没有来。”
“哦，是吗？”苏慕清敷衍地应和道，心底松了口气。
虽然主动跳过这个话题的不是她，但是她终于感觉到了一点点能够呼吸的自由。
许洛杨絮絮叨叨地和她通了一个小时的话，其中大部分时间都是在吐槽选地，苏慕清很快失去了兴趣，默默地听着。
嘴上不多言，思绪就容易飘到别的事情上去。
她想起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去看过姐姐了。
自从那次车祸之后，医院的护士醒来后告诉她，姐姐已经来看过她并且离开了，床边还放着她亲手煲的汤，可苏慕清再打她的电话时，却一直是已关机的状态。
平日里，二人常常会互通电话，对彼此的生活虽然没有参与，却了解得不比别人少。
苏慕清有些犹豫，不知道这一次，姐姐是不是因为她车祸的事情生气了。
“苏姐姐，苏姐姐？”许洛杨在电话那头嚷嚷道，“你是不是嫌我啰嗦了？”
孩子的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失落。
苏慕清连忙否认：“当然不是……只是觉得拍摄辛苦，你还要抽时间打电话给我，怕你累坏了。”
那边传来呼吸声。
“是挺累的，每天凌晨才睡。”许洛杨喃喃道，“但是，只要一想到这部电影拨出后的反响，就觉得浑身都充满干劲！”
“那真是太棒了。”
苏慕清露出由衷的笑容。
从她第一天见到许洛杨起，她就知道，这是个有故事的孩子。他原本可以像别的富二代一样，利用家族的优势挥霍自己的欲望。
可是从寒懿的描述中，许洛杨的形象渐渐鲜明起来。
他有自己的追求，也有充分的自由。
像这样，为了想做的事情努力奋斗的他，既在苏慕清的意料之外，却也是情理之中。
“所以，苏姐姐，你还是不要过来跟拍了。”许洛杨道，“现在是冬天，这里虫蚁还是很多，我都快被它们咬死啦。”
苏慕清“咦”了一声：“你们为什么不搭个棚子演呢？”
虽然猜得到答案，但她还是想听许洛杨亲口说出来。
“想给大家呈现一个真实的故事。”许洛杨的语气也很真诚，“叶珏哥哥也是这么想的，可是……”
接下来的话，不用他说完，苏慕清也能猜到。
“安晓是安市长的女儿，吃不了苦情有可原。”苏慕清的声音很平静。
二人又寒暄了几句，挂断电话。
翻了翻手机，方琴今天没有发短信给她，就说明她不用去公司。
自从她陪同许洛杨拍摄电影之后，寒懿对她的翘班就显得宽容了许多，不仅允许她不去打卡，甚至安排了方琴做她的行程助理。
只要有工作，全部都会通过方琴来传达。
苏慕清意识到，今天或许是自己难得的假期。她想去看望一下姐姐，顺便跟她道个歉，尽管苏慕清为了隐瞒她和寒懿的关系而撒下了诸多谎言，但是……
坚决不能让姐姐知道！
但事与愿违，就在她换好衣服准备出门的前一刻，一条短信进来了。
是一条邀约。
是一条来自ELA的邀约。
苏慕清握住手机的那一刻，表情不自觉地有点僵硬。
“我选择了你的捐赠品，作为回报，陪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