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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租佃之间

大早起,太阳还没露头,二小子就气愤愤地跑到六十八家屋门口,“咚咚咚……”地敲那两扇破门,嘴唇一上一下的,就是不作声。

“谁个?”一个尖嗓子的女人从屋里发出了问声。

“找六十八,回来了没有?”

“夜儿,当天就回来啦,甚的事?”伴着女人的语音有脚步声走近了门口。二小子听见抽开了门闩,使劲一推,那女人就顺着推开的两扇门蹲在了地上。二小子一步抢进去,六十八还在炕上打鼾睡。

“是你,六十八,”二小子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恨,他跳到炕上,“你为甚把粪送到我地里?你想夺我的饭碗不是?”

六十八被二小子的吼叫惊醒了,睁开眼看见他的脸相怪难看,心里一琢磨也就知道为的甚事了,虽然二小子的吼叫他一句也没听清。

“我瞅过了,你把粪送到我地里。甚的意思?”

“好好地说,吼叫个甚?”六十八的老婆用一种调解的口气说,蹲在地上的事,她已经忘了。

“二小子,咱两个说不着话,”六十八坐起来背靠着墙,用那稀烂的被子围住下身,身子摇晃了几下,说,“那地不是你家的,你找地掌柜去。说我把粪送到你地里,我不知道,你找他去吧!你是你,我是我。”

“你胡说,甚的你是你,我是我!你想多交租子顶我,你是个人还是个鬼?”他拉住六十八的右手就往地下拖。

“咱们叫村里众人评评,那块地该你种,该我种?”

六十八死不下炕,因为他还没有登上裤子。

“这是作甚,穿上衣裳再说,凉着啦。”六十八的老婆插进来说。

“你娘娘的!”二小子连一点耐性也没有了,他使劲一拉,六十八就栽到了地上。于是,他们两个就凶猛地扭打了起来。

这时候,六十八的老婆的吼叫失去了应有的灵验,不管她是怎样的高声劝说和拼命扯拉,一点也不能阻止他们的厮打。从屋里打到院里,扭作一团,在地上滚来滚去。六十八赤着肚儿,浑身上下一丝不挂。二小子的皮袄也被撕烂了,他用膝盖压住六十八的脊梁;六十八的老婆就乘势打二小子的屁股,这对于二小子是并不关痛痒的,他只是一点不放松地压住六十八。墙头上虽说有两三个女人在观阵,但绝不敢下来拉开他们。

“你抢我的饭碗、命根子,这两垧地我种不上,你也种不成。”

六十八不说话,只是想找个机会翻过身来,两腿替换着一伸一伸的。

“你还种不种?”二小子问,并不放开他。

“是地掌柜找我的,我没有去找地掌柜。”

这时候,已经来了几个人,一面拉一面说,二小子也觉得光是打架也不顶事,同时他又想起了真要没地种时的那种可怕的情景,便伤心起来,就着别人的劝说他松松地放开了六十八。“活不出这个春天了,我那碗饭叫他端去吧!”说着,两颊已经挂满了眼泪。他回到自己的窑里,老婆推磨去了。数分钟前,他曾英勇地为自己的生活的幻想战斗,现在呢?负伤的狼样地躺在阴暗的巢穴中。他起来闩上门,重又躺在炕上,过去了的,那些不堪回首的生活,便排成了队在他眼前慢慢地移动……

“欠我的榆皮钱甚会儿还呢?”“呐——”二小子说,“黄三叔,如今,嗬嗬,还是凑不上。”“你不是还有垧半地?”黄三说,“把约押在我手下吧。甚会儿还账,甚会儿种地。”“黄三叔,那样,你不看,妈妈两天两夜没进口汤水了,那垧半地,”二小子迟迟地说,“就指望那垧半地了。”“不押给也行,”黄三说,“能还我钱怎的都好。真要是,钱也不还,约也不给,我送你到防共团里,说你抗债不还,那就不能说三叔不讲情面了,对不对?”“明儿吧,”二小子被逼得没法,说,“有钱还钱,没钱给约,明儿一早送上门,行啦不?”“那就一言为定。”黄三说完就走了。二小子躺在炕上一天没出门。妈妈饿得睡也睡不着,坐也坐不住,两眼甚也瞧不见了,老是有气无力地埋怨二小子:“我能把你养大,你就不能把我养老。”二小子也不说话。夜来了,他睡不着,想:“这天年一条活路也没了。”下炕来,头晕得厉害,眼前像有无数的金星在飞迸,摸索着找见切菜刀揣在怀里,向着黄三的大门走去。在这寒冬深夜里行走,冷而且怕,星星散布于天空,像在窥探二小子的秘密。忽然,一盏马灯出现在拐角处,黄三叔摸牌回来了,他迅速地躲在门旁,浑身发抖,血在身上加速地回旋。一霎的工夫,黄三已经出现在他的眼前,这时候,他连举起菜刀来的力量也失去了,他的身子像失去了主宰摇摇欲倒。“二小子!”黄三发现他后,吃惊地喊了一声。二小子觉得阴谋已被发觉,丢了魂儿样地,把手里的菜刀使劲向着黄三扔去,拔腿就跑。回到家里,手忙脚乱地找见那张约,塞进怀里,妈妈问:“作甚去来?”“没作甚,没作甚……”他说话抖擞得厉害,上句不接下句地说,“我到南庄去,明儿一早……我就回来……”他跪在炕下给妈妈磕了头,转身就走,心里非常酸痛,噙着泪绕过村后的树林,直向着西山奔走,伴着他的是无限空虚的黑夜和死样的静寂。这是八年前的事,如今想起来,栩栩如生。

二小子有着一副忠厚朴实的脸相。一生的勤劳在那深而紊乱的皱纹里可以寻得出来,眼窝深陷得怕人,黑红的脸上像涂了层猪油,亮锃锃的;在那油层底下有几颗麻子散布着,那几颗麻子表示了他绝对的忠诚与安分,而没有一点奸诈、狡黠的影子。由于从小就一直担负着于他的身体过于繁重的劳作,所以使得他终年向前探着身子,他三十九岁了,要是从他那副干瘦的长脸和丛生的胡子看来,应该早已超过了现有的年纪。他出远门的时候,常用他的两手拾粪,而他的那对鞋便成了临时粪筐,就是在他给金卯当长工的时候,也是如此的凄苦。因为他经历过那种可怖的贫穷生活,单凭着忍耐是顶不住的。如今,八年前的那种狼狈形象,思想起来,使他自己也很难知道是不是还会有那样的未来。对于人活一辈子到底应该受多少苦,而这些苦楚又是不是老天爷规定了的,他有些惶恐。“买卖人指望多卖些货,做官的指望升一升,老和尚盼着施主去烧香,庄户人呢,没了地,就甚也没了。政府叫减租子,地掌柜就退地,不能!”二小子想,“一家三口子就指望着它。”

“屋里谁在啦?”二小子的老婆端着一簸箕已经推碎了的细糠,回来了,原想一脚就把门踢开的,现在谁把门闩上了,她敲着门问:“谁在屋里?也不作声!”

二小子开了门,他老婆把簸箕放在炕上,看见他那种颓丧的样子,知道一定出了什么岔子。

“怎么啦?皮袄也扯烂了,跟谁打闹来?”

“咱租种的那两垧地,叫六十八夺将去了!”

“咱家的生活,六十八是摸底的,他常到咱屋来坐。他哪有那狠心?我在四不郎家推磨,四不郎老头子说:‘这一定是金卯出的坏,打你手里夺过来,再租给六十八,好多吃些租子。’我看去找金卯探探口气,是真的是假的。”她头头是道地说了一串,末了,又带点责备的口气说,“跟六十八打架作甚呢?!他穷的跟咱一样。”

二小子披上烂了的皮袄,下炕来,找着烟袋,走出门来,砰地把门带上,就向着后堡子金卯——地掌柜家走去。从前堡子到后堡子只有一箭的路程,因为有一道小小的山沟横在路的中间,下坡,过河,上坡,也总得几袋烟的工夫。说起来,这也是一桩莫名其妙的事,前堡子、后堡子本来都叫堡子村,是不分前后的,谁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南半个村叫作前堡子,而北半个村叫后堡子的。由于习惯,这个村子间的往来,比本村也少些,二小子也有些时候不来这里了。到了金卯家的门口,他就一直走进去,院子里和他在这里打长工的时候不一样了,他无心管这些小事情,他拉开风门子。

“二小子作甚来了?”金卯慢条斯理地问。

“那几垧地,你老人家……”

“卖了。天年逼得过不去,不是存心不叫你种,实在……我的生活你是知道的,给我打了四年长工,租种了我三年地……”他捋着那两撇胡子说,“政府里说减租咱也没说的。减就减,我卖地,总不能不答应吧。”

“要是过得去,我也不要求减租子,听说,”二小子试探着问道,“你把地转租给六十八了?”

“对的,我的地想租给谁就租谁,那要看租子多少说话了。”

二小子蹲在炉子旁边,并不说话。

“你到山上这七八年,谁养活你的?还不是你金卯叔。你要种那两垧地也不难,多帮忙我斗八租子。减租是减租,人情是人情,你说呢?”

“那要看收成好坏哩!”二小子努努嘴说,“租子唠,还是照政府里说定的那样……”

“走吧走吧!一垧地给我十万石租子,也不叫你家种了。我要卖哩。”他生气了,说着就往门外推二小子。

“金卯叔,你也照顾照顾——”

“走走走,我家老婆养娃娃哩。”他的火性上来了。两撇胡子如同想飞小燕的翅膀那样忽扇忽扇直动。他的身个很小,却要表示自己并非小到不足以尊敬的那样子。胸脯挺得很高。他紧张着嘴脸,叙说起他是怎样成为二小子的恩人的秘诀。二小子刚来山上的那年,赤手空拳,甚也没,村里的人谁也不敢收下这个外来人,金卯却大胆把他收留下打长工,他常对二小子说:“在我这里,不算享福吧,可也不算受罪。”过了几年,二小子手里有点“私房”了,就独个走了趟口外,回来买了两垧半地,娶了个后婚老婆,还带了个两岁的小子,又向金卯租了两垧地,从这时候起,他就开始了自己的家庭生活。“这是靠了你金卯叔才起来的。虽说你不给我打长工了,可还种着我的两垧地,还不是跟吃着我的一样,从头到尾仔细思量一下,我哪头对不起你,政府里减租……这些咱都不提,你看我胡子都这么长了,上无老,下无少,做官没本事,受苦没气力,就靠这五十来垧地了,你们还要减!减吧!就是这个办法。”他说完,从炕桌底下取出那个长杆烟袋,但是找不见烟包,索性就把烟袋放下,左手紧捏住右嘴角的那支“翅膀”。然后,就慢慢地在屋里走动起来。继续说:“谁不是想捡顺口的吃,从小就没受过罪,老来再叫我啃糠窝窝。”他的话像还没说完又不愿再说下去似的,“不管怎的说,我还是你的恩人。如今,就算……托你金卯叔一把。”忽然,他瞅着了那个烟荷包,一会儿的工夫,嘴里就冒出了一团团的白烟,仍然来回地走着,断断续续地说着,烟雾跟着在他的头上缭绕。

二小子没心再听这些又臭又硬的唠叨。他站起来,上身仍然弯曲着,向着金卯挪近了一步。

“那地,到底叫我种呢?还是怎的?”

还没等到金卯的回答,风门子就轻轻地敞开了。一个二十来岁年纪的后生端着一个油漆托盘走了进来,热腾腾的两碗莜面饸饹,一碟酸菜和一碗漂浮着油圈的酸菜汤,端正地放在炕桌上。这是一种很朴素的饭菜,但是多数的人仍然摸不到它;二小子为了它忧愁过,奋斗过,也曾为了它尝过不少的苦楚与折磨。虽说这种吃食简单朴素,对于穷困的人,它却愈发地散发那诱惑人的香气。

“再端两碗来,一对筷子。”金卯吩咐道。后生“嗯”了一声,退出了,“二小子,来炕上坐,吃了饭再说。”这时候的金卯装得怪和蔼可亲,他强拉二小子上炕。

“不!”二小子缩回了手,又蹲在那里,“你老人家吃,我吃了来的,吃不下。”

“嫌这饭不好?咱再做。”

“真是吃了来的,吃不下。”二小子说着,想,“这真扯淡,我是说地,他是说吃。”

“跟了我几年,作起假来了,你不吃你挨饿。”他上了炕,盘坐在炕桌旁,面向着二小子,把碗端在胸前,用筷子夹了一撮酸菜放在碗里,又倒些酸菜汤,对着那碗莜面轻声地说:“吃吧!”于是就细嚼慢咽起来。

“就等你一句话了,金卯叔。”

“吃完了细细地说,等一等,那地只给六十八提了提,还没说死,你要想种……”金卯又吃了起来。

二小子举起了眼,打量了一下这屋里。头几年,是很熟惯的,就是这处院子的任何地方,比起金卯来都更清楚些,现在,觉着很生疏了。自从他搬到南堡子以后,也很少到这里来串,虽然每年准来送一趟租子,那也只有一两袋烟的工夫。只有年时,为了接受金卯的责骂才多待了一阵子。那是因为交租子的事。

“你们租种人家的地,给交这样瘪的颗子,有良心没?好的留下你们吃着受用了,租种地的成了祖宗,地掌柜倒成了孙子啦!”那时候金卯的火气也不小。“快快背回去吧!租子我一颗也不要,地,白给了你家。”

“今年的收成不好,你老人家是长着眼的,六月里才下雨,苗儿一直没长好,快结颗子的时节,枣儿大的雨疙瘩落了一前晌,共起来,才打了不满五斗,家里剩下斗来米,比这还不如呢!”二小子听着怪冤枉,就给金卯顶了几嘴。

“背回去吧!瘪颗子还不说,四斗租子才给我三斗,甚也不要了。就算我生了场病把它花了。”

那时候,二小子为了今年再种这两垧地,说了不知多少好话,还磕了两个头。“年根底把那斗租子送来!”答应下来,才算了事。

金卯的脾气大,二小子是知道的,现在,金卯对他表示出从未有过的亲善,这还是头一遭,他觉得有些蹊跷,他揣想着:“不管怎的,这是扯淡!扯淡!”

金卯正在吃第二碗,门外有人问:“金卯叔在不在?”他把碗放下,说:“谁?进来!进来!”

再没听见有人说话,从风门子中挤进一个人来,毡帽底下扣着一副贫血的脸,眼里像蕴藏着无限的冤屈,他瞅见二小子也在这里,怔了一下诉怨似的走到了屋子中央。

“六十八!”没等六十八开口,金卯说话了,“炕上坐,炕上……”

六十八哼哼了几声,就将半个屁股凑上了炕沿,一双胳膊支在炕上,身子探向金卯。

“金卯叔,”他用一种讨饶的声音,粗音粗气地说,“那地,你给我说的,我打算……不种它了。”

二小子欠起身子,重新蹲下,想说话的样子。

“为甚呢?”金卯问,想了一下,“那也好,你要不种,卖了它,省得再惹麻烦。”

“你把粪都送到地里了,你又来……”二小子说。

“金卯叔在炕上坐着哩,问一问,那粪是谁送到地里的?不该我吃的饭,我一碗也不想多吃,咱们弟兄……事情过去了,我也不想提它。这种打仗的天年,谁该享福,谁该受苦,老天爷也做不得主!”

“粪么,是我送的,原想自己种来,想来想去还是卖了吧!”金卯说。

“那地的事别再找我了。”六十八离开了炕沿说,“你吃饭,我要回去。”

“我送送你。”他真的走下炕来,送到屋门口,“闲了来坐。”他扭过身来,二小子也挤着往外走,“你,怎的,待一会儿。”

二小子的嘴里不知嘟哝了些什么,就挤了出来。他跟在六十八的背后,有一丈多远,他们不说话,走进那道小沟里的时候,只有小河的流水在淙淙地低语。太阳高高地悬在半空。二小子觉得周围很宽敞、松快,他就紧走了几步,赶上了六十八。

“六十八,”二小子带点后悔又带点埋怨地说,“你看,这事怎的弄成这样子啦,他是日捣咱们哩!”

“嗯。”

他们又不说话了,像有谁在他们的中间挖掘了一道深不可测的沟壑。各人有各人的心事那是自然的,然而他们也都有这种想头,我们之间的仇恨是从哪里来的呢!只有一天的工夫。

“二小子,农救会秘书叫你去一趟。”走到六十八家门口的时候,六十八说。

“你还去不?”

“去过了,他叫你早些去。”

黑夜,召开群众大会。会场是设在前堡子小学的教室里。二小子到会的时候,村里的人已经到了大半,他们在杂乱地交谈着:“今儿开甚的会?”“噢!知道了,银行里借给咱们钱!……”“借钱给咱们叫买籽儿、牛、驴儿、犁,娶老婆吃洋烟的不借给,今儿开会……”

“开会吧!”村长从教员室端来一盏高脚灯,放在教桌上,看了看众人,说,“没到的,两个主任代表负责任,回去了,挨着批评他们,谁叫他们不来的。”

这时候,一群女人又说又道地挤进来了,一进门,她们就盘踞在那里,她们不像男人们坐在桌子上,而是规规矩矩地坐在凳子上的。

“不说话了,坐在桌子上的下来!”村长站在讲台上高声地说,“今儿开甚的会呢?就是叫公民大会。政府里减租,金卯要夺二小子的那两垧地,众人评一评,那地该夺不该。调解委员会给他们说合,金卯不应承,看众人们……”

立时就有了反应,女人们叽咕着为什么种地的事情也叫她们来开会,男人们都在用眼去找二小子和金卯。二小子是坐在第一排桌子后面的,一眼就瞅得见。想看见金卯就不容易,第一,他的身个很小,第二,他是坐在最后那排凳子上的,而那里又没放着灯盏。

“先叫他们到台子上说一说。”一个人提议。

“二小子先说。”村长把他拉到台子上说。

二小子站在台子上觉得很不自在,他的左肩一耸一耸地,像怕皮袄滑下肩来。一大会子,他的两脚在原地里活动了几下,才开始说话。开始,会场的空气也还平常,及至他说到“我真要是能活得过去,那地不要租子也不种他的”的时候,空气就变得沉重了。女人们也开始感觉到这些土地的事情并非与她们无关。

“……我一颗租子没欠过他的,收好收坏到时节就送了去。这地我租种好几年了,租给我的时节是两垧,如今我掏坡掏的,两垧半也多了,要是夺回去……我又不是讹他的地种……众人们评一评……年时交租子……”他的话渐渐地乱了头绪,甚至不能表达他的意思了,声音也微微地颤动,他继续说下去:“他怎的给我说:‘种吧,我只要不死,那地就归你种。’如今,他把我当娃娃耍……年时冬天,日本人来咱这里,八路军在山上打仗,一天一夜我背了五趟伤兵,饿着肚子,要是石头能吃……”由他那颤动的声音里,众人知道他的眼泪流下来了。“末了那趟,实在支不住了,头晕眼花,跌到山根底……不问糠窝窝稀糊糊,有吃上的……叫众人们评一评,打仗的时节,金卯钻到石洞里,我为了甚,那天黑夜,我跑去跟他家……借一碗米,他都不借给我。日本人来了,杀我,就不杀他啦……我的命没他的值钱,我老婆娃娃,如今,众人们……”他呜呜地哭起来,两手捧着头,走下台来了,他伤心地,冤屈地哭着,像个无依无靠的孤儿被人投入水深火热中。

于是众人们被带到那残酷的回忆中了。那是一个不平常的日子。雪片在北风里纷飞,敌人来了。八路军的战士,卧在雪地里打仗,村里的人们都忙着为八路军做饭,背子弹,也背伤兵,二小子是其中的一个。他背着伤兵从山上摇摇晃晃地走下来,又弓着腰慢慢地爬上去,背到第五趟,就支不住了,他和伤兵一齐从半山滚到山根底,那个年轻的伤兵跌死了。(事后,二小子曾跪在那年轻的战士的坟前烧香,化纸钱,并且虔诚地为死者祷告。)那时候,金卯钻在洞里不敢出来,众人向他借几斗米给八路军做饭,他都不答应,这些,众人们都是亲眼看见的。

现在不少人在劝说二小子,但是他们也找不出适当的话语止住他的哭泣,只是说:“哭有甚用,有话尽说出来,众人们是长着眼的。”六十八也挤在那里先是不言语,后来他爬到了二小子的肩上说:“你哭死,金卯也不会疼你。众人们知道你的情由了,你尽是理,众人还能亏你吗?”

“再叫金卯说,金卯,这里,台子上来!”村长说。

“我没甚说的,看众人的意思。”金卯并不到台子上说话去,所以众人的视线便集中在后墙上。“那地是我的,我还能连一点自由也没唠!说我夺地,那不对,是想卖那几垧地,卖不了唠,还不是由他种去。众人要说他活不过,由他种去就对啦,饿死我老金卯,也不能饿死二小子。这就是我的意思。”

“那地亩我知底细,他不是卖,想租给六十八,多吃些租子。”农会秘书说。

“他说租给我,我压根儿就没应承下。众人们评评,租给二小子是四斗,租给我要五斗,地掌柜……还叫我们打了一回,这都是为了甚呢!”

“为了地掌柜好多吃些租子。”一个后生说。

“金卯应受批评,他想多吃租子,就把地伙计饿死。”

“调解委员会这样给他们说合的。”村长向众人们说:“地还是二小子种,写五年租约,租子呢,照政府规定的交,年时,多交的一斗租退出来,众人们看行啦不?”

“合适的,合适的!”好几张嘴同时说。

“众人们说合适的,再看金卯怎地说。”

“众人都这么评,我也没说的了。”金卯颓丧地说,“新政权自来咱就拥护,政府要是这么规定的,咱也就那样办,我还有一句话,就是,地里那两驮粪是我的,得给我些票票。还叫我退那斗租子,目下我也没存粮,叫他秋后少交我一斗就完了。”

“那些你们自己商量去,谁还有说的,没了就歇一会儿。”

“我还有说的,村长,”一个小巧干瘪的老头子——四不郎站起来说道,“众人都在这里,村长站在台子上,金卯和二小子也都在这里,我说句话,看众人服不服。庄稼人一年到头熬在地里,风吹雨打,众人们都知道下不了籽,出不了苗儿,开不了花,结不了籽,收割了,打下了,再吃到嘴里……一下叫地掌柜弄去一大半。我不是胡诌,年时,打仗的时节,金卯也没出人力,也没出财力,……吃得饱,穿得暖,钻到洞里。日本人退了,他就出来,又多要租子,又夺地,这种样的人,在打仗的天年……”

“四不郎说话真厉害,加个汉奸的名,枪崩我吧!”金卯在黑影里大声地说,“地还是叫他种,政府里规定多少租子就交多少租子,说我不出人力,我和尚命,没儿女,要是儿孙满堂唠唠唠……”

“清了,不说那些了。”村长指画着说,“回去写约,写五年,那斗租子甚时退,你们自己商议去,下面还讨论银行借款的事,先吃几袋烟,完了。”

众人们吃着烟说着话,女人们挤在一疙瘩叙起了家常。二小子找见六十八蹲在墙角里,不知嘟哝些什么,窗外,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了起来。

第二天早起,二小子到村公所写好了租约,就走到金卯家里去了。

“金卯叔,约写完了,你一张,我一张。”

“放下吧!”金卯正在洗脸,支洒着两手,说,“放在炕桌上。那两驮粪,上在那地里就完了,我也不要你的票票,秋后,收成好唠……”他故意不把话说完,就“扑哧,扑哧”地洗起脸来。

“那不用。”二小子把那张手掌大的租约放在炕桌上,说,“那斗租子……”

“秋后一齐算吧,好不?反正咱俩谁也不叫谁吃亏。”

“那就好!”

没等金卯说声送,二小子就走了。下了半夜的小雨,空气非常新鲜,柔软的春风摸着他的脸,太阳发着温暖的光。走进沟里,澄清的流水,洁净的石头,他蹲在水边,洗了手脸,两只湿淋淋的手在皮袄上抹了几下,迈过小河,便向着前堡子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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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我不用蹭热度

    我不用蹭热度

    唐酥,一个把“静若处子,动若脱兔”这句话诠释到极点的人……苏寒,一个行走的“高富帅”代言人,内陆最年轻的影帝之一……微博爆料,苏大影帝已有女友,且女友是个不知名小网红。围观女粉丝表示心已碎,纷纷自我安慰是谣传!一定是有人在蹭热度苏寒v:不是小网红。粉丝纷纷炸锅,这是默认了么?变相官宣?某酥看着自己一个比一个厉害的身份感觉纳闷,同时也产生了疑惑“是我太低调了么?我才不用蹭他热度呢!”1v1甜宠文白富美小仙女vs高富帅男影帝,唐酥和苏寒的互撩日常写在前面:有马甲不慢热甜宠,不会写虐,是亲妈文文是作者的心血,请勿抄袭~如有雷同,那不可能!
  • 我能光合作用

    我能光合作用

    新书《小狗子永不言弃》 王信,行至一处楼台,但见匾额上书‘万紫千红春满楼。’知道是此处。便将老羊所授暗语吟了一遍:我欲寻芳在水滨,春夏秋冬四时新。量汝不识树神面,万紫千红只爱春。片刻一妇人出,立于栏杆处,将信看了仔细,忽道:树人是树人,可惜你不是人。信答:老葆是老葆,可惜你没吃饱。妇又道:汝脸怎么红辣辣?信答曰:屋里日头大。妇皱眉:怎么又变得黑漆漆?信答曰:赶跑了狐狸抓住了鸡。妇见四处无人,点手唤信入。信方踏入室内,大惊呼道,此何处耶?
  • 时光与你共欢喜

    时光与你共欢喜

    于廖晚吟来说,祁鹤扬是惊喜也是惊吓,而廖晚吟对祁鹤扬而言是整个年少的欢喜,守着她长大,嫁他为人妻,之前他有个学生问他如果以后没有跟最爱的人在一起会怎么样?他当时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后来他想了想,无所谓吧,大概是反正也不是那个人了,是谁都无所谓了,他不想对自己太残忍,所以他想自私的把那个人占为私有,抓一辈子,绝不放手……2.对时先生大概是一见钟情吧,也许是日久生情,在没遇到时先生之前,也想过就这样一个人也挺好的,后来大概是打脸了,一个会做饭,脾气又好,待人温和有礼,帅气又多金,谁不爱呢?“白苏我跟你说几遍了,生理期不能吃冰的!”“时苼……我错了,可是我就是想吃!”……“时太太,玩够了没有?”“时苼!!过分了啊,居然拔我插头!”“你已经坐在电脑前面一下午了,眼睛要不要了?”……“你点的?”“我不是让他不敲门,打电话给我的吗?”“你留的是我的电话号码。”“……”
  • 奇葩萌宠:君少,请入怀

    奇葩萌宠:君少,请入怀

    君亦:“我是不是你主人?”姬如千妤:“是是!”君亦:“还找不找美男子?”姬如千妤:“不找不找……”君亦:“你叫什么名字?”姬如千妤:“君……千妤。”(没有一次蜕变成就的人生,成长是一次又一次艰难的改变,且行且至。)
  • 麟川王旗

    麟川王旗

    这里的江湖武人无拘无束、没有规矩,这里的世外仙家吸食气运、讲究利益,而他马踏了江湖,剑指向仙家,定下规矩,平衡利益,只不过是为了这天下事,天下人能够公平公正,安稳一生。
  • 称赞净土佛摄受经

    称赞净土佛摄受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七的空间

    七的空间

    家庭变故,为寻找真凶在另一平行空间假如你的生命只有七天变态凶手在没有犯罪前,表面上也和我们普通人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