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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苦海求生记[1]

一 勾子军强占峪口

阎锡山、老汉奸,伪军是他一手编,

打内战、抢地盘,害得百姓活命难。

峪口村坐落在晋绥边区东边边缘上。往西走十里爬山是丁家峁。往东七八里是水泉镇,镇上住的勾子军常出来勾人勾东西。峪口村就成立起民兵,另外,还有一排八路军住在这里,专门对付勾子军。

峪口是丁家峁的一个自然村,只有六七十户人家。这村有个地主叫杜献珍,外号叫毒蝎子,日本人在时,他叫他狗腿狗不理当村副,他撑后台。几年工夫,家产一天多一天,村西头两处院子,都是三四年前修起的,石灰院墙,三进三出。靠前街的那处院子门前,挂了块匾,上写“质直气义”四个大金字,是日本人在时逼上众人送的。年时八月间,八路军解放了这村子,众人闹反讹诈斗争,他讹来的二百多垧地都归了原主,大金字牌匾也叫众人捣烂,当柴烧了。自那以后,毒蝎子的毒气消了些,除了偷偷地造点谣言,也不常出头露面了。

这村不在大路口上,却常有难民经过这村小路上山。难民多半是受不住阎钵子的压迫逃出来的。一天早晨,从东边又来了一群难民,男女老少,有的披了些破毡烂片,有的手里提个小锅子,个个面黄肌瘦,有几个十来岁的女娃娃,身上只裹了些破布条子。有一个难民婆姨坐在地上,怀里抱着小娃娃,就哭就说:“这下可逃出那鬼地方啦!”峪口的老百姓见了这种凄惶情景,有的流眼泪,有的围住难民问长问短,难民正叙说阎钵子实行“兵农合一”作害老百姓的情形,忽然听见有人问道:“这是干甚的?捉住偷谷贼啦?”问话的这人是王金锁,本村农会的一个小组长。他一边问着,一边走进人群中一看,急忙自语道:“唉!这是难民嘛!”他又掉转头向众人说:“难民有甚好看的?各人快回家拿些吃的来,你们不看这难民老乡都饿得只剩皮包骨头了!”众人听了,都抢着跑回家去,有的拿了几个窝窝,有的端了两碗稀饭,金锁拿来一些热腾腾的米黄,还有一罐子菜。难民见众人热情招待,都说还是八路军地方好,又说生在八路军地方有福气。金锁说道:“老乡可不要说福气不福气。前几年,我们还不是和你们一样,年时八路军来把日本鬼子的枪缴了,我们才活出来,这一年工夫,我们才算喘了口气。你们早来上一年,这米黄,不要说吃了,就是想看两眼也没个看处!”难民们一面吃着,一面听金锁讲解放的情形,难民婆姨听着听着,就忘了吃。金锁忙说:“不要忘了吃么,放心吃吧,吃着听着两不误。”跟着他又说起翻身的情形,正说得起劲哩,毒蝎子挤进人群里来,他一看是帮难民,就说道:“一群讨吃鬼,有甚看头,还值得大惊小怪!”毒蝎子说罢,鼻子一歪“哼”了三声,又挤出去了。金锁见毒蝎子那个势,就站起来喊住他:“杜先生,这些人不是讨吃的,是难民,阎锡山逼得活不出去,才逃来这里的,众人们刚才帮助了些吃的,你也帮助些吧!”毒蝎子已经好久不和村里人打交道,听说叫他出东西,真比割他一刀还难受,就对金锁说:“你们翻身户,有东西往出拿,我这倒塌户,要甚没甚,叫我拿甚?”金锁说:“自愿吧,帮助难民老乡也是件好事!”毒蝎子说:“好事歹事与我不相干,我没那么多东西给这些讨吃鬼!”金锁说:“这都是难民,不是讨吃的,人家原先在家时,都是些好人家!”毒蝎子说:“难民和讨吃鬼不差甚!你说是好人家,好人家为甚不在家受苦?跑出来作甚?”众人听了毒蝎子胡说八道,都七嘴八舌挤上去跟他说理,有个难民婆姨也忍不住了,就说道:“有吃有穿,不受压迫,谁还愿意离开自己的家。出来逃难,咱庄户人家可不容易啊。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阎钵子害得我们实在活不下去,才逃出来的么!”毒蝎子听了直摇头,说道:“我就不信,你们自讨苦吃,自讨苦吃!”说着说着就走了。

毒蝎子一走,众人都指着脊背骂起来,有的说他是死顽固,有的说他是个“看财奴”,拔一根汗毛也要疼得大叫三声,金锁却对难民说:“老乡们可不要见怪,这家伙是我们峪口村的死顽固,日本人在时,给日本人办过事,至今脑筋不开。”他看见有几个难民的衣裳烂得遮不住羞,就把自己身上那件半新的小布衫脱下来,对众人说:“嗨,大家看,这几个难民老乡的衣裳烂得跌腿露胳膊,连个羞耻也遮不住了,我把这件小布衫送给他们,大家谁自愿,也给这几个女子婆姨捐几件件。”站在旁边的张老虎说:“能行,能行,咱庄户人没好有赖,我捐上一条裤。”众人见金锁、张老虎都捐了衣服,各人也回家拿了些衣服,有裤子,有褂子,不一会儿,几个赤身露肉的难民女子婆姨,就都穿上囫囵裤了。难民们高兴得直说八路军地方好,一个老婆感激得趴下就给众人磕头,被金锁一把拉住。众人又问了些阎锡山那边“兵农合一”的情形,就把难民们安顿在村里,各回各家去了。

难民走后,人们没事的时候,常在民兵房里,谈些“兵农合一”的事情,一谈起来就骂阎锡山,三十几年的老账都翻了出来,没一个不恨的。有一天,正是过端午,民兵们闹了些酒,预备晚上喝,天擦黑时,队伍上来了通知,叫民兵们今天黑夜放哨小心点,怕勾子兵出来包围村子。民兵们说:“怕甚哩,黑夜没月亮,勾子兵不敢出来!”到了晚上,大家就在民兵房里摆开菜碟,喝起酒来,酒喝完了,大家还坐在炕上瞎扯淡,哨已换过三班。突然,村外“咚”的一声炮响,全村人都惊醒了。民兵房的人急忙往出跑,等民兵集合起来,八路军那排人早拉到村外,跟勾子军干起来,王银锁是民兵分队长,领了民兵也冲上去打。这次勾子军来了一营人马,迫击炮机关枪直叫,八路军同志打得真猛,一排人顶住勾子军一个营,两个反冲锋,光用刺刀就挑死二十几个勾子兵。勾子军火力太强,八路军一排人有七八个已经挂花,全叫民兵担架队运下火线了。这样打了一个时辰,天快明时,勾子军又增援来了几百人,八路军只得退上山去。

金锁是负责掩护老百姓转移的,他看见咱们的人退了,赶紧领上村里众人往西退,才走到村口,就遇上了勾子军。勾子兵端着枪喊道:“滚回去,谁跑打死谁!”“乒乓”两枪,人群里倒了几个,其余的人都乱跑,躲的躲,藏的藏,关门闭户,再也不敢出来。

勾子军解救团的马连长进村的时候,天已经明了,他们要找好房子住,就找到毒蝎子家。毒蝎子高兴得嘴也闭不住,开开大门,又是作揖又是打躬,迎住马连长说:“我叫杜献珍,是这村财主,咱们都是一家人,八路军在时,可把我压迫坏了,村里的穷鬼们开大会斗争我,和我算账,可叫他们把我欺侮苦了!如今你们来啦,谢天谢地!阿弥陀佛!”双手一合,“嘣”的一声跪下磕了个响头,爬起来就把马连长引回家里。

和马连长一同进家的,还有牛主委一干人马,协助员啦,秘书啦,十几号人。勾子军这次发大兵来,是准备长住的,要在这村安个治村村公所,牛主委就是治村组政军经统一工作委员会的主任委员,挎着武装带,领章是两条金杠,三个花花,毒蝎子认得他是个上校阶级;又一看马连长的领章,是一条金杠,三个花花,是个上尉,上尉没上校大,就特别奉承牛主委,就点烟就倒茶,还把他的女子小飞机叫出来,给他俩上洋劲。小飞机是毒蝎子的亲生女儿,日本人在时,嫁给一个翻译官,因她人小,腿快,人们都叫她小飞机。年时八月,八路军反攻,翻译官就把她扔下滚了蛋,她在家高门不成,低门不就,毒蝎子把她直留到现在,才有了大用。牛主委一看小飞机怪不赖,就叫毒蝎子引上马连长去抓“叛军”,他跟上小飞机到里房里自在去了。

听说去抓“叛军”,毒蝎子蛮高兴,马连长却有些吃醋,因此不痛快。毒蝎子只顾自己高兴,没看出马连长的事,说道:“这村谁家有叛军,我都知道,我领你去!”马连长顶了他一句:“快给我另找房子吧,老子不住这里!”毒蝎子一听,就把他引到后边那座好院子里,说:“这处院子和前边院子是连着的,只把那个小角门弄开,就行了。”马连长还满意,就派几个勾子军,跟毒蝎子去抓叛军,他自己却开起烟灯来。

这村有二十几个民兵,六七家八路军家属,毒蝎子领上勾子军挨门去捉,民兵们都跟上分队长王银锁跑了,毒蝎子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寺。”除抢了各家的贵重东西以外,一下捉了二十几个家属,有男也有女,一齐关进民兵房里。为了镇压老百姓,勾子军把捉住的两个民兵和一个八路军战士头割下来,挂在门口,苍蝇就在人头上乱飞,房子里的人有的骂,有的哭,毒蝎子理也不理,只管回家吃饭去了。

二 刺刀下面开大会

勾子来到,变了世道,

坏人进庙,好人上吊。

下午,牛主委要正式成立治村村公所,毒蝎子这回要报仇,就亲自当村长,他的狗腿狗不理,还有两个二流子当村警,料子鬼三混子当村书记,村公所就设在老爷庙上,门口挂了一块用白纸糊起的木牌牌,上写:“峪口治村村公所。”毒蝎子搬了把椅子坐在办公室里,故意抖威风,把狗不理叫过来问道:“你看这天下到底是谁的?”狗不理说:“是你老人家的。我早就看出八路军不抵事!”毒蝎子说:“快吃你的闷粥去吧!你倒成了诸葛亮啦!年时冬天,众人斗我的时候,你也不帮老爷爷一把,真把老爷爷斗坏了!”狗不理瘪着嘴说:“你老人家都没办法,我一个小卒能顶屁的用!”毒蝎子说:“少放屁吧!如今晋绥军来了以后好好地给咱跑腿!”狗不理连声答应,毒蝎子又说:“你快找三混子把这里收拾一下,召集全村人来开会。”毒蝎子说罢就回了家里。

狗不理找来三混子,还有几个勾子军,一同把庙院布置好,又抓了几个老百姓打扫了一遍,就分头去吼人。勾子兵去请马连长、牛主委,三混子去请毒蝎子。狗不理提了一面锣,沿街去敲。这家伙有个好喉咙,尖着嗓子喊起来,五里远的地方都能听见。敲一声喊一声,“当当当”,“老百姓快到大庙上开会去咧,谁家不去罚白洋十元,去迟了的罚白洋五元,快去唠!”前街喊到后街,狗腿跑得真快。狗不理知道王金锁和毒蝎子有点仇恨,走到王家门口,特别使劲敲了几声锣,特别高声喊了一阵才走。

说起金锁和毒蝎子的仇恨,黄河水也洗不清,日本人在时,毒蝎子出下灰主意,叫日本人把金锁婆姨给霸占了;金锁出不起保管粮,毒蝎子指使狗不理用杠子压,辣椒水灌,把他的左眼给打瞎,后来毒蝎子讹了他的五亩地,才算了事。年时八月,闹清算斗争,金锁气得眼都红了,头一个上去就给了毒蝎子一顿饱拳,后来大家说理斗争,金锁收回了他那五亩地,因为政府讲宽大,没杀了毒蝎子。如今他兄弟银锁一跑,家里只剩老父亲和银锁媳妇三个人。金锁今天一大早就被毒蝎子拉走关起,老汉王国柱心焦得坐卧不安,忽听狗不理喊开会,不去又要受罚,就把大门锁上,领着银锁媳妇上庙里去了。

走到庙门口,看见门前挂了一块蓝布条子,识字的人念道:“庆祝解救团反叛八路军胜利大会。”王老汉摇摇头,走进庙里,见人们东一堆,西一堆,都低着头不敢说话,会场四周站着勾子军,枪上上着明晃晃的刺刀,一个个面黄肌瘦,破衣烂裳。等了一会,毒蝎子说话了,他今天换了一身新衣服,上身穿的白绸褂,下身穿的黑绸裤,脚上穿的一对胶皮鞋,秃脑壳子不戴帽。他说:“今天咱们开反叛八路军胜利大会,现在请牛主委和解救团马连长二位讲话。”毒蝎子说罢,众人向庙圪台上一看,那上边放着三张椅子,中间坐着牛主委,穿一身黑哔叽军服,靠在椅子上,脑袋像颗老南瓜,眼上戴一副黑二饼子。右手椅子上坐的马连长,身穿草绿色的伪军制服,军帽挂在后脑上,驴长脸。左手坐的那个不知道是个什么家伙,满嘴金牙,纸烟不离嘴。毒蝎子走到牛主委面前说道:“请三位长官讲话!”牛主委正要往起站,马连长早已站起来,叉着腰对众人说开了:“我是解救团的上尉连长,我姓马,老子一辈子没打过败仗,跟日本人的时候,我就吃得开,司令长官和日本人和平了,我还是吃得开,我有兵有枪,这回打败叛八是我的功劳,你们每家先出石五军粮,慰劳我的部下,五天交齐。为了保卫你们老百姓,明天就修‘一杀百’碉堡,这两件事做到做不到?”台下众人都不答话,马连长又说:“谁做不到这两件事就是伪装分子,谁就得‘自裁’,我的训话完了。”马连长先来了这一阵训话,真把牛主委给气坏了,在众人面前,也不好斗气,他眼睛一转,慢腾腾地站起来,那个子活像个电线杆。他说:“我是司令长官的特派上校主委,这个治村军政大事都由我负责,我是这村之主。我的上级是司令长官,我的下级就是你们,不要马马虎虎!哼!”少停了一下,他又说:“现在我们把八路军消灭干净了,以后要安定秩序,完粮纳税,实行兵农合一,兵农合一是聚宝盆,我们是给你们送聚宝盆来了。我牛主委是司令长官的直接代表,你们服从我就等于服从司令长官。为了治理村政,司令长官规定了一条规约,今后:叫你说甚就说甚,不叫你说甚就不说甚,叫你作甚就作甚,不叫你做甚就不作甚,叫谁进村谁就进村,不叫谁进村谁就不能进村,叫谁出村谁就出村,不叫谁出村谁就不能出村,记下没有?”他把手放到脖颈上吃劲一砍,说道:“不服从就是这!我的训话完结。”他转身对那个满嘴金牙的家伙说:“现在请顾问训话!”这个家伙一站起来,众人都抢着看,他结结巴巴说了老半天,只听清了一句:“阎司令长官大大的好!”原来这家伙是个日本鬼子。

散会以后,众人在街上边走边议论,毒蝎子后边跟过来,有些胆子大的人,就上前问毒蝎子:“杜先生,第三个说话的是个日本鬼吧!”毒蝎子说:“你怎敢叫日本鬼?以后不准这样叫,要叫他顾问!”又有人问:“顾问是个甚!”毒蝎子说:“顾问,就是,你们脑筋不开,就是日本人帮助消灭八路军,司令长官优待他们,这就叫顾问!”有人在背后说:“这么说,那阎锡山不是成了汉奸了?”毒蝎子骂道:“混蛋!你们长的几颗脑袋,敢骂司令长官?牛主委才说过,叫你说甚就说甚,不叫你说甚你就不能说甚!你们那耳朵塞上驴毛啦!谁再说这话,就当伪装分子办,你们不看已经圈起一房了?”众人也不敢再说甚,都各自回了家。

王老汉和银锁媳妇走到家门口,看见大门已经被人捣开,锁子也砸烂了,王老汉知道不好,急忙进家,见家里叫拾翻得乱七八糟,箱箱柜柜统被打开,里边的东西没有了,盆盆罐罐也捣成稀巴烂,墙上叫刺刀扎了许多窟子,银锁媳妇见衣服被人抢走,气得直哭,王老汉也唉声叹气,没一点办法。想了想,说:“这一定是那些勾子兵干的,趁开会的时候,抢了咱们!”银锁媳妇说:“这可怎活呀?甚也叫人家抢了,连我的针线包包也抢走啦!”两人正哭哩,张老虎婆姨也揉着眼进来,她说她回家的时候,五六个勾子兵正开窑哩,把粮食也抢走了,她在路上听见各家都在哭叫,全村没一家不受害的。她说着说着又哭了起来,王老汉说:“眼前有甚办法?人家把咱们的人圈起来,还不知死活,想办法把人闹出来再说吧!”王老汉左劝右劝,张老虎婆姨才不哭了。

晚上,牛主委对毒蝎子说:“要使咱们政权稳固,头一步就要肃清伪装分子,你对村子里熟悉,你先跟圈起的人个别谈话,叫他们交关系!”毒蝎子奉了命令,就把圈在民兵房里的人,带到村公所里个别谈话,逼住叫交关系。金锁在民兵房里早就和大家商量好了,问甚也不说,打也不说,骂也不说。毒蝎子问了几个,打了几个,一句话也没问出来,他想先把硬的弄倒就好办了,于是就逼金锁,毒蝎子说:“独眼龙,你说谁是共产党?把你和奸军的关系交出来!”金锁说:“我不知道!”毒蝎子拿起根棒子说:“你兄弟王银锁是不是共产党?你是不是和他有关系?”金锁答道:“我不知道!”“嘣嘣”两棒子,又问:“你是不是共产党?”金锁答道:“不知道!”“嘣嘣”又是两棒子。毒蝎子眼睛瞪得核桃大,吼叫道:“你独眼龙不把关系交出来,我叫你那右眼也瞎了!”金锁一听,心里想:“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给他胡说一顿吧!”就说:“我和司令长官有关系。”毒蝎子问:“有什么关系?”金锁说:“他是中国人,我也是中国人,这样不是一个关系?”毒蝎子生气了,一棒就把金锁打倒在地。毒蝎子花了半夜工夫,没有问出一点关系,就又把人都关起来。第二天狗不理传出个话,说五十块白洋赎一条命,三天不赎,一律活埋。王老汉听了,就找村里人商量,不管变房卖产,赎人要紧,第二天,就把人全赎出来。

金锁挨了打,越发恨毒蝎子。张老虎、四楞来找他商量对付毒蝎子的办法,他说:“咱们不要怕他,有机会,放倒他就对了!”四楞是爆性子人,天不怕,地不怕,说干甚就干甚,他说:“我给咱收拾毒蝎子,反正顶上烟囱不冒烟,大门不走就是啦,绝不投降!”张老虎也是农会的会员,做事稳当,会想办法,他说:“看样子人家常住呀,光咱们几个硬干还不行,该想法派人去找咱村的民兵才是!”金锁道:“不用找,他们一定要回来,他们跟八路军上山去了,八路军不会把咱们忘了,过几天,自然就来解救咱们!勾子军祸害,总不能把全村人杀光!”大家又说起明天修碉堡的事,金锁说:“给他磨洋工,把锹把子弄活,镢头楔子也弄个小的,刨一下、修一下,看狗日的有甚办法!”大家同意这办法,张老虎说:“狗日的,日本人在时,明里叫狗不理当村副,他暗里出主意,面子上还装好人,如今自己出马了,毒蝎子尾巴又露出来啦,以后要好好想法对付哩!”众人又说到交关系,金锁就说:“毒蝎子夜天问我要关系,我说了个和阎钵子有关系,他就不问了,真是难民们说得对:有关系交关系,没关系捏关系,捏了关系交关系,交了关系没关系。”众人听了,想笑又不能笑,又谈了一阵,就各自悄悄地回家去了。

三 “一杀百”碉堡

抓民夫、运砖土,拆屋毁庙修碉堡,

他把百姓害了个苦,给他掘坟墓。

毒蝎子把二十多个人的赎身钱,合计一算,不到一千块白洋,其中一多半还是些衣裳家具顶的,白洋实在只有四百多元。毒蝎子就把这些钱分成十份,村公所村警、书记等人,一共分一份,牛主委给两份,马连长两份,其余都归了自己。牛主委、马连长拿到白洋,都称赞了他几句,毒蝎子自然高兴,这一关过去了。还有一关不好过,牛主委叫他要军粮,马连长叫他修碉堡,毒蝎子想了一下,修碉堡不如要军粮有利,所以就先去要粮。可是军粮不好要,全村人都不好好地交,你一升子,他半升子,村公所也没办法。金锁、张老虎、四楞好几个人领头,说是可以一伙坐黑房子,要粮食没有。后来一村人挤到庙门口,又是哭又是叫,毒蝎子生了气,请来几个勾子兵,一家一个又关起来。这事叫马连长知道了,就把毒蝎子叫去,指着鼻头骂道:“老子当了一辈子兵,没见过你这松包村长,前天吩咐你修碉堡,到现在还没动工,误了大事你负责任!”毒蝎子说:“我可负不起呵!”马连长说:“负不起就催人动工,军粮不用你要,我们派兵要就对了。”毒蝎子只好再去找牛主委,牛主委说:“碉堡也要修,粮食还要收。”毒蝎子说:“牛主委我一个人可顾不过来呀!”牛主委说:“好好好,现在是军事时期,那就先修碉堡,修好碉堡还要进攻奸区哩!”毒蝎子领了命令,把狗不理叫来,吩咐道:“把那些狗日的们放出来吧!叫他们去修碉堡,四十七以下的,十七以上的,不分男女,一律上工。”狗不理说:“才关起,为甚又放出来?”毒蝎子气得一拍桌子就骂:“两天闷粥吃的你不知道东西南北了,日你妈,你是个跑腿的,倒过问起村政大事来啦,快去告给众人,今天去准备工具,明天上工。”狗不理吃了头子,一肚子气,走到黑房子把门打开喊叫:“出来吧!”众人以为出去一定没好事,一齐说:“我们不出去。”狗不理说:“快出来!村长的命令,今天各家把工具准备好,明天动工修碉堡,四十七以下的,十七以上的,男女都上工!”众人听了这话,才敢出来。狗不理咕嘟着嘴摔摔打打,有些多嘴的人就问他:“这两天吃饱了吧!”狗不理说:“快悄悄地往回爬吧!”接着自言自语道:“你当村长怎么样?你在上边挨了训,找我出气,老子不受!”又有人问:“杜村长挨训了?”狗不理嫌众人多嘴骂道:“放出你们来,快滚就对了,看老子再把你们关起来!”众人知道他是灰家伙,也就分头走开了。

当天黑夜,金锁拿了个烂箩头,假装去张老虎家修理,两人就悄悄议论起来。张老虎说:“听狗不理的口气,不知道毒蝎子为甚挨训了!”金锁说:“我看许是为修碉堡的事,受了马面连长的训。头天开会,那家伙就说修碉堡,如今没动工,大概生气骂了他。明天再把磨洋工办法告给大家,看狗日的吃头子吧!”他俩正说得起劲,毒蝎子提了个马灯,引着两个勾子军查户口来了,毒蝎子看见金锁,就叫道:“三更半夜你来这里作甚?”金锁把箩头往地下一扔说:“你们不是说明天叫修碉堡吗?我是修箩头来了,你看,那不是?”毒蝎子盯住瞅了他几眼,骂了两声“妈的皮”,就走了。

第二天一早,又是狗不理敲锣叫众人上工。这家伙叫得满起劲,前街后街喊了一阵,家家户户吃罢早饭就去上工。碉堡修在村西头,离毒蝎子的院子有几十步远,一律用石头。这村离山十几里地,只好拆老爷庙的院墙。解救团派了一班人监工,狗不理和毒蝎子自然更忙,看见谁动弹迟慢,上去就是一马棒。可是打了这个,那个又歇下了,六十几号人,怎也顾不过来。金锁弄了根烂麻绳,捆一回石头断三四次,没法接了,就请假回家去找绳子,一天工夫也不顶一早起的工,监工的勾子军也没办法。到第三天头上,金锁累得实在支架不住了,他就避开勾子兵,跑到大庙后边,搬起块石头把才结起的绳子捣断,就请假回家寻绳子。金锁回到家里,把大门关上,“扑通”往炕上一倒就睡着了。呼呼地睡了一阵,听见有人捣门,他想一定是勾子兵来了,就急忙拿了绳子跑到茅房里。毒蝎子在门外直捣门,大声喊叫:“独眼龙开门来!”金锁子在茅房里答道:“来了来了。”一面从茅房走出来一面说:“吃上些糠菜直跑肚!”金锁把门开开,毒蝎子伸手就打他两耳光,骂道:“逃服役,受罚吧!”金锁说:“我跑肚嘛!”毒蝎子说:“不要诡辩,走!”就拉上金锁上了大庙,毒蝎子要拉他去见牛主委。金锁说:“村长村长,可不敢,我下次再不了。”毒蝎子一定要拉他去见牛主委,后来金锁答应每天早起给他家挑两担水,并且答应了三天以内交三块白洋的罚款才算了事。五月天气,一到上午,太阳就晒得人只想睡觉,每天早晨那一阵,监工的勾子兵和毒蝎子一伙们还起劲,到了午上,就你东我西休息去了。众人们熬得受不住,也就三三两两偷偷地溜到大庙后边去休息。这样又过了两天,这“一杀百”的碉堡才修半人高。这天,牛主委、马连长、小飞机来参观,金锁从别人手里夺过一张锹来,一锹一锹地掘土地,每一锹土都扬得高高的,别人也看出风水,就一伙扬起来。一时黄尘飞扬,弄得参观的人不敢走近,小飞机站在远处,掏出一块红绸手绢,掩住鼻子直叫:“啊呀!土飞的,脏死了!脏死了!”金锁悄悄对众人说:“烂脏货比甚也脏,还装洋蒜哩!”只听得小飞机不住地喊:“回吧!回吧!”牛主委拿手绢在脸面前抹了几下,鼻子里哼了几声,掉转屁股就走。

马连长没走,他仔细一看,四五天工夫,才修起半人高,就对着众人骂道:“中国人奴隶性,不打不行!”他从一个勾子军手里夺过一支枪来,也不管大人小孩,男的女的,一伙子乱打一顿,打得众人哇哇直叫,扔下工具乱跑。有十来个人叫他给打坏了,一个放羊老汉当场叫他打死,王国柱老汉的头上挨了一枪托子,鲜红的血直往下流,一下就晕倒在地上。后来,马连长随便抓住几个人送进黑房子里去,说这是杀一儆百的办法。第二天上工就少了二十几个人,除打坏和关起的以外,连夜还逃跑了几个。这碉堡眼看着马上修不起了,马连长、牛主委就从水泉镇调人,隔了一天,水泉镇一排勾子兵押着六七十个老百姓来修碉堡,连夜赶工,三天把“一杀百”碉堡修起。

这碉堡修的时候,众人就奇怪,一个三丈多高的圆筒筒,除了几个枪眼眼以外,无窗无门。金锁说:“这‘一杀百’的碉堡,我看倒是个自杀碉堡,像个大墓圪堆,无窗无门,把人从眼里填进去,八路军打来,插翅难飞,阎钵子可想了个好办法!”张老虎说:“可说不定人家还有办法哩!”金锁说:“有个甚办法哩?咱们操心着些,看狗日的们从哪里进哪里出!”全村人看了这个碉堡,个个纳闷,不知道这个玩意儿怎样使用?都把这“一杀百”的碉堡叫作“自杀碉堡”。

碉堡修起后第二天,轮上金锁给毒蝎子挑水,这是村公所的规定,家家户户都要轮着给村长家和勾子兵营房支差,抗属加倍。金锁走进后院的时候,看见院里有一堆才从地下挖出来的黄土,他想去看一看,被一个勾子兵吼喊着撵出来了。自这以后,规定挑水送柴的老百姓不准进后院勾子营房。可是,“一杀百”碉堡的秘密也自这儿就传开了,一传十,十传百,谁都知道碉堡有一个暗道,通毒蝎子的后院里,勾子军还以为众人不知道哩!有一次,金锁问一个勾子兵:“老总,你们这碉堡没窗没门,从哪里进去呀?”勾子兵说:“我们天天黑夜登梯子往上爬呢。”金锁又问:“吃了紧怎办呀?”勾子兵生气了,骂道:“我们吃紧不吃紧与你屁相干?司令长官想的办法就不吃紧!”金锁怕挨打,就跑开了。因此人们就给“一杀百碉堡”又起了个名字,叫“吃紧碉堡”。

四 逼军粮

阎钵子害人千万,杀人放火都干,

摊了派了不算,还要排门门刁遍。

“一杀百碉堡”修起以后,村公所贴出告示,限全村在三天以内,不分贫富,每家交石五军粮。这是写在公事上的,那没写在公事上的,这七八天来,已经不知道要了多少了。告示出来,勾子兵就三三两两,拿着棒子,提了火柱,挨门去要,没有就亲自下手。刺刀往墙上咚咚地乱扎,把人家房子里的墙皮都给扎遍了。拿火柱的在房里院里地下炕上,这里探一下,那里探一下。粮食藏到野地里的,一颗没丢,藏在家里的,差不多全叫勾走了。金锁家有五斗多谷子藏在野地里勾子军没勾走,可是眼前没吃的,又不敢去开窖,就把地里的瓜菜弄来吃。

这天早晨,金锁刚要下地摘瓜,狗不理把他叫到村公所去了,毒蝎子正趴在桌子上看账,见金锁进来,就问:“独眼龙,你小子的石五军粮甚时交?”金锁说:“我现在就交!”毒蝎子咧开嘴说:“好,你倒是痛快人,狗不理跟他去背!”金锁说:“要脑袋了现在交,不要脑袋了,没有粮食!”毒蝎子把桌子一拍,站起来就骂:“怎么?你当是不敢割你的脑袋?睁开你那瞎眼看看,这是甚地方甚时候?八路军在吗,减租呀赎地呀,一下就翻了天,八路军说声交公粮,你比谁交得还快,如今晋绥军来了,你要交脑袋哩!吃了两天饱饭就不认人了,这回我就叫你好吃难消化!来人,把他关起来!”狗不理站在一旁直翻眼,不动手,毒蝎子接着大骂:“如今的杜献珍不比头前了,我说东谁也不能说西,我说打狗谁也不敢打鸡,谁敢说个不字,先把狗日的门牙敲了!”狗不理听他越说越厉害,马上慌了手脚,忙对金锁说:“你往开里想么,几颗粮食不要紧,卖了脑袋可就安不上了!”金锁咬了咬牙,不说话。毒蝎子给狗不理使了个眼色,狗不理点了点头,就把金锁拉出去了,走到庙外,狗不理说:“没石五,少交点,欠下的以后再交,我在村长面前说上两句好话就行了!”狗不理说时挤了挤眼睛,意思是想要点外快,金锁看见就讨厌,说:“爬到一边子去吧!”狗不理看见得不到便宜,就跑回村公所说灰话去了。隔了一袋烟工夫,狗不理引着毒蝎子和几个勾子兵,围到金锁家里,逼着要粮。金锁要交人命,毒蝎子就指挥狗不理和勾子兵动手抢东西,除留下个铜瓢,连炕上的一张烂席子也给抢走了。临走的时候,勾子兵还摸了一下银锁媳妇的脸蛋。早饭以后,狗不理又引了几个勾子兵来抢金锁家,同时赶来了一群羊,狗不理指着三眼窑洞说:“拖欠军粮不交,这处院子充公,你们快滚蛋!”

金锁坚决不走,让两个勾子兵狠狠地揍了一顿棍子,拉到门外去了,狗不理就把那群羊赶进窑里,说:“这三眼窑当成村公所的羊圈。”说罢就走了。

金锁一家三口人只得搬到张老虎家去住,张老虎老婆、银锁媳妇和五岁的小子狗儿住里窑,他们三个住外窑,张老虎老婆正哭得不行,王老汉问:“你哭甚哩?”那老婆说:“我家喂了十来只羊,全叫瘟神们赶走啦!这日子可怎过呀?”金锁接过去说:“不要说你家的羊了,我家的窑洞也归了人家,成了羊圈啦!要不怎会到你家来住,日他妈的,这真是鬼世界!”王老汉说:“唉!咱们甚时才能脱离了这个苦海呢?”张老虎听成了是甚时才能逃走,就说:“人家碉堡也修起了,里三层外三层,尽是勾子哨,人逃不出去,先就把命送了。我看这日子总不会这样下去,八路军,还有咱村的民兵,他们还能不来救咱们?一定会来的,咱们咬住牙再忍上些时吧!我们慢慢地想法和山上联络。全村人都受害着呢,又不是光咱两家。”王老汉说:“这都是逼咱们往死路上走呀!今天做工,明天交差,前晌出捐,后晌出粮,庄稼都荒了,天大的老财能吃得住?夜儿李保根半夜逃走,叫人家捉住,拉去当了兵。能逃就逃,不能逃,只好拿命抗!眼前没吃的,地里的那些粮食,想法闹点回来,再拣上些菜和糠,能将就的饿不死就对了!”下午,金锁和张老虎装着下地锄草,到天黑才弄了一斗谷子,塞到一捆柴里背回家来。

村里几个甚也没有的穷汉,都叫抓上送到四泉镇当兵去了。有几家交不了军粮,把乱七八糟的东西摆到门口出卖,摆了两天,除了勾子军拣好的抢走一点,甚也卖不出去,后来还是向毒蝎子求了个情,把那些东西送到村公所顶了军粮。勾子军长官们每天杀猪宰羊可吃美了,勾子兵们自然还是一天两顿稀米汤,饿得不行,就到各家抢老百姓的吃的。牛主委吃饱喝足以后,每天下午和小飞机手拉手到街上去串。老百姓成天出差服役,哪有工夫打扫街道,连自家的茅坑也没工夫去淘,弄得街上屎尿横流,臭气熏天。这天牛主委到街上去串,一脚踏在一堆狗粪上,气得他直骂老百姓“亡国奴”,马上下命令,叫村公所派人打扫街道,自然又是众人受害。

三天过去,军粮还是没有收起,可是要把搜刮来的一些农具衣裳算上,也就不差甚了。毒蝎子想探一探牛主委的口气,就到了牛主委那里说老百姓死的死,逃的逃,粮食怎也弄不够。牛主委正接到上级命令,叫把粮食送到四泉镇囤起来,他就对毒蝎子说:“你先把收起的粮集中起来。”毒蝎子说:“集中倒是可以,有一半是些农具,怕一时变不成粮食。”牛主委瞪着眼睛骂道:“什么?你这个草包!”把纸烟往地上一扔,怒冲冲地进了窑里,毒蝎子见牛主委生了气,心里扑通扑通直跳,正想开口诉几句苦,只见牛主委又转身来问他:“粮食没要起,组织发展了几个人?”这一句话可把毒蝎子问住了,怔了一阵,才结结巴巴说:“我已经瞅好了几个对象,没说过哩!”牛主委仰起头问:“加入同志会是为甚?你知道不知道?”毒蝎子说:“是为了执行阎会长的命令,监督老百姓!”牛主委又问:“还有甚?”毒蝎子说:“还有发展会员!”牛主委紧接住往下问:“你发展下几个了?”毒蝎子说:“工作忙,没顾上,我已经找好了对象,今黑夜就宣誓入会。”牛主委又转回来问他:“粮食为甚收不起来?”毒蝎子皱着眉头说:“老百姓抗粮不交嘛。”牛主委说:“放屁!老百姓又不是铁打的,那个敢抗粮不交?收不起粮,是因为没发展会员,没有会员起作用。如果有了会员,就会有人报告粮窖在哪里,老百姓不痛痛快快地交,我们自己也有办法!”毒蝎子听了一顿训话,觉得怪丧气,低着头走出去。

毒蝎子参加同志会,是在勾子军来的第二天晚上,和他同时参加的,还有村公所那一窝子,小飞机也参加了。牛主委还委她当了妇女干事,专门收拾村里妇女。毒蝎子参加的同志会,还不是普通的同志会,是那牛主委翻来覆去说了四五遍的阎会长最后同志的“最后同志会”。牛主委给他的第一个任务,是叫他赶快发展会员,这两天这家伙只顾给自己闹东西,把“任务”倒忘记了,经过牛主委这么一训,他才想起这回事来。回到村公所,正是吃午饭的时候,他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低倒头直顾想发展的对象,他想:“金锁、张老虎那一伙子,根本不行,有些老汉汉也不顶事。”正想中间,狗不理进来,毒蝎子就问他参加同志会谁合适?狗不理说:“王正冠你看怎说?”毒蝎子一听不错,就说:“对对,好对象,好对象!”一面说,一面走出村公所去找王正冠。王正冠是这村比较有钱的人家,日本人在时,跟上毒蝎子偷偷摸摸,也喝过一些油水,不过他没敢下手大搞,年时闹减租清算时,他也被捎了一下。这回村公所派粮,他嫌多,不大满意,毒蝎子如今来找他,他开口就提这问题,毒蝎子答应给他下一些,以后就叫他入会。在先,王正冠不大愿意,毒蝎子说:“入会能逮便宜,带害的事我还能找你。”王正冠听他这么一说,想了一阵,才应承下来,不过有一个条件,他说他只能悄悄地参加,可不能叫村里人知道,毒蝎子也满口应承。

二更天以后,毒蝎子引上王正冠到牛主委那里填写入会志愿书,毒蝎子就是介绍人,入会有一套仪式,后墙上挂着阎锡山的像,入会人要跟上牛主委站在像前念誓词,誓词上写道:

余誓愿追随阎会长官为物劳组织奋斗到底,倘在中途违反组织决议,及不服从组织命令,甘愿自裁,谨誓。

王正冠举着胳膊念到“甘愿自裁”,心里“通”的一跳,浑身汗毛都奓了一下。最后牛主委训话,他说:“参加民族革命同志会以后,就是自己人了,现在第一个任务是要囤集粮食,自己多出粮,不允许别人不多出粮。还有,会员要监视村里伪装分子,随时报告,自己负责,不容人不负责,记下没有?”王正冠战战兢兢地说:“记下了!”

第二天牛主委给最后同志会的“同志”下了紧急命令:突击发展会员,三天之内发展十个“同志”。这一下,“最后同志”们慌了,但是立刻就有了办法,两天工夫就发展了十二个,有几个老汉汉,还有几个村公所工作人员的老婆,牛主委一看,很满意,就叫会员们调查老百姓的粮食窖。这可把会员们难住了,不调查吧,这是命令;调查吧,又怕刨了窖子得罪下人,糊里糊涂过了两天,粮食还没闹起来。上级的第二道命令已经下来,牛主委就亲自下手搜粮食,挨门逐户地过,众人的粮食本来不多,又经过他们三番五次地抢夺,早已没有多少了,所以搜了半天,还是没有闹够。搜到王正冠家的时候,牛主委亲自在院子里发现了一个粮窖,把四五石粮食,一颗不剩地装走了,王正冠再三再四说好话,牛主委说他不忠实组织,反而大骂一顿。王正冠本想参加同志会能得些好处,谁知反而带来了害处,后悔不该参加同志会。

第二天,村公所集合众人,往水泉镇送粮,长胡须的老汉汉也得背一口袋,同志会的人也少不了背粮,只有最后同志会的“同志”才舒舒服服,在村里蹿来蹿去。

五 份地牌牌插上了

兵农合一烂尿盆,土地充公变草林,

老百姓有话不敢说,只怨阎钵子害人精!

那天金锁父子俩和张老虎背粮回到家里,累得浑身疼痛,王老汉一下子滚到炕上,喘着气说:“光这成天价支差,也把峪口村糟蹋完了,地里的草比谷子还高,明天该去锄一遍了!”这个锄地计划到第二天早起又行不通,天刚明,村公所就敲锣召集人上庙,狗不理喊的是:“上庙上听升旗训话去咧!”金锁在门里骂道:“日你妈,吃劲叫吧!年时开大会你总没忘了。早知道你是这么个东西,一根汗毛也不宽大你!”金锁虽然骂,还是和王老汉、弟媳妇一同去了。张老虎两口子迟去了两步,坐在椅子上的牛主委就问:“谁来迟了?”张老虎不敢应声。牛主委把牛眼一瞪,喝道:“跪下,来迟的统统罚跪三炷香。”张老虎不知嘴里骂了些什么,看见勾子军刺刀明晃晃,两口子只好跪在众人背后。牛主委看见人已不少,就开始训话,先骂八路军,后骂老百姓,接着说到正题“兵农合一”上。他说:“现在就要实行兵农合一,编组分地,这办法是司令长官花了几十年工夫想出来的,好处多得很:第一,这办法实行了,生产的人多,你们老百姓有饭吃有衣穿。第二,打仗的人多,好去收复奸区,保护社会安宁。这些好处,你们明白不明白?”连问几声,老百姓没一个答应的,他从椅子上跳起来,拉过毒蝎子问道:“你是一村之长,我问你,兵农合一,好不好?”毒蝎子正想说话哩,就咧开嘴脸说道:“司令长官说过的,兵农合一是聚宝盆,编组分地是摇钱树,咱村能得到聚宝盆、摇钱树,可真是福寿无疆,感恩不尽了!好好好好,好的没法说。”牛主委哈哈大笑,拍着毒蝎子肩膀说:“好村长,好村长,这事交给你办理,全村的地大致计算计算,登记一下,把各组的牌子插上,过三两天就领份地。”接着他又讲当国民的义务,他说当一个国民,有三大任务:当兵、纳税、受教育。一直快到吃早饭,才放众人回去,众人一散开,一路就三五成群地谈论起来,金锁说:“阎锡山这个老王八也不死,整天思谋得害咱们。”四楞骂道:“日他妈,老子就不实行兵农合一,看他阎钵子能咬掉我的一根毫毛!”张老虎也骂道:“兵农合一聚宝盆,我看倒是个烂尿盆,前些时从老阎地区逃来的难民,一个个都饿成黄莩啦!”有一个老汉唱道:

兵农合一办好啦,老百姓也都跑啦!兵农合一办成啦,天大的老财也穷啦!

众人正骂得起劲,看见毒蝎子走过来,就都不作声了。毒蝎子挤到人跟前,卖好似的说:“这一下咱村可就有办法啦!”跟着就又吹起他那“摇钱树聚宝盆”来,众人早就听得恶心啦,可是他还叨叨不完。不知道是谁低声说了一句:“好!好!可就是兔子的尾巴长不了!”毒蝎子一听这话,就站住了,大发脾气,吼叫道:“谁说这话来,你站住!日你们妈的,共产党说声减租赎地,把你们高兴得翻了天,几顿饱饭吃得不知酸甜苦辣,那是共产党先甜后辣的手段,你们就迷了窍了。如今司令长官给你们聚宝盆还不要,真是奴隶性!天生的穷骨头!”众人们只当没听见他的话,理也不理他,心里骂道:“狗日的,看你能威风几时?”走到十字路口,就各回各家了。

登记土地是件容易事。日本人在时,狗不理当村副的土地账还在毒蝎子手里,全村人的花名册也有,人死了的跑了的,从总花名册上勾掉就算了。逃亡户的土地自然归村公所,所以这事根本用不着下地。牛主委说过去的土地不实,这回要闹实,毒蝎子心里想:“你坐在那里吃点喝点算了,我说实就实,我说虚就是虚,还不是由我一手捏。”毒蝎子再三请示,牛主委一定叫去,那就只好再去一趟。早饭以后,毒蝎子换了一身黑制服,这制服是前几天,用村公所的办公费,从牛主委的马弁手里买来的,毒蝎子是个胖家伙,这身制服却是又短又窄,他想:当村长是应该穿制服的,如今买不到好的,只好将就穿上这一身,抖抖村长的架子。狗不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帮他穿上,紧得毒蝎子胳膊腿也伸不展了。因此扣子只好不扣,军帽太小,也只好不戴。天热怕晒,就戴了顶庄户人的草帽子,虽然不合身份,倒也凉快,手里还提了根棍子。他在前,狗不理拿一根丈地的长竹竿子紧跟,最近村公所才添了的那四五个村警抱着木牌牌,书记三混子夹着地亩账在后,两个勾子军压尾。毒蝎子在头前说:“全村二千八百多亩地,都烂在我肚子里了,全村除过妇女和四十七以上的老汉十八以下的娃娃,再除去逃亡户,还有三十三个劳动力,兵农合一小组分十一个组,耕作小组就分成三十三组,每组份地是三十亩,除下的地由村公所处理,这不完了。大热天,牛主委硬给人找麻烦!”到了地里,他们先从东头看起,不管谁家的地,估计这一片够三十亩了,就插一个牌牌,牌上写着“第X组份地”。每份地有的是在一块,有的一份地却是东一块西一块不在一处,地亩数也只是毒蝎子一估计就算了,只少不多,因此三混子带来的地亩账就没用项。他们走到金锁地头上,狗不理弯腰插了个牌牌,毒蝎子说道:“慢着!”狗不理说:“这是金锁家的地。”毒蝎子说:“我知道,这地在我手里多年了,他狗日的一个钱不掏,就把地赎回去,就算他的啦?不行!这地归我。”说罢,他就提着棍子在地头附近左看右看:这可是一块好地,麦子长得很好,也快割的了,同时这地紧挨毒蝎子的那块地,看了一阵说道:“把这块地和我那块地划成一份吧,将来一个国民兵领一份地,我领这一块就行。来,狗不理,就在这两块地的中间插上牌牌。”狗不理马上过来插了个牌牌就走开了。

这次出来登记土地,实在说只是插份地牌牌,东一块,西一块,沟里山上乱跑一阵。这没意思的工作,也叫村长陪伴上跑腿真不合适!如今正是五月热天,太阳像个火盆似的烘烤得人直流汗,毒蝎子又穿了一身又短又窄的黑制服,热得他气喘汗流,浑身是水。大声喊叫:“好热好热!”忽然看见近处有一颗小柳树,急忙跑过去坐下了。众人也都想休息,走到柳树底下,毒蝎子说:“天热成这样子,太阳像火盆似的,我先在这树底下休息休息。狗不理你先领上弟兄们插牌牌去。”那两个勾子兵说:“老子早就不待跑了,叫老子好好歇一阵。”他两个把枪取下来,挂到树枝上,两腿一蹬,呼呼大睡了。狗不理问:“一组地三十亩,怎样分均匀?”毒蝎子说:“大概估一下就对了,叫三混子去陪你!”狗不理三混子也实在熬得受不住,可是人家又不叫休息,少不得发了几句牢骚。他们把三十三组地插完以后,自动回村去了。毒蝎子和两个勾子兵一直睡到后晌才醒来回去,一路上直骂狗不理不来叫他。

毒蝎子回去就报告牛主委,说份地已经划好了,牛主委又给他布置了领地抽丁的工作,毒蝎子连连点头。牛主委说:“马上给村里下命令,不管男女老少,三天以内,一律不准出村,准备开编组领地大会。”毒蝎子回到村公所,狗不理上前说道:“村长,村长,上午插的份地牌牌,全叫人给拔了!”毒蝎子问他谁拔的,他说不知道。毒蝎子说:“你为甚不知道?你是干甚吃的?快去调查!调查不出来,你再重插一遍。”狗不理调查不出来,当天黑夜,就弄来几个柜柜箱箱劈开,三混子写了字,第二天清早下地又插上了。同时村公所出了个告示说:“谁再拔份地牌牌,捉住当‘奸军’处理。”狗不理又沿街吼喊了几遍,毒蝎子这才放了心。

六 一组一个常备兵

一怕挨打受气,二怕坐了禁闭,

三怕抽在“常备”,四怕拉走枪毙。

地插上份地牌牌以后,众人恨毒蝎子恨得咬牙切齿,毒蝎子这里是照样耀武扬威,满不在乎。这天早晨升旗训话,牛头马面没来,毒蝎子就“拍打”了一阵。这家伙三句话不离本行,出口“聚宝盆”,闭口“摇钱树”,因此众人又送了他一个新绰号,叫他“聚宝盆”。下午逼住众人打扫街道的时候,聚宝盆对众人说:“插上牌牌的地都归村公所了,不准随便到地里去,谁家地里的牌牌没了,就找谁家,一个牌牌交十个白洋。夜儿不知哪个汉子都给拔了,今天出了布告,捉住要枪毙。”金锁故意说道:“那牌牌恐怕是叫八路军拔去了吧!”聚宝盆大声问道:“八路军拔牌牌你见了?”金锁不敢再说了,就闹了把扫帚在地上呼啦呼啦使劲扫,扬得满街黄尘,聚宝盆掏出手绢,掩住鼻子赶快走了。剩下众人就乱吵起来,有的说:“这日子没法过啦!”有的说:“每天饿得不行,还要支差,今年秋天收黄蒿吧!”金锁就给众人火上加油。打扫了一下午,就骂了一下午,各人回家的时候,金锁对四楞说:“黑夜到我家来。”

黑夜,四楞悄悄地到了金锁家,张老虎婆姨一开门,就坐在门外放哨,房里没点灯,黑洞洞的。金锁说:“不要看狗日的们如今抖威风,不要怕他们,在不久的将来,外边有八路军攻打,咱们这些人就在村里跟他们斗,一定能打走勾子军。聚宝盆是咱村的个大害,甚事都是他下手,想法把他弄死才好!”四楞说:“他一天到晚坐在村公所,出门屁股后又跟着狗不理和勾子军,怕是没法下手,要闹就闹利洒,可不敢露出马脚!”张老虎说:“以后,看机会吧,眼下人家要分地抽兵,这可要想个对付法子。”大家想了一阵,想出一个法子:编组分地给他个明分暗不分,抽兵给他个半路打死勾子军,开小差到八路军去。粮食已经不多了,麦子还没下来,坐黑房子也不怕,他总不能把全村人圈起来。商量好以后,四楞就悄悄走回家去。

第二天早饭以后,村公所召集全村男人在大庙上开会,勾子军把着门,牛主委说:“今天开编组分地大会。”他指着墙上的白纸标语说道:“你们老百姓不识字,我给你们念:‘兵农合一聚宝盆,编组分地摇钱树。’那一条是‘当国民有三大任务,当兵纳粮受教育’,记着没有?”众人一听心里就怕,有的人悄悄地议论起来。牛主委见众人议论,从台阶上走下来,把王老汉拉到台阶上说:“你们老百姓看他这松样子,一股子亡国奴相,提也提不起来,满脸稀脏也不洗,真给中国人丢脸,幸亏顾问不常出门,要是叫顾问看见真要骂你们亡国奴了!”又问王老汉:“你叫什么?”王老汉说:“我叫王国柱。”牛主委又问:“你多大了?”王老汉说:“四十七了!”牛主委说:“放屁,胡须这么长,我看你八十也够了,大概你听说四十七的能领份地,你就说四十七,以后不准你说四十七,记着没有?”王老汉真是哭笑不得说了声:“记住啦!”就走下台阶去了。

马上就编兵农合一小组,四十七岁以下的,十七岁以上的,三人一组,一组出一个常备兵,剩下的两人为国民兵,每人领一份地,三十亩,负担以后再说。王老汉超过年龄,领不上,只能当助耕,和国民兵编成耕作小组。国民兵每人每年出二石粮,十斤棉花,优待常备兵家属。这一阵解释以后,牛主委就叫各组马上出一个常备兵,他指着站在一旁的十几个勾子兵说:“把门子关好。”又命令聚宝盆:“一组一组抓纸蛋蛋。”

聚宝盆就按着花名册念,念完一组的人就拉在一起,共编十一个兵农小组,应该出十一个人去当兵。可是谁也不愿去。大家四下一看,勾子兵拿着枪,枪上上着刺刀,谁要随便动一下,枪托就捣在屁股上了。人们都拿眼睛找金锁,金锁站在那里也不知道该怎办。聚宝盆催了一遍,没有人去桌上抓蛋蛋,他就喊道:“金锁那组先抓!”金锁这一组,有一个哑子,还有一个赵五十八,是四十多岁的庄户人,光棍汉,性子愣里愣悻。哑子知道不是好事,直哇哇叫,不去抓纸蛋蛋,五十八圪蹴在台阶底下不动,只有金锁一个人走到桌子跟前,聚宝盆把已经写好的纸条拿在手里,他和金锁有仇,就想叫金锁去当兵。他悄悄地把三张纸都写上“常备兵”,揉成三个纸蛋蛋,叫金锁抓,他想道:你随便抓了哪一个也跑不脱!金锁正要抓哩,五十八站起来说:“不用抓了,我去当兵。”聚宝盆说:“不行不行,抓纸蛋蛋才公道呢!”五十八说:“那我先抓。”伸手抓起一个,展开一看,上边写着“常备兵”三字,聚宝盆心里自然不大痛快,却也无法,马上把五十八推到一边。再叫第二组来抓,十一个组一阵工夫就抓完了,十一个常备兵马上被勾子军监视起来,有的哭,有的叫,牛主委骂他们是亡国奴,立时关进黑房里去。聚宝盆又发给各国民兵耕作小组一张“份地证”,然后把众人撵出了门。

到下午,大庙上挤满了一群婆姨娃娃,要见一见自己的人。聚宝盆出来说漂亮话:“你们的男人当了兵,是为了打奸军,你们在家由众人养活,国民兵每年给你们出二石粮,十斤花,男人在不在没关系。”婆姨们不听他胡说,又哭又叫,一定要见见自己的人,挤在村公所门口不走。成科的老婆,一头顶在聚宝盆肚子上大哭,聚宝盆生了气,一脚把她踢下台阶去了,吼叫道:“这是村公所办公重地,谁不走,给我捆住几个关起来!”狗不理在旁边拿了根柳棍,一面骂,一面打,那些婆姨们就和他撕打起来。成科婆姨说:“我不活了,你们把我男人拉去,我跟你们拼了!”聚宝盆见众人死活不走,马上叫狗不理去请勾子军,同时他对众人说:“男人多得很,咱们晋绥军可多呢,为甚一定要你们那男人?再说见一面也可以,牛主委说明天还要开欢送大会哩,你们明天早些来吧,一定叫你们见面!”众人听聚宝盆说明天能见面,这才回家去了。

七 恶毒的计划

征一购二附加五,马料四斗随后补,

粮食打下都交公,一年四季白辛苦。

第二早晨,那些婆姨去看自己的男人时,那十一个壮丁早已不在了。聚宝盆对她们说:“怕你们婆姨娃娃家哭鼻子伤心,所以半夜里就送走了,过些时,打败奸军再团圆吧!”那些婆姨们叫骂起来,喊着要打聚宝盆,聚宝盆咋唬了她们一阵,说是去叫勾子军,一溜烟跑了。

这一天,全村男女老少,被勾子军逼上修操场,把靠村东边上的两垧谷子全拔了,勾子军背着枪监工,谁磨洋工,就罚跪。一天就把操场修起来了。修完操场回村的时候,张老虎对金锁说:“如今修起操场,说不定又要来勾子军哩!”金锁说:“他来多少咱也是一样,反正能待一天就斗一天,实在不行,咱全村开小差。现在说现在的话吧。地是分了,全村人都反对,我看咱们明天去锄地的时候开个会吧,麦子也快割了,各人劳动了一春天,吃在嘴边的粮食,谁也不愿意叫他们刮去,地种三年亲如母哩,狗日的聚宝盆以前闹明减暗不减,咱们也闹个明分暗不分吧!”张老虎说:“好,这办法一定能行。我看咱们也该给山上联络一下哩,过几天,我想法去山上跑一趟。听说八路军就在这附近活动,他们一定会来解救咱们的!”当下,他俩分头找了些老实可靠的人,准备第二天到麦地里开会。

他们好多日不到麦地里来了,每天被逼上支差开会,没法下地。如今麦子割得了,谷子地里的黄蒿比庄稼长得还凶。他们一个一个扛上锄头,悄悄地爬进张老虎的麦地里开会,到会的有金锁、张老虎、王老汉、四楞、成科婆姨等共七八个人,派哑子在地头上放哨,他的眼睛灵动,不会出事。其余的爬在麦地当中,小声地说话,金锁说:“如今麦子也割的了,人家村公所把地分得乱糟糟的,看这麦子怎割呀?”这一句把大家问住了,左思右想,谁也想不出好办法。还是金锁说:“咱们来个明分暗不分吧!明里分了,暗里各收各的。”这办法大家都说很好,张老虎也说:“家家户户都反对分地,这办法大家一定同意的,咱们告给各家的时候,要叫大家守住秘密。”他们又议论起昨夜晚勾子军搜家的事,成科婆姨说:“我睡下啦,几个瘟神打门进来,吆五喝六,刺刀乱晃,东搜西查,说是要搜杀人凶手。搜了一阵才滚出去了。后边问隔壁三婶子家,才知道后沟里一个勾子叫谁用石头砸死了。”张老虎接着说:“狗日的到我家也搜来咧!今早起听一个勾子兵说:昨夜晚没搜见凶手,怕是八路派来的侦探干的。”一旁四楞突然扑哧一笑,说道:“见鬼,那我成了八路军的侦探了?那是我干的。夜日我从西山上锄草回来,见沟底有个勾子拉屎,我看了看四周没人,就拿起一疙瘩石头,照准那勾子捣下去,哈,正好把那狗头捣了个稀巴烂。哼,老子就是这个干法,别看聚宝盆、狗不理这会儿抖威风,迟早也逃不出我的手……”正说得起劲,瞭哨的哑子忽然跑进来,指手画脚比手势,众人以为勾子军过来了,就要跑,哑巴却抓住金锁直往出拉,刚走几步,五十八爬进来了。这真是叫人又惊又喜。众人就问他怎么回来的,五十八说:“狗日的勾子军当天黑夜就往出送我们,我们十一个人,只有四个勾子军押着,走出五六里地,前没村后没店,我们就想逃跑,勾子军只顾说话,也不大注意我们,我和成科两个背对背地走,他用手把我手上的绳子解开,我也把他的绳子解开,我大叫一声吃家伙!那四个勾子兵就着忙了,我们一伙上去,有三个也是被逼上当勾子兵的,乖乖地交了枪,那个顽固兵叫我们拿枪把子捣死了。”王老汉高兴地问:“后来你们去了哪里?”五十八说:“都在丁家峁哩。听说八路军又调人马,要打咱村的勾子军哩!”王老汉又问:“银锁在那里不?”五十八说:“在哩,自从跑到那里就害了病,如今才好了。丁家峁民兵中队长把咱村的民兵编了一个排,银锁当排长哩!”四楞高兴地叫起来说:“那我也去吧!”金锁马上说:“不行,过些时他们来打勾子军,咱们的用处大哩,都跑出去怎办?”众人问甚时来打?五十八说:“我把咱村的情形都报告给住在丁家峁的八路军了,说是过几天一切准备好以后,就来打。”众人听了,都高兴地说:“快来吧,迟一天我们多受一天的罪!”说完这些话五十八就要走,众人叫他等送饭来,吃了饭再走,他说:“我回去吃吧,今天来就为的告你们一声,不要挂念我们!”说着就走了。

下午,狗不理又传命令,说是牛主委嫌操场不平,明天再修一天,众人心中虽然愤恨,也只好再去修一天。这一天聚宝盆亲自监工,从东头到西头从南头到北头,全场好像就他一个人,又喊又骂,众人真想拿铁锹打死他。操场弄平以后,又叫挑水,拿碌碡压,真把人害苦了。四楞早就气得不行,就把铁锹往地上一摔,坐下休息,聚宝盆走到他面前问道:“你是干什么来啦?”四楞说:“支差来啦!”聚宝盆说:“你狗日的为甚坐下休息?”四楞说:“受了一整天,饿得顶不住!”聚宝盆说:“我监工多半天了,还不觉饿,你就饿啦?你捣蛋,小心点!”四楞说:“我早就小心上了!一个烂脏操场修这么好作甚?又不是修场面打粮食。”聚宝盆生气了骂道:“放你妈的屁,你怎么知道不是打粮食?好,没给你点苦头吃,你不知道爷爷的厉害,你等着!”四楞还想顶几句,金锁赶紧过来打个圆场,把他拉开了。

一直到天黑才收工,聚宝盆把人召集起来讲话,说是明天割麦子,按耕作小组,由村公所领头,一组一组地去割,全村的麦子都在这个场上轮流打。谁要单个人去割,抓回来当偷盗军用品办罪!他说司令长官下来命令,麦子算军用品,不准任何人掐一根麦穗。这一下可真把人吓坏了,众人这才明白:原来修操场是为了集体打麦子,半年的辛苦又给老阎受了。金锁张老虎他们的明分暗不分计划也落空了。金锁去找聚宝盆和他讲理,反对在一个场上打麦子,聚宝盆把那老脸一翻,说道:“谁反对?你敢反对阎司令长官吗?好你独眼龙,你的脑袋想搬家了!”金锁再也没敢说话,聚宝盆又说:“把你们的麦子全交公家,还不够完银子呢!我给你们说一说:今年每亩地的田赋是八钱三厘三银子,每两银子要征一石,购二石,附加五石,要麦子,不要小米。另外每两银子要出四升马料,村公所办公费二斗,捐购粮二斗,救济粮二斗,这些交小米也可以。还有哩,不要吵,听着:每一份地负担十套军服,军帽军鞋绑带在内。这些负担统统由耕作小组的‘份地’上出,村公所不挨门逐户地去要,如今这办法就是满打满算,各耕作小组的庄稼全到这儿来打,打下当场就交,这样交起来方便,我们收起来也不麻烦。至于军服还得由各家出。”聚宝盆说罢,也不听众人骂了些甚,带上勾子兵和狗不理回了村公所。

全场的人都喊着没活命了,张老虎他们怎也想不出个好办法,四楞干脆说:“今黑夜到麦地里放一把火!咱吃不上,叫他们也吃不成!”金锁说:“咱们再慢慢商量吧!”众人各自回家去了。

四楞来找金锁和张老虎,一定要放火烧麦子,金锁说:“不行,你一把火把麦子都烧了,咱吃不上不说,等八路军打来了,也没吃的,可该怎办呀?我们要想法保护粮食才对哩,不到要紧三关不能放火烧!”张老虎接着说:“我看这麦子从收割到打下,总得花几天的工夫;咱们再磨点洋工,马上给山上送信,叫他们快点来打勾子军。等八路军一来,麦子保住了,那些狗日的勾子军的脑袋也就搬家了!”四楞说:“那咱把聚宝盆捣烂,马上去丁家峁送信!”金锁说:“要去今黑夜就去,到那里就说,人家要收全村的麦子哩!他们来的人少也不怕,我们一定要里应外合。把咱村的勾子军的情形也报告给他们:这里的一连人实在只有四十几个,有一半是抓来的,都没心劲儿打仗,二十几根枪,有一个掷弹筒。一个日本人用的机关枪,还有乱七八糟的一堆破鞋太太,村公所十几个二流子,打起仗来只会累事。把碉堡的情形也告诉他们,碉堡不好攻,要寻到它的后门里,打的时候,我们领路,记着没有?”四楞说:“记住了。”说完提了一张铁锹就朝小路出村去了。

八 集体打场

早上忙,晚上忙,好容易,到麦黄,

可恨勾子毒如狼,打下场来刮个光。

这一夜,全村的人就在哭叫声中过去。第二天天明,锣声一响,狗不理又催众人打场了。金锁正在吃饭,心中想道:“你狗日的喊吧,再过上几天,想喊也喊不成了。”他紧喝了几口稀饭,正要出去,一个勾子兵气汹汹地走进来骂道:“他妈的,快吧!非要老子拿上棒子挨门请不行!真贱骨头。”张老虎话也没说一句,拿了条绳子就走出去。

耕作小组的人还没到齐。等了一阵,那个勾子兵撵着几个人来了,勾子兵一面打着众人,一面骂道:“老子吃粮当兵一辈子,没碰上这差事,今儿老子要伴着你们在太阳底下割麦子,还要老子拿棒子去请。”那家伙自己骂了一顿也就算了。人还是没到齐,二十几个组只到了十五六个人,还有几个是助耕老汉,一共三十来个人,每人一条绳子,王老汉却拿了个棍子。聚宝盆看见说:“你这死老汉又不是去打狼,拿个棍子作甚?”王老汉说:“我们老汉背不动,我和志唐老汉两人抬一捆还不行?”聚宝盆骂了一声“吃货”,就走到众人面前说道:“咱村二十二个耕作小组,合共六十几个人,人还不齐,几个死老汉也顶不了大事,所以今天去剜麦子又不能一组组地剜了,咱们就分成两组吧,不管谁家的地,一混子挽!”聚宝盆又对那十来个勾子兵说:“老总们也分成两组跟着一齐下地吧!来,狗不理,你领一组,我领一组,排好队走。”狗不理把人拉过来,拉过去,两队在刺刀下逼着下了麦地。

金锁和哑子在一个队里,这一队由聚宝盆领头,五个勾子兵监工。今天天气特别热,太阳红红的,晒的人真要流油了!聚宝盆有了那天下地的经验,今天特别带了一把洋伞,撑起来遮在头上,确实比那天的草帽好得多了。他们这一队从村东的麦地挽起,这块地本是张老虎家的。来到地头上,聚宝盆说道:“挽吧!”众人看看勾子军枪上明晃晃的刺刀只好就挽。哑巴却拉了一把金锁,比划了一阵手势,又哇哇地叫起来了。金锁叫他剜,他不动手,还是叫喊。聚宝盆过来就说:“你喊叫甚,怕我们把你当哑子卖了哩!这地,”聚宝盆指了指地,又指指自己的胸膛说,“属了我们村公所了,快给老子受吧,好活的日子过去了!”哑子吃了个耳光,再不也喊叫,就去挽麦子。

众人一齐挽麦子,金锁领头,他故意挽得很慢;遇到一堆难拔的麦子,就指东骂西地说:“你狗日的根子再深,老子也要拔掉你!”聚宝盆听见了,就喊道:“不准说话!”金锁捆麦子的时候,又指鸡骂狗地说:“老子把你捆得紧紧的,看你狗日的还威风!”聚宝盆听见大声问道:“独眼龙,你说甚哩?”金锁说:“我说把麦子捆得紧紧的。”聚宝盆说:“不准你说话!谁也不准说话!”大家不说话了。聚宝盆打着洋伞抽着纸烟,在众人屁股后边走过来走过去,一会儿说:“从这边挽!”一会又说:“从那边挽。”等上一阵子又说:“快点!快点!天好热呀!”说罢,他自己跑到一棵柳树下休息去了。

这一队十来个人,一整天才挽了四垧麦子,狗不理领的那一队,比这队还少,只挽了三垧。麦捆子全放在村口的大场上,虽然是集体挽的,各组还是另放着,准备集体打。第二天,牛头马面叫聚宝盆早些把麦子打下来好吃,聚宝盆就分配这两队人一队去挽麦子,一队在场上打麦子。四十七岁以下、十五岁以上的妇女,都参加打麦子,不管谁家的妇女,谁不来,就要戴高帽子游街。张老虎老婆、成科老婆、王银锁媳妇,都被逼到场上打麦子来了,孩子们跟在妈妈的后边齐哭乱叫。那些有气无力的,半天打一下,半天响一声。自己的麦子,收下来全叫人抢去,谁还有心劲打呀?可是聚宝盆催得可上劲呢!他打着洋伞站在场上当中,直喊叫:“加油呀!你们这些老百姓,为甚不加油呀!”张老虎婆姨说:“我们喝上两碗稀饭没力气打!你成天吃上饺子圪蛋,你为甚不来受!”聚宝盆指着她说:“好,你一个婆姨家还敢跟我村长顶嘴,老子明天送你到水泉镇上慰劳军队,吃众人的尿去!”聚宝盆乱嚼一顿,又到那边骂去了。

这些婆姨们从吃罢早饭一直受到后晌,还不叫回家吃饭去,孩子们饿得直哭,张老虎家娃娃拉着妈妈的衣襟道:“妈妈!妈妈!回家做饭去吧!”妈妈说:“人家不叫回去嘛,好乖孩子再等一阵!”孩子不听,反而大哭起来,聚宝盆走过来骂道:“小狗日的来扰乱公事哩,要不是因为你小,马上关你黑房子!”说罢,一个巴掌把娃娃打了个嘴啃泥。娃娃越发大哭起来了。聚宝盆生气地又骂了一顿。后来他自己也累得不行了,想回家去过过瘾。刚走几步,牛主委、小飞机和马连长走过来了,身后有三个马弁搬了三张躺椅。还有二个勤务兵,搬个炕桌子。另一个勤务兵左手提了一把茶壶,右手拿了几个茶盅子。这伙人来到打麦场边上的一棵大槐树底下停住,三个人躺在躺椅上了。小飞机坐在正中,勤务兵忙着点烟倒茶。聚宝盆急忙上前说道:“牛主委、马连长出来乘凉来啦!”牛主委说:“我来参观你们打场来了。”马连长说:“我来看媳妇来了。”小飞机马上说:“马连长看上哪一个,我给你拉关系。”马连长指了一指说:“那一个穿白褂子的不赖,那天升旗训话的时候我捏了她的脸蛋一下,那女娃娃还不高兴呢!”小飞机说:“那就是民兵王银锁的媳妇嘛,可是个好货!马连长的眼真不错,一眼就看上好宝物了。”牛主委对小飞机说:“你给马连长拉拉关系吧!她男人逃走了,剩下她一个也怪孤单的。”马连长一笑说道:“跟咱睡上几天还可以,当老婆咱可不要。咱这人行伍出身,走到哪里哪里有老婆,咱就爱那露水夫妻,娶上个老婆还嫌麻烦哩。”听着听着,聚宝盆的烟瘾实在支不住了,连打了几个哈欠,伸了几个懒腰,拼命吃了一支哈德门,还是不行,可是在牛主委面前,又不敢自己先回去,于是就对牛主委说:“牛主委,太阳也快落山了,婆姨娃娃们受了一天,也该收工啦!”牛主委看了看天色,说道:“早哩早哩!不行!”马连长说:“你这村长当的真自私,你村这妇女,老子出来才看了几眼!就要收工,你这是甚意思?”聚宝盆马上笑嘻嘻地说:“我是请示一下,不收工咱就不收工嘛!我还能自私咧,马连长你看上哪个了,我帮忙!”牛主委在一边说:“马连长早就看上银锁媳妇了,几次都没弄到手,你说帮助正好,你就把那女人叫过来吧。”聚宝盆答应一声,转身就向场里走去。

那些妇女受得实在支架不住了,她们回头看见小飞机坐在牛头马面中间,又喝茶又抽烟,真是恨得骨头还疼哩!成科婆姨骂道:“看那破鞋!真不要脸,撇开那腿!躺在椅上,要卖哩!”张老虎婆姨也说:“老子是个坏种,女子也是个贱货!真是一对对。”她们正议论中间,聚宝盆过来对银锁媳妇说:“银锁家媳妇,该是你的福气到啦,马连长要和你说句话,你给咱去一下吧!”银锁媳妇咬着牙说:“你说甚哩?”聚宝盆说:“马连长说你可以当军服督导员,他想跟你谈谈话。”成科婆姨骂道:“亏你老杂种,你一个女子不够卖,去拉你老婆嘛,你跑到这来作甚?羞你先人的!”霎时间,三四个女人一齐举起棍子要打,吓得聚宝盆跑到马连长面前说道:“那狗日的女人,脑筋不开,还是另找一个吧,等个好机会再收拾她!”小飞机说:“对对!捏捏扭扭!也没意思,我先给你另找一个吧,过几天我去给她开脑筋,脑筋开了再闹也不迟。”马连长骂了几声,看看天色已晚,他们一伙子就走回村去。

这一天,只打下一点麦子,而且还没扬出来。聚宝盆急着回家过瘾,也就收了工。

九 聚宝盆下毒手

儿子长大是阎钵子的,女儿长大是村长的,

娶下媳妇是老总的,打下粮食是当官的。

一连打了两天麦子,有些妇女累得爬不起来了,银锁媳妇病倒了,第三天没去,毒蝎子说她逃避服役,罚做军服十身。小飞机一个上午就催了两趟,说是不交军服,就送村公所,银锁媳妇愁得唉声叹气。正要吃午饭的时候,小飞机又来了,上身穿的绿绸衫子,下身穿的水红裤,头上梳得明溜溜的,脸皮上宫粉有铜钱厚,口唇上抹着胭脂,真像个活妖精。一进门,不说别的,就逼着银锁媳妇要军服。银锁媳妇没布没法做,小飞机就说:“我有个主意,你从了我,不做也没关系。”于是就把马连长看上她的那事,说了一遍。银锁媳妇听了,气得真想寻死上吊,小飞机逼着要她说话,她不说,王老汉在一旁跪下磕头,直求小飞机饶命。小飞机也生气了,就跑回去报告毒蝎子,毒蝎子马上派狗不理叫银锁媳妇。狗不理说:“快上庙吧,牛主委要训话哩!”银锁媳妇死活不去,狗不理说:“今天短了你,话就训不成。不去?抬也要把你抬去!”银锁媳妇没奈何,只得去了,王老汉也跟在身后走去。走到门口只准女人进,王老汉被隔在外面。银锁媳妇一进庙门,劈头过来了马连长,一把拉住她说:“我的乖乖!”伸手在她脸蛋上捏了一把,她实在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马连长叫道:“来,把她捆起来!”狗不理正要上前捆,马连长说:“慢着!”于是又走上前对银锁媳妇说:“我看你是妇道人家不懂事,饶了你这一次。”他看见妇女们都已来齐,便假装正经上了台阶,坐到躺椅上。旁边那张躺椅上,坐的是牛主委,两眼直盯住女人们。他把烟头往地下一扔,站起来说:“今天叫你们来,是选一个军服督导员,催做军衣。另外再选一个纺花英雄,要选漂亮的,年轻的。你们提吧,看谁好!”女人们圪挤在一起,眼也不敢往起抬,马连长指着银锁媳妇说:“我看她就挺漂亮,你们提她吧!”银锁媳妇见指到自己头上,又呜呜地哭起来,马连长走到她眼前,两手搭在她肩上说:“乖乖,别哭,你聪明,你伶俐,当个督导员,呱呱叫……”没等他说完,银锁媳妇闪开他,往门口冲去,哭着道:“我跳井去呀,我死也不当督导员。”急得牛主委从台阶上冲下来,把她拉住了。

这时候,小飞机口含纸烟,正从大门口进来,牛主委对她说道:“你快给我选一个军服督导员!”她一听又要选一个,不由得吃起醋来,脸子一扭说道:“你爱哪一个就挑哪一个,与我何相干!”牛主委听她的话不对劲,悄悄地说道:“不是给我选,是给马连长选呢,你别吃醋嘛。”小飞机平了气,转头问那帮女人道:“喂,你们选谁当军服督导员?”妇女们一看她那破鞋相,又气又恨,便异口同声说:“我们选你吧,你擦的粉戴的花,你漂亮,你年轻。”把个小飞机说得眉飞色舞,娇声娇气地说:“哎哟哟,这样一个好差事,咱可当不上!”牛主委也说:“对了,你已经当了妇女干事了,好差事也该人家干几天吧!”那帮妇女都是一口咬定要选小飞机,牛主委推不过,就叫小飞机当了军服督导员。接着又选纺花英雄,众人又一口咬定选小飞机,小飞机高兴地在场子里扭来扭去,结果又选了她当“纺花英雄”。牛主委就奖给她一件大红旗袍,脊背上还绣了“纺花英雄”四个大白字,当下小飞机把旗袍穿起来,叫众人看好不好。那些妇女羞得看也不愿看,直说:“好好好!”选完以后,马连长很不高兴,小飞机趴到他耳朵上说:“你看下的,今黑夜我包你搞到手。”马连长说:“好,我可等得不行,弄不来,我可叫你顶哩!”

散会以后,已经快天黑了。银锁媳妇被拉到小飞机家里,小飞机说:“你这么好的人才,嫁了个穷小子,把一朵鲜花插在狗屎上咧!如今,你时来运转了,马连长看中你啦,你嫁给他,比在银锁家里胜过万倍!”银锁媳妇说:“我死也不跟勾子军!”小飞机说:“跟上马连长穿绸挂缎,吃肉吃面,真是一生荣华富贵,还不比你一日吃两顿稀汤汤强?”银锁媳妇说:“我看见你这烂脏货,就恶心得想吐呢!”这一下,小飞机恼羞成怒了,捉住银锁媳妇的手,狠狠地打了十几个手板,打得银锁媳妇直哭。小飞机就把她锁在羊圈里,正要去找马连长,听见大门口的卫兵和人吵架,小飞机爱管闲事,出去一看是王老汉,就问:“你来干什么?”王老汉说:“我找我家媳妇!”小飞机说:“你家媳妇甚时跑到这里来的?快滚蛋吧!”银锁媳妇在房里听见王老汉说话,连声喊叫救命。王老汉一听,发疯似的往小飞机家冲去,小飞机大叫:“把他捆起来!”卫兵就上去捆住了王老汉。

这时马连长和聚宝盆也来了,马连长指着王老汉问聚宝盆:“他今年多少岁数?”聚宝盆回答道:“四十七岁。”马连长说:“那正好是常备兵!”王老汉听话头,怕让他当兵,忙说道:“我今年八十咧!”聚宝盆抢着说:“放屁,户口本上明明写的是四十七!”王老汉说:“上次领份地的时候,牛主委不叫我说四十七,你看我这么长的胡须,还能是四十七的人?”聚宝盆骂道:“我看你是有意留的,想逃避兵役,今天非把你这几根胡子拔掉不可!”说着一把捏住王老汉的胡须,使劲一拔,拔下了好多,痛得老汉大叫。马连长说:“把它刮了!”狗不理在一旁听说,急忙取了把剃刀,“噌噌”地把老汉的胡须刮了个光,嘴上刮破十几道口子,满嘴是血。马连长冷笑道:“胡须刮光了,看去不过是三十几的人,顶个常备兵,蛮可以。”又朝着聚宝盆说:“就用这个办法,今天抓一些顶那天跑了的。”聚宝盆说:“好,今晚上下手。”转脸对王老汉说:“听见了吧,明天送你去当常备兵。不过,只要你肯劝你家媳妇嫁给马连长,事情还可以通融通融,你拿主意吧!”王老汉骂道:“你丧尽了良心,总有一天叫你不得好死!”说着用头对准聚宝盆肚上碰去,聚宝盆啊呀一声,坐倒在地。马连长吼叫道:“把狗日的吊起来!”狗不理应了一声就把老汉拉进院里,吊到树上。聚宝盆气呼呼地过去,拿起个皮鞭子,把王老汉抽打了一顿,王老汉在先还骂,后来打得不吭声了。他们急忙把他放下,用冷水喷过来,聚宝盆说道:“捆你一晚上,再送走你,叫你知道杜爷爷的厉害!”狗不理应声又把老汉捆到树上,嘴里塞上棉花,跟上聚宝盆抓人去了。

小飞机从羊圈里把银锁媳妇拉出来,骂道:“下贱货,管不了,拉去叫晋军打排子枪!”银锁媳妇在地上打滚,就是不走,她的叫声,把全村人惊得坐卧不安。再加上聚宝盆领着勾子兵挨家捉人,整个村子马上就乱哭乱叫起来。

十 捣烂聚宝盆

勾子军滚了蛋,兵农合一解了散,

聚宝盆捣了个烂,世事又翻了个转。

他们这个抓人的计划,是从常备兵逃跑以后就决定了的。那次常备兵逃跑以后,马连长坚持马上再抓一批去顶,牛主委不同意,他说本村年轻一些的人没有多少了,上级又急着要粮,村里没有人谁来收割庄稼?所以牛主委坚持把麦子收割得差不多了,瞅一个黑夜,来个措手不及,把年轻人全抓去当兵。马连长也同意了。如今麦子都已上场,剩一些老汉汉和婆姨们也能打,上级又来命令要兵,因此牛主委决定今天等打完场就动手。当天晚上,狗不理跟上聚宝盆,还有村公所六七个村警和马连长派的勾子兵挨家去提。

金锁听见村里乱哭乱叫,又不见王老汉和弟媳妇回来,心焦得坐不住,就想爬上房子去嗐一嗐,他才爬上房去,就有两个勾子兵踢开大门闯进来。狗不理提着马灯,进门就吼:“独眼龙,起起起,村公所请哩!”金锁知道没好事,从房顶上揭起两片瓦,照定狗不理的头上打下来,狗不理被打倒了,马灯也熄了,吓得那两个勾子兵掉转屁股就跑,狗不理爬起来也抱头跑了。金锁知道这一下闯了大祸,跳下房把张老虎叫起来,张老虎拉上他老婆和孩子,就要往出跑,老婆吓得不行,问他:“勾子军放哨的看见可没活命呀!”张老虎说:“在家里也没活命,只有这条路了!”张老虎刚把老婆孩子翻出院墙,村西头就乒乒乓乓响起枪来,手榴弹响得“更更”的,张老虎想:好了好了,一定是八路军来了!他赶快把老婆孩子寄在房后的大子地里,又跟金锁爬上房去看。月亮照得村里明朗朗,只听见勾子军在村西头“突突”地吹哨子,那些抓人的勾子兵,也都跑到村西头集合。金锁和张老虎耐不住了,跳下房来,从村东头出去,绕村跑到了村西头。这时候八路军已经冲进村子,把勾子兵包围在聚宝盆家院里了。

聚宝盆的前院后院都关得很紧,“一杀百”的碉堡上枪声响成一片。金锁和张老虎在村口碰上了银锁和五十八,银锁见面就喊:“找梯子,找梯子!”张老虎和金锁就弄来一张梯子,八路军的同志把梯子支到前院的围墙上,往院里丢进五六个手榴弹,便从梯子上爬进去了。勾子兵一见八路军的刺刀,吓得直发抖,直喊叫:“八路爷爷饶命吧!八路爷爷饶命吧!”十几个勾子兵把枪往围墙外一扔,就举起双手投降了。八路军的战士进去开了大门,有一伙人冲进去了,在正房里捉住了牛主委和小飞机,不见别的人,银锁指着小飞机问:“毒蝎子们上哪里去了?”小飞机说:“我不知道。”这时候捆在墙外大树上的王老汉吐出了棉花,叫道:“都到后院去了!”民兵们一听是王老汉,马上去解下来。其余的人一齐从后角门冲进后院。后院里静悄悄,房子里熄灯灭火的,好像没一个人。银锁以为勾子兵埋伏在房里,就走近窗户去看,几个家里面都没人。忽然从碉堡上打过来一个掷弹筒炮弹,在院里炸了,他们马上趴在墙根,隐蔽起来。

在村口围攻碉堡的八路军和民兵打得正起劲,一颗一颗的手榴弹都扔到那三丈高的碉堡顶上。掷弹筒也朝着碉堡直打,民兵们大声喊起来:“缴枪不杀!”“投降优待!”起先碉堡上还放枪,后来一阵打得不敢还枪了,里边却不答话,八路军的一个排长急了,就派人去取炸药炸碉堡。

冲进院里的人,搜来搜去找不见毒蝎子、马连长那一伙在哪里?正着急的时候,金锁拿来一包辣椒,还有两疙瘩硫磺,他说:“通碉堡有个暗道,我看见过,我们把它烧着熏吧!”这真是个好办法。金锁又弄来一堆柴草,堆在地道口上,上边放上辣椒和硫磺,点着了,好几个人都拿簸箕往地道里倒。外边攻碉堡的手榴弹在碉堡上也炸开了,里外夹攻,碉堡上的勾子兵喊道:“我们投降呀!”马连长在上边说道:“谁投降枪崩谁!誓死不投降!”霎时间,就听见碉堡上自己打起来了。一会儿,一个勾子兵喊道:“我们投降,我们把连长和日本人都打死了!”下边的人喊道:“先把枪扔出来!”接着碉堡上就把枪扔下来了。院里洞口上也撤了火,二三十个勾子兵用帽子掩着鼻子爬出来了。但是不见毒蝎子和狗不理。金锁就带了几个人到村公所去抓,毒蝎子钻进了办公室的炕洞,被金锁拉了出来。狗不理挨了一瓦片,藏到神像后边,叫他他不出来,几个民兵把神像推倒,把他压死在那里了。所有的俘虏都集中在毒蝎子院里,大头头只剩下了牛主委和毒蝎子。王国柱老汉也早把银锁媳妇从羊圈里领出来了。

太阳出山的时候,村里完全平静了。全村人都高兴地挤在聚宝盆院里,和牛主委、聚宝盆们算账。婆姨们拿了剪子锥子,老汉汉们拿了棍子,大吼大叫,有的叫着:“你杀了我孩儿,今天要你顶命!”有的吼叫:“给这些狗日的们好好算一算账!”婆姨们骂着:“你再来欺侮我们!”骂着打着,使锥子扎的,用棍子敲的,上拳头捣的,把聚宝盆和牛主委的骨架快抖散了,四楞搬起一块大石头,冲进人群中大叫道:“血账算也算不清了,就给他这一石头吧!”照定聚宝盆头上打去,“嘭”的一声就把脑袋砸烂了。

众人又齐围住牛主委打起来。小飞机也被一群女人围住,指着鼻子骂,银锁媳妇往脸上吐唾沫,成科老婆在小飞机屁股上狠狠地扎了两锥子,小飞机直叫饶命。跟军队一齐进来的民主政府的区长见众人叫成一片,就站在凳子上说道:“毒蝎子罪大恶极,害死很多人,众人气愤,打死他是应该的。姓牛的这个家伙是个头头,应该送到政府,政府一定会根据大家意见处理的。小飞机,不是个好东西,跟上他老子害众人,也送政府。狗不理已经打死了。其余村公所伪人员,一律叫他们向大家坦白悔过。阎军士兵只要改过自新,可以宽大他们。”大家都同意这办法,可是众人一肚子的气还没好好出一下呢!勾子军占了一个多月,受的那害再有一个多月也说不完。有些被迫入了同志会的人也坦白了,王正冠把入同志会的情形说了一遍,愿意以后改过再不参加同志会了。

现在要紧的是全村的土地分了,全村的麦子剜了,弄成了一锅粥。有许多人问这该怎办?区长对大家说:“谁家的地还是归谁种,全村的麦子弄成一锅粥,也只好集体打下来,按劳动力和地亩分。至于毒蝎子讹的大家的东西,下午再开全村大会,众人把受的损失统计起来,由毒蝎子赔。他家的一切东西,先由你们村选几个人管理起来。”众人高兴极了。金锁和张老虎忙着从地里把粮食挖出来,给八路军同志做饭。王老汉和金锁回去把各家的羊,归了各家,把房子打扫出来,准备搬回去。

早饭以后,由金锁领导打麦民兵们一部分去送俘虏,一部分在家开会,准备今黑夜配合八路军去打水泉镇,真把民兵们乐得坐不住了。银锁叫大家白天好好休息,民兵们说:“这还能休息得下?”每人拿了个工具一齐跑到打麦场上。一个民兵看到这么大的场子,就问道:“怎样修这么大的场子?”张老虎说:“人家还嫌小哩!人家说各家自己打麦子,是偷盗军粮,一定要在一起打,一打完就一齐刮走了!”提起修场面的事,众人又大骂了一顿。

这时候,全村的妇女们都在家里给八路军和民兵们做干粮,准备黑夜去打阎伪的老窠——水泉镇。

注释:

[1]本文为作者与邵挺军合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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