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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变

“贺兰钦……”伊人讷讷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伸出手去,对着他宛然一笑:“很高兴认识你。你很能打。”

贺兰钦也坦然地伸出手来,却并没有与她握手,而是一掌击在了伊人的掌心,笑道:“好,伊人,本王认识你了。”

见伊人一副呲牙咧嘴、七情上脸的模样。贺兰钦又是一阵爽朗的笑声。

伊人扯了扯嘴唇,不禁怀疑他是故意这样用力的。

“刚才谢谢你了,那么,我走了。”已经欠下了人情,为了防止那人说出一些自己做不到的报恩之法,伊人决定先溜为上。

有时候,恩情是最大的负担,连拒绝都没有余地。她哧溜一下转身便走。

贺兰钦没料准她会说到做到,虽然突兀,倒也新鲜可爱,像一只狡黠拖网的鱼一般。

眼角一跳,向她的背影露出一个会心的笑容。

伊人溜出现场后,又不知自己要何所往了,想了想,她决定随便拉一个人,问一问伊琳现在的位置。

无论如何,好歹也是自己的姐姐,见一见也算尽人事。

打定主意后,伊人强打精神,东喵喵西瞅瞅,准备找一个能够带路的宫女太监什么的。

可是,奇怪的是,她所在的地方,竟出奇地静谧,别说人了,连一只鸟都没看见。

伊人正疑惑着,却听到前方草丛间传来了一阵细密的私语声,语调很低,却极迅速,更重要的,其中有一个声音,伊人似乎熟悉。

她略做思考,随即靠了过去,透过扶疏的花木,看向那边。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绝美的背影,穿着一袭水红色的丝绸长裙,肩上嵌着貂毛,齐腰的头发瀑布般垂了下来,头顶则随便插了一致古朴而精致的钗,单单只是背影,便有种说不出的窈窕华贵。

而站在这女子对面的锦衣男子,眉眼如画,轻蹙的眉头如九曲十八弯的溪水,风情乍现——正是贺兰雪!

难怪伊人觉得声音耳熟。

她微微一哂,便待走出去,向贺兰雪问好。

恰在此时,贺兰雪开口了,低沉悦耳的声音,却蕴着淡淡的惆怅与傲气:“小容,我知道你过得并不如意。难道你真的打算,这样青灯古佛,度此一生?难道,你是想借此惩罚我,惩罚我当日的懦弱?”

“逍遥王缪言了,我不是小容,而是皇后,希望王爷以后不要唤错了称呼。另外,本宫绝对没有怪王爷的意思,更加没有过得不如意——何况后宫之事,王爷最好不要越矩。”女子冷冷淡淡地回了一句,然后敛步向前:“这是本宫最后一次单独见王爷,往日种种,如大梦一场,本宫已经醒来,望王爷不要沉迷。告辞。”说完,那个绝美的背影就这样毫无留恋地娉婷而去。只留下贺兰雪一人,呆呆地站在花木丛丛间,眼眸轻垂,满园花落叶飞,拂得他白衣翩跹,倒有种萧条的意味。

伊人犹豫了一下,终于步了出来,贺兰雪听见响动,抬眸略有点惊奇地望着她——只是眼神冰冷,倒似要将她结成冰。像传说中的寒冰掌——不,寒冰眼。

伊人干咳数声,清了清嗓子,然后仰头若无其事道:“今天天气真好啊,咦,贺兰雪,你怎么也在这里?”

虽然有点不懂,可连傻子都看得出来:贺兰雪与当今皇后有一段旧情,而今天,他彻彻底底被皇后甩了。

伊人觉得,此时贺兰雪大概需要安慰吧。

而且,刚才的糗事,他大概也是不愿意让旁人看到的。

“你不用装了。”贺兰雪的目光依旧冰冷的可怕,拢在两侧的手微微合起,全身气机微胀,衣角无风自扬,竟有股杀气丝丝浅浅地漫了出来。

伊人全然未觉,只是吐了吐舌头,摸着脑袋道:“我不是故意看见的,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话说完时,她已经走到了贺兰雪的身前,很义气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你养我吃喝,我也无以为报,如果你有什么话想发泄,可以全部向我说,我嘴巴很牢的。”

事实上,平日里连话都懒得说。今日若不是看在贺兰雪是自己衣食父母的份上,她也难得这般好心。

贺兰雪一愕,只感到一只软绵绵的小手在自己的肩膀上拍了两拍,那满心的杀意,竟这样消失无踪。

“我只问你,刚才你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贺兰雪察觉到自己的心软,神色一凛。目光越发冰寒,凝视着她,问。

伊人抬头,望向他的,是一双清澈无垢的剪水双瞳。在那样的眸光下,贺兰雪心中安宁,那最末微的杀气,也随之消失无踪。

“也没什么,只是你的样子……好哀伤。”伊人顿了顿,突然抬起手,抚上贺兰雪的眉眼,轻声道,“像丢了什么似的。”

方才,在落叶残花中静立的贺兰雪,是如此的失魂落魄。

以至于伊人忍不住,想伸手去抹平那份失落。她的动作全然没有征兆,却偏偏自然得如空气、水一般。贺兰雪忘记了躲避,就这样被伊人摸了摸脸,温润的手指,拂过他微长的睫毛。

可是在挨上的那一瞬间,他又如触电般弹开了,有点恼怒地望着对面一脸无辜的伊人,气道:“像你这样天天吃了睡,睡了吃的人,又懂得什么!”

伊人眨眨眼,依旧无辜,无辜且关切。

“你怎么知道失去的痛苦!”贺兰雪更是恼怒,却并不是恼怒伊人,而是恼怒自己,恼怒自己为什么要向一个不相干的傻子述说自己的感受。

伊人这回似听明白了,轻轻垂眸,那长而翘的睫毛,便如帘子一般遮映在双眸上,仿佛受到委屈一般楚楚怜人,倒让贺兰雪有一瞬的错觉:难道自己在欺负弱女子吗?

“给你讲个故事吧。”哪知伊人很快又抬起头来,方才楚楚动人的幻象转眼寂灭,她扬起一个灿烂无比的笑容,似乎对贺兰雪的诋毁丝毫不在意。

“什么?”贺兰雪下意识地说了一句。

“有一个人在树下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成为了一只蚂蚁,他在蚂蚁国里呼风唤雨,风风光光地度过了一生,当他醒来的时候,却发现仍然只是蹲在树下的一个人而已。他不知自己是蚂蚁的梦,或者蚂蚁是他的梦,只是王朝霸业,转眼变成秋日高阳——也许你们的存在,也仅仅是因为我的一个梦境而已。”伊人自顾自说了一通贺兰雪完全不能理解的话,然后歪着头,很老气横秋地总结道:“所以,你不用太在意自己的得失。也许得到的是幻境,失去的也不并不是你真的想要的。更何况,反正得到的东西,到头来都要统统失去,不是吗?”

贺兰雪怔怔地望着她,半响,才冷笑道:“蹩脚的借口,简直不知所谓。”说完,他似乎不满自己现在的处境,挥了挥衣袖,傲然道:“如果你已经见过琳妃,便随本王回府,别在宫里给本王丢人现眼。”

“哦。”伊人赶紧应了声,方才讲故事时认真凝重的表情马上被平日里白痴的样子所取代,脸上清浅的笑容,是那么没心没肺,无所内涵。

可是看在贺兰雪眼里,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那笑容,白痴得像一个幻象,而自己,从来也没有看透过她。

两人就这样一前一后,各自沉默,走了一会。

等转到宽阔洁净的官道上时,右方突然传来一阵极大的喧哗,刀剑相击的脆响,夹杂着宫女的惊呼以及侍卫们凌乱的脚步。

贺兰雪脸色一变,盯着那个方向,口中念了两字‘小容’,便如大鹏展翅般,向声音的来处飞跃而去。

伊人被甩在了后面,刚准备迈开小腿追上去,想了想,又停了下来。

她对看热闹,委实没有兴趣。她应该是这个世界上少有的、缺乏好奇心的女人。

她绕到了离人声鼎沸远远的花园里,找了个假山,坐在山脚的岩石上,挨着山体晒太阳,顺便等着贺兰雪将自己认领回去。

太阳已经西斜,暖暖和和的,透过树影,筛在她身上。

远处吵闹依旧,有时候很远,有时,又很近。

然后,她隐约听到一个人的说话声,越来越近。

……越来越近!

伊人悚然一惊:说话声似已响在耳畔,正是假山对面的位置。也就是说,她与说话的那人,只隔着一座假山的距离。

只听那人说:“贺兰将军,只要你放了方才抓捕的人,我自然不会伤害这位娘娘。”

“你放开她,我还能给你留条全尸。”说话的却是贺兰雪,只是那么低沉威慑的声音,伊人从未听过。

只是听着,便有一种想屈膝求饶的冲动。

“原来逍遥王爷也在。”假山后的人嘿嘿一笑,丝毫没有被威胁:“能惊动王爷这般失态的,看来我运气不错,逮了一个贵人。”

“你——”

“三弟!”贺兰钦的断喝打断了贺兰雪的怒斥。

贺兰雪果然收声。

“你们闯入风朝禁宫,到底为何?”贺兰钦显然比贺兰雪老道多了,即使同样义愤填膺,可是语气却不露痕迹,稳妥大方。

“我们只是想借一样东西,却料到贵国不会相借,被逼无奈,只得硬闯,本无伤人之意。望贺兰将军原谅则个。”那人见贺兰钦一副打算谈判的样子,语气也放客气了一分。

“却不知你们要借的是什么?为什么料定我们不肯出借?”贺兰钦问。

那人却咬紧牙关不肯松口,只是重复道:“我们技不如人,本不该多说,只是这些兄弟都是跟我出生入死的义士,我不能让他们死于非命,还望大将军仁慈,将他们尽数释放,等我们退出禁宫后,自然会放了这位娘娘。”

“私放钦犯需要得到陛下的首肯,本将军不能做主。”贺兰钦沉吟道:“如果你成心讲和,不如先放了她。”

“你以为我是傻子么?”那人冷笑一声,显然不肯讲和。

“那你杀了她吧。”一直沉默着的贺兰雪也是一声冷笑,道:“她只是凤临宫的一个宫女,叫做小容,并没有什么显赫的身份,她死了,风朝也没有什么损失。”

“你骗人!”

“你自己看看她,若真的是贵妃娘娘,怎么会只穿了一件单衣,素面朝天,全身上下连一样值钱的首饰都没有。”贺兰雪慢条斯理道:“我们之前紧张她,只是担心这件事会丢了我们风朝的脸面,可如果知道这件事的人都变成死人,也就没什么可怕的了。”

他的话音一落,不仅闯入者怔了怔,连后来追上来的侍从、太监、妃嫔们,也不约而同地吸了一口凉气。

难道要为了保存面子,将在场的人全部杀了么?

劫持者显然被触动了,场面一时陷入僵持。

躲在假山后面的伊人本打算悄悄地转移位置,可是蹑手蹑脚地走了几步,还是忍不住转过身,偷偷地趴到假山边上,看向对面。

首先看到的,便是劫持者的背影:黑色的夜行服裹在身上,显得彪悍壮实,而他手中用长剑挟持的女子,伊人仅看到她的侧面,可只是侧影,都让伊人倒吸了一口气。

她从未见过这样清丽的女子,虽然伊琳已经是难得的美人,可是比起她,却失之俗艳。

她是那么干净、纤弱、高不可攀。而且,在这样的情形下,脸上亦没有恐惧,只是淡淡然,如空谷幽兰。

伊人已经通过她的服饰认出了她是谁,之前跟贺兰雪私谈的女子,风朝的皇后。

伊人心念一动,目光随之转向对面的贺兰雪:对面站了许多人,首当其冲的自然是贺兰雪与贺兰钦,后面则是一大堆宫女侍卫,还有拿着手绢、吓得花容失色的妃嫔——只是那些妃嫔眼中,或多或少都有点幸灾乐祸的神色。在她们其中,还有伊琳。

可惜伊人并没有看到她,她的注意力全然被前面的贺兰雪吸引。贺兰雪站得很稳,一脸的满不在乎、淡然自若,可她分明看见,他拢在袖子里的手,轻藏在背后,捏得那么紧,甚至颤抖不已。

“好,既然如此,我们就挣个鱼死网破吧!”正在这时,僵持被劫持者的大笑声打破,伊人看到那人扬起长剑,看见众生许许多多、或惊或喜的表情,看见贺兰钦的愤怒,以及,贺兰雪的恐惧。

贺兰雪眸中再也掩饰不住的恐惧,在长剑映亮黄昏时,摇碎了那一树桃花缤纷。

“等一下。”伊人鬼使神差地从后面蹦了出来,冒冒失失地去抓那柄即将挥下来的长剑。

挟持者显然没有料到会突然冒个人出来,动作一顿,那剑刃竟然真的被伊人抓到了手里。

淋漓的鲜血,从她的掌心滴滴落下,只是痛感还未袭来,伊人恍若未觉。

那人一愕,剑顺势一转,向中间劈去,也不知是砍向伊人,还是砍向小容皇后。

电光石火间,一直紧绷着的贺兰雪也凌空跃起,在近前伸手一捞,将他心心念念的小容搂进怀里,然后极快地跳出险境。只是在跃开前,他歉疚地看了伊人一眼,奇怪的是,他在伊人眼中看不到埋怨,反而是松了一口气的坦然。

伊人被独自留在劫持者旁边,双手流血,傻傻愣愣。

恼羞成怒下,那劫持者的剑似要挥下。

“妹妹!”躲在后面的伊琳忍不住惊呼了一声。

剑刃堪堪停在了离她不足一毫米的地方,那人回头朝伊琳看了一眼,于是看到了一位异样艳丽,身穿七彩罗衫,满头珠光宝气的女子,女子眼中的惊诧,也不像伪装。

在宫里打扮得如此华贵的人,应该是贵妃娘娘吧,能被贵妃娘娘称为妹妹的人,估计是也皇帝的一个妃子。

心思电转之际,那个人将‘杀之泄愤’,重新改成了‘挟持’。

伊人只觉得颈脖间一阵冰凉,对面的贺兰雪依旧将小容皇后搂在自己怀里,波光盈盈的看着她——眼神复杂得让伊人看不出所以然。

相反,贺兰钦的神色却爽快得很:“你若是伤害这位姑娘,我反而不会杀了你们,而是让你们个个生不如死,不知你听过剐刑没有?活剥皮?油锅?”贺兰钦说着,突然露出一个极阴险的笑:“从军中回来后,我可好久没有这么玩过了,手正发痒。”

伊人察觉到挟持自己的人,轻微地打了个寒颤。

“我说过,我不想伤害任何人,只要求你们放出我的兄弟。”那人依旧咬紧牙关。

贺兰钦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我给你们时间考虑,三天后,北川桥头,我们再行交易。”那人深知此地不宜多留的道理,决定先走再论,丢下一句话后,便迅疾地往后退去。

伊人被他拉得踉踉跄跄,只觉那横在自己脖子上的长剑,随时都要割进来。

形势再变、人群四散。

“逍遥王妃为救国母舍身求仁!”旁侧一个太监突然喊了一句。

伊人微微一哂:自己还没成仁呢。

而且,她只是觉得,自己得做一件让贺兰雪感动的事情,这样,他才会死心塌地地养自个儿一辈子,不然,他若是哪天心血来潮,把自己赶出去了。那岂非还得自己为三餐温饱去打拼?

这就是她挺身而出的全部原因——远没有众人所想的那么伟大。

当然,她还没有来得及将自己的真实动机说出来,只觉衣领一紧,人已腾云驾雾,不知所踪了。

他落地时,伊人发现身前还是高高的宫墙,只是从墙里面,变成了墙外面而已。

这是背向大街的一面,宫墙外荒郊野岭,适合逃生。

就在那人准备夹着伊人继续窜逃之时,从墙角拐弯处突然跑出一个人来,劫持者大惊,抬剑欲刺时,却又硬生生地停下了动作。

来人扯下脸上的黑巾,露出一张还算清秀却陌生的脸。

伊人则听到夹着自己的人一声惊喜的‘方泽!’,然后舍下她,张臂迎向来人。

“你怎么没被抓?不是所有人都被贺兰钦抓去了吗?”劫持者问。

“我当时躲在了假山的山洞里,没被发现,这才幸免。”那个被称为‘方泽’的年轻人激动地回答。

伊人本是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看着他们兄弟劫后余生,可是在听到那个‘方弟’开口说话时,不知为何,眼睛眨了眨。

那声音也是陌生的,如同那张脸一样,可是很奇怪,伊人却有种莫名的亲切——就是那种,让人很安心、很温暖的亲切。

“无论如何,你没事就好,大哥还以为你们都……”劫持者说着说着,竟有点噎不能语了。

伊人偏头打量了一下那个对自己要砍要杀的劫持者,终于看清了他的容貌:平平常常的一个中年人,五官周正得近乎忠厚,没有想象中的穷凶极恶,相反,此时他悲戚的神情,倒让人觉得同情。

见此,伊人心中本来就不浓烈的敌意,顿时消失了一大半。

“大哥,我方才从宫里出来的时候,听说你抓了一位人质,可是这位姑娘?”方泽安慰地紧了紧搭在那人身上的手,一面将注意力转移到伊人身上来。

“是,估计是个王妃。这次能不能将其它兄弟救出来,全靠她了。”那人终于恢复常态,松开方泽,重新走到伊人的旁边。

他这次没有用剑胁迫她——大概刚才伊人的异常合作,让他放松了警惕。

“她的手正在流血,会留下踪迹的,小弟来处理一下。”方泽观察入微,已经瞥到了伊人掌心几乎快凝固的血迹,‘撕拉’一声扯下衫子下摆,然后大步向她走了过来。

他的动作很是自然,让人生不出丝毫怀疑。

可是在他抬起伊人的手,给她进行包扎的时候,伊人的鼻子里闻到一股淡淡的熏香。

就是介于墨香与兰香之间的一种,在一个人俯身教她弹琴时闻到的香味——裴若尘的香味!

伊人吃了一惊,猛地抬头,定定地看向方泽。

这才发现,那张并不太出众的脸上,竟有一双温润如宝石般的眼睛。

她看到他唇角的浅笑,以及放在胸前的手,弯成的一个、轻微的‘噤声’手势。

伊人顿时觉得方才热辣辣的手心也不再疼了,有种安安全全的感觉,像冬日钻到被窝里,等着入睡的那一刻。

三人顺着后山偏僻的小道一路潜逃,方泽来到后,自然改成他押送伊人,而那个中年人,则一马当先,走在前面。

方泽——裴若尘的动作显然没有中年人那般粗鲁,事实上,他抓着伊人手臂的手,看似很用力,其实极轻柔,便如同秋日郊游时牵手约会的情侣一般。

伊人便这样被他牵着,从后面望着他虽然伪装过、却依旧好看的背影,脚似踩在棉花上一样,恍恍惚惚。

她从前只觉得他长得好,琴也弹得好,却不知他也这般会演戏,而且机警妥帖,一点也不像只花瓶。

这样想着想着,竟觉得裴若尘真的是无处不好,那份眉眼,那份优雅,侵入鼻端的那份如兰似墨的香味,以及他熨帖在她手腕上的温暖,都让她晕晕乎乎,前所未有。

正在此时,裴若尘又回过头来,冲她安心地笑了笑,笑容很浅,一闪而过,可就像拔河绳那端最后一只蚂蚁,让伊人的脑子轰然炸开。

漫天星光飘散,这长长的逃亡之旅,竟破天荒地不觉疲倦,反如腾云驾雾一般。

她也说不上是什么原因。也许在贺兰雪遗弃她,任由她孤单影只、被别人掳去的时候,伊人虽然觉得理所当然,可是心底,也是有畏惧的吧。

她并不是不怕死的英雄,事实上,她怕死,怕累,怕疼,怕吃苦,就是一个什么都怕的小女子。

而裴若尘就在这时候来了,改头换面,温润可靠。

——也正因为他的伪装,她可以不再被他的外形所惑。

“就这里。”也不知走了多久,中年人突然停住脚步,停在了闹市中间一座大房子前。

伊人抬头看了看,见上面一块大大的匾额,写着‘南天茶庄’四个大字。墨迹淋漓得有点嚣张,也不知出于何人之手。

她突然想起大隐隐于市的古话。

说话间,中年人已经抬手敲了敲茶庄前古朴的木门,三长两短,‘咚——咚——咚——咚,咚。’

木门‘咿呀’一声被拉开,从里面钻出一个戴着小毡帽的人头来,见到中年人,那毡帽小子面上一喜,道:“尤主管,你回来了,得手没?”

“进去再说。”被称为尤主管的中年人警惕地看了看大街左右,然后做了一个‘当心’的手势,快速地闪进了门里。

裴若尘与伊人自然紧随入内。

门板在身后重新被合上了,伊人只觉得眼前一黯,半天才适应里面的光线:这才发现自己已置身在一间装修雅致的厅堂里,厅内桌椅齐全,家具、书架皆为浓厚的红褐色,右侧长案上的笔架,笔筒,宣纸摆放得整整齐齐,墙上挂着颜色素淡的字画,首座的茶几上还有一壶新泡好的茶,让整间内室都充斥着淡淡的茶香味。

“尤主管,东西呢?少主……”见到进来的三个人后,那毡帽小子显然有点担忧了,圆而灵活的眼睛在他那张小小尖尖的脸上,滴溜溜地转。

“哎——”尤主管连忙伸手止住他的话头,然后扫了伊人一眼:“先将她带下去。”鉴于伊人一路上异常配合的表现,尤主管倒没想着怎么难为她,也没有五花大绑的打算。

听到尤主管吩咐,裴若尘正准备将伊人带下去,却听到厅堂后巷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然后,隔着厅堂与后厢的帘子略略动了动,一个素白的人影影影绰绰地出现在帘子后。

尤主管和毡帽小子同时转了过去,冲着那个白影,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道了声“少主。”

裴若尘反应迅速,也紧接着弯腰行礼。

唯有伊人,依旧傻愣愣地站在原地,目光好奇地看着影子——透过那摇晃不定的珠帘,执着地,看到帘子深处去。

可是帘子密密、重重,她根本窥不到全貌——当然,她也没有想着要窥全貌,只觉得那具修长的身体,有种说不出的萧索之意。其实她也说不上具体的感觉,也许是因为房间太安静的缘故吧,他显得遥远的紧。绝世独立一般。

“我要回去了。”那人清清淡淡地丢出一句话来。声音很低,却有种长久以来颐指气使积累的余威。不容人反驳。

“少主?”尤主管迟疑地觐见道:“可是,那东西还没到手……”

“不要了。”那人说,利落、轻飘,如落叶坠地。

尤主管没有再说什么,唯有遵循道:“那让小柱子陪着少主先行,待三日后,属下将各位兄弟换回来,再追上少主。”

“恩。”帘子里的人冷冷淡淡地应了下,随即转身,便待离去。

可是走了一步,他又停了下来,缓缓地侧身,向伊人所在的方向望过来。

说是望过来,伊人却没有察觉到目光胶着在自己身上的痕迹,只是通过那人的形态,猜想,他大概是看见她的吧。

——当然,也没有理由没看到她,她的目标那么大。

“有陌生人。”他说:“那种熏香,是风朝贵族独有的。房里还有谁?”

伊人愣了愣,眨了眨眼,心有所悟。

正在这时,一只洁白秀挺的手从帘子后穿了出来,闲闲地挑起一角,透过洁白如夜明珠一般的珠帘,伊人终于得窥那人全貌。

她最先看到的,是他的眼睛,一双大而空茫的眼睛,没有焦距。果然……

而后,她才发现他的苍白,尖尖的下巴,瘦削却优美的轮廓——那是一位极清淡的少年,拥有露珠一般清新隽美的面容,可是丝毫没有露珠的脆弱,他的嘴唇微抿着,唇角的弧度刚好噙成一道冰冷,神色倔强得有点刻薄了。

伊人张了张嘴,莫名其妙地蹦出了一句:“其实抓我回来是没用的。”她实事求是道:“我就是一个吃闲饭的,风朝的人没有谁会来赎我。”

“你说谁是吃闲饭的!”那少年脸色一沉,不分青红皂白地喝问了一声。

“我是。”伊人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脸不红气不喘地重复道,“风朝没有人会待见我的,贺兰雪府上有好多老婆,也少不了我一个。爹爹——如果你要的赎金少的话,爹爹也许会给你们,可如果代价太高了,估计爹爹也会当没生我这个女儿了。至于其他人,不沾亲不沾故的,更是不会管我。”说到这里,伊人叹了口气,道,“我活着便是浪费粮食,死了于国于民也无害。真正是风朝最没价值的人质了。”

顿了顿后,她用极同情的目光看向尤主管他们,特真诚地道歉:“真是不好意思,让你们白忙活了。要不你们联系我爹爹,好歹把工钱捞回来吧?”

尤主管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伊人,然后又用余光扫了一眼那少年。

那少年的脸色果然越来越沉,也越来越苍白,那薄入冰山的唇,抿成一道刺人的冰刀。

这一次,尤主管的望向伊人的目光,便如同看一个死人了。

“杀了她。”果然,少年优美的唇轻合,冷漠地吐出三个字。

“少主……”尤主管徒劳地叫了声。

“杀了她!”少年加重语气,重新说了一遍,那冰冷冷的调子,几乎要将人凝结成冰。

尤主管无法,只能应承。

伊人自然知道少年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本想试着为自己求点情,可是口张了张,却说不出一句话来。

她不知道自己有什么筹码跟这个盲眼少年谈判。

正如她方才所说,自己的消失,不会给任何人带来麻烦——也不会有任何人伤心。也许爹爹会唏嘘一两句,也许十一会哇啦啦地叫上一通,也许贺兰雪会觉得有那么一点点,转瞬即逝的愧疚,可是,然后呢?

然后,所有人都会将她遗忘,正如她从来没有存在过,世界一切如常。

伊人第一次,有种凄惶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要杀了我呢?”千思白转之下,她只能讷讷地问了一句。

“你既然知道自己没用,还这么不知耻,活着还不如死了。”少年恨恨地回答。

伊人本想驳一句“就算我没用,也不过是消耗贺兰雪的一点民脂民膏,好像和你没什么相干吧,你何必那么生气?”可是瞥到那少年的神色,只觉他脸上的决裂里似乎有种自怜自厌的凄婉,心中一软,什么都没说出来,只是将头垂了垂,就势看向裴若尘。

裴若尘双眸低垂,平静得让伊人也安心起来。

“没话说了?该死的废物!”少年冷笑一声,俊美的脸上神色极为古怪,愤懑、讥嘲、怅然,让人看着心底生寒。然后,他猛地拂了拂衣袖,大步流星地朝内室走了进去,满帘的明珠叮叮咚咚,与他迅疾的脚步声,融为一处。

等脚步声渐远,裴若尘方起身,躬身问:“尤大哥,此女到底如何处置?”

“少主从来说一不二,看来,那些兄弟只能另找机会救出来了,她——”

“方泽知道,这就将她带出去解决掉。”裴若尘冷静地拱了拱手,然后走过去,握住了伊人的手臂,粗鲁地往门外拉去。

可是还没有走到门外,屋里的尤主管突然说了句:“不用出去了,就在这里处决吧。少主不喜欢办事太拖拉。”

伊人只觉裴若尘的手突然一紧,她侧望过去,却看到裴若尘眼中的坚定,以及……为难。

她不懂武艺,可是见此情形,也知此处凶险,硬闯大概很难。

可是,时势迫人。他不得不出手。

伊人对人情世故一向懵懵懂懂,也向来能随处而安,可是此时此刻,她突然有一种很强烈的愿望:无论如何,不能让裴若尘受到伤害。

想到这里,一直配合着的脚步,马上顿了下来。

裴若尘察觉到这细微的差别,也侧过头看着她。

却看到一双清澈无垢的眼睛里,满是毫不掩饰的惊怕与担心,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决。

裴若尘福至心灵,似乎了解了她的顾虑,手又是一紧,唇微微一弯,又勾出一轮温暖的笑靥来。

“不要担心。”他轻声说罢,突然伸臂一搂,结结实实地环住了伊人的腰,然后足尖换力,整个人突然拔起,向院外冲去。

屋里的尤主管初遇此事,愣了一愣,随即站起发号司令:“留下他们!”

他的话音一落,也不知从哪里钻出了一堆人,个个弯弓引箭,只见那划亮视线的箭簇,蝗虫一般密密实实地射了过来,伊人吓得忙闭起眼睛——从前做手工,哪怕是针扎到了手指,都是生疼的,如果这利箭在身上戳一个窟窿出来,那一定痛得要死要活了。

伊人很怕痛,像任何一个普通人一样怕痛。

可是箭并没有落在她身上,环在她腰上的手臂略略往前带了带,又将她换到了胸前。

耳畔,又箭簇插入身体的‘噗嗤’声,可是伊人没感到疼。

等再睁开眼的时候,她已经安全落到了南天茶庄外,而院子外,不知何时已经围满了官兵,强弩在手,将南天茶庄围得水泄不通。

大门打开,本来持剑追出来的人又连忙退了回去。

里面传来尤主管的怒吼:“方泽,你这个叛徒!”

伊人连忙转身面向着裴若尘,裴若尘已经伸手抹掉了脸上的伪装,依旧俊朗清伦,只是面色稍见惨白,深青色的衣裳不知是不是弄沾的缘故,上面有一簇一簇的黑团。

她的鼻端闻到一丝丝血的腥味,她看到了插在裴若尘身后的箭,一半已经没入了体内,鲜血淋漓,伊人只是看着,就已经疼得痛楚难当,更何况是中箭之人?

“你……”她握着裴若尘的手,怔怔然,却又说不出话来。

“裴大人!”裴若尘还没来得及安慰她,一个头领模样的官兵已经走了过来,满脸恭敬地拱手道:“裴大人只身犯险,终于将这群反贼一网打尽……”还未说完,他也看到了裴若尘的伤情,脸色一变,失声道:“这,裴大人,请速速包扎疗伤!”

裴若尘松开伊人,含笑摇了摇手道:“不要紧。”只是声音虚弱,脸色越显苍白。

“若尘,这个时候还逞什么强。”一个洪亮爽朗的声音分众而出,贺兰钦身披戎装,大步流星地走到裴若尘身边:“这么厉害的伤,一定要早点治,你该不会忘记了半月后是什么日子吧?哪有行走不便的新郎官?来人,送裴大人回府!”顿了顿,他又敛起双眸,扫了一眼南天茶庄,语气蓦地阴冷起来:“至于这里,就交给我吧。”

裴若尘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红晕,点了点头,没有反驳。

伊人则细细琢磨着‘新郎官’三个字,不知为何,觉得全身上下都涩得不自在。

“哎,伊人。”贺兰钦正准备大步走上前之时,瞥眼又看到了她,不由露出一轮笑来:“你在这里等一等,待本王将这群盗贼收拾了,再亲自送你回逍遥府。”

伊人似听未听,只是揪着手掌上包扎伤口的布条,愣愣地望着裴若尘的背影。

贺兰钦已经对她的漫不经心有点习惯了,而且事态紧急,他还要收拾茶庄里的逆贼,当即顾不上伊人,大步走到队伍前,指挥着如何将茶庄众人一网打尽了。

伊人就这样被丢在兵荒马乱中,望着裴若尘越来越小的背影,突然抿了抿嘴,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亦步亦趋,不远不近。

裴若尘上了轿子,因为伤势的缘故,轿子并没有行走得太快。跟在后面的伊人不急不徐,竟然赶了上来,低着头,默不作声地跟在左右。

抬轿子的人好奇地看着她,因为记着方才自家少爷是与她一起跳出来的,所以并没有出言驱赶,而是任由伊人低着头、默默无语地跟进了当今宰相的宅院,裴家。

等到了内堂,裴家家人将裴若尘扶了下来,早已有宫里来的御医守在了一侧,见宰相公子一下轿,立刻围了上去,将裴若尘围得水泄不通。

伊人没能看到他。

“若尘!”但听到一个清丽的女声,那团团围住的御医顿时分出一条路来,从府外径直跑来一位年轻秀美的小姐,身穿锦缎,气质雅致,秀气的眉眼中透着一股大气的华贵。

“悠公主。”御医们一边让路,一边打千儿行礼。

裴若尘正被这八个十个御医折磨得哭笑不得,见到她,转而一笑,柔声问:“悠,你怎么来了?”

“我听若兰姐姐说,你为了探知贼巢,竟然深入险境,还受了伤——你,你怎么这么不知爱惜自己!”悠公主——贺兰悠挤出两串眼泪来,牵着裴若尘的手,说着说着,便哽咽起来。

一哭之下,便如梨花带雨,楚楚动人。

若兰姐姐,便是与伊琳一起入宫的裴若兰,也是新晋的贵妃娘娘。

伊人不得不感叹贺兰家的好遗传,男男女女,都漂亮得不像话——即使身为武夫的贺兰钦,样貌也是出众的。

果然,裴若尘也顾不上自己的伤,反而要伸出手,怜惜地擦去贺兰悠脸上噙着的眼泪,好言宽慰。

被众人挤到老后面的伊人只能远远地看着,看着方才还环在自己腰际的手,蜻蜓般,点上贺兰悠玉白的肌肤上。

白得有点刺眼了。

就这样耽误了一会儿时间,旁边的御医终于小心翼翼地劝告道:“公主殿下,还是早点将小裴大人送进屋里止血疗伤吧。”

贺兰悠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裴若尘,却并不跟着进去,只是留在门厅处,铰着手帕,焦急地等在外面。

伊人则随着涌进去的御医们往房内钻去,到了门口,刚好有一个药童似乎尿急,转头看到了她,便随手将药箱塞到了她的手中,伊人懵懵懂懂地接了过来,然后继续随着众人挤了进去。

房间里,御医们为裴若尘剪开衣服,让他翻身躺在床上,然后叫了一声“拿布团来!”

显然是要裴若尘咬着布团拔箭。

伊人先是事不关己地站在一边,等了一会,却见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了。她莫名其妙看了看众人,然后一低头,发现只有自己拿着药箱。

“还不快过来!裴家怎么会有你这么笨的丫头!”坐在床侧的御医低声喝了一声。

伊人连忙捧着箱子,屁颠屁颠地跑了过去。

她终于能看到裴若尘了。

可惜他背对着她,头侧向另一边。

伊人抖抖索索地将药箱里的布团凑到裴若尘的唇边,从上而下,看着他的侧脸。

裴若尘双眸轻合,优美的唇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拔箭的时候,他虽然没有吭一下,可是额头的汗珠,濡湿了缎枕,紧促的呼吸转而平静,悠长。

裴若尘疼得晕了过去,却至始至终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难受。

伊人想起方才他在门口,被贺兰悠拉拉扯扯,还要分心安慰她时,到底在忍受怎样的剧痛。

她突然讨厌起贺兰悠。虽然只见了第一面,虽然不符合她一向的处事风格,可是,就是不喜欢。

“好了。”御医给裴若尘包扎完毕后,擦了擦汗,然后直起身道:“都出去吧,让小裴大人好好休息。悠公主和裴丞相那,还等着我们回话呢。”

众人诺诺,带着各自的东西,一哄而散。

至于伊人,因为谁也不认识她,便以为她是府里的丫鬟,也没有人催促她出去。

伊人于是留了下来,呆呆地蹲在床侧,看着半晕半睡、呼吸均匀的裴若尘。

心很柔软,天色已晚,万籁俱静,夜很深,很静。

伊人从来没有这么好的听觉,她能听到窗外分过花圃的簌簌声,听到遥远地方的更鼓声,听到裴若尘的呼吸声,还有自己的心跳声。

脸热得吓人,让她几乎以为,自己也病了。

有种很奇怪很奇怪的冲动,只想这样长长久久地待下去,一直一直,不眠不休,不完不结。

伊人就这样望着他的侧脸。白玉雕刻般完美而脆弱。

她的心脏越发软了,像融化一般,软得她不堪承受。

床榻上的裴若尘突然轻哼了一下,额头再次沁出汗来,也许是药力慢慢散了,比刚才更厉害的剧痛正在袭来。

她只是蹲在一边,空自着急,想了想,终于怯怯地伸出手去,在被子里摸索着他的手,然后握紧。

迷糊中的裴若尘很自然地反握着她,伊人掌心上本有伤口,这一握之下,只让她呲牙咧嘴,痛不敢言。却不想抽开。

她曾听师父说,音乐是可以止痛的,所以她开始唱歌,儿歌,情歌。

“我有一只小毛驴……啊……杨柳岸,晓风残月……月亮出来亮汪汪……”

唱着唱着,伊人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没有了声息。

东方渐白,晨曦蹑手蹑脚地闯进窗棂。

粼粼的波光,水一样洒在呼呼大睡的伊人身上:她趴在床上,嘴角挂涎,手依然抓着裴若尘,头则枕在他的胸口上,双腿随意地伸展着,像一只呆头呆脑的大头虾。

只是盈盈晨光,挂在她长而浓密的睫毛上,有种娴静,让人不由得想揣测她的梦境——那一定是祥和美好的梦。

这是裴若尘醒来时,看到的第一个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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