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当做鱼漂的铜铃,有逐鹿台上那口飞升钟的神韵也就罢了。就连铜铃发出的细碎声响,都与九如撞响飞升钟时发出的声响大同小异。
“嗡嗡”之声虽细,却在铜铃响起之时,让整片三千里云海都如一锅沸腾的水,云雾咆哮翻滚,气浪万丈,震耳欲聋之声胜过万钧雷霆。
更有一道道如龙的黑气,自汹涌的气浪中破浪而出,升腾入天空,遮蔽了天幕,驱散了光明,让天地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然则,云雾咆哮的声势再波澜壮阔,黑气升腾的威势再气吞山河,都掩盖不住铜铃发出的细碎声响。
万物阴阳相济,相生相克,有生便有死,有白昼便有黑夜,云海孤舟上的钟声响时,迎来了黎明曙光。莫非这根鱼竿上的铜铃声,就是入夜的钟鸣?莫木鱼如此想道。
不过,如果莫木鱼此刻不在不周山地界,而是在五州其他地方,他必然会看到,此刻的五州,正落入天狗食日的天象之中。
黑暗并没有持续多久,云海孤舟上适时发出了一阵阵钟鸣声,盖过了鱼竿铜铃发出的声响,响彻了三千里云海,横扫了天空上的黑暗,令沸腾的云海归于平静,并再次借用天穹落下的那道光,照亮了五州天地。
这一场黑暗与光明的交锋,持续了不过短短五息,铜铃便就彻底败了,或者该说是云海中咬钩的东西彻底败了。
光明与黑暗转变的如此之快,又让莫木鱼有恍如隔世的感觉,他好似突然回忆起,他在前一世,前十世,都如垂钓骷髅一般,孤身一人,坐在云海码头,在这片云海垂钓过。
他之所以对这根鱼竿的手感如此熟悉,并不是因为鱼竿与竹剑阿五和竹剑春雪是同一种竹子,而是这根鱼竿本来就是他的,他握了整整十世。
然而,他垂钓了十世,铜铃都没有响一下,他都没有从云海中钓上任何东西。
这一世,他刚握住了鱼竿,就有东西咬钩了。
莫木鱼分不清他这种垂钓了十世的感觉,到底是真的?还是幻觉?此刻他只想将咬钩的东西拉上来,一看究竟。
却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力道通过鱼线传来,险些将莫木鱼拉下了云海码头。
铜铃响起时,垂钓骷髅就陷在了莫大的震惊中,他坐在云海码头垂钓了两百载,身上的血肉都已经腐烂得一丝不剩,也没见铜铃有过半分动静。这个少年才摸了片刻鱼竿,铜铃就响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莫非这少年才是天命注定之人?”
垂钓骷髅并不在意光明与黑暗的转变,他内心讶然道,不过下一瞬他又否定了他的想法,“不对,不对。有东西咬钩,铜铃响是必然,这个少年的出现只是偶然。方才不论鱼竿在谁的手里,都会有东西咬钩,只是方才鱼竿恰好在少年手里罢了。如果方才我没有丢下鱼竿,铜铃一样会响。所以,绝不会是因为少年手握鱼竿,铜铃才会响。”
垂钓骷髅信了他自己的这番推测,两念之间想明白这件事后,他将怀中的靑子推开,在莫木鱼就将被鱼线落下码头时,他一把抢过了莫木鱼手中的鱼竿。
万幸垂钓骷髅出手得急时,莫木鱼才能在云海码头的边缘稳住了身形,只差丝毫就会跌入云海,堪称是险象环生。
莫木鱼心有余悸,后怕不已,这一刻他才意识到,他感觉到的前所未有的杀机与危机,并不是因为垂钓骷髅,而是崖下未知的存在。
破囚神之局无望,这种关乎他生死自由的事,都没有让他有危机感,云海中的未知存在,却让他的危机感如此强烈。
莫木鱼笃定,一旦他被拉入云海,后果将不堪设想,恐怕比他被困在囚神之局都要痛苦万倍。
稍微动一下全身骨头就咯吱咯吱作响,似要散架的垂钓骷髅竟然稳稳握住了鱼竿,力量与云海中咬钩的东西不相上下。垂钓骷髅这幅松松垮垮的身子,比看上去要更加结实。
莫木鱼在俗世中见过渔翁垂钓,有大鱼咬钩时,往往需要溜上个把时辰的鱼,将大鱼溜累了之后,才能抓上岸。
垂钓骷髅此刻的状态就与溜鱼的渔翁差不多,他时而放线,时而提竿,动作娴熟至极。
就在垂钓骷髅以为他胜券在握时,云海中的未知存在加重了咬钩的力道,向云海更深处游去,鱼竿瞬间弯曲到了极致,垂钓骷髅的腰也因此弯曲到了一个诡异的程度,他却依然死死握着鱼竿,未被未知的存在拖入云海。
莫木鱼并不担心鱼竿折断,倒是有点担心垂钓骷髅的腰乘不承受得住。
僵持了片刻后,未知存在的力气继续加大,垂钓骷髅逐渐处于颓势。
“呵……”垂钓骷髅咆哮一声,双脚似两柄利剑,插入了云海码头,与云海码头连成一体。
随之,整个云海码头开始抖动。
垂钓骷髅站在码头的边缘,任凭未知存在如何拉扯,他的骷髅之身始终保持着弯弓满月的姿势,稳如山岳。
垂钓骷髅借助云海码头,再次与云海中的未知存在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局势趋于稳定。他只要将未知存在耗得精疲力竭,将它拉上来只是时间问题。
垂钓骷髅忘了一眼莫木鱼,似笑非笑道,“你当真是江无息的儿子?”
云海码头抖动得更加厉害,与垂钓骷髅那具白骨之身一样,一直在发着咯吱咯吱的声响,听得莫木鱼心头难安,很怕整个云海码头都被未知的存在拖入云海。
莫木鱼被当成是杨狮虎的儿子,他怎么解释都没解释清楚,关于他被靑子误会成江无息的儿子这件事,他也懒得去解释,更何况他还是个哑巴。他随口回应了垂钓骷髅一句,“阿爸。”
明知莫木鱼是哑巴,发不出别的声音,垂钓骷髅闻言还是哈哈长笑了一声,“江无息啊江无息,你精明一世,算无遗漏,没想到最终在这种事情上犯了糊涂。”
垂钓骷髅的笑声中,整片云海码头已经像架上的秋千在左摇右摆,摇摇欲坠。那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一时似一座山压在莫木鱼心头,让他连呼吸都不通畅。
莫木鱼不想再呆在云海码头,转过身,走向那几步台阶。
垂钓骷髅见状笑道,“覆巢之下无完卵,你既然是不周山中人,你便逃不掉,还不如一步不离,死心塌地站在云海码头,看我如何将它拉上来。它或许就是你爹守了一生的东西,你不想知道它是什么?”
虽然方才莫木鱼有过在这座云海码头垂钓了十世的感觉,但他却可以肯定,他并不是不周山之人,他也着实好奇云海中的未知存在到底是什么,不过那种如芒在背提心吊胆的危机感,让他一刻都不想呆在云海码头。
他为了不让垂钓骷髅和靑子看出他装瞎的端倪,还是像个瞎子一般,摸索着走过了几丈长廊,踏上了台阶,走回了悬崖上那块刻着“不周山”三字的石碑旁。
抚摸着石碑,莫木鱼终于安心了一些。
“你爹要是知道此时此刻,你连跟我站在一起的勇气都没有,估计会被你气死。不过好在,你爹还有个亲弟弟,他死之后,不周人之位,不用交到你这种废物手里。”垂钓骷髅摇了摇头,嘲讽道,“你爹精明时,所作所为,令人叹为观止。你爹难得犯一次糊涂,结果却如此不尽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