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莫木鱼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孤船上的景象,他好似在哪里见过。
对了,是在长生之道尽头的逐鹿台上。
逐鹿台上也有一颗半死不活的老榕树,树枝上也挂着一口铜锈斑斑的铜钟,还有一根老朽的撞钟木。
莫木鱼这一眼望过去,不周山上的老榕树,铜钟,撞钟木,与逐鹿台上的如出一辙。
不会有如此巧合吧?
这艘号称是不周山的孤船,与引人飞升的逐鹿台有什么关系?
莫木鱼想不明白,此时此刻,他更想登上那艘孤船,去将榕树,铜钟看个仔细。
他的心绪中,甚至冒出了一个极为荒诞的想法,长生之道尽头的逐鹿台,就是沉浮在这片云海中的那艘孤船。因为他在踏上逐鹿台时,曾迎着一片云海逆流而上。
曾去过一次的逐鹿台,究竟是不是就是眼前的不周山,或许只有莫木鱼踏上那艘孤船,才能探个究竟。
孤船如此平淡无奇的气象也让靑子觉得不对劲,她愣然失声道,“这就是不周山?”
“不错,那就是不周山。”女白骨颇为难得对靑子有好语气,她望着孤船,没有血肉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道,“古今往来,活着走到这里的人,少之又少。你这个女人虽然蠢,能走到这里,还是有一些气运的,三生门在你的手里,尽管不能在五州只手遮天,与其他道门比肩而立,想来也不无可能。”
靑子不知女白骨这是在夸她还是在骂她,她对女白骨的身份一直心存疑虑,再次试探道,“前辈,你究竟是不是我门中,数千载前,与世长辞的山荆子?”
“你认为我是,我便是。”女白骨淡然道,“你还未死,所以你不懂,白骨之身,身前是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往生之后是谁。”
这也不是女白骨第一次模棱两可的回答她,但靑子已经笃定女白骨就是山荆子。
靑子不解道,“既然前辈是山荆子,为何不将三生囊和道德鼎交给我?如今五州天下风云巨变,如果三生门重拾那两件秘宝,在五州只手遮天不是难事。”
“那两件秘宝若交在你手里,非但不会让三生门傲世五州,还会让三生门毁灭得更快。”女白骨叹息道,“我在这片云海中不死不活沉浮了数千载,看了这个世道数千载,能看明白的,早就看明白。看不明白的,就是再看上几千载,也看不明白。所以,你不要怀疑我的话。”
靑子纳闷道,“为什么?仅仅是因为你认为我蠢?”
女白骨怪笑一声,没有回到靑子的话,倒是似笑非笑问,“你当真想让三生门在五州只手遮天?”
浮云之约前,三生门在中州隐世道门中,都只属于中等水平。浮云之约后,三生门的气数大不如从前,想要在五州只手遮天何其艰难。
靑子方才说三生门在五州只手遮天不是难事,只是想让女白骨,将三生囊和道德鼎交给她。
面对女白骨如此问,靑子想都没想就说道,“我身为三生门尊主,让三生门傲视五州群雄是我的……”
女白骨打断了她的话,诡笑着打量着靑子道,“你不用说那么多,只管回答我想,还是不想。”
靑子点头道,“想。”
女白骨笑道,“其实,想让三生门成为五州最强大的道门并不难,你轻而易举就能做到,只看你愿不愿意,放不放得下。”
靑子认真道,“只要能让三生门成为五州最强大的存在,就是要了我靑子的命,我都能轻易舍弃,还有什么是我放不下的,不愿意的。”
女白骨哈哈笑道,“话不要说得这么早,我敢肯定,你不会愿意的。如果我是你,若没有在这片云海中沉浮的这几千载经历,我也不会愿意。”
靑子疑惑道,“前辈到底是想让我放下什么,去做什么?”
女白骨指了指莫木鱼笑道,“放下身段,心甘情愿嫁给他,服侍他,不出二十载,三生门不成为五州最强大的道门都难。”
嫁给江无息的儿子?靑子愣了半响,难以置信道,“前辈,不会是在跟我开玩笑吧?”
“你觉得我是在跟你开玩笑嘛?”女白骨冷笑道,“我方才才跟你说过,我在这片云海里沉浮了几千载,看了这个世道数千载,能看明白的事,早就看明白了,你不要怀疑我的话。该说的我已经说了,至于信不信,愿不愿意去做,那是你的事情。”
靑子看了莫木鱼一眼,她想不明白,江无息的儿子已经是一个没有修为的废人,嫁给他如何能让三生门在二十载之内傲世五州?但女白骨的话又不像是假的。
如果她的丈夫真的死了。或者她这趟入不周山,不曾见到她的丈夫。又或者,他不是江无息的儿子。为了三生门,她或许真的会嫁,但是现在……靑子随口回应了女白骨一句,“前辈的话,我会好好考虑的。”
女白骨笑道,“不用考虑,我知道你不会去做。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一句,错过了这个机会,三生门将永无出头之日。”
靑子皱了皱眉道,“我的丈夫还没死……”
女白骨又打断了她,“你的丈夫已经死了,和我,和造成这艘船的所有白骨一样,只能等待契机,重新转世成人。你妄想他的白骨之身重新长出血肉,再变成你记忆里的丈夫,无疑是痴人说梦。”
只有不周山的白骨才最了解不周山的白骨,女白骨的话靑子信了几分,此刻她有些后悔,为何没将她的丈夫拉上这艘骨船。
上了这艘船,她的丈夫纵使长不出血肉,也会与这三万白骨一道去往生。
靑子苦笑道,“我的寿儿是前辈等来的往生的契机,我丈夫往生的契机是什么?”
女白骨沉吟道,“或许他从云海中钓上东西时,就是他往生之日吧。”
已经有东西咬钩了,将咬钩的东西拖上来,不会耗费太多的时间,如此说来,她的丈夫就将往生。
想到这一点,靑子有一丝失落,又有一丝解脱。
她的丈夫早在两百载前就死了,今日在云海码头遇到丈夫的遗骸,只是意外中的惊喜。
天道并没有特别的照顾她,让她失而复得,只是让她在短短的两个时辰里,重温了一遍旧梦而已。
靑子如释重负般长叹了一声后道,“前辈既然是先贤山荆子,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就不会危害三生门,一定是为了三生门好。前辈的话,我会考虑,不过,嫁人这种事情,总不能说嫁就嫁。再者,还是嫁给我的侄儿。”
女白骨肯定道,“你不会嫁,我懂你,因为我曾经也是女人。”
“你认为我不会嫁,我却偏要嫁,我的丈夫死了,我已经无所顾忌。嫁给有寿,不但能壮大三生门,还能恶心江无流,何乐不为。”靑子心下想道,却又觉得不对劲,继而,她眸中光彩流露,笑看着女白骨道,“前辈,你这是在用激将法激我吧?”
“你没有我想象的蠢。”女白骨大笑一声,感叹道,“这五州的事啊,反反复复,总会有一个结果,希望你,希望三生门,能有足够的气运等到那个结果。我将转世而去……罢了罢了……”
靑子在女白骨的画中听出感伤的味道,她不解女白骨后半句话中的意思,带着安慰的语气问,“前辈可知,你将往生在何处,将往生成何人?在你降世之时,我好接你回三生门。后帝栽种的那株三生桃,比之几千年前,更加繁茂,更加灿烂了,前辈再看到,一定会满心欢喜。”
“往生之事,又有谁说得清楚呢。”女白骨怅然道,“如果我知道,我将往生成谁,那就失去往生的意义。既然重新往生成人,就不能活得太明白。人生不知过去,不知将来,一切未知才是趣,这是我在这片云海中沉浮,观了世道数千载,悟出的道理。靑子,我临行前将之告诉你。”
说到这里,女白骨望了一眼莫木鱼,突然降低了声音对靑子道,“五州之人,无论是谁,都活得好生无趣,唯有你的侄儿,江有寿,活得有趣至极。因为他有趣,所以五州才有了一丝趣味。靑子我最后再提醒你一次,有些机会,一旦错过,便是永远错过,你悔恨都来不及。”
靑子不解女白骨这句话中的意思,但她却意识到,江无息的儿子,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代不周人的人,绝对不会是一个废物。
“五州无趣,唯有,有寿有趣。”靑子低吟着这句话,虽然她还是想不明白其中的意思,但她已经隐约猜到,为何女白骨情愿将三生囊和道德鼎交给她的侄儿,也不愿意交给她的原因。
靑子朝女白骨点了点头,浅笑道,“多谢前辈指点。”
骨船慢慢划行,靠向孤船,莫木鱼与靑子和女白骨虽然隔得近,但心思多在孤船内的景象上,所以,这两个女人的谈话即使没有故意放低声音,他也听得断断续续,什么嫁给他,什么只手遮天,他都没当回事。这一刻,他只想确定,不周山是不是逐鹿台。
骨船距孤船还有二十余丈,孤船上的景象逐渐看得更清楚一些。
赫然,莫木鱼在刻满字迹的铜钟上,斑驳不堪的锈迹中,看清了一笔,那一笔,似剑指苍穹。
顿时,他自然而然想到了囚神索,想到了麻绳白骨的头盖骨。
他愕然转向麻绳白骨手语道,“你头盖骨上的符文,是从不周山那口铜钟上拓印下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