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林军人出身，有着特殊的军人习惯。天刚亮，他就起床锻炼身体了，这种习惯即使是在最艰苦的抗日战争环境里，他都不懈地坚持着。
这是陈林到会理县的第一个早晨。
细小的云片在浅蓝的天空中泛起了小小的白浪；晶莹的露珠洒满路旁的小草和农作物的叶片；树丛中鸟儿叫鸣，格外悦耳动听：这是一个明媚的清晨。
清道夫最勤快，是古城起得最早的人，他们早已把街道打扫得干干净净；赶早市的菜农等候在城门外，守城门的士兵刚把城门打开，他们就拥进了集市；街道上商店的店主陆续打开了店门，等候着顾客的光顾。
太阳从苍莽的东山寺背后露出了笑脸，它那初露光芒的温暖与即将消逝的黑夜里的清凉交汇在一起，宣告古城已经苏醒。
南街街道两侧，铺面排列整齐有序；沿街道两旁，古树参天，秋叶开始飘落。
南街东侧有一豪宅，看似一户富贵人家，其实是一家银行。门首挂着一块“蜀南会理银行”黑漆大匾；一对昂首的坐式石狮子像两个忠实的卫士守护在大门两旁，为蜀南会理银行增添了几分威严；大门内是宽敞明亮的营业大厅。这家银行今天的生意额外热闹，存钱的、取钱的、贷款的，进进出出，柜台里的伙计们十分忙碌。
蜀南会理银行董事长兼行长名叫周汝言，他青年时留学法国，毕业于矿产专业，是中国民主同盟会会员，曾担任过会理中学校长，并兼任会理县屯垦办事处主任、工商联合会会长等职。此人为人正直，做事公道，善交朋友，精明能干。
昨天，他接到老朋友、老同盟会会员吴玉璋从成都打来的电话，介绍一位名叫陈林的青年人到会理来工作，还再三叮嘱，这是一位可以信赖的人，请他一定接待安置好。
今天，银行一开门，周汝言就到行长办公室等候。
上午8时，银行管事何大成带着一位学生装束的年轻人来到行长办公室门口。
“周行长。”何管事先打招呼。
“什么事？”周行长问。
“有一位年轻人说有事找你。”
“请他进来吧。”
陈林在何管事的带领下走进行长办公室。
陈林与周行长两人双目相对，顿时就有几分亲切感。
“您就是周行长？”陈林有礼貌地问。
“我就是周行长。”周汝言迟疑一下，“你是？”
“我叫陈林。”陈林心里高兴，这么顺利就找到了他要找的人，“是吴玉璋教授叫我来找您的。”
“请坐，请坐。”周行长热情地说，“何管事，请给陈先生送一杯茶来。”
何管事很快送茶进来：“陈先生请喝茶。”
“谢谢。”陈林客气地说。
何管事退出办公室。
“周行长，”陈林看办公室里再无别人了，“吴教授要我给您带一封信，他要我代他向您和您的夫人问好。”
周汝言见陈林这小伙子相貌端庄，仪表堂堂，举止有度，知书达理，内心很高兴。
“老吴还这么客气。”周行长看完信问，“他还好吗？”
“他很好。吴教授的工作很顺利。”陈林像见到老朋友一样，无拘无束地打开了话匣子，“吴教授一向很能干，我们年轻人都以他为榜样，向他学习。”
“是啊。老吴一向都很能干，我们一起在法国留学时，他在学习、品行、思维上都比我们高出一筹。”周行长说，“小陈啊，吴教授把你介绍到我这里来，你来得正好，我正愁人手不够。”
“我能力有限。”陈林谦虚地说，“我怕做不好，使您为难。”
“你会做好的，我对你有信心。”周行长很高兴，“唉，我还没有问你住在什么地方？”
“我住在北关旅店中。”
“不行，不行。”周行长很细心，“那个地方怎么能住人呢？你到我们银行招待所里住吧！”
“何管事，”周行长马上吩咐何大成，“你去通知人，把招待所腾出一套住房来给陈先生住。”
“好。”何管事说，“我马上吩咐人安排住房。”
下午，陈林搬进了蜀南会理银行招待所。
这是一套单人房间，有会客室和卧室，一张单人床，一个衣柜，窗前洗脸架上放置一个洗脸盆，挂着一张毛巾，皂盒内放了一块香皂。
室内简洁，整齐。一看便知这是一个管理有序、服务周到的招待所。
陈林在蜀南会理银行上班了，他被安置在财务室工作。
财务室原有三人，财务室主任张孝文，四十开外，看上去忠厚老实，另外两个年轻人，女的名叫马雯雅，她是西街士绅马敬豪的二女儿。她父亲一心要把她培养成为女秀才，送她到成都省财校经营专业学习，进银行工作已有两年多，算是银行财务方面的“小专家”。男青年叫刘吉权，外号“包打听”，是会理中学的初中毕业生，工作热情，为人豪爽。
对陈林来说，财务工作是一项全新的工作，他要从头学起。
他工作勤奋，把主要精力都投入到财会工作上去；他早上班，晚下班，每天晚上看资料看到深夜；他谦虚好学，不懂就问，马雯雅自然就成了他的“小教员”；他对人谦和，处事稳重，人人都尊重他。不到十天时间，他已经熟悉了银行的各类业务，基本上掌握了账册、报表、账目清单、账目结算、账目统计与财务评估等工作。蜀南会理银行全体职员对他给予了很好的评价。
一天上午，行长周汝言来到财务室。周汝言平时工作很忙，很少到财务室来，他一进门，财务室的人员显得有些紧张。张主任感到惊讶，表现得很不自然；别看马雯雅这个“精灵鬼”平时在张主任面前大大咧咧的，这时也有些手忙脚乱；刘吉权想在周行长面前表现得热情点，急忙给周行长斟茶水，慌乱中错把笔筒当成了茶盅。
“怎么了？”周汝言已经看出了大家的心态，“是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
张主任略微镇静一下，“唉，唉！哪里的话？周行长来得是时候。唉，唉！因为我们忙着做报表，没有注意到周行长的到来，实在对不起！请周行长原谅。”
“哎哟，周行长。”马雯雅赶忙给周行长斟了一杯茶，“你好久没有到我们财务室来了，我还以为你把我们财务室给忘了嘞。”
刘吉权赶忙给周行长搬凳子。
“周行长，您好。”陈林礼貌性地向周行长打招呼。
“还是你这个‘精灵鬼’嘴巴不饶人。”周汝言说，“我是有一段时间没有到财务室来了，那是因为我相信你们的工作嘛。”
“小陈，”周汝言看了陈林一眼，“你在这里工作还习惯吗？”
“习惯，非常好。”陈林显得很客气，“感谢周行长的关心。”
“我今天到财务室来，”周汝言说，“是想了解一下最近两个月我们银行的经营状况。”
“我们银行近两个月经营情况很好。”张主任回答得很公式化，“客户多了，进账情况也比前几个月好。”
“你能不能说具体点，”周汝言不喜欢这种套话，“说出一些数字来。”
“我还要详细统计一下。”张主任一时间答复不上来，“过两天，我向你报一份详细报表。”
“你们几个呢？”周汝言转向马雯雅、刘吉权，“也说不具体吗？”
“哎哟，周行长嘞！”马雯雅尖叫起来，“我做的账目全部都交给张主任了嘞。”
刘吉权这时也抓瞎了，他看了看张孝文，又看一看马雯雅，然后再转向周汝言，摇摇头，“我做的报表都交给张主任了。”
“这么说，要给我一个准确的答复，”周行长有些生气了，“今天是得不到了。”
“周行长，我来说几句好吗？”陈林试探性地说，“我来的时间不长，初步掌握了一些情况，不知说得好不好。”
“你说吧。”周汝言对陈林的印象一直不错，他和颜悦色地说，“说得好不好不要紧。”
“这些天，我看了一些材料。”陈林说，“我觉得张主任说得很对，近两个月经营状况很好。”
张主任看着陈林笑了，他认为有人同意他的看法，找到了知音，感到陈林在帮他说话。
“仅上一个月，我们银行存款的客户由前个月的1324户上升到1782户。”陈林说，“存款金额由6250万元上升到8280多万元，增加了2000多万元。贷款金额也增加了180万元，银行的整个经营状况是健康向上的。”
“张主任，你说说，”周汝言带着责备的口吻，“你这个主任是怎么当的，一两个月的经营状况说不上来。小陈才来几天，就把情况说得这么清楚。你们为什么就不能像小陈那样呢？”
“唉，唉，周行长批评得是。”张孝文不停地点头，“周行长批评得是。”
马雯雅和刘吉权低着头默不作声。
“我有个建议。”陈林对周汝言说。
“什么建议？”周汝言说，“你说说看。”
“我们银行的存款利率能不能再调高一点？”陈林试探性地问。
几个人的目光都投向陈林。
“为什么？”周汝言以赞许的目光看着陈林，“你说一说理由，你为什么会有这个想法？”
“会理县是一个聚宝盆。”陈林说，“前方在打仗，川陕康内地的许多工厂、商号、企业都往会理迁移。日本侵略者打到了滇西，很多商号搬到会理来了，云滇昆明支行在会理设了办事处，年存款1000多万元。利和银行会理办事处自去年9月成立以来，员工仅有6人，但吸收存款业务一直看好，放款、买汇及贴现均无限制，汇款一月3000万元左右，听说下月农行西昌办事处也要来会理开办分理处。竞争如此激烈，我们银行一定要适应当前形势，多拉一些客户，多贷一些款，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才会有光明前景。”陈林无所顾忌、滔滔不绝地说。
“小陈的建议很好。”张主任抢先发言，“我赞成。”
马雯雅、刘吉权也直点头，表示赞同。
“你觉得提高多少为宜。”周汝言看看大家的表情再转向陈林，他心里是赞成陈林的主张的。他想，这个小伙子是个可造之才，将来一定大有前途。他决心好好地栽培他。
“我们原来的存款年利率是24%，其他银行在25%左右。”陈林边分析边回答，“我觉得我们可以调高到28%~3%。”
“那好啊！”周汝言高兴地说，“我们就调高到28%。你们几位的意见如何？”
“同意调高到28%。”张孝文、马雯雅、刘吉权异口同声地同意这一方案。
“好！”周汝言满意地说，“到时我与董事们商议一下，尽快定下。”
周汝言感到这一趟没有白来，他高兴地离开了财务室。
一石激起千层浪。
蜀南会理银行会议室里，董事会热烈地讨论陈林调高利率的建议。
董事们讨论的焦点不是调不调的问题，而是感到陈林的建议太及时，是非常明智的想法。董事会一致决定蜀南会理银行的存款年利率由原来的24%调高到3%。
此番调高存款利率成效显著，前来存款的客户络绎不绝，不到一个星期，储蓄金额增加好几千万，贷款的客户也不断增加。营业大厅里挤满了客人，就像过年那样热闹，营业大厅里的职员们从早忙到晚，连吃饭的时间都没有。
为了充实营业大厅人手，周行长将财务室的马雯雅、刘吉权、陈林抽到柜台上帮忙。
一个星期天，陈林和往常一样，天一亮就起床到外面跑步。他从南大街跑回银行招待所宿舍，抓紧时间洗完脸，换了一套秋装，匆忙到食堂买了一碗稀饭、一个馒头、一碟小菜，狼吞虎咽吃完早餐，提前来到柜台前，把一切准备工作做好，迎接客人的到来。
蜀南会理银行营业大厅大门一开，客户们一拥而进。
今天的客人太多了。
营业员们清点钞票，为客人开票据，办理储蓄和贷款手续，填写各种贷款表格，查验房契、贵重物品抵押证明等，忙得不可开交。
一天，艳阳高照，碧空万里。
上午10时，一主一仆两个青春少女踏进了营业大厅，顿时一股浓郁的巴黎香水味弥漫在整个大厅里。
“周行长！周行长，我来存款。”那位小姐前脚才踏进营业大厅便高声大叫起来。
她的叫喊声响彻整个营业大厅，惊动了大厅中的所有客人，大家都用异样的目光看着这主仆二人。
陈林瞧不起这种人，他在心中暗骂：“有钱有什么了不起，有钱就这么嚣张、这么趾高气扬。”他连看也不想看她一眼，只顾埋头做事。
“哎哟！朱三小姐，你来了。”马雯雅笑着迎上去，“你是贵客啊！你的到来使我们银行蓬荜生辉，是我们的福分！”她马上搬来凳子，“三小姐，你请坐，我去请周行长来。”
“失迎，失迎！”一会儿，周行长在马雯雅陪同下来到营业大厅，“三小姐大驾光临，不知是什么风把三小姐吹到我们银行来了！”
“周行长”，朱三小姐说，“听说你们银行生意兴隆，财源滚滚，我也想找几个零钱花花。春香，把钱袋拿来。”
丫头春香将钱袋交给朱三小姐。
“周行长，”朱三小姐将钱袋子交给周汝言，“我有一点私房钱，想存放在你这里，我听说你们银行的存款利息涨了。”
“朱三小姐说笑了，”周汝言接过钱袋子，“我们那一点点毛毛利，对于朱三小姐来说算得了什么。”
“周行长，”朱三小姐说，“你别忘了，我可是个学生啊，可不是大财主，就是你们的毛毛利，对我来说也是很值钱的哟。”
“雯雅，”周行长将钱袋交给马雯雅，“去给三小姐开个储蓄票据。”
“三小姐，手续办好了。”不一会儿，春香拿着票据走过来，“我们回家吧。”
“周行长，再见。”朱三小姐起身欲走，侧过身来看见了低着头做事的陈林。
“这小伙子长得这么帅。”朱三小姐走到陈林面前，“我怎么不认识呢？好像没有见过，周行长能介绍给我认识吗？”
陈林本来不想与这么傲慢的小姐打交道，从朱三小姐进入营业大厅起，他一直埋头做事，不想正眼看她。朱三小姐走到了他面前，他只好硬着头皮抬起头来看看她的尊容。
他一抬头，惊了。哎呀！世上会有这么靓丽的青春少女！
异性的本能让陈林的脸上泛起了几分红晕，表现出了羞涩之情。
朱三小姐在他的眼里像花朵一般美丽漂亮。五官、躯干、四肢、匀称的身段自然天成，完美无瑕，她身上穿的那套时兴、短小的旗袍那么合体，就像是裱糊在她身上的一样，显示出了全部的线条；鹅蛋形的面庞，整齐的刘海下面两道弯弯的柳叶眉和不高不低的鼻梁，一对明亮深邃的大眼睛放射出炽热的光芒；她的嘴唇线条是那么鲜明，牙齿是那么洁白，一对深陷的大酒窝配合着面部的微笑，显得她那么甜美，那么清纯，那么高贵，那么可亲。
“他叫陈林，”周行长介绍说，“是我们银行财务室的职员。”
“陈林，就是一片大森林嘛。”朱三小姐落落大方地向陈林伸出手去，“好名字！我们算是认识了。我叫朱璐瑶，是会理中学的学生。”
这时的陈林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讨厌朱三小姐了，他对这个美丽的女孩儿有了几分好感。看到朱三小姐的手已伸到面前，他也愉快地把手伸出去，说：“朱三小姐好。”
“哎哟！陈林，你知道吗，”马雯雅抢着介绍，“朱三小姐是我们会理县朱旅长的三公主，是我们银行的常客啊！陈林，你可要多给关照啊！”
“马小姐，你又拿我取笑了。”朱三小姐笑着说，“我一个学生家，又没有金砖银锭，哪会是你们的常客啊！”
“朱三小姐就不要客气了。”周行长补充说，“你们全家都是我们银行的财神爷。”
“周行长，你说笑了。”朱三小姐说，“我该走了，改天见。”
“三小姐，你慢走。”陈林一直看着朱璐瑶的身影消失在南大街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