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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不为京官

第一节 苦心相劝

嘉祐元年(1056)八月,京城开封。

大雨初霁,帝都仍笼罩在一片湿气之中。早已入夏,气候却反常的阴冷,自五月起,连绵数月的雨势,至今才逐渐停息。天灾无情,距离都城不远处的澶州因黄河决口发了大水,受灾范围覆盖河东、河北、京东、京西、湖北、四川等路,人员伤亡及财产损失无法统计。京城之中,因积水来不及排干而出现的严重内涝,使得城内“泾渭纵横”,就连安上门也被淹。数日过后,往日最是繁华的几条主街道,如今却是人烟稀少,不胜萧条。

早前,朝廷已发动在京军民全力抗洪救险,疏通下水管道以缓解灾情,时至今日,方稍见起色。为谋生计,大水还未完全退去,百姓又迫不及待摆起摊来,城里的新郑门、西水门和完胜门,小贩随处可见,他们挽着裤脚,赤脚浸在水里叫卖吆喝。运货的伙计用木筏取代了往常的拖车,在市里热热闹闹地划行;街边的商贩扛下一担担的生鱼、蔬果,颤巍巍地放在好几层石砖垒起的高台上,又转过身去招呼过往顾客;持家的妇人扎起裙摆,深一脚浅一脚地,缓慢蹚水而过,许是饿得慌了,背上的婴孩哭闹不止。因这大水,水路运输艰难,货源稀少,价格便一路飙升,诸多百姓只得绕了一大圈又无奈折返。一时间,吆喝声、还价声、哭声、叹气声此起彼伏,好不热闹。

这时只见积水深处,徐徐划来一条木筏,筏头站着一名男子,着一白袍,头戴仙桃巾,手执一柄团扇,直直立着。此人正是时年三十七岁的曾巩,字子固,欧阳修的得意门生,正准备参加明年的礼部考试,现下在京待考。

“爷儿,前方就是了。”撑篙的长者恭敬说道。转角处出现一组官家住所,三三两两,均是黄绿琉璃瓦,彼此错落着,倒也雅致。

许是心情焦急,木筏尚未停稳,曾巩便大步跨下,草草一手拎起衣摆,就往前冲去。身旁服侍的小童忙追了上去,不停低呼:“老爷慢些!”

“王丈,你可曾收到欧阳先生下的帖子?”人还未迈入府内,他便急急问道。

门未阖上,入眼之处,只见地上铺着褐色织花地毯,正对门处悬着一幅古画,画下摆一竹榻,上有一懒架,左右各铺一蒲团,中设紫檀小几,几上摆着文王鼎,鼎旁匙箸香盒。屋左侧是整面墙的书架,上置各色书籍赏玩,右侧有两楠木玫瑰椅,装饰简朴,只牙头处饰着云纹。两椅中间夹一高几,几上有一汝窑果盆,装着时新瓜果,旁边摆一小铜火炉,正烹着热水,汩汩冒着白烟。

榻上倚着一人,松垮着一绿色襕衫,腰系革带,头戴直角漆纱璞头,蓄着胡须,长相虽不甚英俊,但唯独一双眼睛闪着精光。这是时任群牧司判官,时年三十五岁的王安石。自庆历二年(1042)中进士及第以来,其政绩斐然,但因其极力要求在地方工作,曾四度辞任京官,更是出了名。无奈此次前宰相陈执中力挺,欧阳修极力挽留,王安石方才回京述职,与司马光同任群牧司判官。

曾巩进屋来,朝王安石作了一揖,王安石忙站起,微微拢了拢领口,整了整衣衫,还了一礼,招呼曾巩在椅上坐下,复又上了榻。

“曾公,可有何不妥么?”王安石问道,又从几上的青玉虎头纸镇下抽出一封帖子,细细看着。

此时恰逢侍女进来添置茶水,许是方才走得急有些渴了,茶刚点好,曾巩便接过茶杯捂在手中,顾不得茶水滚烫,对着热气吹了吹,便用杯盖轻轻拂开茶沫,啜了一口。随即侧身擦了擦胡须,道:“并无不妥。听闻此次眉山苏家,一行来了三人,苏老虽无意科考,却携二子苏轼、苏辙进京,这几日就宿在京郊的寺庙里。三苏名声在外,不出意外,定是榜上之人,最近可是抢手得很!”

“这三苏的名气确实不小,且不论苏老如何,他这两个儿子可是聪颖异常,年纪虽轻,前途却不容小觑,日后必是大有作为!”王安石赞道。

这厢曾巩因方才下船过急踏进了积水,衣摆受了潮,寒气袭来,只得将横襕往上卷起晾着,又灌了口热茶,接着道:“王丈所言正是!昨日听恩师说,宴会之日,三苏也会参加,神交多日,此次总算得以相见。届时,你我皆可与之探讨学问,真真是一件美事。”

王安石听言,微微颔首,复又拿起几上搁着的一本书,自顾自地看了起来。

这般待客之道,确是有些怠慢了,曾巩却也不恼,他向来熟知王安石不拘小节,且二人已是多年挚友,倒是不需这些虚礼,只无奈一笑,随手拈起一枚金杏嚼着。

稍事停顿,曾巩复又说道:“这几日,我听闻三苏却是和那些个京城权贵走得紧了。各家皆欲与其结交,苏老虽未表态,但态度却有些暧昧不明。你也知晓,自古以来,这般拉拢的行径便是屡禁不止,我朝至今,表面上虽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是暗潮汹涌,官员之间往往互相勾结,若是放任这一现象下去,实为朝廷一大祸患!”

听至此,王安石也不免痛心疾首,愤愤说道:“荒唐!这三苏还未中第呢,那些个望族便急着拉拢,是想反了不成!这还尚是在皇城脚下,各党便将当朝科考视作府内杂事,还未有个准数,便等不及指手画脚,真真是把官家置之何处,把法度置之何处?简直是大大的僭越!”

“不过听恩师说,早前因着六塔河之事,朝中人事变动频繁,现又逢上三年一度的科考,这各家各派谁不想趁机充盈羽翼?这三苏名气大,自然成为众人争抢的对象。”曾巩如是说。

王安石想起当年他几番回京述职,那些个权贵拉拢时谄媚,被拒时翻脸不认、狠狠相逼的嘴脸,心中便生起一团火,忽地狠狠将书拍在案上,怒道:“除开西北外族,此生我最恨是权贵!个个只会窝里斗,为一己之利结党营私,置百姓于不顾,真是枉居高位。不过是仗着祖上的荫庇,在京挂一闲职,作一米虫罢了!”

话音刚落,王安石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哈哈大笑起来:“米虫,我现下不就是一条么!”喝了一口茶水,无奈道,“我这群牧司判官,也许在他人眼中是个肥缺,但对我来说,不外乎就是个将我关在京城一年半之久的镣铐。递上去请辞的折子已数不清了,却是石沉大海,至今也未有音讯,真真叫人憋屈!”

“介甫切莫又想着辞官的事情,此次留任,恩师可是花了好大心思。先前你四度辞官,坊间已谣言四起,说你这是欲擒故纵,故作姿态,加之当年你毫不留情拒了各派好意,已是惹恼众人,处境本就艰难。现下雱儿已十岁有余,家中又新添了丁,吴娘身子不好也禁不起来回折腾,正是需要稳当的时候……”

正欲再劝,无奈王安石忙打断道:“曾公不必再劝了,我心意已决,你瞧这好好的京城,被那些厮搅得一摊浑水,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加之在京为官,绝不是我此生想要,外人看似风光,实则无所作为,惶惶不可终日,大不如早年在地方为官那般踏实。至于那坊间嚼的碎语,明智之人自是不会信,我也不在乎,相信我王家上下,必也和我是一般心思。”

曾巩知王安石的固执是出了名的,便也不好再劝,闲话许久,方才想起此行来的正事,忙道:“此次聚会,你的老上司韩大人也会前来,你俩皆为性急之人,早年虽有不快,但这一晃过了十余年,彼此也都长进了不少。再者韩大人不久前刚拜枢密使,如今可是位高权重,恩师今日特意让我来嘱咐你,届时切莫行事鲁莽。”话毕,正欲饮茶,盏中却早已空了,便转过身去,一手注入热水,一手有节奏地击拂。

无奈半晌收不到回音,曾巩只得转过身来,只见王安石早已离座,却是倚靠在窗边出神。红木镂空窗棂外种着一排翠竹,大雨过后,显得愈发碧绿,王安石就这般定定望着,眼中盈满担忧和悲伤。

思绪飘荡,他眼前又出现了那个下着暴雨的夜晚,高门大宅中悬吊着的白衣女子,跌在地上流着血的妻子脸上错愕的表情,那个因为胎里弱出生不久便夭折的大女儿……黑夜,白雾,大到看不清前路的雨水,刀子般的银色闪电,墨绿色疯狂抽动的树影,女子的血,妻子的血,女儿的血,此刻像是抹在暗红色的窗棂上,恍如梦魇,让他忍不住颤栗。他这样想着,通身沉浸在深渊似的哀痛之中,眉头微皱,眼圈竟似是红了,下巴上的胡须迎着风微微抖动,像是在无声抽泣。

曾巩从未见过这样的王安石,生生看愣了,直到炉中炭火的热气灼了手,才猛然收回,只问道:“王公又在想什么?”

听得此话,王安石才从回忆中惊醒,心下不禁懊恼道:怎得最近总是想起过去这些事,真真是荒唐!忙收拾了心情,想到韩琦,不由嗤道:“别说十年,就算二十年他也还是那样,现下他虽官拜从一品,说话行事却是毫无长进,为人甚是狂妄,连带着他韩家子弟也仗着权势横行霸道,真让人不齿。”

曾巩闻言,忙从椅上跳下,急急步到王安石身边,劝道:“王丈切莫犯傻,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知你对权贵之人多有不满,但韩琦文武皆通,近来行事虽不及他早年那般有所作为,皇上却仍倚重他,赐他高位,赋他大权。如今可是不像那些身居闲职的望族子弟,并非徒有其表。我不知你们先前有何过节,但如今他正是如日中天,性子也是日益跋扈,偏偏你我皆奈何不了他,只得隐忍。恩师就是知道你这拗脾气,今日才特意遣我过来,届时你可千万别耍性子!”

见王安石闷声不答应,曾巩只得又几番追问,待他草草点了头,才住了口。

因着方才提起韩琦想起些不好的往事,王安石的心情也不复明朗,顿时失了说话的兴致,也不言语,只默默顺手夹了颗香块丢进鼎中,痴痴望着香烟袅袅。

曾巩见其如此这般,便也不好再多说,只得讪讪告辞而去。

第二节 群英汇聚

文人会社,乃宋代文坛的一个流行风尚,是文士们定期或不定期的聚会。聚会之时,常置美酒佳肴,并召艺人乐妓,吟咏唱和,自得风流。但因禁止执政大臣私相会晤的“禁谒之制”在宋代有禁罢之争,故为保险起见,士人均不在私第受客。于是乎,茶肆酒楼变成了聚会之所,但也有风雅之士,往往设宴于秀丽山水之间,更是别有一番风味。

嘉祐元年九月初七,欧阳修设宴开封京郊万岁山。适逢重九,便邀众文人雅士赏菊喝酒,以之为乐。

经过数月的努力,京城的内涝总算排干,这一场天灾总算过去,一切都恢复有序,开封城复又热闹了起来。为了参加明年元月的礼部科考,近日里开封城陆续聚集了各地考生。一时间,上至士人官邸名家宅第,下至茶肆酒楼勾栏街头,处处不乏来自全国的有识之士,怀揣一腔热血和志向,高谈阔论,激扬文字,给受灾后的京城注入了一股新的活力。

今日,因着大家要去参加欧阳修所办的“赏菊会”,诸多士人府邸皆拒不见客。自巳时起,官道上的牛车便络绎不绝,牛颈上戴着红缨,并系一铜铃,一耸一耸缓缓走着,叮当之声不绝于耳。

此厢王安石与曾巩相携走出宅来,正欲上车,却见隔壁邻着的宅子中走出一人,着上古深衣,头戴交脚璞头,簪一绢花,脚蹬黑革皮靴,正是司马光,时与王安石同任群牧司判官,两人志同道合,多年交好,如今更是作了邻居。

“司马十二丈!”王安石远远就唤道,旋即快步向前,作了一揖。

“王丈!”司马光应道,也作一揖,“可是同去欧阳学士所设之宴?”

“正是!一道走吧。”说着,便各自上了车,悠悠然向前而去。

行至山脚,车舆不便再行,一行数人只得下了车,拄杖拾级而上。而不远处正巧走来一行三人,为首一人年事较高,着一褐色道服,宽大飘逸,头戴仙桃巾,脚着青履,正是时年四十七岁的苏洵。他身后跟着苏轼、苏辙,分别着湖蓝色和莺色襕衫,头戴小帽,下着登山专用钉履,甚是风流倜傥。

双方会面,曾、王、司马、苏四人互相作揖,而两个小辈却是端端正正,叉手示敬,恭敬唱“喏”。礼毕,一行八人才浩浩荡荡携伴上山。

山行六七里,便听得水声潺潺,仰首望去,一股清泉泻于两峰之间。再往上走,峰回路转,却有一亭翼然临于泉上,亭四周花团锦簇,佳木茂盛。亭下临溪空地,设着诸多食案,案上各色食具一应俱全。而八角亭内,众人正围桌观棋,对弈者正是欧阳修和梅尧臣。

此时的万岁山上,唐宋八大家中的六家奇迹般一同出现,真可谓群英汇聚。

而正当众人热谈之时,却听得一洪亮之声自远处传来:“看来是我来迟了!”

只见来者着紫色织锦襕衫,编缀真珠首饰,玲珑作响,腰间系一革带,上嵌犀饰,挂一金玉鱼袋,头戴钞金花样璞头,脚蹬同色靴,华贵异常,正是刚升从一品枢密使的韩琦。

一时间众人皆叉手行礼,尊其“韩枢相”,行至王安石附近,曾巩忙暗递颜色,王安石方不情愿地低声唱“喏”,所幸韩琦并未在意。

“我说欧老九,你可以啊,这地方找得极好!这劳什子的雨下了这般久,真是差点闷死老子,今天好不容易出来透透气,我们就来好好乐一乐!”

闻言,欧阳修自知时候不早,便忙招呼众人入座,见韩琦率先行至右首坐下,众人方纷纷入席。

待众人坐定,便有“三昧手”依次点置茶水,宋人素来以奉茶为开宴信号,一时间,茶香满盈。而此人不愧为开封点茶圣手,汤花细密顺滑,经久不消,众人品后,皆是啧啧称赞。

饮茶后不多久,便有数十侍者自树林中鱼贯而出,手托漆器食盘依次上菜。宋人习惯饭前食用果品,设筵待客,均要铺陈果品,于是首先上桌的是“语儿梨”,后又上“雕花金橘”“砌香樱桃”和“珑缠桃条”,是以开胃。

此时其他菜品也开始上桌,既有出自开封名酒楼丰乐楼的“炙鹌子脯”“润兔”“煨牡蛎”“莲花鸭签”“三珍脍”“南炒鳝”此类下酒盏,也有家作主食如应景的“菊花胡饼”“莲糕”“水团”,更有来自禅刹,当时流行的素菜“素蒸鸭”和“玉灌肺”,另辅以“梅子姜”“辣瓜儿”等腌渍配菜,多处搜罗,足见主人用心之深。

见众人纷纷停箸不食,侍者复又上木瓜汤作为结束。饭毕撤席,欧阳修便提议以曲水流觞来解闷,众人于是挪步在溪边坐下。

此时只见几名乐工捧着琵琶、萧等乐器行至众人后方坐下,欧阳修遂命侍者捧了忻乐楼的“仙醪”来,说道:“诸位,此番游戏,我们来作‘合生’,按规则,酒杯停在谁面前,便要赋诗一首,由乐工即时作曲唱和,若是作不出的或是作得不好,自是罚酒一杯!”说着,只见他取一汝窑瓷菊纹浅碗,轻轻置入溪水之中,缓缓注入酒水,小盏便一上一下浮动着,溪水潺潺流着,却是因为有一小漩涡在欧阳修面前不停地转着不走,欧阳修只得先题一首,他微微一想,望着王安石,旋即赋诗道: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

老去自怜心尚在,后来谁与子争先。

朱门歌舞争新态,绿绮尘埃拂旧弦。

常恨闻名不相识,相逢罇酒曷留连?闻得此诗,众人皆拍手称好,但王安石却是羞愧不敢当,当即答赠道:欲传道义心犹在,强学文章力已穷。

他日若能窥孟子,终身何敢望韩公。

抠衣最出诸生后,倒屣尝倾广座中。

只恐虚名因此得,嘉篇为贶岂宜蒙。酒足饭饱之后,就到了宴会的压轴,这时只见一行首携一众女子前来施礼,自报出自开封里瓦。行首身后有一女子,约摸是魁首,身段轻盈,柳腰袅袅,以纱遮半面,只露一双眼睛,却是眼波流转,好不娇俏。音乐声起,舞姬便列队跳起舞来。

许是有些醉了,韩琦只一味痴痴看着,耳边回响起先前欧阳修对王安石的赞诗。他突然想到,曾几何时,他还是王安石的上司,也曾钦慕过他的才华,有了栽培提拔之心,二人在办公之时虽有不少误会,但都因着一颗赤诚之心互相认可,直到出了那样的事。说来韩琦也觉得冤枉,他虽也算是北方门阀士族子弟,但心中装着大大的抱负,到底还是和那些碌碌无为的贵公子有些不同,本以为和王安石两人也算交心,没想到一夕之间,情谊荡然无存。那件事,他虽知有愧于王安石,但并非他本意,他也做出退让和补偿了,可王安石却得寸进尺,终究是骨子里带有的高贵让他在一瞬间用身份及地位将此事压了下去。多年之后,他想起此事,还是无法释怀,有后悔,有不甘,更多的是可惜。而骨子里的骄傲仍在作祟,王安石对他越是漠然,他越觉得自己丢了面,其实像他这样出身的人从来都不缺追捧,就连名声在外的三苏到了京城,也不免向他投诚,可偏偏这王安石,他欣赏、他认可的王安石,不领他的情,这让他内心有种莫名的失落。趁着几分酒意,突然他转向王安石,道:“这花魁,比起你那心肝,如何?”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从未听闻王安石流连勾栏,可如今唱的是哪一出?无奈王安石却是不接话,一味缄默着,场面不免有些尴尬。

韩琦说完这话,自己也不免暗暗叫悔,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这该死的酒,竟让人如此口无遮拦,只得惴惴不安望向王安石,却见他置若罔闻。瞬时,他倒颇有一种拿热脸贴了人家冷屁股的羞辱感,何况他可是当今京城位高权重的韩枢相,王安石竟然如此不把自己当回事。他酒气上来,嗤笑胡话道:“不过是一贱妓,供玩乐而已,你也至于如此看重。”

话虽这么说,韩琦心中却不是滋味,十年前他在扬州任官时,王安石二十五岁,对他虽称不上崇拜,却也是毕恭毕敬。他欣赏王安石的才华,王安石也敬他文武并重,二人关系也算融洽,后来因着那件事,才翻了脸。但那事韩琦真真是冤枉的,不过是他韩家一个远房侄儿强掳了个雅妓来,他也并未多管,怎料那女子性烈,受辱当晚就悬了梁,待他匆匆赶往现场,却只见王安石抱着尸首悲痛欲绝,当下便愣了。后来他才得知,那小姐正是王安石的相好,虽说不过是一个妓女,但终归是自家子弟逼得人家自尽,也着实有些过意不去,于是只得登门赔罪,并允诺立马打发侄儿走。无奈王安石这脾气,却是如何也不领情,硬要一命偿一命,真是荒唐!他韩家子弟竟会和此等卑贱之人等同?当下便拂袖离去。自那日起,王安石便是这般不冷不热的态度,韩琦听多了好话,偏到了王安石这里,处处吃瘪,只能暗暗叫屈。

王安石听闻韩琦所言,心下怒火渐渐升起:一条人命在他眼里竟只供玩乐?正欲反驳,却见得韩琦一旁的欧阳修对他摇头示意,只得暗自忍着。

不料这韩琦却是不依不饶,借着醉酒说起浑话来:“小老弟,你要是觉得可惜,我立马赔你几个新的,最近我倒是得了几个辽、夏的小姐,真真别有一番风味,赶明儿我就给你送去。”此话说得极为不雅,一时众人面上皆有些讪讪,欧阳修只得出来打圆场道:“韩枢相醉了。”

可那厢韩琦却不领情,想到他今日官拜枢密使,谁人不对他客客气气,只有王安石还是这般阴阳怪气,摆明了不给他面子,当下便怒了,晃晃悠悠站起来指着王安石道:“你这茅坑里的石头,别给脸不要脸了,别人知道你这愣头青的脾气,我可不吃你这一套。堂堂男儿,却把个破落户挂在心上十余年,简直可笑!”

话音未落,却是迎面一碗冷冽的溪水,韩琦登时酒醒了一半,也顾不得满脸狼狈,猛地几步冲上前,用力抓住王安石的领子,怒喝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那厢乐声戛然而止,众乐工舞姬忙不迭急急退下,生怕招来是非。

韩琦毕竟曾是武将,人高马大,王安石顿时被紧紧勒住,双脚微微离地,但他却丝毫不惧,把手中酒碗往地上重重一砸,抬头恨恨逼视韩琦,却是懒得和他废话一句,只这样直直瞪着。

这时众人陆续从震撼中惊醒,却是无一人敢上前相劝,而曾巩更是急得满脸通红,忙望向欧阳修,却见欧阳修也只是无奈摇摇头。

王安石这番举动更是激怒了韩琦,僵持片刻,他狠狠用力将王安石摔进溪里,指着他怒极反笑,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你给老子记住!”便拂袖离去。

事已至此,众人也只得纷纷告退,一时间只剩下曾巩、司马光、欧阳修三人。见众人离去,曾巩忙将横襕往腰间扎起,脱了靴子,和司马光一道蹚水过去将王安石扶起。拖至岸上,三人皆已力尽,跌坐在地上,这时王安石想起刚才韩琦狼狈的样子,忽地哈哈大笑起来,其余三人皆是大吃一惊。欧阳修见他竟无一丝悔意,也不禁有些气恼,转身愤愤离去,曾巩见此状,无奈摇了摇头,便追着恩师离去。

这下山间只剩下王安石和司马光,他二人虽在政见上有所不同,私下里却是惺惺相惜感情甚好。这时,王安石笑着笑着,却是突然嚎啕起来,司马光不知那些个旧事,也不便多问,只得默默陪着,半晌过后,两人才一道回府去。

所幸事后韩琦并未和他较真,他将不追究此次经历当作是对王安石最后的仁慈。就算还清了吧,韩琦这样想着,此后,若是你我站在对立面上,我必将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第三节 往事成风

那日的事情还是很快传遍了京城,虽说韩琦不计较,但对于王安石来说,却并不好受。这个伤疤,这件全家人讳莫如深的事情,如今被公然撕开暴露在他面前,依旧鲜血淋漓,虽说全家上下抱着惊人的一致对此绝口不提,但王安石还是发现了很多小细节。他能感受到妻子吴氏的受伤,以致她接连几日都让王雱不用过去请安了,似乎也是怕见到汀时吧。而汀时,这个本就沉默寡言的孩子,这几日更是闷闷的,他虽是王雱的伴读,却是打小一块长大,如亲兄弟一般,加之他姐姐的关系,王安石见他如此,心中不免心痛,却不好说什么,只得无奈看着。他虽不是太在乎他人看法,但也不希望家人因此被人指点,离京成了他目前最迫切的愿望,先前递上去的辞呈迟迟没有回应,他只得一刻不停地继续往上递折子以表决心。

而王雱,这个聪明绝顶的孩子,虽说事发之时才五六岁,但此后多年,对于汀时的存在,对于母亲和父亲之间的芥蒂,自是早已察觉。这几日流言纷纷,他稍加多想,便已知悉真相,所幸他并非骄纵公子,是个记情之人,不但没有对汀时疏远,反倒担心起他来。

又过了几日,王雱便趁着父亲出门,母亲午休的机会,偷偷邀了汀时和两个妹妹去郊外爬山。汀时起初还百般推脱,无奈王雱推出二妹妹来,汀时对她总是疼爱有加,比起大妹妹来,更多了一丝不一样的情愫,此时的她才七八岁光景,正是贪玩的时候,软磨硬泡之下,汀时只得答应。一行四人行至门口,正巧碰上回府的王安石,躲闪不及,在呵斥下只得老实交代。王安石见王雱如此大胆,时下风口浪尖,竟敢偷带着两个小妹出府,实在莽撞,正欲发火,却看到汀时一脸的闷闷不乐,心下一软,稍加训斥几句,便答应亲自带他们出去。于是乎,一行人带着几个家丁便出了府去。

郊外的山也不算险峻,一群人打打闹闹,虽说爬得慢,却也愉快,攀至山顶,已经是傍晚。放眼望去,东京城尽入眼底,只见一轮夕阳从天边坠下,落入远处依稀可见的护城河内,河面波光粼粼,璀璨无比。现下正是晚膳时间,河上的画舫也都纷纷点起灯来,一时间,灯火阑珊,好不繁华。

王雱虽待过扬州,但毕竟那时年幼,没有太多记忆,今日见此番景象,不免有些兴奋,忙对汀时道:“你快看!”汀时只是呆呆望着远处,在想着什么出神,眼中落着浓浓的哀伤,拳头不由自主地握紧,以致还未痊愈的伤口复又渗出血来。

“可是想起了你姐姐?”王安石见状,走到他身边,轻轻把手附在他身上,柔声问道。见汀时不多言语,他只得默默望着前方,思绪飘向远处……

时光回到庆历三年(1043)八月,扬州河上。

这年夏天特别炎热,河上的船舫都挂起了麻质的隔断,应着江南水乡的名号,这里历来是各大酒肆春楼在夏季的别院。

微风徐来,水波粼粼,连带着红木八角灯笼底下的红缨也随着左右晃动,本是兽毛制成,光亮可鉴,鲜红的颜色又染得饱和,恍若上等胭脂膏,在阳光的照射下显得极艳,好不诱人。

高温将河面上蒸出一层雾雾的水汽,淡淡地罩在各色船舫上,远远望去,只见得朦胧氤氲中淡粉淡绿淡紫的纱随风轻轻飘动,恍若仙境,扬州人统称这些个酒家为“神仙居”,也算恰当。

风过之处,夹带着一丝淡淡的脂粉气和上好香料焚烧的残香,和着河面上荷花清冽的香气钻进行人的鼻,像是最撩人的诱惑,勾得人不得不驻足,只想着走下阶去一窥这麻帘之后是何等的旖旎风光。但想归想,却甚少有人这样做,这虽是清雅之所,却是奢华之地,历来只是侯门子弟和文人雅士的聚集所,并不对外开放,寻常百姓只得过个眼瘾,站在岸边看个尽兴,吸个痛快,又匆匆赶向前去。

“啪”的一声,挂在船舱门外的麻帘被掀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因多年写字,手指遒劲有力,只在关节处变得略粗,青筋依稀可见。这是时年二十二岁、时任淮南节度判官的王安石,去年刚中了进士,最是年少得意。

见他进来,众人忙迎上前来,纷纷作揖,足见王安石在众人心中分量不低。这一群人是时下扬州城的有识青年,为首一人正是王安石任扬州时交的挚友孙正之。

“今日我邀大家来,是想与诸位共同探讨国事,年前我朝与西夏一战大败后,各类弊端便暴露显现,加之朝中政局有变,三月,吕夷简吕大人致仕,晏殊拜相,招纳贤才,起用新人,中枢机构当即耳目一新。我素知诸位皆是有识之士,且心系国家,他日必会为国效力,而如今正值内外交困之时,诸位有何见解?”孙正之开口说道。

此言一出,舱内便炸开了锅,一时间,众人皆争相开口,一番热议之后,总算轮到王安石压轴。

“要我说,当今之世,唯有改革二字!”此话说得坚定,掷地有声,众人皆点头表示赞同。王安石接着说道:“我素以为,当今弊端,多在冗费冗官两方面。自开国以来,我朝官位设置细杂,多有闲职,以致组织庞大却不作为,机构臃肿层叠严重,此为一大开支;另外,戍边战士众多,战斗力却低下,以致多次战争皆以失败告终,花出去的军费千千万万,却如打了水漂一般,此为另一大开支。开支庞大,加之官员众多,层层而下,管理混乱,以致财政吃紧,只得从百姓身上刮取,导致有些地区民不聊生。”

“确实如此,不知王判官对此有何解决之计?”孙正之追问道。

“节流!减少不必要的浪费,精简机构。”王安石斩钉截铁地说道。

众人闻言,犹如醍醐灌顶,急忙追问具体实施办法,王安石便一一耐心道来。

这一席话,足足讲了半晌工夫才停下,思维清晰,文采斐然,且论及各方各面,有些竟连细节之处也说得分明。可见王安石年纪虽轻,却是大有见地,以天下为己忧,日日思考国家大事,的确是一难得的人才。言毕,众人皆是呆立当场,久久不能回神。

孙正之眼中赞许更甚,更带有一丝崇拜和骄傲,他缓步向前,抱拳向王安石施以一礼,说道:“今日听君一席话,当真是胜读十年书,王公才情高远,涉猎广泛,吾等自愧不如。”话音刚落,众人也纷纷走上前来,想要与之攀谈结交,无奈时辰已经不早,王安石只得以家中有事,便匆匆离去,惹得一众人等遗憾不已。

这场座谈随着他的离去落下了帷幕,众人陆续散去,由着各自在岸上等候的僮仆扶着上了岸,船舫在几阵猛烈的晃动中渐渐归于平静。

此时,船舱侧室的珠帘被卷起,琴音初奏,抚琴之人该是心境清雅,从第一个音符响起便透着说不出的高远缥缈,但弹至后半阙,却隐隐透着一丝焦躁。

“呲啦”一声,琴音戛然而止,抚琴女子坐在琴前若有所思。

“姑娘,可有事?”这时有一随侍女子忙跑至帘前问道。

“没事。”一个淡淡的声音响起,这女子似是生性清冷,就连声音也透着空灵和疏远。

“罢了,你进来,我且有一事问你。”女子又接口说道。

自知姑娘素喜清净,旁人只得在外服侍,得了允诺,侍女方才轻身进了侧室,在一旁静静候着。琴案前坐着一女子,头戴珠翠朵玉冠儿,眉间沁绿,粉点眼角,着月白衫子,外罩浅蓝色纱衣,挽着碧色帛布佩带,结于胸前,下着湖蓝锦裙,生得清丽脱俗,尤其是那一双眼睛,透着说不出的清冽澄澈,别说在勾栏里,就是在世间,也是少见。

“眉儿,方才压轴之人,是哪家公子?”女子缓缓开了口,淡淡的语气却是透着一股娇羞。

“回姑娘,那是淮南节度判官王安石,去年三月中了进士的。现在此地为官,年仅二十有二,学问自是不用说,生得仪表堂堂。姑娘问这做什么?”

“没什么,听他谈吐不凡,好奇罢了。”

眉儿生在这烟花之地,自是早熟,听得这话,心下早已明白了八九分,笑着打趣道:“怎么,这世上竟也有人入得了青芜姑娘的眼么?”

女子听至此,淡淡一笑,嗔道:“莫要胡说,去帮我换盏茶来。”

不多久,青芜起身出来,走到刚才议论的正厅。长长的裙摆在紫红色的镶金边地毯上逶迤拖动,一双纤小的足在室内悠然移动着。行至案前,方才饮过的茶盏还未收去,青芜看着,想起那人慷慨陈词的模样,忽地笑了,一双眼微微弯起,涟漪荡漾,有着说不清的温柔风情,生生把人看醉。

许是在室内坐得久了有些闷,青芜随即向着舱外走去。

“外面风大,姐姐莫要冻着,快快回屋里去。”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小童匆匆跑来。

“汀时,我不冷,只是透透气。”女子脸上泛起少有的温情,抚着少年的脸柔声应道。这少年正是她亲弟弟,三年前随着姐姐双双被卖进勾栏,性子和姐姐不同,甚是开朗,因而颇得众人喜爱。

这时船上的长者高呼一声:“开船咯——”船便缓缓向着河心驶去。

“姐姐快回屋去休息着,一会儿还要在晚宴上弹琴,莫要累着了。”青芜闻言,只得紧了紧少年的衣服,转身回舱。

华灯初上,夜幕已经降临,这晚上的扬州河和白天却是两种截然不同的风情,若说白日里是清雅仙境,那么晚上便是繁华人间。白日里船檐上的灯笼被点亮,昏黄的光透过猩红的纸淡淡映出来,旖旎暧昧。江上诸多画舫,此刻皆是灯火通明,照得整条扬州河好似一条缀满珠翠琉璃的宝带。一些画舫中渐渐传来清丽歌声,伴着琴声琵琶声叫醒了整条护城河,夜市开幕。

青芜坐在窗边看向窗外,眼中透出一丝疲惫,又是这样觥筹交错的夜晚,她轻叹一口气。晚间的风带着一丝清凉拂面而来,微微吹散了发髻,她却浑然不知,只是盯着河面出神。

“到咯。”长者喊了一声,船便左右摇晃了一下悠悠停下,身后眉儿匆匆走来,急唤道:“姑娘快去更衣吧。”

青芜闻言,又换上了那副冷淡清雅的面貌,转身向里走去……

又过了几日,因着孙正之要跟着哥哥前往温州上任,众人便设宴为之饯行。酒足饭饱之余,闻得有人叩门,开门一看,原是一众酒纠前来助兴,一贯人等款款入内,却见最后却跟着青芜。

众人皆惊,因这青芜姑娘是扬州有名的雅妓,就算花上千金也是难以得见一面,怎料今日出现在此。

而那厢青芜却是大大方方施施然坐至琴案前,略施一礼,便拨起弦来。琴声一出,在座者皆交口称赞。这姑娘看起来虽柔弱,却是有着男儿般的气宇轩昂,不愧是扬州第一雅妓,就连王安石,也不由得注意起她来。

一曲奏毕,青芜忽然开口道:“各位爷,小女有一言,不知当说不当说。”

本就不明她此番前来的目的,众人也实在是好奇,王安石道:“说吧。”

“当日诸位在此议事,青芜实有听到,心下实在敬佩诸位,王判官一席话,更是解了青芜多年疑惑,但青芜却以为,这般节流,却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闻言,王安石不免觉得新奇,想她一介女流之辈,竟还有这般见地,当真少见。自己当日那番话,可是多年思索累积,她却觉得操之过着急了,倒是有趣。

青芜见他无恼怒之意,又说道:“若是这般节流,势必触及文官集团利益,届时必会引起猛烈反扑,陡增阻碍。”

这话的确有些道理,王安石当时年纪尚轻,想事情也过于激进,加之所受挫折不多,有些想当然了,倒不如这烟花女子看得透彻。王安石仔细一想,心下不免一惊,沉默片刻道:“那依姑娘来说,该如何呢?”

“避重就轻。”青芜淡定吐出四字。此时眉儿推门进来,急急唤道:“姑娘,司音行首让你过去。”青芜遂蹲身施了一礼,匆匆离去。

是夜,王安石躺在床上辗转想着这四字,突然一下豁然开朗,心下欢喜道:避重就轻,她倒真是个聪慧的女子。

自那日后,王安石便常常前来与青芜交谈,更加觉得这女子不一般,一来二去,两人渐生情愫。之后,王安石开始携青芜和汀时外出游玩,常至秀美之地,一人作诗,一人抚琴,汀时则绕在他二人身旁朗朗浅唱,此情此景,恍若一幅画。

当时士大夫家里,多是三妻四妾,青芜虽是烟花女子,但当朝也有着纳妓为妾的先例,无奈青芜却是绝不接受。她原是福建汀州一书香世家出身,父亲无心仕途,归隐田园,后因所处之地偏远,多有交趾流寇出没,一日她与弟弟外出嬉戏归来,却看到躺在血泊中的父母和四壁皆空的屋子。他父亲终其一生,只有母亲一人,这样的美满,正是青芜一生的追求。眼下她为妓,这般生活怕是不可求了,但她实在不愿为现实改了心愿苟且活着,也许日后,也会有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机会。

见她这般态度,王安石之后便绝口不提纳妾之事,和青芜也始终只维持着君子之交的关系。

就这样过了三年,却发生了意外,原来当时在扬州做官的韩琦家的远房侄子看上了青芜,硬要纳她为妾,几番被拒后,却把青芜强掳了关在韩府。韩琦当时在扬州位高权重,众人也是敢怒不敢言。消息传来,年轻气盛的王安石一时热血上冲,遂在当夜偷偷潜入韩府,欲救她出来。

行至韩府,却听得府内巡逻的小厮一声惊呼:“死人啦!”当即心悬了起来,猛地撞开守门的侍卫,冲进府去。只见西厢房内悬着青芜,脸上满是愤愤之意,那双曾经一尘不染恍如天仙的眼睛此刻狠狠瞪着,盛满恨意和不甘心。

这时已经有人把青芜放了下来,无奈早已断了气,回天无力,一代名妓,就这样香消玉殒,真是令人唏嘘。

王安石入得房内,只见此时的青芜只着白衫,浑身血迹斑斑,该是今夜受辱了。王安石当下心如刀绞,也顾不得旁人,猛地把青芜抱在怀里,哀声痛哭。

这时韩琦携了众人赶来,见王安石此状,心下登时明白几分,暗道:可真不巧!先前他那侄儿掳人之事他也知道,但只是一勾栏女子,也无所碍,便未在意,怎料这女子性烈,竟吊死在他府上。而王安石与之感情非同一般,这下闹出这么大的事情,他面上也的确挂不住,当即怒火攻心,转身狠狠扇了侄子一巴掌,喝道:“你这厮,看看你做的好事!”

韩琦本就力大,这一下把他扇得狠狠跌在地上。此时王安石却忽然拔出身旁侍卫的佩剑,叫着:“狗东西,拿命来!”便直直向他砍去。那厮忙闪身躲去,大喊:“叔叔救我!”却见韩琦无动于衷,而这边王安石却是疯了一般不停追着他刺,不出一会儿,他身上便多了好几道伤口,冒出血来把衣衫都染红了。这眼瞅着就要命丧剑下,却见韩琦略使眼色,身旁几个侍卫忙冲上去把王安石拦下。

虽然侄子可恨,但若要他眼睁睁看着他死,韩琦也是做不到。更何况,这女子无论如何,只是妓,若要官家子弟以命相抵,也实在不妥,只得低声向王安石赔罪。

见此情形,王安石也知自己反抗无用,只得重重把剑丢到地上,目龇俱裂,哭天抢地地哀嚎着。

而谁都没有注意,屋外院子里,王安石正怀着孕的夫人吴氏却是跌坐在地上,止不住地流泪。原来郎君夜行而出,是为了这事,这女子又是何人?事出突然,她还来不及接受,便突然感到下体一热,似有什么东西流出来,怕是动了胎气。

那一夜过后,所幸吴氏并未流产,又适逢到任之日,王安石只得带着痛苦愤懑的心情携数人进京述职。临行之日,却见汀时急急跑来,说什么都要跟着一起走,王安石见他心意已决,便留下他当了书童。

而后在鄞县任官时,吴氏为其生下一女,因为那次的变故胎里不足,自出生起便体弱多病,不多久便夭折了。转回嘉祐元年,眼看着夕阳下了山,夜幕也已降临,一行数人便匆匆下了山。

嘉祐二年元月,翰林学士欧阳修权知贡举,梅尧臣点检试卷官,三年一次的礼部贡举拉开帷幕。

三月五日,皇帝御崇政殿试礼部奏名进士,得章衡以下三百八十八人;六日试诸科,得九经单至诚以下三百八十九人;七日,试特奏名进士,得张应以下一百二十二人。苏轼、苏辙、程颢、吕惠卿、曾布、曾巩、章惇,皆同榜而中。

考试结束,几家欢喜几家愁,而王安石经过两年的不懈努力,递上去的折子几乎堆成了山,总算得到了下地方的任命,知江南东路常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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