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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事与愿违

第一节 痛心丧子

嘉祐二年(1057)五月,王府。

一妇人上着真红罗背子,下系明黄色纱裙子,头上挽着高髻,簪着白兰花,眉间匀着一朵粉白色梨花,轻移莲步,款款前来,此人正是王安石的夫人吴氏。

此刻厅内,聚着曾巩、司马光、欧阳修等人,皆来为王安石送行。吴氏见状,半蹲行礼,向在座诸位道了“万福”,才对王安石说道:“郎君,一切都已打点妥当,时候不早,我们该启程了。”

闻言,一众人等便浩浩荡荡向门外移去。王府门外,停放着几辆马车。那时候马匹不多,士大夫出行皆用牛车或驴车代步,而常州距离开封路途遥远,念及王安石家眷众多,圣上便赐了几辆马车以示恩典。此举甚是微妙,先前王安石和韩琦的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一直无视王安石调任请求的朝廷却在此时允诺了他离京,坊间一度传闻王安石是彻底失了圣宠,直到圣上亲赐下这些马车,也算是表明了态度,给足了王安石颜面,一时之间,众人心中也都有了考量。

门外,掌管府内杂事的内知正指使着家仆们搬运行李,马车前有一少年,白袍银靴,腰间挂一墨玉,垂着红缨,这是王安石的长子王雱,时年十三岁。少年身侧有一书童,唤作汀时,生得俊俏无比,在他身后立着两个女孩子,分别着翠色和粉色衣衫,将发结在头顶,挽成双髻,这是王安石的两个女儿,约摸八九岁光景。

见众人出来,三人忙恭敬行礼,甚是乖巧。此时侍女拿来一个白纱盖头替吴氏戴上,一个中年婆子抱着一个两岁男童走上前来,吴氏忙接了去抱在怀里,这是王安石两年前刚出生的小儿子,红唇粉面,肉嘟嘟的极为可爱。

见状,王安石柔声道:“下来,给诸位叔伯行礼。”

男童遂即奶声奶气地答了声“喏”,从吴氏怀中跳下,步履蹒跚地走至众人面前,有模有样地鞠躬,俨然是一个小大人,逗得众人皆笑。

王安石上前将他抱起,脸上少有的温柔,慈父之情溢于言表。王安石这些儿女虽年幼,却是聪慧伶俐,尤其是王雱,年纪轻轻,早已盛名在外,颇得众人疼爱。想到此番离去不知何时再见,司马光等人心下确实不舍,纷纷上前赠了些书、玉等,又嘱咐了一番,方才作罢。

这时后方管家来报,说是王安石弟弟一家也已装点妥当,即刻便可启程,王安石遂告别众人,带着一众老小,踏上了去往常州的路途。当晚,开封城丰乐楼。

顶楼的望月阁中,此时热闹非凡,推门入内,只见屋内围着一众权贵子弟,正在寻欢作乐。

“王安石这厮,真是假正经,当日我吕家拉拢他,竟被他义正言辞一口回绝,还斥我为徒手好闲之辈,整日只知道寻乐勾栏瓦舍,败坏祖荫。可你们看看他,外表装得衣冠楚楚,背地里却和小姐暗通款曲,真是让人大跌眼镜。”

说话之人是京城新起权贵吕氏子弟,当日聚会上韩琦因醉酒把王安石的事抖搂出来,早就传遍了京城,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一时之间,有人惊,有人叹,但最高兴的莫过于这般当日被骂得狗血淋头的“米虫”们。他们生来便居权贵之家,从小听着阿谀奉承之言长大,怎料他王安石,位不高官不大,却是油盐不进,拉拢不成,竟还把他们贬得一文不值,此事一度让他们觉得十分挫败,所幸后面出了那茬儿,这帮脆弱的温室花朵内心才总算找到了平衡。于是这段时间,在他们之间最流行的活动便是聚众数落王安石,以解心头愤恨。

话落,席间另一人便接话道:“吕兄所言甚是,都说心虚的人叫得才最响,这王安石真是好心机。当日他四度辞官,本就有作秀之嫌,又装作正直清白,博了好些虚名,把大家都蒙在鼓里,幸好韩枢相揭了他的假皮,真是大快人心。”

此时,一妓裹着枚红色纱束胸,上穿一件鹅黄色短衫,半开半露,一对酥胸若隐若现,好不香艳,正坐在他腿上,替他喂着酒。他忙把头凑过去一口气喝了,视线却是直直落入衣内,忽地伸手在女子腰间狠狠掐了一把,惹得她一声惊呼,假意嗔道:“爷儿可坏!”说着便欲转过身去,却被身后之人一把搂住,带着头上高高盘起的危髻猛地一晃,当即便散下些发丝,垂在额前,也不在意,只管咯咯笑着。

就这一番嬉笑打闹之后,众人都有些乏了,一些性急之人早已站起准备离席,一人突然说道:“既是如此,此番离京,倒不如让他有去无回。”这人名叫李之昂,来历神秘,只说自己出自巨贾之家,权贵子弟虽对商人看不上眼,无奈他颇懂投其所好,素来和公子哥们交好,又有坊间传闻说他似乎和韩家有些关系,故众人皆不敢招惹。

此言一出,众人复又来了兴致,纷纷坐下。见状,他便继续说道:“这王安石,现下已经有了一次作京官的先例,日后保不齐会再次在京留任,坊间虽流言四起,无奈皇上却照旧礼遇有加,早上更是赐了马车下来。按此情形,只要他一松口留京,仕途必是一帆风顺。”

这话说得绝对,但却也是一大实话,当时朝堂之上,文武之争自开国起便从未断绝,之前的六塔河之事,狄青下台,此番争斗更有愈演愈烈之势;军事上军费庞大,险些拖垮了国库,却依旧兵力羸弱,以致辽夏外族,皆是虎视眈眈。值此内忧外患之际,朝廷正是用人之时,而王安石素负盛名,早年在鄞县执政时,更是大有作为,自然在朝廷极力招纳之列,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因是实话,众人皆是点头承认,而这时,便有敏锐之人站出来客观分析道:“王安石素来看不惯权贵之流,与其等着日后他位极人臣拿豪门贵族开刀,断你我财路,不如先下手为强,永除后患。”

这话像是一把烈火,瞬间将众人内心的理智烧得精光,此前尚觉得杀朝廷命官是万万不可为之举,现下却觉得也不是不可以,至于如何杀,才是关键。

静默片刻,吕公子灵光一现,旋即说道:“先前各地发了洪水,京师之外生灵涂炭,现下虽已过去一年,灾情却依旧严重,难民四处流窜,人在绝境中往往有着过激行为。这几月,各地打劫掳掠之举屡有发生,更有甚者杀人放火,一时间民心惶惶,混乱无比。而常州距离京城路途遥远,上任路上,王安石必会经过那些地区,到时我们买凶扮作流民,在一偏远之地,杀之而后快!而且有着难民这一幌子,到时候,朝廷再彻查,也查不到你我头上来。”说着,眼睛微微眯上,嘴角扯起一丝奸笑。这办法的确可行,加之屋内众人在不满王安石这一事上,倒是达到了惊人的一致。于是乎,一场阴谋正在酝酿……

且说王安石一行数人,浩浩荡荡赴任而去。此次任命,可是实打实的一把手,王安石也算是如愿以偿。常州不比早年鄞县,毗邻繁华之地,若是用心,确能干出些名堂,在王安石看来,也真是一个好去处。坚持了两年的努力,总算换到了个心满意足的结果,王安石心中不免快活,于是携着弟弟一家兴冲冲离京而去。

为首的马车载着王安石和长子王雱,第二和第三辆载着吴氏和一众女眷,后面跟着弟弟王安国。再后面的马车里,为了照顾方便,载着两个婆子,一人怀抱王安石幼子,一人身上倚着另一男童,正是王安国之子,而最末则是跟着家仆侍女及一干行装。一路上,欢歌笑语不断。

刚入江南路,行至皖地边境一人烟稀少之地。为首的马车忽然急急停下,驾车的车夫狠狠勒紧缰绳。因为突然被拉住,驾车的马一时间施力不成,前蹄高高抬起,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恐其跌倒,车内的王安石忙拉住王雱,坐定后,便掀起侧边的布帘,问道:“王贵,怎么回事?”

车外随行的管事忙解释道:“爷儿,前方有个四五岁的小童,可能是饿得慌了,一见人来,就晃悠悠地奔到马车前,险些撞上。”

一边说着,一边拉起车厢前的隔帘,让王安石看清当下情况。

只见地上跌坐着一个男童,衣衫褴褛,面黄肌瘦,脸上灰扑扑的,一双眼睛大大睁着,因为方才受了惊吓,盈满水光,眼瞅着就要落下泪来,真真可怜。

见此情形,王安石不免恻隐,忙唤了人来捧着干粮清水给他。

小童见状,忙不停地磕头谢道:“多谢员外!多谢员外!”又语气怯懦地说道:“我爹娘就在前面,求求员外救救他们。”说着,颤抖地伸出手指着身后不远处。

王安石闻言望去,只见不远处确实聚着一众灾民,因为力气枯竭,此刻皆或跪着或躺着或坐着,其中一人像是患了重病,正被一老妪搂在怀中,有一声没一声地痛苦呻吟,周围众人均是有气无力,低低哀嚎着。

“安国随我去看看。”闻言,管事忙从后面请了二爷过来,又奔到最前端扶着王安石下马车。

此时身后马车隐隐传来吴氏担忧的言语:“郎君,一路走来,遇上的难民一波接着一波,我们接济了不少,存粮盘缠都有些吃紧。虽已入了江南路,等到东路常州也还有些时日,若是再如此般赈济,日后恐难以维持生计了。”因为官宦之家的女眷不便抛头露面,吴氏只得隔着车帘说道。

“浑家不必担忧,我自有打算,此地距离常州也不远了,再赶个几天就会到了,之后几天我们尽量省些口粮出来,足以熬到任上。士大夫应以天下为己忧,又怎能见死不救,安国,随我前去。”

见王安石这样说,吴氏也不便再劝,只得在原地候着。

刚去不多久,王安石、王安国两兄弟便领着众难民前来,命侍者捧出些炊饼,一一分了,又赐了一小袋米,众人皆伏在地上连连谢恩。

此时却见那患重病的中年男子,却是腾地站起来,从腰间抽出一把银刀,直直向王安石面上刺去,而伏在地上的人也纷纷站起来向着人群扑去。见状,王安石大惊,忙侧身一闪,尖刀划破了袖子,臂上还是被割了一刀,当即鲜血迸出。大家都慌了,吴氏也顾不得什么礼教,忙探出身来,欲下车扶他,怎料却是被王安石狠狠喝住。

“王贵,护送女眷们先走!”王安石高声疾呼。王贵闻言,却是踌躇不决,王安石只得又厉声喝道:“还在这里愣着作甚,快走!”王贵只得下令众人调转车头急速逃开,只留下些会武功的家仆。

边道上,一溜五辆马车正在飞奔,因为顺序调转,王雱所乘的马车便落在了最后,此时,车内忽地飞出一道白影,重重跌在地上,正是书童汀时。

“汀时,你疯了!”王雱急急吼道。

“老爷是我恩人,我不能看着他出事。”在地上顺势滚了几圈之后,顾不得疼痛,汀时匆匆丢下一句,便头也不回地向前跑去。

那个刺青,这是汀时此时脑海中唯一的念头,他虽懂些功夫,终究还不过是一个孩童,这么贸然跑回去,虽说是救老爷,实则杯水车薪。但就在刚才转弯之时,那个刺青突然掠过他的眼前,他如中雷击,是他!姐姐出事的那个夜晚,在肇事者被韩琦追着打的混乱之中,在王安石抱着姐姐恸哭之时,那个角落里匆匆而去的他,颈后也有这样的刺青。到底姐姐的死是意外还是阴谋,这个问题萦绕在汀时心中太久,这么多年他都说不出口,此刻仿佛真相就在眼前了,他于是顾不得那么多,毅然决然跳车往身后奔去。

另一厢,马车一路不停飞奔而去,道窄难行,此刻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只顾逃命。马嘴边已经渐渐吐出些白沫,车夫手中的鞭子还在一刻也不停地朝马背上狠狠抽去。

马车内的吴氏,此时焦急万分,身后夫君还不知生死如何,两个女儿又被吓得不轻,此刻紧紧钻进她怀里,小小的身子抖成筛子似的,身上的冷汗把衣衫浸湿,沾在背上,脸上泪痕还未干,却又止不住哭了起来,喊着“娘娘,我怕”。

跑了半晌,行至一崎岖山道,一侧是垂直而上的高耸石壁,一侧则是深邃悬崖,险峻异常。车夫只得紧靠内侧,稍稍降低马速而行。许是先前以那种极限速度跑得久了,突然减速,前方一匹马便双蹄一软,直直跪倒在地,身后拖着的车厢也被它带着猛地一晃,竟生生拉着跪在地上的马翻下崖去。见此变故,众人皆大惊,吴氏忙一把掀起车帘欲探情况,只见前方王贵跌跌撞撞跑来,“啪”的一声,跪在地上痛哭不止,嚎啕道:“夫人……小少爷的马车,掉……掉下去了!”

吴氏闻言,犹如五雷轰顶,当即昏厥过去。一对女儿见状,高声痛哭起来,而王安国的夫人听闻此噩耗,突然“啊”的失声尖叫,疯了似的跳下车扑到崖边,三四个侍女忙紧紧拉住她。此时夫人一个疯一个昏,管家王贵又是瘫在地上哭喊不起,众人见这般情景,都慌了神,一时间,哭声、叫声四起,场面一片混乱。这时王雱刚从后方匆匆跑来,脸上还在落泪,却能看得出是在拼命隐忍,嘴唇都被咬出血来,但他知道,现在这里只能靠他了。

“王伯,别……别哭了,先把娘亲救醒再说。”王雱定了定神,抽泣着说道。

王贵闻言,忙止了哭,心想:我这老糊涂,真是昏了头了。便立即开始指挥调度起来,众人才又恢复了秩序。

那厢王安石、王安国一众人等经过一番血战,总算逼退了贼人,却是伤亡惨重,过了好一会儿才一瘸一拐地追上队伍。怎料还未来得及喘气,二人便听得儿子的死讯,当即崩溃,跌坐在地上。王安石眼前浮现起小儿子生前种种,心像是被刀扎一般,又想及他如今跌下深渊,尸首也难以寻到,更是痛心不已,绝望地吼出一声哀嚎,不停捶着地。地上的碎石扎进他手中,不多会儿便血肉模糊,但无论如何,也比不上他此刻心中的疼痛……

第二节 初来乍到

嘉祐二年(1057),王安石到任常州,一路走来,看的尽是触目惊心。洪水刚过,民生凋敝,路上的难民一波接着一波,千金散尽,也救不了几个。王安石第一次感到自己的力量是这等薄弱,在大自然的灾害面前,人显得脆弱不堪,极度的贫穷和饥饿,逼着人走向犯罪的道路。就像那次江南路的意外,本是好心相救,却不料被反咬一口,失了两个孩子,这会儿王安国还卧病在榻,弟媳经此一劫有些癫了,也不知能否再好起来。王安石坐在新府邸的榻上,手中的书迟迟也没有翻一页,思虑万千,这时他脑中又忆起京城临行前幼子蹒跚的步伐,他奶声奶气地伏在妻子的肩上,念及此处,王安石便慌忙打断自己不敢想下去,怕又生生涌出泪来。他试着宽慰自己,罢了,都过去了,他微微晃了晃头,又翻起书来,眼角却扫到门口那个徘徊多时的身影。

“雱儿,进来吧。”王安石说道。

他看着自己如今仅存的这个儿子缓缓步入屋中,心中一惊。这场变故给每个人都带来了不可磨灭的创伤,体现在王雱身上,便是迅速成熟,恍惚一夜之间,这个本该无忧无虑的孩子便变得这般沉稳。他着藏色的衫子,袖上还别着一小撮黑布,表面像是没事,但王安石知道,他的这个儿子不比从前了。

“父亲。”王雱俯身行礼,便退到一边,盯着地面也不言语。

王安石见他这般模样,心中更是一痛,不免柔声问道:“雱儿可有什么事?”

王雱闻言,却也并未马上开口说话,他如今愈发沉默,说话前都得再三斟酌,这并非王安石所想见到的。他怀念往日那个意气风发的儿子,因为王雱自幼聪明,向来口若悬河,就是在一些高官大儒面前也不怯场,也许放肆,但却天真,这才是十三岁孩子该有的样子,王安石嘴上虽不说,心里却也暗暗骄傲。可现下他这般思虑犹豫,也不知是怕什么,又好似对这世上所有都产生了怀疑,什么都不信了,这着实让王安石心疼。他不免想起自己如今只剩了这一个儿子,若是自己又遭遇什么变故突然离世,今后王家还得靠他撑着,可他现如今这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可怎么成。

“有什么就说,没有就退下。”王安石不由地提高了声音喝道,此举实属无奈。他对儿子总是矛盾的,作为一个父亲,他希望孩子慢点长大,但作为王家一家之主,又经此变故,更觉人生无常,王雱须快速成长起来。他一面心疼儿子心中的创伤,一面为了让雱儿尽快变得强大起来,只能用些强硬的法子。

王雱见父亲这般严厉的样子,不免一愣,眼中闪过一丝受伤的神色,但他兴许懂得父亲的用意,只得定了定神,开口说道:“父亲,我觉得弟弟之死着实有蹊跷。”

“又是这句话?为父说过几次了,此事莫要提了,查也无处可查。”王安石听闻此言,心中不免烦闷,这是这月来王雱第五次说起此事了,眼下他们刚到常州,事情琐碎,实在无暇顾及其他,更何况去查一个无从查起的意外。

“可是弟弟死得惨,母亲、叔叔、叔母如今都已病倒,为何不将那些乱贼抓来处死,为弟弟报仇!”王雱闻言,不免激动地高声说道。

终归是个孩子,还是这样急的性子,倒是有些以前的模样,王安石心中有些安慰,但又马上否定自己,不能放任儿子沉浸在仇恨中。眼下,该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但王安石看着王雱这副急切的样子,想着他也是心系家人,着实是个重情的孩子,心中不免又感到有些欣慰,语气也不自主地缓和起来,耐心劝道:“雱儿,为父知道你心中的苦,丧亲之痛,我又何尝不是。但此事已经过去一段时日,就得往前看。事分轻重,男儿当心怀天下,以国家大事为重。现下我们刚到常州,这儿不比早年的鄞县,情况要复杂得多,就前几日考察的情况来看,着实不乐观。这儿的百姓过得不好,正是要改革整顿的时候,你又怎可天天只顾着自家的小事。眼下更重要的是帮助为父,治理好这块辖区。”

王安石何曾不想还幼子一个公道,当日事发突然,事后想想,却有诸多疑点。这些所谓流民,饿了多日,本该虚弱不堪,动起手来却是力满气足,着实奇怪。细细想来,这事怎么看都不是一起单纯的流民暴动,而更像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但究竟是谁想要害他,他却无从得知。他深知自己的脾气,怕是在京城得罪过不少权贵,人人都有出手的可能,况且当时正值洪水灾害,各地流民众多,且居无定所,根本无身份可查。那行刺的几人,跑的跑,死的死,一个活口都没擒住,所以要弄清楚这事,着实要费一番力气。

但虽如此,王安石却并不想王雱参与进来,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他不想再因为这事连累到雱儿,现下该是打断他的念头才是。再说这新官上任,诸事琐碎,常州地广却偏僻,田地空余无人耕种的比比皆是,政令也疏松得很,有些百姓甚至对此视若无睹。又因州郡官员变动频繁,官民互不相知,仰仗着刀笔小吏。他们日益坐大,这其中贪赃枉法,欺上瞒下,吃拿卡要之事并不会少。民不聊生,已经到了不得不管的地步。王安石清楚地知道,自家的事不管多大,在百姓国事面前都是小的,所以这事并非不查,而是须待以后慢慢查,他现在身边无人,实在有些力不从心。

听完父亲一番劝,王雱自知父亲心意已决,便也不多说,叉手一拜后便郁郁离开。王安石望着他的背影,只得无奈地感慨他终究还只是个孩子,但他知道,王雱生性固执,这事怕还没个了结,来日方长,王雱迟早会明白他的一番苦心。他已经失了一个孩子,他不会再让悲剧重演,一切的阴谋、危险都让他一个人受,家人最好永远都不要知情。从今往后,这一世,他会尽他所能,护家人周全。

待王雱离去之后,王安石踱步回到榻上,重新翻开书,却怎么也看不进去。方才一席话,更加提醒了他这常州境内的严峻形势,究竟该从何处下手,他不禁陷入了深深的思虑。

又过了几日,王安石照例准备出门视察民情,想及王雱已经五日没和他说话,心中总觉得自己是否对他过于严厉了,只得唤身旁的王贵去叫他,但还没等王贵走出几步,便又急急唤道:“让汀时去请。”

汀时和王雱自幼一同长大,感情自是非同一般,所以没过一会儿,就成功地将王雱拉了来。这厢王雱还有些扭捏,只一味别过头去,摆出一副不想多言语的姿态。王安石见其这般,只得无奈不去计较,孩子终归是孩子,愿意出门了也是好的。见人已到齐,王安石便下令出发,一行六七人便挤上一辆马车而去。

几经颠簸,总算到了目的地,这是常州境内的一个小县,是王安石视察的最后一站,其实他心中已经有了一个大致的治理方案,此次出行,是以防有缺漏,更多的其实是想转移儿子的注意力。他偷偷观察王雱的神情,虽还是一副淡淡的样子,但比起先前的冷淡,已经稍显缓和,他不免有些欣慰。

众人来到这里人口最密集的村子上,常州历来是以农业为主的地方,田地更是遍布各地,在这里也是如此。百姓都在地里不停地劳作着,这时一个约摸六七岁的小童从他们的右手边颤颤巍巍地经过,肩上担着两大桶水,因王安石众人皆站在田垄上挡住了去路,他只得怯懦地低声唤道:“员外老爷们让让,让让。”这声音犹如蚊蝇叫唤,所幸王安石离他较近而听见,便示意大家让开。

只见这小童踩着众人让出的一条小道,摇晃着艰难地前行,小小的身躯仿佛下一刻就会倒下,重且大的水桶挡住了他的视线,他便只能盯着脚下的路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着,看着让人着实不忍。王安石刚欲唤王贵去搭把手,便瞅着那小童一头撞上最前头不知道想什么在出神的王雱,木桶重重地晃动了一下,便跌落在地上,连带着自己也重心不稳,一头翻下田垄,跌在地里,另一只木桶这时不偏不倚地倒下,将水尽数泄在他身上。一时间,他头上身上都湿淋淋地淌着泥水,活像一只在泥地里打滚的小驴子,还来不及抹去脸上的泥,便吓得伏在地上一个劲地发抖,嘴里喊着:“各位爷饶命,小狗子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的。”这一动静闹得颇大,以至于地里不少的人都抬起头向这边张望过来。这时人群中却突然冲出一个妇人,箭一般地朝这边冲了过来,还没说话便重重跪倒,伏在地上用余光瞥见这一行人皆是穿着不凡,不免又是吓得一抖,再看边上那位少爷,此时衣衫整个下摆均已湿透,自知是自家小子闯了祸,这下得罪了大人物,可有罪好受了,心中绝望,只能转身狠狠抽打身旁的儿子,骂道:“叫你不长眼,不长眼。”以期能够消掉一点对方的怒气。可还没等她打到三下,手便被牢牢握住,她下意识转身看去,却见刚才那少爷不知何时跳下了田垄,这时正站在她身边。另一位少爷这时去扶起跌坐在地上的狗子,她还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何事,便见那少爷突然朝她一拜,谦逊说道:“本来便是我没注意,撞了这位小童,不关他的事。”

这时那位为首的员外也开口说道:“大姐莫要动怒,此事确是雱儿不小心。”那妇人见状,心中自是不胜感激,忙跪在地上不断磕头谢恩。正欲起身离去,这时远处急急跑来一人,走近一看,才知是县吏,许是跑得急了,还未站稳便急急拜倒在地,呼着:“下官来迟,请王知州恕罪!”那妇人听闻此言,更是吓得腿下一软,忙拉着身边的小童慌张地跪下。王安石自知这样的阵仗未免太大,自己虽是一个知州,但说到底,不过只是个为民办事的父母官,不稀罕这种派头,便忙让众人起来。

这一插曲很快便揭了过去,随后在县吏的陪同下,王安石又视察了几处,便打道回府。

是夜,王府内众人吃过了晚饭,王安石便在议事堂处理公事,他脑中又忆起早上那个小童担水的艰难身影,改革的心愿便更加坚定了。这时王雱在厅外求见,早上一事似乎成功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王雱此时深切地感受到民生疾苦,再联想到先前他们一路走来所目睹的惨状,他总算能暂时放下弟弟的死。他想起父亲对他的教诲,心中便突然想到一个法子,于是便急急忙忙地跑来,欲说与父亲听。

“雱儿,此行前来所为何事,若是还为了弟弟的死,你便回去吧。为父此时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王安石不等他说,便先给他打了预防针。

未料王雱却并未离去,而是坚定地看着他,说道:“雱儿此次前来,并非为了弟弟的事,而是有关今早所见,雱儿心中有一想法。”

“你且说。”王安石闻言,不免略有兴趣地抬起头。

“雱儿认为,现在常州的百姓过得并不好,我们应该解救他们于水火。”

“如何解救?”王安石问道。

“唯有改革!”王雱说道,王安石闻言,不免眼前一亮,但却强压下心中的狂喜,继续追问道:“从何而改?”

“水利!”父子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经过了先前那一变故,父子两人未免有些疏远,但就在这一刻,他们又好似达到了空前的默契,恢复成以往那种亦父子亦友的状态。王安石不免一阵激动,不仅是庆幸于自己和儿子又有了那种情感,更是欣慰于儿子总算能走出阴影,着眼于大事而非小我。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找到知己的兴奋,血缘的奇妙竟能让他俩想到一块去,这下好了,他不是孤身一人了。

他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悦之情,忙走到王雱身边,将他带到厅内悬挂的那幅地图前,耐心解释道:“雱儿所想,正是为父所想,我国自古以来便是以农业为本,常州百姓更是以农业为生,所以在辖区内绝不能出现天地撂荒不事生产的局面,可见农业是百姓的唯一依靠。但你我皆看见,百姓务农时确实有诸多艰难,那小童担水灌溉的艰难,也是整个常州百姓的艰难。为父近日里研究常州地形,却发现这一辖区内水系丰富,河流纵横。你看这里,芙蓉湖、长荡湖、太湖、孟津河,其他还有数不清的小支流,可见此地并不缺水。”

“但水流之间并无联系。”王雱清晰地指出问题所在。王安石眼中更加一亮,真是他的好儿子。

“但雱儿却不知道,该如何将它们联系起来。”

一个十三岁的孩子能想到这一层,已经不容易,至于解决方案,王安石心中已经拿定了主意:“凿运河。”

王雱闻言,未免一惊,开凿运河这一工程的浩大可想而知,是否可行还是个未知数,但他知道,一条运河将对此地的农业造成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无疑将会是一件功在当代利在千秋的大事。况且父亲素来执着,只要是他所想的,他都能做到,早年的鄞县,不也在父亲的治理下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么,那么这次的常州,大概也会如此。

想至此,王雱便打消了自己内心的疑虑,近日来因为父亲对弟弟之死的不作为,让他曾经对这个父亲失去了崇拜之心,这时的王安石,才是他印象中那个锐意进取,说到做到,心怀天下的父亲。这次的工程虽然利国利民但异常艰巨,自己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无忧无虑的孩子,弟弟的死让父亲深受打击,这个家他也应该试着帮父亲一起撑起来了。

“若是雱儿能帮到父亲什么,父亲只管说,雱儿自当尽心尽力。”王雱说道,同时他看见王安石已经坐在案前拾笔写了起来,他深知父亲就是这样说什么就做什么的急性子,也不便多打扰,转身便离去了。

但他们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当王安石奋笔疾书时,他铁定没想到,这般好意最终竟会那样收场。

第三节 力不从心

王安石是一个说到做到的人,开凿运河的想法一旦确定下来,他便风风火火地将其付诸行动。这日,夫人吴氏端着一些茶点,叩响了书房的大门:“相公,妾身给您准备了些点心。”王安石闻言,忙起身将她迎了进来。自从幼子死后,夫人的精神不大好,身体也跟着每况愈下。他接过妻子手中的托盘,半扶着她进屋坐下,关怀地说道:“夫人身体还未痊愈,此等小事,交由下人做就好,切莫吹了冷风再冻着。”

吴氏听闻此言,不由心中一热,忙起身欲拜,却被王安石轻按了回去,只得坐在椅子上说道:“妾身听闻夫君近来连日里操劳水利一事,已经久久没有好好吃上一顿饭。我自知你的性子,在兴头上定是什么都听不进去,又见昨日里王贵被你轰出房外,想来定没有人敢来劝你,今日便斗胆前来,劝你稍事休息,且吃了这碗银耳羹降降火。”说着,便端起桌上的瓷碗,轻轻吹了吹,递与王安石。

王安石望着眼前憔悴的妻子,心中不胜感慨。想当初自己中了进士,正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又有些小名声,也算是大家眼中的如意郎君了。那时的吴氏,也是满带着期望嫁进来,却没承想,这一晃十五年过去了,自己倒是对她颇多亏欠。自己这个脾气本就不圆滑,这几年也得罪了不少人,加之自己总想在地方干点实事,也连带着她跟着自己四处颠簸,早年因为青芜的事害她孕中落了病,让那女儿不足月便夭了。夫人这些年来身体都不怎么好,前些时日又丧了幼子,身体已是脆弱不堪,现下还这般为自己劳心劳力,着实让他感动,他忙接过那小碗,当着她的面几口喝下了。

吴氏见状,表情渐舒,上前用袖帕轻轻为王安石擦了擦,自知王安石尚有要事要做,也不便多打扰,转身便离去。行至门口,她却突然好像洞悉了王安石心中所想,便停下来,说道:“老爷不用觉得亏欠我,一切都是妾身自愿,我知道老爷是心怀天下之人,不会为了些儿女情长的小事为难。这次开凿运河之事,工程浩大艰难,我会养好身子,不让你挂念,你只管放手去做便是。”说罢便款款离去。

王安石望着妻子坚毅的背影,第一次觉得这个女子原来并不单单是他印象中的温顺柔和,而是在骨子里也透出一股和他一般的刚毅,不由让他对她又多了一层怜惜。虽然王安石自知对妻子的爱,远不如当年对青芜那般热烈,他和妻子之间,更多的是跳过了爱情后的亲情和相依,也许正是因为这种亏欠加怜爱,才使得王安石这十几年来从未纳妾,在以后应当也是如此。

吴氏走后,王安石也逐渐收回了心思,眼下最重要的,该是如何策划兴修水利一事。常州地大,辖区东西约两百里,南北约一百六十里,若是要在境内开凿一条运河,单凭一己之力绝无法办到,必须和相邻地方合作。王安石也知道这绝非小事,须得上报上级,于是便提笔修书一封,请示浙西转运使。

书信寄出去已经五天,这几日王安石也没得空,整日召集部下商讨着如何开展工程,万事皆备,就等着上面的文书一到,便可开工。这日,王安石正和大家议事,王贵便慌慌张张地跑来:“老爷,到了到了!”说着,他恭敬地将文书递上。

王安石忙接过手来,想着这等造福百姓的事该是万无一失,便施施然将文书打开,可哪曾想这信上却只写着几个字:兹事体大,再议!

这给了王安石一记闷头大棒,这可如何是好?众人见他脸色大变,一时间也大致明白了这事估计上面是反对的,便也不再言语,毕竟为人下属,听人办事,只得宽慰王安石道:“王知州,这事切莫太急了,若是上面不同意,我们也没法子,只得从长计议罢。”却不料王安石把书信往桌上狠狠一拍,怒喝道:“不过是一帮怕事的,只想着自己这官坐得稳不稳,丝毫不顾及百姓死活。这事虽难,但却并不是不可行的,既然这相邻州郡不助我,我便靠自己,我就不相信,这事还能黄了不成。”

此话一出,可是吓坏了众人。这王知州初来乍到,的确是不清楚这里的民情。常州地大人稀,再加上经费不足,这几年来并不富裕,哪来的人力物力去承担一条人工运河呢,这王知州想得未免太过理想了。正欲再劝,却听得王安石发令道:“各位县吏,我们未得到邻里相助,只得靠自己。这事能大大改善百姓生活,无论多么困难,我们都要克服。自明天起,你等便召集县内的壮丁民夫,前来开工,如何?”

听闻此言,众人也都不敢应承,王安石看着他们沉默的样子,心当下便凉了一半。这上不允下不应的,难道得靠他一个人来办么?只得再次追问道:“诸位,意下如何?这工程虽大,可我相信众人拾柴火焰高,若是我们团结一心,此事必可成功!”

可这众人皆是面面相觑,也都支支吾吾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王安石见状,心中更加急迫,这事已经谋划多日,不能就此搁置。常州境内的百姓还处于水火之中,自己为人父母官,不能只贪便利无所作为,明明有这样一条正确的路却不去走,他想起那天那个面黄肌瘦的小童,心下更是一酸。可眼见众人这般模样,他当真急了,只得直直跪倒在地,重重拜下,道:“王知州在这谢过大家了。”

众吏见他这样,真是不合礼法,哪有上司拜下级的事情,也都接连一个个地拜倒在地,这时为首的司马旦只得无奈说道:“王知州爱民之心,吾等尽知,我又何尝不是如此,但兴修水利一事,役大而亟,民有不胜,我等当真力不从心!我深知此事对百姓而言,百利而无一害,但这工程浩大,又不获上层支持,单凭你我之力,实在微弱,当厚积薄发,切不可急。再者若是尽数调出各县民夫,以致无人生产,田地荒废,也是不佳。请令诸县岁递一役,虽缓必成!”众人听得此言,也纷纷附和。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虽是反对王安石,却句句在理,让人挑不出一句刺来,王安石自知无法再辩驳,只得作罢。但他深知若是一年轮一县,等到完工,不知这知州都换了几茬了,这当真并非他所希望。但眼下众人如此这般,他也只得从长计议。

待众人散尽,王安石这才默默步至书案前坐下,陷入了沉思。眼下该如何推进兴修水利一事,看大家这般态度,他难道得放弃这事么?不行,本来他数次辞去京官,已是惹得朝廷不悦,这次好不容易得了地方官一职,此行前来,便是为了能予民便利,为民做事,若是在任上却碌碌无为,又怎对得起朝廷圣上的信任呢?但眼下究竟该如何说服这辖区内的县吏呢?

王雱自从那日提出水利改革的法子之后,王安石便有意无意地教他一些处理政务的方法。今日议事,为合礼法他虽未出席,王安石却并不忌讳让他知道情况。这会子王雱听了消息后匆匆跑来,王安石也并不奇怪。

“父亲,孩儿听说,此事可是遇到了困难?”王雱人还未迈入房中,便急切问道。

见他如此,王安石便喝道:“雱儿急什么,切莫失了分寸,怎可这般莽撞,人未入,声先到,这是为人子女该有的态度么?”

王雱闻言,心下一阵委屈,自己也是为父亲忧心着急,可无奈理亏,只得叉手朝父亲深深一拜,也不敢自行起来,就这样弓着腰候着。

王安石见他这般,心中又是不忍,对他这个儿子,他心中总是矛盾的,明明恨不得把这世上最好的都给他,却又不得不对他严厉。他自知雱儿早慧,所获称赞过多,未免有些骄纵,性子又急,和自己一般固执。但他深知自己这种性子是如何不讨喜,容易得罪人,只得暗自希望自己能早些将儿子拗过来,也免得日后吃亏。“起来吧。”他上前轻轻扶起儿子。

“水利一事,确未获得上级支持,也未取得邻里相助,辖内各县也想要袖手旁观,雱儿,这下我们可是孤立无援了。”王安石苦笑着无奈说道。

王雱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心中颇为苦闷,想及自己无法为父亲分忧,当真枉负了少年才子的盛名,心中更是懊恼。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此事其实并非完全无望,便开口说道:“孩儿认为,父亲乃堂堂知州,为何要顾及下属意愿,只管传令下去,他们还哪敢冒着不为民谋事和不遵从指令的罪名不作为呢?”这话说得甚是轻狂,也难怪是出自一个十三岁少年之口,但仔细一想,这话却并无不合礼法之处,只是这般强硬的态度,不知道会不会木强而折。

这是最坏的方法,王安石这样想,只有到不得已之时,才能用官职和权力去压,眼下须得再想想其他更好的法子。

过了几日,此事终究没有任何进展,上面摆明了不参与的态度,你王安石要发疯,可别拉着别人,只管在自己的治下,想怎么折腾都行。而下面的人却打起了苦情牌,不管王安石如何劝说也皆是油盐不进,王安石第一次感受到,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队伍是多么重要。但这想法一出,就被他自己狠狠打断,怎可动了结党的念头,王安石立马否定了自己,告诫自己拉帮结派是朝廷的大忌,自己先前拒绝京城各大权贵圈子的邀请,以维持洁身自好,现在可不能做打脸的事情。但来到任上已经一月有余,此事不可再拖延下去,如今只剩下最后一条路了。他提笔犹豫半天,终无奈写下前前后后数十封公文,盖了印,封了火漆,让王贵派人将分发下去。

次日,刚过辰时,王安石和王雱便在议事厅内焦急地等待,昨日的公文已经发出,今天该是召集民夫的日子,可这会子已经过了辰时,却不见一个人来。王雱有些沉不住气了:“父亲,该不会没有人来吧?”王安石心中着实也没有底,但眼下他是最不能慌乱的人,只得沉声说道:“别急,且等等再看。”

又过了约摸两刻钟,门口总算有了些动静,王安石忙走下台阶,各县县吏纷纷来了,可这带的民夫,却是稀稀拉拉,一个个面黄肌瘦羸弱不堪的样子,就靠这些人也能挖出一条运河么?待众人来齐,王安石粗粗数了数,这民夫只有五十余人,这偌大的常州,不该只有这些,还没等他发问,司马旦便抢先回话道:“王知州,我等遵从命令,已带了空闲的民夫来,共有五十六人,请王知州查看。”王安石听他这么一说,更是有苦不能言,这人摆明了拿话压他,先前已说过境内人手不够没有空闲的劳力,自己偏要让他们召集,眼下他们随随便便拉了一帮人来,自己又不能嫌少,但聊胜于无。于是他只得下令,命众人进库房拿好工具,随他一同出发。

人力不够,再加上每个人都瘦弱不堪,工程进展缓慢,已经过去半月,挖出来的坑还不够把所有人埋上。事已至此,再无回头的机会,王安石的一股蛮劲又上来了。这几日他已经动员了家仆参与进来,各县令也象征性地遣来几个小仆,他还在不间断地向上级和邻近州县请求支援。

但事情却并未朝着他所希望的发展,又过去了半个月,始终没有一个人向他回信。加上天公不作美,这一个月总是阴雨绵绵,使得土地泥泞不堪,一些身子本就虚弱的民夫因为双脚整日泡在泥水里,肿胀不堪,更有甚者,已经生病倒下了,眼瞅着这人一个个地少下去,王安石感到力不从心。

生了病的民夫王安石并未遣送回家,而是将他们安置在府中,夫人吴氏负责照料他们。她身子还未好实,此时却也无法继续闲着,只得出来打点上下,弟弟王安国还卧在榻上,弟媳还是那般痴傻的状态,吴氏这样来回奔波里外兼顾,不出几日便消瘦了一圈。

这日,又是一个雨天,已经是工程开展后的第三十三天了,他们挖出的长度还不足百米,照这样下去,完工之日遥遥无期。王安石站在堂前,望着屋檐上滴落的雨滴,一种深深的无奈笼罩着他。这种无奈不比丧子的疼痛刻骨铭心,也不比先前在京为官的那种麻木,而是一种啃人骨髓的无力感。这种无力感令王安石发疯,让他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怀疑,他是否错了,执意当地方官的他,真的能为百姓做事么?没有更大的权力,不站在更高的位置,是否就会这般束手束脚,事与愿违?没有他的党派,没有为他所用之人,他一己之力,实在是太过渺小了。他这样想着,却不知自己的衣襟早已被雨水浸湿,王贵想过来为他打伞,却被他制止,王安石想起在这外面,那些冒着雨丝,浸在刻骨阴冷中的民夫,他突然意识到,他们不是在挖予民恩惠的运河,他们在挖自己的坟,他们在埋葬自己。

吴氏这时缓缓走来,她站在王安石身后默默地看着,作为王安石的妻子,她深刻地明白王安石此刻心中的无奈和挣扎。她也不明白,早年在鄞县的方式搁在常州,怎么就行不通了,她实在不忍心将这个消息告诉王安石,但她不得不说。等了片刻,吴氏上前,哀痛地请罪道:“妾身不才,照料不周,前日里送来的李三福,方才去了。”说着便半蹲着跪下身去。

王安石闻言,不由得闭上了双眼,这样的局面,他早已想过。他转过身,望着跪在地上虚弱的妻子,心中又是一酸。是啊,为了他自己的固执,多少人在默默遭罪呢,他上前将吴氏扶起,宽慰道:“你尽力了,快回去歇息吧。”吴氏还欲说些什么,却被王安石堵住了口:“你先什么都不用想,为夫自有打算。玉穗,扶夫人回去歇息。”

待吴氏走后,王安石走到收容民夫的厢房,他看着一个个躺在地上面色土灰的百姓,看着他们肿胀的双腿还在往外流着脓水,看着他们只剩一口气勉强地活着,看着身旁服侍他们的家仆红肿的双眼,听着他们时不时的咳嗽,他终于死心了。不应该再有任何一个人死去了,这事该停止了。

“王贵,传令下去,兴修水利一事,推后再议。厚葬李三福,给每个民夫发放些抚慰金,让他们散了吧,回家好好养养。这事就罢了吧。”王安石心痛地说出这句话,便像被抽干了精力一般,直直地倒了下去。

等他醒来,便看到屋内乌泱泱跪了一片人,各县县令都前来请罪,但王安石知道,最该怪罪的当是自己才是,来到常州任上还未满一年,什么事都没做成,劳民伤财的帽子便扣了上来。这下,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父老乡亲了。他不明白,为何一件出发点如此好的事情,会发展到这样的地步,他再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力和渺小。身居低位,自然事事被人限制,无人可用,自然事事亲力亲为,可又偏偏精力有限。他第一次有了招兵买马的念头,有了爬上高位手握权势的欲望,这种想法让他心惊,这不是他所认识的自己,自己从小的教育从未教给他这些。他不由地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这种精神上的打击毁灭了他一贯以来的信念和自己的信心。他的力不从心,他的事与愿违,真不知该对何人说起。

这几日,他一直在思考今后的执政该去往何种方向,他现在真是没脸见百姓了。兴修水利的余波还没过去,却有一封调任书悄然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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