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陈抟老祖授计
赵匡胤和王彦升、王元功三人,回到营房,有侍卫上来引他们到中军大帐。
大帐里,陶谷、杨徽之两个文官加一个当地老人围坐着,桌上放着酒菜,还挺丰盛。王彦升大大咧咧地走过去,搬了首座的凳子让赵匡胤坐,又大大咧咧地想坐赵匡胤身边的另一张凳子,赵匡胤却挡在他前面,请那位老者上座,自己陪于老者的身边,又指指边上的另一个座位,让王元功坐,“来来来,王元功将军,你就坐我边上。”
赵匡胤尊老,在家里是孝子,让老者上座几乎是他的本能,但是,老者坚辞不坐,他只好自己坐了。而对王元功,他是从尊重客人的角度,把王元功看作是王氏兄妹的代表,人家刚刚死了嫂子、夫人,如今却还不计较,派了兵将来支援,他心里对王小姐有一份愧疚,又有一份感激。王元功却不坐,他看看王彦升,“还是王将军请!王将军是成名的英雄,王某陪于末座,已经非常荣耀了!”
赵匡胤听王元功这么说,心里越发器重王元功,觉得这个人心细,懂礼数,作为武将能做到这一点,很不容易。
大家落座了,陶谷介绍道:这是杨徽之找来的当地里长,熟悉地形与民情。
赵匡胤心里头正在焦急,军队西出华山,他们手头的地图就跟不上了。古往今来兵书战策,多介绍中原地界的山川形貌,对于秦、凤、成、阶的情况都写得相当简略,而这次他们西征,除了要和后蜀的李廷珪作战,还要和吐谷浑人、党项人作战,李廷珪笼络了不少吐谷浑人、党项人,他手下大将王峦就有党项人血统。
唐末黄巢起义时,唐僖宗传檄全国勤王。党项族宥州刺史拓跋思恭出兵参战,弟弟拓跋思忠战死,唐僖宗赐拓跋思恭为“定难军节度使”,封夏国公,赐姓李。至此,党项拓跋氏有了领地,辖境包括夏、银、绥、宥、静等五州之地,握有兵权,成为名副其实的藩镇。之后中原地区连年战乱,朝代更替频繁,对党项的控制逐步减弱。此时,党项实质上处于独立状态,跟后周交往,也跟后蜀交往。后周太祖郭威立周代汉,党项李氏就不怎么服气,他们想的是,你郭威可以代汉立国,我党项为什么不能立国?
陶谷举酒道:“将军,我军西征,我和杨徽之能做好后勤,助将军一臂之力,非常荣幸。但是,我们都不擅长军事,部队即将接敌,我心甚忧,我们急需了解西部军情民情,能够在军事上出谋划策的人才。”
陶谷一直叫赵匡胤“将军”,如今赵匡胤是二路元帅,照理应该改口了,但是陶谷往下,那些老部下、老朋友一个都没改口,新来的则相反,杨徽之等都叫他“元帅”。这样在军营中,就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派,一派永远开口叫他“将军”“赵哥”,一派开口就是“元帅”。
陶谷能想在前面,实在是太好了。陶谷有鬼谷子之才,善于洞悉人心人性,能利用人性的弱点,左右时局,但是陶谷却不得大家的尊敬,大家都觉得这个人太聪明,以至于有点儿鬼祟!要是没有赵匡胤撑着,可能大家都把他赶出军营了。这也是个悖论啊,特别聪明的人往往是孤独的,得不到众人的亲和。
反过来,王彦升也是如此,此人有专诸、聂政、豫让之忠勇,却做事乖张,贪恋女人,日夜不倦,这还是小事,他的最大嗜好是杀人,以杀人为乐,像一架机器。有的时候,都不知道他是出于为国尽忠杀人,还是出于嗜血本性杀人。脾气暴躁还贪财贪色,尽管每逢打仗,他都是绝对主力,不顾命地冲杀在前,功劳特别大,但是,军营里却没有人说他好,常常到最后,他得到的赏赐最少,更难言晋升。
赵匡胤在想自己到底如何得罪了人?范质之流,老朽陈腐,不容他这个新近崛起的皇上心腹,还可以理解,而李重进、李筠等,这次在高平之战中一起出生入死,还得到比他多得多的赏赐,军衔远在他之上的人,又为什么对他轻蔑?
等到有机会了,找个真正的智者好好问问,读书人内心弯弯绕绕多,知道的历史掌故也多,也许能回答这些问题吧。
陶谷介绍老人是此地里长。
里长站起来自饮一杯,深鞠一躬,慢悠悠道:“承蒙元帅不弃,请小老儿登堂入室,还赐上座,小老儿感激不尽。自去岁以来,先是后蜀赵季札,之后是李廷珪,他们反复骚扰,每来,必要美女、美酒相赠,要老百姓箪食壶浆相迎,稍有不周,就乱抓乱杀,此处原是富庶之地,如今却百里无人烟。我们这些百姓,无不翘首以待,期待王师到来,解救黎民苍生!”
赵匡胤听了,眼睛红了:“是我们思虑不周,让后蜀刘昶钻了空子,如今,王章将军、向训将军又中了他们的诡计!”
里长问:“敢问元帅带了多少兵马?”
赵匡胤道:“一千!”他看看王元功,又补充一句,“还有刚刚与我合兵的王将军带来的一千,总共两千人!”
里长略一沉吟:“元帅此来,是解围,而不是硬战,当以出其不意的闪击,加上高超的谋略取胜。老朽不才,有一人可以举荐,此人韬略天下第一,门下更是弟子众多,如果能问计于此人,得其指教,此战必能一定乾坤!”
赵匡胤一听,心想还有这样的人?看老里长的言语举止,此人深明大义,有礼有节,刚才言语间,甚至说出了他此来的要义,思虑确实了得。
“不知此人身在何处?还请老里长举荐!”赵匡胤站起身,深深一礼,答道。
老里长赶忙站起来,道:“这个人,来无影去无踪,逍遥如神仙,飘忽如山云水雾,无人能请得他来,也无人能寻他而去,是否能碰上,就只能看元帅的个人造化了!如果元帅真想见他,明日可轻车简从,也许在云台峰上,可以和此人不期而遇。”
赵匡胤听了很感兴趣,此时此刻正是用人之际,如能请到此人,早日平定西陲,大周可以少牺牲许多生命,皇上可以早日挥师南下,一统江南!“好,大军就在此驻扎,休整一天,明日我上山会会此人,但不知此人尊姓大名?”
老里长道:“无人知道此人真姓真名,其实,名姓不过是符号而已,普通之人,无有名号则忘己寂寂,而真神真君,无有名号,却直接显露真性真情!元帅乃天命真人,又何必执着于此人的名号呢?”
赵匡胤点点头,觉得老里长这话充满哲理,玄妙缥缈,不知所谓,却又似乎让他茅塞顿开。次日,赵匡胤带着王元功、陶谷、杨徽之一行,步行上山。赵匡胤没有带王彦升,因为这是去讨论策略问题,他怕王彦升鲁莽,得罪了人。而带着杨徽之,则是他有意为之,皇上一听说他愿意带杨徽之,立即就同意了,不过是想让杨徽之跟着他,多看着他一点而已。那就让杨徽之多看多听吧。
他不知道像杨徽之这样的人,是否能受到感染。从直觉上说,杨徽之是个一门心思走到黑的人,而且全然不顾大局。这种人,心里只装着那一点个人的小九九,谁对他好啦,谁对他不好啦,谁能提拔他啦,谁会妨碍他啦,等等,这些对他最重要,其他都是过眼烟云。哪怕是对他没什么不利,却能有利于他人、有利于大局的事,他都是不屑为之的。但愿杨徽之能理解大家的忠心,在战报中能实事求是,不要让皇上对他们多虑。
一行数人,匆匆上山,沿途的风景并无细看的心思。两个时辰之后,近北峰顶,大家才放慢了脚步,陶谷道:“此峰四面悬绝,上冠景云,下通地脉,巍然独秀,有若云台,帝王气象啊!将军,今天一定不虚此行!”
杨徽之在身后吟道:“三峰却立如欲摧,翠崖丹谷高掌开。白帝金精运元气,石作莲花云作台。”
赵匡胤觉得这诗不错,他回头对杨徽之道:“不愧是甲科进士,集贤校理,出口成章,气象博达!”他心里暗想,这样的才气,如果不是用于吟诗作赋,而是用于民生战事,那该多好啊。
杨徽之纠正赵匡胤道:“元帅,在下吟咏的是唐代诗人李白的《西岳云台歌送丹丘子》一诗,借一方景,一首诗,表达一下心情,不是在下的诗!”
赵匡胤有些脸红,人家读书人,能记能诵,心有文章,自己只是一个武人。以后一定要时时读书,多多思考,不要让人家笑话了。
好在杨徽之此刻力乏,登山已经有点儿力不从心,并没有小瞧赵匡胤的意思。大家走得太快了,他一个文人,要跟上赵匡胤和王元功登山的步伐,实在不易。向西行,绝壁转弯处,看着无路,走到尽头,却见一方凉亭,亭中两个老者背对着他们。两位老者是那么近似,从背面看,几乎就是一人,除了他们拿的拂尘颜色不同,一黑一白,其他几无二致。
他们背对着小路,面向远处跏趺而坐,远处山峦云霭,极天处,所见漫漫,缥缈中让人恍惚有所见,又全无所见。
石桌上,摆着一副棋局,两人正在下棋。一童子手拿拂尘,侍立着。
赵匡胤一众人等,进得亭来,正要问路,却见一童子摇手,示意他们不要说话。
赵匡胤站在石凳旁观看棋局,棋局是横着的,对着小童子,他心里想肯定是两位老者在下盲棋。
赵匡胤也喜欢下棋,在汴梁军中,他的棋艺是一绝,几乎无人能敌。
他看着棋局,逐渐入迷了。
这已经是残局。红方将军居于正中,却被对方一车一马一炮包围,车再走一步就能直接将军,而马和炮则在边上虎视眈眈。一旦黑方车将,红方老将无论如何走,似乎都要落入对方陷阱,因为处处都是陷阱。然而,红方却依然有很强的实力,红方的两车、两马、两炮均未受损,只是远水解不了近渴。
赵匡胤看着,陷入长考,红方的死局,是否有解呢?
亭子中的众人都不说话,王元功手握剑柄,笔直地站在亭子口,身子对着来路,在为大家站岗。赵匡胤看着王元功,越来越喜欢他作为一名军人,他的基本素质是过硬的,有脑子。将来看看他的武功,说不定能培养成一名领军大将,赵匡胤太需要人才了。
陶谷和杨徽之则站在赵匡胤身后,赵匡胤不说话,他们自然也没话可说。两位老者背对着他们和棋局,闭目打坐,似乎进入了定境,长时间不说话,也不动。
可能身在此间,而身已游于天外。
不一刻,赵匡胤得到了灵感,他要动红方的炮,可以一举两得,既打对方的马,同时控制对方车不能来将军!他对童子道:“红炮打马!”
童子看看他,又看看两位老者,手拿黑色拂尘的老者轻轻地点头,童子犹豫着游动了红炮。手拿白色拂尘的老者,似乎预料到赵匡胤会有此举,童子刚刚将红炮落定,老者就命令童子走车对抗。
没走三步,赵匡胤就发现自己已经输了。
他很懊恼,他觉得刚才有一个小疏忽没有照顾到,只要重新来过,他就一定能赢,这是稳赢的棋局。
他对手持白色拂尘的老者深深一揖,道:“长老,能否容在下重新思虑一过,再来一盘?”
老者点点头,道:“年轻人,你真敢接这盘棋?”
赵匡胤从小到大,还没有怕过什么,万军阵中冲杀过来的人,看见过多少生死,他不怕。那老者就像听见了他内心的声音一样,道:“既然你真敢接,那么,就拿出你的气概来,赌一局吧!”
赵匡胤道:“信步上山,只是为了山中的风景,身无长物,如何赌?”
老者道:“你要的,我有,你是想上山访一个人?我要的,你也有,就能赌得。”
赵匡胤有点儿奇怪了,这老者怎么知道我来访人?在这万仞绝顶之上,能端坐不动,且胸有万千韬略,寄寓于下棋的人,恐怕也不是凡人。他有必胜的把握,如果能胜了老者,得到老者指点,找到要访的人,岂不是走了捷径?再说,就是输,又能如何?金钱和他现有的东西,于赵匡胤只是粪土罢了!
“好,晚生应承了。”
于是,童子又把棋盘恢复到刚刚死局的位置。这回赵匡胤有了防备,思路也更周详,然而不出五步,红方还是输了。
赵匡胤还是不服,下回他一定能赢,他想到了更加奇谲的招法。
老者道:“将军,那就先把上一局的胜负了结了吧。”
赵匡胤略一沉吟,不好意思地说:“晚生今天上山,走得匆忙,没有带什么金银财货,但不知老先生要我什么?”
老先生转过身来,下座,走到石壁跟前,“我已垂垂老矣,除了打坐冥想,别无所求,除了安居此山,别无所欲,那就请先生把这座山赠予我吧!”
赵匡胤大笑了,“好个寄情山水,无欲无求!好,我就把这座山赠予你!”
老先生道:“君无戏言,请落字为凭!”
赵匡胤四处看看,又看看童子,这里也没有笔墨纸砚啊,他心里想,赠一座山给老者,那本是一个玩笑话,还能当真?然而,老者却似乎是当真了,递给他一块赭色石片,“就用石头当笔,在这石壁上写个凭据吧”。
赵匡胤接过石片,在石壁上写下“赵匡胤情愿将华山一座,赠予棋友,恐后无凭,石山亲笔卖契为证”。
老者用拂尘在赵匡胤石书四周划了一圈,石书四周出现了一个长方形边框,赵匡胤等初时以为石头上现出来的是带色的印痕,细看之下,那是一道深寸余的石沟,原来那拂尘到处,石头被瞬间凿开,那石框已经入内三分,犹如刀削斧凿一般!
赵匡胤知道今天遇到奇人了,内心的好胜心更加强烈,他迫不及待地拉着老者:“来来来,我们再来一过!”
然而,这次赵匡胤又输了。
但也就是在赵匡胤输棋的那一瞬间,他知道了,眼前这两位老人,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人。他倒头便拜:“仙人教我!匡胤此来,只有一千人马,行军只能七日,作战不能超一月,前面却是后蜀、党项人的八万联军,还有吐谷浑部落的骑兵对我虎视眈眈!”
赵匡胤虔诚地三拜,却听不到老者的回应,待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两位老者和小童均已不见,却听得远处的山谷中传来老者的声音:“赵匡胤,收起棋局,下山去吧!”
赵匡胤心下疑惑,转身看看陶谷和杨徽之,两人也跟着他一并跪着,都摇头。他们也不明所以。
他爬起来,收拾那棋局,突然发现,棋盘是用牛皮做成,折到反面,反面竟然画着地图,地图上把秦、凤、成、阶的地理及敌方兵力部署全部标示得清楚楚楚。
而在一处叫“定远城”的地方,图上更是标出了“党项人屯粮处”,一个箭头从华山直指那里,目测此处到那里不过一百六十里,以他的快骑,不出两三个时辰,就能赶到。
赵匡胤内心突然豁然开朗,难道天意让我军昨晚隐身华山,而今天则给我指明出路,明天奇袭党项人的屯粮处,抄党项人老家?他折了棋盘,放在贴胸的袋子里,对陶谷等人道:“下山,立即进兵!”下得山来,赵匡胤把那地图交给楚昭辅,让他立即通知大军起身,奇袭定远城。楚昭辅接过地图一看,“哎呀”大叫一声道:“将军,都怪我有眼无珠啊!”
赵匡胤奇怪了,“你叫什么?难道这张图你以前见过?”
楚昭辅伸手到衣襟里,也掏出一张牛皮图来,他对比一过,发现两张图一摸一样。楚昭辅想起高平战后,他们回京时,遇到的赵普以及赵普当时的谶语,“将军,你还记得那个赵普吗?您带回的这张图和赵普当日给我的是一模一样的。可见,他们出自一人之手,此人可能就是赵普!”
赵匡胤想了想,有点儿印象,“你赶快修书一封,给都指挥使张永德将军,拜托他打听此人,立即礼聘,请他来我军中。”
赵匡胤叫来陶谷,跟陶谷两个人合计了一下,陶谷说:“我们今天遇见的奇人可能是陈抟老祖,而赵普,可能是陈抟老祖的学生。此人跟陈抟老祖学艺,意识到将来中原一统,必有与后蜀、党项一战,因此画下这份地图。当日此人欲通过这份地图结识将军,未能如愿,今日,一定还是此人,他通过陈抟老祖把这份地图再次呈给将军,真乃是天助我也!”
赵匡胤也顿足,“唉!悔不该当初,看不起书生学子,没有给赵普机会,如今却到哪里去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