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遭弹劾
“清点人数吧!”赵匡胤对赵普说。这会儿,也就只有赵普还清醒一点了。其他人都疲惫不堪,站都站不住了。
赵匡胤坐在一块石头上,他身上满是血,铠甲已经被血染红,而铠甲内衬,也已经被血浸透。他一件件地脱下铠甲,让亲兵给他检查,还好,除了一支箭斜着刺穿了他的右臂膀,其他并无大碍。他竟然只有一处伤,真是苍天护佑。
赵普道:“不用清点了,活着的都在这儿了!”
赵匡胤环顾四周,身边不足两百人。“一个一个找,把人全都给我找回来,我不相信他们都死了。”
杨徽之走了上来,身后跟着一群党项人,他们抬着一副担架,“将军,我们找到王小姐了,她还活着!”
赵匡胤看看杨徽之,这个人是他的政敌,可如今,竟然帮他找到了王小姐,是想讨好他,还是真的想在战场上尽一份力呢?赵匡胤顾不得多想,解下李彝殷送他的战刀,拄着站起来。担架上,他只看到一个血人,王小姐头发散乱,战裙都碎成了条条,他不敢碰,只是握着王小姐的手。杨徽之轻轻地道:“将军,交给我吧,我学过医道,我一定把她救活!”
他点点头。
这时,潘美背着高怀德过来了,赵匡胤眼睛红了,“大哥对不住你们,差点儿让你们命丧此处!”
他抬手要接高怀德,他心里痛啊,高怀德是不是死了?潘美轻轻地笑了一笑,那个笑脸怎么看都让人觉得是挤出来的,“你别管他了,他是累了,睡觉呢。”潘美安慰他,“军人,不就是要打仗吗?你带我们来打仗,有仗打,不枉当兵!”
王全斌、李处耘、张光翰、张令铎、王审琦、赵彦徽,竟然都还活着,他又问:“王元功呢?”他一连问了三声,都没人应声,赵普道:“将军,别问了!”
他不听,大声喊:“叫王元功来!”这孩子,他是真喜欢,那是真正的奇才。他不住地喊,这时,赵普终于扑上来:“将军,别喊了,他死了,刚才我们找到他的尸首了,身上中了六十三箭,我们拔下了六十三支箭头!”
他不相信赵普的话,王元功能那么容易就死了?他一会儿往东,一会儿往西,要找王元功,赵普死死地拽住他,王全斌也过来拽他,赵普压低了嗓音道:“将军,别喊了,你这样喊,让王小姐听见了,她还活不活?”他这才相信,王元功是真的战死了!天凉了。
来的时候,天还热着,如今天已经凉了。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秦中花鸟已应阑,塞外风沙犹自寒。
夜听胡笳折杨柳,教人意气忆长安。来的时候是一千人,而如今,回去的时候,只有不足两百人。陶谷一直在吟诵一首诗,赵匡胤不知道这首诗是谁写的,他起先以为是陶谷写的,陶谷解释说,是唐朝一位守边的将军写的,告诉了他一个名字,他也没记住,但是“古来征战几人回”这句话却在他脑子里反复着。
如今,他们是得胜还朝,王彦升用刀子逼着王章出城追击李廷珪,来到唐仓镇下时,他们已经开始打扫战场。王章是落得盆满钵满,战场上遗落下来的战利品数也数不清,除了李彝殷拿走一部分,其他的都由王章收拾走了,那粮草和马匹,够王章吃用几年的。
相反,赵匡胤可谓惨胜,虽胜犹败。
王彦升等人,沿途骂骂咧咧,大家都痛恨王章。
只有赵普大摇其头,反驳众人:“真正做大事的,就是王章。他老谋深算,坐山观虎斗,等待我们两败俱伤,他再来收拾残局,可谓渔翁得利!”
王彦升听他这么说,气得鼻子都歪了:“先生,你这样说,我可不答应,这个人还做大事?眼里一点大局观都没有,我们是来救他的自己人,他倒好,看着我们送死,这人内心阴暗歹毒。”
“做大事的人,没有敌我,只有利益。我观此人,将来必会谋反,即使不能称霸天下,在这西陲,恐怕也能称王!”赵普说完,看看赵匡胤。
赵匡胤摇头道:“吾不为也!”
他知道赵普会笑话他,赵普果然笑道:“我说啊,将军,你不是称王之人!你有不忍之心!”
“打仗,无非是为了百姓能安享和平,我等兄弟能荣华富贵,颐养天年!如果人都战死了,还谈什么呢?”赵匡胤看着他的残部,心有戚戚!
“将军此言差矣,王霸之术,必以霹雳之心驭人,牺牲小我、小众以求天下一统,众人归心!”赵普扬起马鞭,“驭人犹如驭马,将军,冲锋陷阵,你能不骑马吗?马瘸了,你能不食其肉吗?驭马你能不用鞭子吗?”
说着,赵普一鞭子狠狠地抽打在马屁股上,那马一阵嘶叫,向前狂奔而去。
赵匡胤摇摇头,他知道自己不是那样的人。
他连王燕儿都搞不定。王燕儿这几日有事没事就往他的营帐跑,名义上是照顾他,实际上是监视他,或许王燕儿也是想照顾他的,但是,这个照顾是以他对她好为前提的。
王燕儿怕他和王小姐亲热,有意无意提到王小姐,总是语带讥讽,什么“人家王平山,不要脸,自个儿倒贴上门”“女人追男人,没样子”等等。她哪里知道,越是这样说,赵匡胤心里就越是觉得愧对王小姐。
王小姐名门闺秀,丝毫也没有儿女情长的表示,此来就是助阵,如今,王秉坤、王元功均战死沙场,如今人家孤苦一人,他又该如何才能对得住王小姐一片真心?
好在有杨徽之,王小姐的病体渐渐康复。赵匡胤决定等到了东京汴梁,一定奏明圣上,恢复王家功名。想到王小姐水汪汪的两只眼睛,战场上的英姿飒爽,他的心砰砰跳起来。
第二节 面圣
终于进了汴梁,去的时候,还是杨柳依依,如今,杨柳已经脱去了绿叶,大地一片枯黄。
赵匡胤回家的心情非常急迫,但他还是想先去面见世宗,向皇上汇报此行的战果,他有太多的想法要向皇上汇报。世宗既是皇上,也是他的兄弟,他唯一想得到的就是皇上、兄弟的认可,皇上一直要解决西部边陲的问题,如今已经解决。
秦、成、阶、凤四州已经尽在大周控制之下,皇上可以放心向南,拿下南唐了!
然而,让人吃惊的是,似乎皇上并不急着见他,他在午朝门外,等到的是太监的回话,而不是世宗来接他。“皇上的意思,先回家休养,三日后早朝,一并见面!”
赵匡胤有些失望。
但是,回家也不错,看看父母,看看夫人贺金婵和孩子们。
此外,一定得把王小姐带回家才行,王小姐尚在休养,不是他亲自看护,他不放心。王小姐要带回家,那么,王燕儿也就要带回来了,王燕儿看出他的犹豫:“你想把王小姐带回家?你说说,你一个老爷们怎么照顾?还不是需要人照顾?”
赵匡胤有点儿不相信,“你是说,你能照顾她?”
王燕儿眼睛就红了,“我命苦,我不照顾她,你肯让我进你家门吗?”
赵匡胤也感动了,王燕儿能吃苦,哪个女子能过军营中的生活?
此次出征,王燕儿起早贪黑,不见他睡下,自己就不睡,他起床了,只要一睁眼睛,王燕儿总是已经比他更早就起来了,一盆热水,一碗热饭,已经放在了桌上。他是个军人,对生活要求照理来说也不高,但是,每天要吃得饱,早晨起来,就得吃干的,不然一天没力气。王燕儿要早早起来,给他做饭做菜,肯定是累人的。
多亏有个王燕儿,单独给他做饭、缝补、浆洗,这趟西征,人虽然劳累,但是,身体没有亏,王燕儿对他是真心的。
赵匡胤想着,声音也温柔了:“那就回家吧,一起回家!”
王燕儿听了赵匡胤这个话,脸上立即有了笑容,身形也轻盈了起来,“王小姐,你就放心吧,我知道她是个好女子,能助将军功成名就,我会好好待她的!”
王燕儿怎么突然懂事起来了?是上次不让她进门,给了她一个教训,让她学乖了?赵匡胤觉得,女人很复杂,难以理解。柴荣在短短的几个月中,就显得苍老了许多。赵匡胤知道,柴荣劳碌,什么事都要亲自过问。就在这段时间里,柴荣做了好几件大事:一是派韩通修筑葫芦河堤岸。葫芦河是一条横亘在契丹和大周北疆之间的天然屏障,契丹骑兵要南来打草谷,大周除了这条河,就没有别的屏障了,过了这条河就是冀南、河南大片平原,可以说是一马平川。世宗看到了这条河的军事价值,下令在河的南岸开筑高堤,建造一列高大陡峭的几百里堤岸,阻挡来自北方草原的契丹骑兵过河,至少能阻滞他们,为大周在冀中平原组织防御提供宝贵的时间。是的,就在这几个月里,韩通在契丹人的眼皮子底下,筑起了三百里长堤,这哪里是一条堤坝,分明是一座长城!二是为了筹措粮草军饷,世宗下令毁佛,境内没有得到皇家敕令的私建寺庙全部拆毁,私自剃度出家的僧尼全部还俗。这一年,大周境内寺院十有九毁,僧尼十之八九还俗,推行过程中阻力重重,多少僧尼自焚、自残来反抗,多少寺院集体绝食抗议。但是,世宗不为所动,几乎是在全体大臣一致反对的情况下坚持禁佛。赵匡胤的母亲信佛,赵匡胤自己也信佛,他并不同意世宗的做法,但是,他理解和同情世宗,一个人坚持做几乎所有人都反对的事情,那要有多坚定的意志啊!世宗敕令需要拆毁的寺庙道观及民间凡私藏的铜器、佛像等,五十天内一律上缴,由官府给付等值的钱,超过期限隐匿不交,重量五斤以上,判死罪!全国获死刑者以千计。对于禁佛,赵匡胤也理解,人人都出家,这个国家还有什么人种田织布、参军卫国呢?不仅仅是大户人家,就是小户人家也拿出铜钱捐赠给寺庙,铜都拿去铸造佛像了,市面上流通的钱币越来越少,这个国家还怎么运转?此外,世宗还改革了漕运,重新制定了地方公安管理办法,等等。
听说,朝廷的新政令几乎是一天一条地颁布出来,可见世宗执政之勤勉。
世宗可以说是日理万机,但是,每每到了晚上,他还要检阅各地递来的死刑判卷,担心有人被冤枉了。结果,还真是如此。他看到一张汝州来的判卷,里面一个叫马遇的人,父亲和弟弟被官府冤枉至死,他屡屡上访,却不能翻案。世宗看了案卷,认为其中必有冤情,结果换人一查,果然是一宗弥天大冤案。马遇一家遭受冤狱的竟然有六人,官官相护、故意制造冤案,或者隐瞒不报、明知冤情而不为民做主的官员达到三十余人。
世宗还特别体恤民间疾苦。一日,御膳房给他准备了鹿肉,他吃了觉得很好,就问御膳房这肉是哪里来的。御膳房说,是某处山民专门为了皇上,打猎、进贡而来。世宗想起这么冷的天,山民进山狩猎,猎鹿不过是为了让他一人得到口福之乐,立即下令取消一切专门为他准备食材的进贡。
世宗毁佛,却同时剪除了大量的税赋,这是与民生息的做法。赵匡胤对于这些都听说了,他有很多话要跟世宗聊。他想安慰他的兄弟,这个新上任的皇上,他也想让皇上了解自己西征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感。然而,来到金銮殿上,世宗的一番话语却把赵匡胤撂在了那里,赵匡胤还跪着呢,皇上连让他起来说话的客套都没有!
赵匡胤怀疑自己的耳朵听错了:“赵爱卿此去,虽然无功而返,但却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皇上,臣没有听清楚,能否请皇上再说一遍?”赵匡胤也顾不得客套了,追问了一句。
世宗说道:“孤已经接到王章将军的奏报,说你们西征走错了路,在你们到达威武城之前,他已经击败了李廷珪。还说,你们在路上阻击了溃败中的李廷珪,对这次平西,也是有贡献的!”
赵匡胤脑子懵了,怎么会这样?难怪皇上对他冷淡,这个王章不仅不说好话,还倒打一耙,自己救了他,他不仅不感恩,还落井下石。他想解释,他想骂人,他想大吼,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他用左手狠狠地掐右手的虎口,让自己疼,疼得抽抽,他在心里反复告诫自己“别反驳,别解释,别说话,别说话,别说话!”
这时,又听世宗讲道:“听说你们不去威武城救急,却去党项人那里劫掠?听说你们西征的大军中还带着女人,日夜笙歌?听说你赵匡胤临阵收妻?听说你还私用大周的名义跟大理段氏私相授受?”
世宗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说给他听,“爱卿,这些都确有其事么?爱卿放心,我已经着吏部细查你的情况,为你们洗雪声名,不会让你们受到冤枉。”
赵匡胤心里想,这哪是什么洗雪冤屈,这分明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吏部的官员都掌握在王朴、范质等人的手中,魏仁浦还算好,其他那些人正嫉恨他呢,怎么会给他好果子吃?他克制着自己,不让自己失态。
终于,他说出了平生第一句“谢主隆恩!”以前,他都把世宗当兄弟,从来不说这种“台词”的。此刻,他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这样一个事实,昨日的世宗是兄弟,今日他已经不再是兄弟,而是执掌他性命的皇上。
“退朝!”周世宗身边的太监叫道。
赵匡胤拍拍双膝,站了起来,缓缓而退,身后,是跟着他上殿的石守信、王审琦、高怀德、张令铎、潘美、曹彬、张光翰、王彦升、楚昭辅等人。
大家都不说话,没有人敢说话。
王彦升道:“大哥,嘿嘿,我们回来了,皇上见了我们就不错了。我们不需要什么赏赐,也不需要高官厚禄,官我是做不来的!”
楚昭辅说:“唉,是啊。天儿这么好,不如去喝酒,我身上带钱了。”
赵匡胤不说话,他想去问问陶谷、赵普,这是怎么回事!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众位弟兄是在安慰他啊,弟兄们可以不要赏赐,也不要官位,可是那些死去的人呢?他们的家小怎么办?这些人家里死了顶梁柱,留下孤儿寡母,如果没有国家抚恤,那就完全没有活路了。
赵匡胤对楚昭辅道:“酒我就不去喝了,皇上那里的封赏,是指望不上了。你明天来家里,我想办法凑点儿钱,你给大家分分,尤其是那些没有回来的兄弟们的家属,一定要一家一家去拜访。就说,我赵匡胤对不住大家了,我一定再想想办法,等有了办法,我一定去看望大家,一家一家看望!”
楚昭辅突然哽咽起来:“将军,你别说了,阵亡将士单单是在汴梁的,就有三百多户,外地的还没算,我们怎么抚恤啊?赵老太爷一辈子两袖清风,你这些年更是如此。我们都不要钱,实在不行,我们这些活着回来的,都卖屋卖房,一起凑!哪能让你一个人出?”
陶谷哀叹:“将军,我们实在冤屈啊,我们弟兄死了那么多人,胜仗都是我们打的,为什么我们连一句好话都没落下?”
楚昭辅道:“我要找这个昏君理论去,我回来之后,他见了我两次,每次都是细细打听我们西征的事,抓着我反复问。我还以为他柴荣是惦念将军,都把我的话听进去了呢!我把我们如何打仗,如何辛苦,都跟他说了啊,他怎么都忘记了呢?”
杨徽之道:“楚昭辅,你以为皇上是忘记了?他肯定没忘记,只是不想论功行赏罢了!你别急,我一定秉笔直言,我回去给皇上写奏折,把我们西征的经历都写出来,让皇上明白这仗到底是谁打的!”
唯有赵普听大家悲慨地谈论面见圣上的言辞,反而笑起来,“将军,我看,你没什么大碍,升官是不行了,但是发财是少不了的!这次晋升大家都没机会了,不过,皇上应该会把抚恤金给咱们,而且会给得不少!”
“先生何出此言?吾辈不是贪生怕死之人,更不是贪财好奢之辈啊,别说我们拿不着,就拿着了钱,又有何意义?钱只能安慰死者,救济兄弟,而我们出征,原是为了建功立业,定国安邦,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赵匡胤对赵普这番话很失望。
赵普道:“将军,你想想,如果给你升官,能给你什么官?枢密使?都检点?都不可能!如果皇上这个时候给你升官晋级,又该如何处置王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