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匡胤不待赵普进一步点明,心里似乎明白了,世宗要给的可能就是钱财,而所谓的功业却是有各种难处。
“我连累了大家!”赵匡胤想,如果不是我领军,大家这次可能都有机会升职,各有奖赏!
“也不一定,这次的秦、凤、成、阶四州,尽管是我们打下的,却已经早有所属,后备、留守们一大堆等着上任,他们看着那些空缺望眼欲穿,皇上怎么能给我们这些人呢?再说,皇上对我们还有重用!”赵普轻声道。
赵匡胤问:“什么重用?”
“我们的机会在江南!”
赵匡胤不由得想起当初,也是赵普,说他的机会在西部,如今怎么又说是江南了呢?
赵普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将军,如果我们这次不去征西,皇上又怎么会相信您能独当一面,为国家开疆拓土?”
赵匡胤一想,赵普说得有理啊,怪不得朝廷里众臣都说要攻打南唐,对西边的安定只字不提,甚至西边来报急,也假装听不见,原来是这么回事。
赵普看赵匡胤不说话,就道:“将军,这些将士还得你带,他们不能就这样散了,请将军再次自请……”大家一路说话,正走着,一个没留神,就看见对面来了一队禁军殿值。这些人见了赵匡胤的导从仪仗,也不下马回避,而是径直撞来,其中领队一人更是叫道:“请各位速速散去!这里不是你们闲话家常的地方!”
赵匡胤心里突然升起无名大火,虎落平阳被犬欺啊,自己乃当今禁军高级将领、都虞候,你们敢对我如此?反了不成?他强压怒火,对楚昭辅吩咐道:“把他拿下!”
楚昭辅二话不说,一个箭步冲上去,用刀柄一磕那个殿值的膝盖,那人被磕得尖叫一声,这时,楚昭辅抓住他的脚踝,往上一送一推,他在马上就坐不住了,翻身落马。那殿值嘴里乱骂,在地上挣扎着起身,王彦升冲上去就是一脚,那殿值起不来了。那些禁军,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年,看他们的头领被打了,吓得说不出话来,王彦升大声叫道:“此乃都虞候赵匡胤将军,是你们的头领,你们见他该下马行礼,难道你们的统领没有教过你们?”
那些军士都下马,不敢继续冲撞赵匡胤。
赵匡胤摆摆手,“罢了,不知者无罪,交给枢密院处置吧!”赵匡胤又对众人道,“各位回家,好好将养,其他事我会处理好,大伙儿就散了吧。”赵匡胤回到家,坐在厅上兀自发了一会儿呆,心里惦记王小姐,就走到后院来。
王小姐的房间在西厢房,不大,但是布置得很雅致,进门是一个案几,上面放着一盆兰花,花儿正绽放着,散发着淡淡的幽香。
他探身进去,看见有个鱼缸,里面是几尾金鱼,王小姐正和一个丫鬟在给金鱼放食。
王小姐看他面圣回来的样子,心里跟明镜似的,引他到窗前的凳上坐下:“是不是圣上没有论功行赏,对大家不公?”
说着,给赵匡胤沏茶,双手举着递给他。
赵匡胤接了茶,长叹:“圣上不赏赐我们这些回来的,大家倒是没什么,活着已经很不错了,但是那些死在西征战场上的兄弟们,没有抚恤他们的家小却怎么活啊!”
王小姐道:“如果圣上实在拿不出钱,我这里还有些历年的积余,你拿去先给你那些兄弟们!”
赵匡胤喝了口茶,听王小姐这样说,呛出来了,他咳着说:“你这次带来的人,伤病的也不少,花费也大,怎么能用你个人的钱?这是国家的事!”
王小姐不经意地给他捶背,道:“我带来的人都编入禁军了,以后我也没什么花费了,这些就捐给国家吧,先用作抚恤金。”
两人正说着话间,突然,小厮赵安三步并作两步地跳上台阶来,在门口站住,不待赵匡胤询问,报道:“门口有个人,自称柴荣,说是将军你的兄弟,来找您喝酒来了。”
赵匡胤听小厮说柴荣来了,不敢相信,“别胡说,柴荣乃当今皇上,怎么会一个人来我这里喝酒?”
赵安道:“将军,我也是这样想啊,柴荣乃当今皇上,怎么会不带仪仗,不坐车辇就来了?所以没敢放他进来。可是,他派头挺大,小的也不敢得罪。小的看了他,就怕得紧,将军您去看看吧,真有皇家气派!”
赵匡胤起身,跟着赵安往门口走,看谁有那么大胆,冒充皇上。别说冒充皇上,就是用这个名儿,都是犯了死罪了,皇上的名儿,是凡俗人随便用的?那得避讳。
走到门口,赵安喊:“快开门,将军来了。”原来,看门的不摸情况,一边进来汇报,一边还关了门,把人家堵在门外了。
赵匡胤三步并作两步,到了门口,一探头,门外黑魆魆的,一人站在黑暗中,身后是一匹马,并无其他人。已是十月了,汴梁寒意已深,那人已经有点儿冻着了,两手搓着,正在跺脚取暖。天色已暗,赵匡胤认不出脸来,不过直觉告诉他,那就是柴荣,因为身板像。“是?”他刚刚想说“皇上”二字,又立即觉得不妥。
就听来人道:“快开门,让我进去!没想到你这将军府,也这么难进!”
赵匡胤听出来了,那是柴荣,是当今皇上。他赶紧出门,牵了柴荣的马,“皇上,您怎么来了?”
进了门里,柴荣才道:“怎么不欢迎我来看?我来讨酒喝了!”
赵匡胤忙吩咐人,准备酒菜,又说请赵老太公、母亲大人、夫人贺金婵出来拜见皇上。世宗摆手道:“不用。我一个人来,就是怕打搅他们,不要张扬。府上除了看门的小厮,别的一应不要叫人张扬了。”
赵匡胤立即打点下去,他也摸不着头脑,这皇上微服私访,到底是干什么?如今在这大周的天下,还有大周皇帝都要掩人耳目的事情?他吩咐刚才看门的几个小厮,嘴巴严点,不许出去乱说。
至于做饭做菜,他直接把贺金婵给喊起来了,让她亲自准备,别人做菜,他还真不放心。
世宗问:“王燕儿可在?”
赵匡胤道:“在!”
“终于让她进门了?”
赵匡胤不知道答什么好,如果皇上再谈赐婚的事,他真是没法儿不应承了。“让她帮着贺金婵料理酒饭、家务,照料孩子,一会儿请弟妹和王燕儿都来一见吧!”世宗道。
赵匡胤心里这个苦啊,皇上又要做媒了,而且要做贺金婵的工作。世宗怎么就这么关心别人的私生活呢?他自己没有三妻四妾,怎么就特别喜欢别人三妻四妾呢?贺金婵和王燕儿一块儿进来拜见皇上,世宗从腰里掏出一只玉璧递给贺金婵,“弟妹,出门仓促,没有带什么好东西,只有这只玉璧,朕带着很久了,就给你做个见面礼!”
贺金婵哪里敢收,下跪道:“民妇不敢收皇上大礼,皇上来访,寒舍蓬荜生辉,已经是民妇大幸了!”
世宗把玉璧放在桌子上,示意王燕儿取了,又道:“王燕儿是我认的干妹妹,我今天就把她交给你,做你一个妹妹,让她伺候你,平时你多教教她为人处世的道理。”说着,世宗让王燕儿把玉璧捧给贺金婵。
赵匡胤心里紧张,他怕世宗又要说让他娶王燕儿的事,结果世宗没说:“王燕儿,把玉璧给你大姐贺金婵,以后,她就是你大姐,要多听她的话!”
王燕儿很机灵,知道这回是世宗给她台阶下,也是用公开的方法给她谋个位置。她立即跪了,双手把玉璧递给贺金婵,贺金婵也跪着呢,但是她不能不接,“妹妹,姐姐我无德无能,有你这个妹妹,是前世修来的福分,你快别这样!”
世宗不容她们说话:“有你们两个照顾赵匡胤,我的兄弟就没有后顾之忧,我就放心了。”
赵匡胤放心了,世宗这回没说要他娶王燕儿,只是让王燕儿拜贺金婵为姐、为主,贺金婵算是也应承了。
贺金婵、王燕儿出去了,世宗把酒问盏,三杯下肚,还是不说话,赵匡胤陪着世宗,喝了几杯闷酒。赵匡胤憋不住了,这种场合往往是这样,定力浅、资历浅的人,先顶不住相对无言的尴尬,赵匡胤也不例外:“皇上……”
世宗摆摆手,让他别说话,他抬头看看天,似乎在沉思,“听说你临阵收妻,是一位怎样的美人啊?什么人能打动我的大将赵匡胤呢!我的兄弟赵匡胤!”
赵匡胤把王平山兄妹给世宗介绍了一遍,又说到王平山愿意出资抚恤西征死难将士,世宗道:“楚昭辅说得没错,王平山兄妹真乃忠良之后,这次助你西征,更是付出了重大牺牲,朕应该奖赏他们!”
世宗给他斟上酒,赵匡胤挡都来不及,怎么能让皇上给自己斟酒?可是,世宗不等他反应,自己又是一干而尽,“你我是兄弟,我还是当初的柴荣,你还是当初的赵匡胤!”世宗道。
赵匡胤和世宗两人都是海量,但赵匡胤看他这个喝法,恐怕是要醉,他不能让世宗醉在这里,要是醉在他家,明日不能上早朝,恐怕要出娄子。
要醉,也得自己先醉,自己先醉了,世宗就不容易醉了!他给自己的酒杯加满,一干而尽,又给自己斟满,世宗看出来了:“怎么,怕我醉,想先醉?”
世宗挑了一块大肉,“嗯,好吃!夫人手艺真不错!”他一边嚼着肉,一边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西征的事?要是王章真能自己打败李廷珪,还要你去干吗?王章倚老卖老,还嫉贤妒能,已经起了异心。此刻,我们没有力气对付他,就让他在西陲替我们看着大门吧,只是要委屈你们了。如果此刻也封赏了你们,他大概会看出破绽,心生异念!”
赵匡胤这才知道世宗的顾虑,“皇上,我理解,只是此次西征捐躯的将士委屈啊!”赵匡胤说到“委屈”两个字,眼泪竟然迸了出来,西征路上那么艰难,他都没流过泪,但是,此刻和世宗说着话,竟然泪流满面。
士为知己者死,无论如何委屈,只要世宗理解,他也就满足了。
世宗摇摇晃晃,站起来,对着西方,深深一躬,把一杯酒浇在地上,“这杯酒,敬西征亡人,愿他们的灵魂平安归周,来就吾飨!”
赵匡胤也站起来,对着西方酾酒:“皇上,你忘记了,这次西征,我们大周胜利了,西征路上,所有土地,已经尽归我大周!”
世宗坐下道:“这是一场胜利?是我柴荣的胜利,是你的胜利,还是王章的胜利?秦、凤、成、阶,尽归我大周,是归我柴荣,还是归他王章,还是该归你赵匡胤?”
赵匡胤听了,突然酒有点儿醒了,“皇上,当然是归您啦!”
世宗道:“为什么我要做这个皇上?我不想做这个皇上,我只想有个小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喝点小酒,抱抱孩子,这个位置,我不想坐,你想不想坐?你想坐,给你坐!”
世宗说着,又站了起来,他拉赵匡胤过去坐,赵匡胤哪里敢坐?他立即下跪:“皇上,折煞末将了,末将没有那个本事,更没有那个心。皇上的位置乃上天所赐,天命所归,哪里是我等凡人可以坐的?”他不知道世宗是醉了,还是没醉,到底是试探他,还是真情流露。此刻的赵匡胤已经不是西征前的赵匡胤了,他已经有了政治头脑。
世宗听了,大笑起来:“‘末将’‘皇上’?哈哈哈哈,你还记得我们一起在开封那会儿?你我是兄弟,你忘记了?”
赵匡胤心里说,我哪里忘记了,要是真忘记了,我会为你西征吗?我差点儿死在西征路上,可是这话也就你能说,我现在不能说了。
这日,世宗直喝到天上已经泛白,东方欲晓,才起身告辞。赵匡胤不敢让柴荣一个人上街,立即聚齐了家丁,大家都骑上马,把世宗夹在中间。赵匡胤本来就是都虞候,是职掌禁军的将领,可是这会儿,不能大张旗鼓,要护送皇上回去,这还真不好办。
世宗真是海量啊,一夜长饮,几乎没有间断过,他却一点儿醉态都没有。
只是,在晨曦的微光中,赵匡胤看见柴荣的鬓间已经有了白发,而他的眉头,竟然已经有了两道很深的皱纹。
岁月催人老,皇上也不例外啊。
更可恨的是,岁月未老人已老。
做皇上才短短一年半,柴荣就显得老了,这个位子不好坐吧?他心里想着,突然又觉得这是对世宗的大不敬。事情果然如赵普所料,皇上给西征将士的奖赏很丰厚,阵亡的给金钱宅院,封妻荫子,活着的只发财不升官。至于赵匡胤本人,更是如此,既没有升职,也没有给奖赏,大家都觉得皇上对赵匡赢不公平。曹彬说,他要给世宗写奏折,鸣不平,陶谷、杨徽之都升职了,为什么将军独独没有升职?赵普反问:“你让皇上怎么给将军升职?升都点检,还是枢密使?”曹彬听了不说话了。
赵匡胤对此早有心理准备,听了赵普的话,就更加没有话说了。他官职已经很高,而年龄却还不大,已经不能再升了,再升,就和张永德、魏仁浦、王溥、王朴他们平起平坐了。那些人都是皇亲国戚,或者数朝元老,而他赵匡胤不过是后起的晚辈。
赵匡胤觉得自己升不升官无所谓,西征的众将能活着回来,已经是万幸,国家需要时,自然会担当大任。只是,治理国家得用文人,而他觉得赵普是个奇才,拥有陈抟老祖的真传,应该举荐给柴荣。赵匡胤对世宗说,你得用赵普,这个人的胆识和谋略,上可与天共谋,下可与民同处,乃安邦定国之才。他详详细细地把赵普和他西征的故事向柴荣讲了一遍,柴荣问他:“你觉得赵普,比王朴如何?”
赵匡胤看过王朴的《平边策》,知道此人才高八斗,乃藐视方物之人,只是心胸还不够大,恐怕不能辅佐皇上成就霸业。他对世宗说:“皇上,夺国之才,此人的才华只在王朴之上,不在其下!”
世宗又问:“治国之才?可胜过魏仁浦?”
赵匡胤道:“治国之才,此人更在魏仁浦之上!”
世宗又问:“治军之才如何?可胜过张永德?”
赵匡胤沉吟不语,他不知道如何回答。
世宗手持玉斧,一边用玉斧敲着手,一边踱步,“那么,此人的治军之才,是否超过将军你呢?”柴荣带着揶揄道。
赵匡胤点点头,“在微臣之上!”
世宗笑了:“你是太谦虚了吧,难道这次西征,功劳全是他的不成?”
赵匡胤道:“皇上,您见见他,就能判断了,此人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完全是天人!”
世宗回道:“他曾经托魏仁浦,献西陲方舆图志给我。此人为求晋身,可谓用心良苦,画那张图需要数年,而思考定西之策又要数年,不可不谓奇才,但他的战略,和王朴不能相通,朕只能忍痛割爱!”
赵匡胤心里一愣,心想这个赵普怎么没和自己说过?赵普啊赵普,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啊,这么重要的事你不跟我说?你读书人脸皮薄,不好意思说?可是,这不是脸皮的事啊,你不说,不是将我置于被动处境了么?
“此人不能为我所用。”世宗继续说道,“但可以为你所用!”
赵匡胤没多想,觉得再怎么举荐也没用了,他点点头,“皇上,那末将先把他养在军中!”赵匡胤回来,感到很对不住赵普。他拉着赵普到酒家喝酒,把怎么和皇上举荐他的事说了一过。
赵普惊叫起来:“将军,我命休矣!”
赵匡胤一愣,“这话怎么说的?尽管我只是都虞候,还不能开幕府,招人养士,但是把你养在我军中,还是可以做到的,你的俸禄我也可以解决,至于赏赐,我可以分给你啊!”
赵普摇摇头,“将军,你说我有夺国之才,为主人谋,必为霸业。而皇上偏偏不用我,却让你用我?你要是真用我,他一定怀疑你有二心,一定会找机会来除掉我啊!”
赵匡胤倒吸一口凉气:“如此说来,我还真想通了!皇上让我把你养在军中,不可能不起疑心啊!”
两人闷头喝了一会儿,赵匡胤忍不住问:“如何才有个万全之策呢?”
赵普举酒到唇边,不饮,望着窗外,心事重重,过了一会儿,他用手沾着酒,在桌子上缓缓地写出两个字:“夺国”。
赵匡胤看看赵普,不明所以,就见赵普又写了另外两个字:“踅伏”。
赵匡胤突然明白了赵普的意思,他大怒道:“赵普啊赵普,就这点儿事,你就反了不成?为了你个人的仕途,你就要我和你一起造反?一万个不可能!那个皇位,不是一般人能坐得的!”
赵普看看他,冷冷地说:“他郭威坐得,柴荣坐得,你赵匡胤如何坐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