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沃夫人,麻烦给他来一杯酒。”
那是秋天,葡萄收获季节刚过,埃米尔正忙着做一种八哥鲜肉馅饼。这是地方上的一道特色点心。
从一开始,他就知道,来餐馆吃饭的客人,点的最多还是地方特色菜,所以他认认真真地研究怎么做地方菜。他的普罗旺斯汤特别有地方特色,但也只是偶尔才有,因为很多时候他买不到需要的鱼,并且成本太高,他的其他拿手菜,比如鱿鱼烧饭,可是受到戛纳和尼斯老饕的称赞,每到周日,他们经常特意过来,就为吃他的鱿鱼烧饭。
他做的八哥鲜肉馅饼同样也声名远扬,嫩兔肉馅饼更是大获好评,他从不把烹饪秘方透露给别人。
南希也是个老饕,曾严肃地对他说过一句话。说这句话她并无一点嘲讽的语气,而他也几乎相信了:
“如果您在伦敦苏活区开一家餐馆,肯定很快就能赚到大钱。”
他不想去伦敦生活,只想待在这里。他已经在这里生根了。在这儿,他才有家的归属感。只是如果没有贝尔特的存在就更好了……
等了好一会儿,她终于下楼来。他叫了好多声,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叫,才找到她。
“帕斯卡利在下面有事找你……”
她把瓦匠工和他的女儿领进餐厅。埃米尔第一次发现,女孩儿走路的样子有点像“西进运动”小说中印第安人走路的样子,又像是光着脚的流浪汉走路的样子。她穿的是拖鞋,并且他还发现她的腿特别脏。
他听到父女两人窃窃私语,但是没有特意留心听他们在谈什么。然后他看到帕斯卡利穿过露台出去了。
一会儿之后,他听到楼上有人走来走去,但是半个小时后,他只看到妻子一个人在餐厅里面。
“我没见帕斯卡利的女儿离开。”
“她在上面,正在收拾之前放杂物的那个阁楼间。我雇了她做我们的女仆,帮忙打打杂,她以后就住阁楼。”
在这件事上,他没有任何意见。从一开始他就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顶多就是高兴屋子里面又多了一个人,拉沃夫人以后不用什么都做,餐馆的客人也会越来越多。
“你丈夫去看医生了吗?”
时间在平淡中悄无声息地流走,无数个闲得发慌的日子里,唯一记录了岁月流逝的还是哈尔瑙夫人的存在。每到淡季,她都会过来住上个把月。
她还是没法接受女儿没孩子这一事实。
“你们两个至少得有一个去看看医生。”
她住在巴斯蒂德旅馆时,天天监视着他们,但又没有很明显地监视。她表现得非常谨慎,非常谦逊,看起来毫无窥探之意。
“你们别担心我了。做你们自己该做的事情。我已经习惯了一个人,我也从不会觉得无聊。”
她每天都织毛衣,一织就是好几个小时,一会儿坐在这个角落,一会儿又跑到那个边边上,边织边细心留意着周围的一切声响,就连喁喁的几声悄悄话她也不放过。
“这是这里的女孩儿吗?我感觉在哪儿见过她。”
此刻,阿达穿着一件丑陋不堪的黑色长裙,上面系着一个白色围裙,那黑裙子旧得好像自从她穿上之后就从没有脱下来过。有一段时间,她的头发几乎是众人每天议论的焦点。
“阿达,麻烦你去梳梳头吧!”
阿达从不回答,这可惹火了贝尔特。你甚至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在听你讲话。
“回答我:好的,夫人。”
“好的,夫人。”
“那好,去梳梳头。”
她的头发一直披到脖子后面,估计梳子也拿它没辙。头发倒是挺黑,又厚又多,使得她看起来像个中国女人。
“你按照我的要求洗头了吗?不许撒谎。如果你明天再不洗头,我就把你的头按到水桶里,我亲自帮你洗。”
哈尔瑙夫人曾说:“你不觉得她有点不正常吗?”
“有可能。我不是很清楚。她父亲和她一样奇怪,她母亲也是一个头脑迟钝的人。”
“你不怕?”
“怕什么?”
“我见识过这类人,印象还特别深刻。我认识一个像这样的年轻小伙,他给他父亲打工。一天大清早,他在厨房里面工作,突然羊癫疯发了,嘴巴里口水流个不停……”
“我问过医生……”
“哪个医生?”
“舒阿尔德。”
“他是一个酒鬼。我觉着你们以后如果哪里不舒服还是不要找他。”
“不会的。我们都是去找圭里尼医生。舒瓦尔医生为了喝酒,会时不时地停业几天。”
“一喝就是一两瓶,这我知道。我记得他。那他觉得她有什么问题吗?”
“他觉得她没什么病。就是有点迟钝。”
“哪一方面比较迟钝?”
“听说有些人的智力到了一定年龄后就停止发育了。”
“那她的智力年龄是多少?”
贝尔特耸了耸肩。雇用阿达还是有不少好处的,至少她特别廉价。每月的工钱不是直接给她,而是交给她父亲,父亲提出不要给她一点自由的时间。这样叫她做事就特别方便。她差不多是二十四小时待命,不分白天黑夜,不论冬夏,她只是偶尔回帕斯卡利在莫昂—萨图城边上建的房子看看。
反倒是帕斯卡利差不多每两个星期就过来一次,经过外面的露台进到厨房,然后脱下鸭舌帽,并且每次都坐在同一个角落,接过别人递给他的一杯传统葡萄酒,就一杯,从不会要第二杯,待个半小时或者四十五分钟之后就离开,完全不用别人招待。
他什么也不问,也不和女儿打招呼,甚至不对她讲话,顶多就是每次离开时对女儿说一句:
“再见。”
至于阿达,刚开始时,有些客人以为她是哑巴。尽管她做事不是很细心,并且经常忘记客人的要求,但她还是尽力做好自己的工作。她还会没事找事,不让自己闲着。
大家都习惯了她的存在,但更多是把她当作一个家养的动物,而不是一个人。她走路一点声音也没有。客人特别多时,她就不上桌吃饭,仅仅在要回收到厨房的盘子和碟子里,拿几块客人吃剩下的东西吃。
贝尔特从没有坚持要求埃米尔去看看圭里尼医生或者另外哪个医生,去瞧瞧她母亲经常暗示的那个问题。她自己去看过圭里尼医生,但那是因为她得了咽峡炎。她看医生时提到过另一个问题吗?
也不是不可能。但是埃米尔对此丝毫不担心。自从来到巴斯蒂德旅馆生活,他就没去看过一次医生,到了第四年还是第五年冬天时,他感冒过一次,但喝了点掺热糖水的烈酒,服了几片阿司匹林就康复了。
圭里尼医生和妻子时不时来巴斯蒂德吃饭,仆人休假时,他们晚上会来这里吃饭。夫妇俩都算年轻,人也特别善良。住在莫昂—萨图城的人都害怕失去这位医生,因为大家都觉得他太优秀了,待在这里简直就是屈才,他最终会去戛纳,或者尼斯,可能去马赛也说不定。
这位医生非常有责任心,做事一丝不苟,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工作日,人们可以在任何时候打电话给他,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不论是富人还是穷人,他随叫随到。不过一到星期天,除非有风暴,否则他会把这一天腾出来,一个人去海边,在自己的船上享受片刻的清净。
他妻子知道他需要放松,所以不会跟着去,而是留在家里陪两个孩子,小的那个才几个月大。
难道像这样的一个人,也有为自己的思绪苦恼的时候?
事实上,这段时间埃米尔并没有觉得自己不幸。他最后还是接受了现实。他不再纠结于谁是家里的主人,也不去想妻子是不是以对待一个男人应有的方式来对他。
他很满足于表面上的一切,他也有自己的船,一有机会他也会登上自己的船,逃避一切烦心事。淡季时,他还可以打打滚球,大冬天的晚上,莫昂—萨图城的乡亲有时还会来和他玩玩纸牌。
他不去想其他人的生活是不是和他不一样,也不会考虑如果是另一种命运他会不会更喜欢。巴斯蒂德旅馆的生活一点一点地规范化,每一小时,乃至每一分钟都会发生同样的事情。每天同一时间,阿达第一个从楼上下来,准备咖啡,然后他下楼,来到厨房,看到拉沃夫人刚到,正在往身上系围裙。
旅馆的每一个房间每天都得打扫,这也是每天一成不变的工作节奏。另外,夏天有夏天的安排,冬天有冬天的作息,两者又有很大差别。
夏天,也只有在七八月份,每一餐饭可以接到五十桌客人时,莫比的妻子会在上午过来帮下忙。他们有时干脆雇一个服务生,帮阿达分担一下服务员的工作,并且每次雇佣的都是年轻的新手,年轻人工资低。
有时候,单单忙季这段时间就得换两三次人,有的是手脚不干净有偷盗行为,有的是行为不检点喜欢酗酒,还有的喜欢说粗话,对客人甚至是对贝尔特都特别粗鲁。
所以在平静的表象之下,总存在着一些小小的争端,与供应商及地方上其他商家之间也存在一些矛盾。
事实上,贝尔特一个人承担起了这一切,并且还从没有抱怨过一句。除了去市场采购,在厨房下厨,埃米尔啥事不关心,旅馆打算什么时候修整一下,翻新一下这类大事完全由他妻子一人全权负责。
另外,记录客人账单、收款,每个星期去一次银行存钱这些事都是她负责。
对这样的分工,难道他真的乐意?事情发展到这个程度,难道不是因为他懒得去争取?此时此刻的贝尔特,已经成他的敌人了吗?
真的很难说。只是,结婚这么多年后,他对妻子的身体越来越陌生,甚至比对南希的身体还要陌生,尽管他只占有过南希一次。
他还有两三个认识的女孩在戛纳,每隔一段时间——经常是在逢集日,他会去找她们一次。那些女孩经常光顾俱乐部和夜总会,所以一找到她们,他就会把她们弄上床,但是因为太匆忙,他只能迅速地和她们做完爱,像是在报复谁,抑或是想证明他还是个男人。
他不像岳父那样一辈子都抱着酒瓶,也不像父亲和哥哥那样喜欢酗酒,他很少喝酒,一天之中,只有在上午十一点左右,赶在忙碌的午餐之前,饮几杯玫瑰红葡萄酒。
他不和妻子一起用餐。他妻子一般单独在一张桌子上用餐,有时候是在露台上,如果天气不好,她就在餐厅和客人同时用餐。
仆人都是在所有人吃饭之前在厨房里先吃。但是他却总是在别人开始上奶酪和甜点时,在最里面的一张桌子旁边坐下来,狼吞虎咽地吃,此时对面的拉沃夫人已经开始收拾餐盘了。
这是夏天的工作节奏。一年的其他时间很不一样,到了冬天,尤其是干寒而强烈的密史特拉风猛烈刮过来,或者东风带来大量降雨时,这里一连十来天没有一位客人,连一个陌生人也没有,顶多只有邮递员偶尔光顾一下。
但这毫不影响他的计划,因为他的计划完全是按照夏天的节奏制定的,更确切地说,是安排在季节转换时,那个时候,人流开始活跃,但是大批的度假者还没有涌过来。
两年前,差不多也在季节转化时,他开始和阿达发生那种关系。午餐结束后,和所有住客一样,贝尔特也上楼去休息一两个小时。随后便听到房间外面的百叶窗一个接一个关上,整个莫昂—萨图城,乃至整个滨海区,百叶窗全都关上了。
晚上埃米尔和妻子睡在同一张床上,那是他岳父岳母留下来的床,贝尔特把它当做家族的象征,但是白天午休时,埃米尔却从没在上面睡过,他要么在旁边的那个小屋子里躺会儿,这还得是他不忙的时候,要么就在无花果树下面的某个阴凉的角落打个盹儿。
他这个习惯也并不是无缘无故。首先,他不喜欢在白天脱衣服然后又很快穿上,因为妻子坚持得脱光衣服才能上床。其次,他们午休的时间不一样。最后,他的呼吸声很重,这一点让贝尔特很不爽。
不管怎么说,这算是他的一点自由时间,所以他也从没想过要和妻子商量一下这个问题。
他很快就能入睡,但能保持半清醒半睡眠的状态,时刻留意着周围的事,留心时间,留心阳光从哪个角度照射进来,时不时还能听到外面的一些声响。他脑子里一团麻,一点儿逻辑也没有,并且想法越来越模糊,但有时候又觉得一些跳跃的思维和奇怪的想法还蛮有意思。
说到底,海边的时光应该是他最美好的时刻了。
好几次,尤其是想起南希和平板石时,他会突然产生一股强烈的欲望,更让人诧异的是,他伸出手来在半空中摸索,像是想要抓住他身边某个女人的身体。
但遗憾的是,幻想终归是幻想,不过也挺享受的。他可以非常详细地想象出那些个画面,最后再自我安慰一下,允许自己第二天去探望一下戛纳的某个女孩。
他从没想起过阿达。他甚至都忘记了她还是一个女人。直到有一天下午,贝尔特开着小卡车进城买床单和枕套,他才想到这一点,才清楚地想起那天的情景。
他午睡起来后,回到房子里,看到拉沃夫人还睡在椅子上,下巴都快贴到胸脯了。他朝四周扫了一眼,没有看到阿达,有些疑惑,他走到楼梯边,轻轻叫了几声。没有回音,于是他继续往上走,走到阁楼间前,推开门。
房间的窗户紧闭着。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阿达正在睡觉,全身裸着躺在床上,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旁边。
他犹豫了一下,不是因为贝尔特,而是因为帕斯卡利,这个男人还真让他有点畏惧。
他可不想被人说他强暴了帕斯卡利的女儿,或者趁她睡觉时占她便宜,所以他走到床边,轻声地唤了几声:
“阿达……阿达……”
他很确信她一定是听到了,但她没有动,眼睛闭着,两腿微微张开。
于是,他忍不住用手指尖推了一下,继而看到她的身子轻微抖动了一下。
“阿达……”
她嘴巴半张开,只是深深舒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但是他敢肯定,她一定在尽力克制着不笑。
这下好了。他占有了她,没有经过任何思考就直接做了。让他觉得奇怪的是,这个野孩子还一副容光焕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