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泽点点头,他作为脑科医生,自然对这方面有着很多研究:“这样的梦,科学上叫做清醒梦,也就是自己意识到自己在做梦。事实上所谓的灵魂出窍,也是属于清醒梦的一种。人可以不断地在睡前对自己进行催眠,告诉自己我这是在做梦,这样一来,清醒梦的概率就会大很多。”
“而一旦知道了自己在做梦,接下来就是第二步,开始有意识地控制自己。比如你开始想象自己的手,自己的脚,让自己在自己的梦里具体化,这个时候,你就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了。”
我恍然大悟,低头看自己的脚,却发现自己的双脚是模糊的一团,赶紧想象出了一双脚来。
蓝泽看到我的举动轻笑了一声:“你学得很快。”
“接下来就是最为关键的第三步,控制梦境。这一步比较复杂,需要想象能力好的人才能够学会。想象自己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但是想象外界的其他杂物却很困难,需要细致的观察力和强大的想象力,才能够构建出虚拟的东西出来。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这一点,而有意识地训练能够提升成功的概率,但是你——这或许是你第一次控制自己的梦境吧,简直是天才般的速度。”
蓝泽在夸奖我,我很兴奋,但我也很清楚,我之所以这么快能够掌握控制梦境的第三步,无非是因为我是个小说家,最不缺乏的就是观察力和想象力,这是我的优势,没想到在梦里能够拥有如此的应用。生活里我观察到的一切我都记在脑子里,所以想象它们的时候,我很容易就能够感觉到它们的形状,大小,触感,甚至是味道。就好比屁股下面的这张黑色沙发,我在电视上足足看了二十多次,一闭上眼就能够想象出来了。
不过既然沙发能够想象出来的话——
我顿了顿,手心里突然开始往外蹦钞票,一张一张,雪花飘散一般不停地往外蹦,那红色的钞票此刻俨然成了不要钱的纸张,一会儿就铺满了整张沙发,还没等我高兴一会,周围的环境不知道为何突然剧烈的震动起来。
“哎,发生了什么!在梦里制造钞票会天打雷劈吗?”我扭头去看蓝泽,他在那里歪着头笑。
“你做过春梦吗?”他突然一本正经的问我。
“这——”我咬了咬牙,“没有。”
蓝泽翻了个白眼:“不要试图欺骗一个经验丰富的医生。”
好吧,他说的没错。
“有。”我悻悻地说道。
“春梦的结果是什么?”
“哎!你现在问这个是不是太敏感了,你也是男人啊,居然还要来问我,春梦最后的结果当然是——”我突然打住不说了。
“是不是最要紧的关头突然一下从梦里醒过来了,然后坐在床上懊悔良久。”蓝泽医生说的话简直贱兮兮的。
“医生你这样揭露病人隐私不太好吧,不对,我不是你的病人。”我回道。
“其实道理是一样的。”蓝泽没有理会我的吐槽,“人在梦境中的时候,不能够太过兴奋,否则就会引起现实里的生理变化,导致醒来。春梦是这样,你刚刚变钞票也是这样,如果太兴奋,大脑会启动保护机制,让你直接从梦里醒来的。所以刚刚你的梦境产生了震动,如果你再兴奋下去,你就要醒了。”
“原来如此。”我赶紧把手上的这些钞票全部变成了粉红色的糖果,以免自己内心惴惴不安导致梦境破裂。
“好了,跟你解释了这么多,回到正题吧。”蓝泽突然板起了脸,“我前面说的都是普通人的情况,我也是个普通人,关于我操控梦境的能力是我花了好几年的时间有针对性的训练出来的。那段时间我正好在书店里看到了这样的书,想要回家自己试一试,最后一发不可收拾。当然,在这其中,更为重要的是,我发现了我和别人的一点点不同。”
“我能够影响别人的梦境,就好像那是属于我的梦境一样。”
32
对于人类来说,做梦是一件非常普遍却又神秘的事情。每个人都会做梦,而他们每个人的梦又都不尽相同。一觉醒来之后,有些人还记得自己做过的梦的内容,有些人却早已经忘得干干净净,甚至连昨天做梦与否都不再记得。
但有一点共同的,那就是所有人的梦境都只会属于自己。无论他们如何尝试,都没有办法将梦境展现给别人看。准确的说,梦是一种私人的东西,它就好像没有连上互联网的计算机,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与其他人的梦发生交际。
但现在,我面前坐着一位能够和其他人的梦境相沟通的人——蓝泽医生。
“清醒梦,也有些人管这个叫做灵魂出窍。对于普通人来说,他们的梦就像是坚固的堡垒,除了自己以外,没有人能够进入。但是我却在自我训练尝试当中,跌跌撞撞地来到了别人的梦境。这是一个很神奇的过程,连我自己都不明白这是怎么实现的。等我明白过来我在哪里的时候,我已经身处于别人的梦境当中了。”蓝泽慢慢解释道,一如他现在对我所做的一切。
我和他在我的梦里相见,当然是他突破了层层壁垒,来到了我的梦里,和现在的我有了交流。这是非常神奇的事情。我不经想起了古人所说的亡者托梦一事,只不过那是死者对于生者的托梦,而现在,是蓝泽这个还活着的家伙对我的托梦。
“我对这种情况做出了尝试,一开始只是抱着好奇的态度,想要知道自己到底能够对别人的梦境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到后来我逐渐发现,一旦我进入到了别人的梦境当中之后,有很多原本存在的规则就被打破了,第一点就是关于人体的自我保护机制。”
“自我保护机制?”我有点好奇。
“当你遇见恐怖的事情的时候会被吓醒,这就是一种人体大脑的自我保护,不至于让你因为在梦中过于害怕导致肾上腺素分泌过多而死。人在睡眠时,大脑可没有停止工作,它依旧保护着人体的安全。一旦生理上出现任何对人体不利的因素,大脑会自动释放一种刺激性的电波,让人清醒过来。这就是人在睡梦中突然惊醒的理由。可是当我进入到别人的梦境当中之后,他们大脑的这种保护机制就消失了。简单来说,就是他们无法自我醒来了。”蓝泽解释道。
我恍然大悟,那天我在医院里躺着,梦见蓝泽的时候,的确无法从梦中醒来,在那个昏长的睡梦中几乎跑完了整个马拉松的路程。明明身体都已经负荷到了极限,可是就是不能够清醒,还好有吕布韦从外界叫醒了我,不然我恐怕会一直被困在那个梦境当中。
同样,这也是蓝泽他利用梦境杀人的先决条件。对方不会因为他的追杀而惊恐得醒来,只能够在梦境中一步一步的等待死亡。
这真的是一种很可怕的体验。
“我能够影响他们的梦境,这些梦境会折射他们的现实。也就是说,我在梦境里对他们做出什么样的事情,在现实里他们就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情。这是由大脑决定的结果,他们并不知晓自己在梦境当中,所以当我对他们造成伤害的时候,他们理所当然的认为自己受到了伤害。也就是说——”
“他们的大脑被欺骗了。”我想起了吕布韦的结论,他的推论果然没错。
蓝泽医生点点头:“基本的情况就是这样了。虽然我拥有这样的能力,但是更多的因为职业病所以对大脑的构造功能感兴趣,所以并不会去贸然伤害他人。我也一直隐藏着自己的这种特殊能力,基本上没有对任何人透露过这种能力的存在。直到那些家伙的出现——”
他说的那些家伙,自然是那些离奇死在睡梦中的四位死者。至于具体的原因,我想我和吕布韦当初已经弄得很清楚了。
司徒珊。她的悲剧被牵连在了这四位死者的恶上,一位酒后驾驶致人残疾最后却找人顶包的,一位推波助澜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一位因爱生恨发誓要毁掉对手的,一位无所事事助纣为虐的。这四人造就了司徒珊的悲剧,最后被蓝泽一个一个抹杀在梦中。
“说说司徒珊吧。她并不是你的女朋友吧,甚至连你的主治病人都算不上,为什么为了他,连人命都可以轻易放弃了。”我叹了口气。
蓝泽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又很快熄灭了。
“的确,我只是偶然间在路上见到了那天的车祸事故,然后做了紧急的救治处理。但是说实话,从那天起,我开始后悔。”
“后悔什么?”
“后悔不该自己妄下判断,轻易锯掉了她的翅膀。”
我沉默,他说的应该是他将司徒珊被压在汽车废墟底下的胳膊截肢掉的事情。
“我见过你的院长,他说你的处理是最恰当的方式,如果放任她困在那里,可能连命都保不住了,那留下那条胳膊还有什么意义呢。”
“可是她才22岁,不是吗?”蓝泽的语气有些苦涩,“像个天使。”
“你喜欢她?”我捕捉到了蓝泽语气里的一丝不平常。
蓝泽摇摇头,很有自信的否认了:“准确的说,我对她并没有什么男女之前的喜欢,只是她让我看到了一些我从来看不到的东西。”
“这本该是作为外科医生的我最正常不过的经历,但是那个截肢的决定还是让我无比痛苦。我不敢想象一个这么年轻的女孩子,在一觉醒来之后发现自己少一条胳膊该是多么的心碎,更别提幻肢痛这种折磨得人生不如死的病症。得知她被转入我们医院进行治疗之后,我一度不敢回去上班,担心自己看到她以泪洗面的脸。”蓝泽苦笑道,“其实做我们这一行的,生离死别见证得多,明白活下去要比死去更加痛苦。一个人如果死了,那就什么痛苦都没有了,但是背负着残缺的身躯继续过完二十岁之后的人生,我觉得比让人死去都还难过得多。”
我理解蓝泽的这种想法,很多时候,死亡或许才是更好地解脱,背负着艰难地命运活下去,反倒成为了奢求。
“只是后面的事实让我觉得吃惊,我本以为司徒珊在清醒之后会跑来责怪我,痛骂我,在我面前哭成泪人。可是她一样都没做,反倒过来安慰我这个心神不宁的医生。”蓝泽摇摇头,“你知道吗,在她住院的那些日子里,我从没见过她哭泣,每次去病房看望她,她总是在嘻笑着。就连和她同一间病房得了绝症的大妈也能被她逗乐,她就像是个快乐的小天使,散播着所有属于自己的欢乐。”
“我从没见过这么乐观的姑娘,真的。她好像根本不知道自己的下半身已经没有办法感知那条胳膊,也不知道这条消失得胳膊将会为她的未来带来多少不幸。工作,爱情,甚至人生都会因此一蹶不振。”蓝泽重重叹了口气。
“可就是这样的小天使,却有人折断了她的翅膀,还在逍遥法外。我是亲眼见到那个男人从被撞塌的驾驶室里溜出来逃跑的,和之后媒体上公布的肇事者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酒后驾驶致人重伤,他花了钱就找人顶包,日子依旧和从前一样舒服。”蓝泽语气突然变了变,似乎又回到了那个冷面杀手的形象。
“所以你杀了他?”我询问道。
“当时的我还没有那个想法,至于杀人,那是在她去了天国之后的事情了。”蓝泽摇了摇头,“有一天晚上,我在医院里刚下了夜班,突然鬼使神差的想到了去司徒珊的梦里。所以我在休息室睡着了,越过那些形形色色的梦境,来到了她的梦里,可她的梦,是深蓝色的。”
“令人绝望的深蓝色,就好像被眼泪填满的大海。”
“所有的乐观豁达不过是外人眼中的幻觉,唯有在梦中,她才能够宽心的痛哭出来,是吗?”我好像明白了什么。
“人有一种情绪名为悲伤,可是就是同样的悲伤,也会分为不同的表现形式。伤恫大哭不过是最最基本的表达,那样的眼泪能够让人心疼并关切。可是司徒珊选择了隐藏,她不想更多的人为她掉泪,所以才会把所有的悲伤锁在心里。可是当我进入那个深蓝色的世界的时候,我什么都明白了。那里无边无际,寸草不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整片压抑的蓝色。蓝色的背景深邃得仿佛能够滴出黑色的水渍来。”蓝泽望着我,我这才发现他的眼睛似乎也是他所说的深蓝色。
那就是他说的悲伤吗?
可是他为什么而悲伤?
“我很庆幸自己的能力,至少能够在梦里带给她一丝丝的安慰。我改变了她的梦,把蓝色变成绿色,开满粉色的花朵,添加上棕色的麻雀,还有橙黄色的阳光。在那个我为她编织的梦境里,她甚至可以重新拥有她已经失去了的胳膊。作为一个完整的人,在那片花和叶海洋里奔跑,我终于能够见到她发自内心的笑容。是的,在梦里,没有人能够隐藏自己,在那里,笑即是笑,哭即是哭。这样想来,梦真的很不错。”蓝泽轻轻伸出手,仿佛想要抓住面前的什么,那苍白纤细的手指在微微颤抖,无法握紧成拳,显得有些无力。
我知道,他最后什么都没有抓到。
他想要抓住并且拯救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33
“从梦里醒来之后,她哭了。”蓝泽看着我,指了指自己的眼睛,“她终于能够真正大胆的哭了出来,我很高兴,可是却又难过。高兴的是她终于不用伪装自己,难过的是梦境终究不是现实。而且,从梦中醒来后,她的幻肢痛加剧了。这是我一早就担心却根本无法避免的问题。”
幻肢痛,又称为肢幻觉痛。是指那些失去了自己四肢的人会在手术完成后仍旧感觉到失去的肢体还存在着,并且在该处引发了剧烈的疼痛。疼痛性质有多种,如电击样、切割样、撕裂样或烧伤样等。表现为持续性疼痛,且呈发作性加重。各种药物治疗往往无效。
这种疼痛是无解的,没有任何一位医生有办法治好它。
更何况,在那个蓝泽编织的梦境里,司徒珊拥有的是完好的身体,她的幻肢痛只会因为这种事情而更加剧烈。
“看着她痛苦地抓着病床的栏杆咬着牙齿猛掉眼泪,我突然有些后悔。我问过自己,是不是不应该让她在梦里拥有她本已经失去的东西。所以我又去了她的梦里,询问了她的意见。”
就好像现在和我交流一样。
“她告诉我,她并不害怕痛楚。至少她现在还好好活着,还能够做梦呢。在她住院的日子里,我在梦里教会了她如何控制自己的清醒梦。这样在离开我以后,她至少还能够在梦里睡个好觉。当然,我并没有在梦里告诉她我的身份,她也没有多问,还以为我是她的哪位先祖给她托梦呢,真是个天真的姑娘。”蓝泽嘴角撇了撇,似乎在笑。
“后来她的创口恢复情况还算良好,只在医院待了一个月就出院了。离开医院的时候她来找过我,还偷偷告诉了我一个秘密。是关于她和她的男朋友的,他们就要结婚了。李子明并没有因为这场事故而抛弃她,相反,将两人结婚的进度适当提前了。她很高兴的告诉我这些,用她最后的那只胳膊抱了抱我,歪着嘴说着感谢救命之恩。”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活着的她,笑得灿烂,就好像当时我所身处的不是现实,而是梦境中一样。那一刻,我突然释怀了。之前怀疑自己匆忙的决定毁掉了一个人的一生,从那一刻起,就已经烟消云散了。我是一个医生,一个救人的医生,看着那些生命垂危的病人在我这里恢复健康,这是一个很满足的过程。在司徒珊身上,我收获的这种满足尤其明显。就是这种满足,让我从未后悔走上医生这条道路。我以为厄运已经开始远离这个可爱的姑娘,直到后来看到了电视上的新闻——”蓝泽突然沉默了,后面的那些是不堪回首的悲剧结尾,吕布韦已经提前告诉过我了。
司徒珊死了,从楼顶上一跃而下,自杀。
“为什么呢?为什么那么乐观的女孩子,会选择自己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蓝泽深蓝色的眼眸,突然变化成了鲜红色,那里面灼灼的目光看得人心中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