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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流亡与独立王国(1957年)(4)

现在已是日过中天。从岩石的缝隙中望去,我看到了太阳在天空这块灼热的金属板上凿开一个大洞。这大洞像我的嘴一样大放厥词,将火焰喷向说不出什么颜色的大沙漠。在我前方的小路上,没有一个人影儿;地平线上也看不见一丝尘埃。在我身后他们大约在搜寻我:不,此刻还没有。日落时分他们才开门,我约略可以外出片刻。整整一天,我都在打扫偶像之家,那偶像的模样儿在我已是刻骨铭心,并且我已对之寄予厚望。从来还没有什么神明,已如此掌握并制伏了我,我日日夜夜将整个生命奉献给它。我的痛苦与不痛苦(那就是欢乐嘛)无不得自于它。是的,我萌生了欲念,因为我几乎日日观赏那狠毒而非人的仪式(现在仅能耳闻而不得目睹,因为我必须日日面壁,否则即被飨以鞭笞)。然而当我将面孔紧贴墙壁,震慑于壁上欢蹦乱跳的兽影,我听见的是可怕的长啸,喉头也干渴难熬。此时此刻,并非性欲之欲涌上我的脑门和腹部,令我难以解脱。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逝去,我几乎无从辨别今昔,仿佛日日溶化于酷暑及明亮的盐墙反照之中。时间像一汪捉摸不定的流水,唯有痛苦和占有的呐喊才不时在其中溅起些许浪花。漫长的日子说不出来龙去脉,偶像在那里主宰,正如同烈日支配我这穴居。眼下同那时一样,我为不幸和欲念而流泪。一种恶意的希望将我燃烧。我要害人啦!我舔了舔步枪枪筒及里面的“灵魂”:是的,只有步枪还有魂!哦,人家剜去我舌头的那天,我终于学会了向“仇恨”的不朽灵魂跪拜。

这溶液,这疯狂的劲头,哼哼!饱蘸热气和怒气,此刻正匍匐在我的枪身上。我不能容忍这没完没了的酷热,也不能容忍这等待。我必须将他杀了。没有一只鸟,没有一棵草,只有石头、荒无人烟的沙漠,只有宁静,加上他们的叫声……我内心深处的这舌头还在说话。自从他们割去我的舌头以来,我久久遭受这单调荒凉的痛苦;它甚至剥夺了我的饮水和夜晚:我梦想着有一个夜晚,能在这盐窖里与我的神明禁闭在一起。只有黑夜,伴着那刚刚升起的星斗与朦胧的甘泉才能救我于苦难、助我摆脱人间的恶神。可我仍被禁闭,欲得夜色而不能。假如对手仍迟迟不来,我至少可以看到夜色从沙漠升起并占满苍穹。那冷峻的金色葡萄串垂悬于夜空的顶点,我将得以痛饮,并且浇灌这干燥的黑洞:这里任何活物的肌肤已无法予以润湿;我将终于忘却那惨痛的一日:疯狂之力在那天扑向我的舌头!

好热、好热哟!岩盐正在溶化,至少我觉得如此。空气在咬啮我的两眼,那巫师不戴面具闯入。又一个女人衣衫褴褛、几乎赤条条地跟了进来。她的脸上刺满花纹,同偶像的面具酷似。她的表情完全是对偶像的惊惧。当巫师打开这陋室房门时,只有她那干瘦平板的身子才有一点儿生气:她顿时扑倒在那神明脚下。接着巫师连看也不看我一眼便悄然离去。热气上升,我不能动弹。偶像在那文静的女子上方对我端详起来。他的肌肉微微颤动,而那女人偶像式的面容毫无表情,我正在此时走近她。唯有她的眼睛睁得更大,紧紧盯住我不放。我的脚与她的脚相碰。热气蒸发出吱吱响声。那女人一言不发,只睁圆双目盯着我。她悄然仰卧,缓缓缩回双腿,又徐徐掰开两膝,将两腿高高举起。但顷刻间那该死的巫师窥探着我:他们一拥而入,把我从那女人身旁拉开,并且毒打我那有罪的宝物!何罪之有?我又笑了。那有什么道德?他们让我紧贴着墙,一只有力的手紧紧捉住我的下颏,另一只手掰开我的嘴,把我的舌头拉出,拉得直流血。我大约像杀猪般尖叫。就在此时,一把利器(真是锐利!)从我的舌上划过。我恢复知觉时,变成孤单一人守着黑夜,身子贴墙,身上满是结了痂的血。一只气味奇特的干草塞儿塞住了我的嘴。嘴巴倒不出血了,但嘴里空空荡荡,唯有撕心裂肺的剧痛。我想站起身来,却又倒下。我倒很庆幸,庆幸死期将至;死也是新鲜的,死的鬼影并没有附着在什么神灵身上。

我到底没有死成。某天,新的仇恨在我心中燃起,让我霍然站立,走向后门,将它打开,复又在我出门后关上。我讨厌屋里的人,那偶像还在原地。我在外面从洞口向内祈祷,不仅是祈祷,而是笃信他,同时否定了这以前我所信仰的一切。敬礼!他就是力量和威权,可以摧毁他,却不可能叫他改换门庭。他以那惘然而疲乏的两眼越过我头顶向前观望。敬礼!他就是主子,就是唯一的主,他的天性当然就是邪恶,从来没有什么善良的主子。在不断受辱之下,整个身子头一回痛彻肺腑,我听凭他支配,接受他那以行恶为本的“秩序”,我通过崇拜他而崇拜人间行恶的信条。我现在是这信条控制之下的公民,这荒凉的城市是在盐山中剜出的,远离大自然,连沙漠罕见的花草也全无踪影;偶然的天赐恩泽,如一丝乌云、急风骤雨(那是酷日之下沙漠当中也不时光临的),也从不出现。总之是“有治”之城:一切呈直角,房间为方形,人人皆僵硬。我自觉地当上了它的恨意未消而饱经磨难的市民。我不承认人家传授的悠久历史。那是人家骗我。只有“恶毒”这东西的统治才是天衣无缝。人家骗了我:真理方方正正、掷地有声、密不透风;它不容许条分缕析。“善”不过是梦想,是一延而再延的计划,随之而来的是耗费精力的奋斗,是永远无法企及的极限。“善”的治理可望而不可即。唯有“恶”倒可以达到它的顶峰,并且说一不二。为了建立自己摸得着、看得见的统治,就应当伺候这“恶”。然后再斟酌斟酌。什么叫“然后”?唯有“恶”才无处不在。打倒欧洲,打倒理性与荣誉,打倒十字架!不错,我应当改信主子的宗教。不错,不错,我从前是奴隶。但假如我也满怀恶意,就不会再当奴隶,虽然我戴脚镣,也变成了哑巴。唉,这酷热弄得我疯疯癫癫。在这叫人受不了的阳光下,沙漠处处嘶鸣。而另外那一位,即主持“善良”的上帝,一提到他的名字我就脸色煞白;我不承认他了,现在我知道了他的底细。他在做梦,而且想撒谎。所以人家割了他的舌头,不让他再说话行骗。人家用钉子连他的脑袋也钉上了。那可怜的脑袋,眼下跟我不相上下。一锅稀粥哇!我累坏啦。我相信地球没有震动。杀掉的不是正人君子,我不会那么想的。没有正义者,有的是恶主子。他们以颠扑不破的真理治理世界。正是如此,只有偶像才有权威,他是人间唯一的神明。仇恨便是他的旨意,便是一切生命之源泉,便是如薄荷一般清新的甘泉:它很爽口,却让胃发烧。

于是我变啦,他们也明白。我与他们见面,便热吻他们的手。我是他们的人,我不知疲倦地赞美他们。我信任他们,希望他们像割去我的器官一样对待我的亲人。我一听说传教士即将光临,便知该如何应付。这一天如往日一样,就是久盛不衰的炎炎烈火之日!日落时分,只见在这巨盆高处跑来一名卫士。几分钟之后,我被拖到大门紧闭的偶像之家。他们中的一位将我压倒在地,在阴影下用十字架形的马刀威逼我。那寂静恒久不破,直至一种莫名其妙的声音充斥于平常安宁的城中。那声音许久之后被我听明白了:因为说的是在下的母语。但那声音一轰鸣,刀尖便对准我眼部,那卫士逼视着我。又有两个人声临近,其言犹在我耳:一个问为什么这屋子有人警卫,请问中尉要不要破门而入;另一个答道“不必”。语意精练。旋即又道:即有协议,此城接受二十名守城卫兵,条件是设营于城外,并且严守当地习俗。那大兵笑逐颜开,他们停止抵抗。但军官却不知实情。至少这是他们首次接纳外人照料儿童,来人可能是随军牧师,然后就要处理领地的问题。另一位说:当士兵们不在场时,他们会割掉那牧师身上他们认为应割的东西。军官答道:“不至于的。即使这位贝福尔牧师比驻军先到,也是两天后的事了。”我再也没听见什么,已在刀刃下被吓得死去活来。我疼痛如刀绞,觉得体内似有一只钢针和屠刀做成的轮盘,在那里来回转动。他们疯啦,他们全疯啦。他们让人家犯城,触动那不可能胜的权威、那货真价实的神明;而那将来到的一位,是不会被割舌的,他将炫耀他那了不起的善良,而不必付出任何代价,不必忍受侮辱。“恶”的统治将被推迟,因为还会有些疑问。人们还将浪费时间去梦想那弄不到手的“善良”,还将徒劳无益地折腾,而不是促成唯一可实现的“王国”的到来。我面对着威逼我的刀刃。哦,你唯一统治着世界的权威呀!哦,权威呀!城市的杂音渐渐消逝,城门终于敞开。我与偶像独处,觉得发烧、苦涩。我向他发誓:我将拯救自己新的信念、真正的主子、我那专横的上帝;我将名副其实地害人,不管代价如何。

哼,热气消退了点儿,石头不再抖动。我可以走出洞穴了,眼看沙漠先后蒙上黄色和赭色,接着是褐色。这夜我静候他们入睡。我将门锁拧开了,以平常用绳子量准了的步长出了门。我熟悉大街小巷,也知道打哪儿取得那杆老式步枪。我明白哪个出口无人把守,来到这里时,群星高升、夜色渐退,而沙漠却愈益色浓。现在,我觉得自己潜伏在岩石间已有多日。快点儿,快点儿,让他们快来吧!再过一会儿,他们将开始搜索我,他们将从四面八方飞向小路,而不知我之出走正是为了他们、为了更好地伺候他们。我已饿极恨极,两腿软弱无力。哦哦,在那边,小路的尽头,哼哼!两匹骆驼的身影越来越高大,以侧步式快跑,已有一些矮小的影子紧跟上来。它们以习惯的急速步伐,如梦里雾里驰骋一般奔跑过来。他们终于来到,终于来到了!

步枪啊,快点儿!我赶快将子弹上了膛。哦,偶像呀,我在那里的神明哟!希望保持你的威权,希望侮辱多多益善,希望仇恨统治一大群受难者,希望恶人成为永远的主子,希望那王国终于来到:在那里,在唯一的盐铁之城中,阴暗的暴君能毫不留情地进行奴役和占有。可现在呢,哼哼!对着怜悯放枪!对着无权威及其慈悲,放!对着一切拖延“恶”之降临的东西,放!放了再放!它们跌倒啦,它们翻了跟头,骆驼也朝着地平线狂逃,一大群黑色的飞鸟飞向明净的天空。我开怀大笑,我前仰后合!眼前这一位在那可恶的黑袍下扭动身子,他微微仰头,一眼看见了我。我可是他至高无上的主子,虽然身陷囹圄!他为什么冲着我笑?我要碾碎这张笑脸!枪托打在“善良”的面孔上,那响声何其清脆悦耳!如今,终于到了如今,一切达到极致:在沙漠的各处直至此时此刻,豺狼在吮吸空荡的风,接着以耐心的慢跑,奔向等候它们的腐尸之宴!大功告成!我举臂向天,苍天亦有情!一个淡紫色的人影在反方向的地平线上隐现:哦,欧洲的黑夜!祖国啊,童年啊!为什么值此大功告成之际,我还要悲鸣哭泣?

他挪动啦。不,那声响来自别处。而那边、来自另一方向的是他们,他们像一群黑压压的飞鸟,向这里奔袭!那是我的主子们,向着我冲来,一把抓住我。啊,啊!对啦,开枪!他们害怕那开膛破肚、大呼小叫的城池。他们害怕应我之召驰援的大兵们,怕他们冲向圣城。这恰恰是题中之意呢。现在请好好自卫!开枪吧,首先朝着我开!你们掌握着真理!哦,主子呀!他们以后会打败士兵们,会战胜空谈和爱情。他们会转身返回沙漠,会越洋过海,用他们的黑面纱遮住明朗的欧洲。对着肚皮放枪,对着眼睛放!他们将在欧洲大陆撒盐。一切植物、一切具有青春气息之物均将消亡;而戴着脚镣的哑然无声的人群将伴随我在人间沙漠中行进,头顶真正信念的骄阳。我将不再是孤单一人。哦,恶,那向我而来的恶啊!它们的狂放可爱之至!正是在这战马的鞍上他们将我处以裂尸之刑。哦,大慈大悲!我实在喜欢这将我钉上十字架的一击!

沙漠多么宁静!已是夜晚,我独自一人,口很渴。还得等待,城市何在?远方轰鸣,或许士兵们已大获全胜。不,不应如此。即使他们取胜,也不够恶毒。他们不善统治,还会宣布应当修身养性,于是千千万万人照旧会处于亦恶亦善之间,不知何去何从,常常手足无措。啊,偶像哟,你为何将我抛弃?一切都已完蛋,我渴了,我的身体在燃烧,更加阴森的夜色注满我的两眼。

做了一个长而又长的梦,我醒了。不,我就要送命了。曙光微露,是第一道阳光。那是为其他活人来临的又一天。于我,仅有骄阳与臭蝇。谁在说话?没有人。天空并未渐有朗色,不,不会的。上帝不会对沙漠多言。但究竟从哪里传出这声音:“假如你愿为恨与权而死,谁将宽恕我辈?”难道我体内另有一根长舌,或者是那不愿牺牲的先生,正跪在地上唠叨:“勇敢些,勇敢,勇敢啊!”啊,万一我又弄错了呢?从前极富同情心的人们,唯一的救星啊!哦,孤寂呀,莫将我抛弃!这里、这一位是谁?你遍体鳞伤,口中流血。原来是你巫师呀。大兵们将你击败,那边的岩盐灼人。你正是我可敬可爱的主子!丢掉这恨恨的容颜,眼下该做善者!咱们都搞错了!不妨从头再干!咱们将重建那大慈大悲之都。我要回去。是呀,请助我一臂之力。正是,请伸出手来,行行善呀……

一把咸盐塞进了多嘴多舌奴隶的嘴里。

无声的愤怒

正值隆冬季节,但在活跃的城市上空一轮明晃晃的太阳却冉冉升起。在长堤顶端,海天一色,光华璀璨。但依瓦尔却视而不见。他顺着港口上端的林荫大道,费力地骑着自行车。在固定的脚踏板上,他搁着那条残疾的腿,自然是并不动弹;另一条腿却使足了劲儿,驱车登上还浸着露水的石板路。他头也不抬,在坐垫上显得很细瘦,竭力避开已经废了的有轨电车轨道,又猛一捏闸躲开想超前的汽车。他还不时推开一点儿腰间的挎包,费尔嫩德早晨已将午餐盒放入。两片粗制面包,今天只夹了奶酪,而不是他爱吃的西班牙式煎蛋或油炸牛排。

去工场的路从未显得如此漫长。他也老了。四十啦,虽然仍然骨瘦如柴,肌肉回缓却慢了。有时见报载体育新闻称三十岁的运动员为“老将”,他不免耸肩,对费尔嫩德说:“要说这是老将,那么我就成了古人啦!”他当然知道记者也不无道理。一满三十,不知不觉中气就不足啰。四十尚未“作古”,但在提前做准备。或许正因如此,他在去城市另一头制桶工场的途中,已很久没有观赏海景的雅趣了。想当初年方二十,看海看不厌,早就期盼到海滩度个快活的周末。虽然(或正因为)腿残,他始终酷爱游泳。斗转星移,来了费尔嫩德,生了男孩;为了生计,星期六在制桶场加班,星期天为私人干零活儿。他渐渐失去剧烈运动的习惯,而当年这是他最可心的。清澈明亮的深水、强烈的阳光、姑娘们、满足躯体的生活,这是他祖国独有的快乐。而此情此趣随着青春消逝。依瓦尔仍旧爱海,不过要到日落时分,海湾的水是深蓝色。他在工余之暇坐在自家平台上很是惬意。这时他身着费尔嫩德仔细熨烫过的干净衬衫,面前放着一杯还冒着气的茴香酒。夜幕降临,空中一时呈现宁静的气象,同依瓦尔聊天的邻居突然放低了嗓门儿。这时分,他真不知自己是喜是忧。不过就在这一刻,他同意还要耐心等待,自己也不甚了解等待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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