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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The Curtain 死幕(13)

两日之后,位于城中区的比崔安男爵府邸。迪昂正等候在男爵紧闭着的会客厅外边,凝视着摆放在他正对面的大摆钟出了神。

男爵府的装饰并没有像迪昂起初料想的那样奢华到极致。随处可见的素雅花瓶里插着新鲜欲滴的粉白玫瑰,大理石地面上铺设着浅色天鹅绒地毯;许多家具的表面都镀着一层铜金色,但远不如黄金的光泽那么明亮晃眼;大多数装潢虽然颇有品味,用料很讲究,陈设的细节上也充斥着唯美细腻的弧线,但毕竟还远没有达到糜烂的地步。

但仍然,那个在布景中并不算尤为显眼的桦桃木摆钟还是深深地吸引了迪昂的注意力。即便从会客厅里持续不断地传出来此起彼伏的淫靡声浪,迪昂的注意力也没有从那个大摆钟上移开半分。

在普通人的眼里,那个摆钟虽然气派,但也就这样了;但如果是经验丰富的钟表匠,从其中所能看到的东西就完全不同了。

当然,迪昂不可能会是什么经验丰富的钟表匠——甚至连半个钟表匠都算不上。

毫无疑问,钟表匠是神圣帝国境内最为体面、也最受憧憬的工匠之一了,称其是工匠当中的贵族也毫不为过。制作名贵机械钟表所需要的精密设计能力、美学眼光和精湛技艺在所有工匠的技术中都可以算是上乘的,尤其是那些最为优秀的名钟表匠,传说帝国境内的第一把簧轮枪便是出于某一位钟表匠之手。可以说在帝国宇内闻名遐迩的大师级钟表匠,其名望和身价甚至连伽尔撒的军械师都远不能及。

迪昂完全没有什么美学眼光,也没有那种千锤百炼的精湛手艺,能把一块原铁一毫不差地塑造成能精确表示时间所需要的齿轮。他充其量只是一个掌握了一些木匠、皮匠和箍桶匠手艺的杂牌铁匠。——矛尖?匕首?长剑?弩臂?那当然没问题。——头盔?胸甲?鞋甲?完全合身的全包覆小腿甲?嗯……如果费点精力还是能做出来的。但要做出那种精密程度的齿轮和机件?以他的水平,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然而,只有在设计和布局这一块,他的眼光或许不会输给一些钟表匠。基于他的过去,至少对于钟表的结构和原理,他有着十足的了解。

也正因为如此,他有把握这么说——

要实现那个摆钟的功能,它的箱体占用了远比通常设计要大得多的空间。虽然其表面雕刻上了许多复杂的纹饰,好让它看上去像一个装饰品,但那种迷惑手段决然骗不过他的眼睛。

他认为,那个大摆钟的箱体内部一定贮藏着大量贪贿所得的财物。室内的其它一切陈设,应该都是为这最重要的部分所做的伪装。

这虽然不是唯一的解释,却是最合理的解释。

不过很显然,他没有可能验证自己的假说。

在他的思绪仍然沉浸在摆钟的玄机中的时候,会客厅里发出的浪叫声在触及了顶峰之后戛然而止。

如此突兀的变化重新唤起了他来此的动机。

“终于结束了吗?”

没有多久,一个衣衫不整的红头发女人强装镇定,脸色潮红地从会客厅里走了出来。她甚至不屑于看这个卑微的瘸子一眼,便匆匆地走了。

然而迪昂的兴致却提了起来。

“未来……终于!”

想到这里,他不禁兴奋地搓了搓手。“迪昂,哪个是迪昂?”一个脑袋从门里探出来,张望了一会儿,“你可以进来了。”

他即时拄起了拐杖,一瘸一拐地,随着比崔安男爵的仆从进了会客厅。

*

他刚进门,一股恶心的尿骚味就扑面而来。

一位有着伽洛尼人特征的肥胖中年贵族气喘吁吁地瘫坐在会客厅的正中,就正对着会客厅的大门。他那肥大的肚皮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着,看起来疲惫极了,疲惫得还来不及理会刚进门的卑贱瘸子。

那当然就是比崔安男爵大人无疑了。

为了表现出自己的敬畏,迪昂当下便脸朝下跪伏在地上。

当他的脸凑近了地毯,他才更加清楚地嗅到那股恶臭不堪的尿骚味,仿佛有人就在门边上撒了一泡尿。——或许的确就是这样,那也完美地解释了刚才他在等待时听到的猛烈撞门声。

对他来说,这点味道只是小意思。只要能得到那个卫队长的位置,哪怕让他把那块地毯上上下下全舔一遍都不在话下。

会客厅里远比迪昂想的要拥挤。跪在地上,迪昂还是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着周遭的情况。会客厅的两侧列站着负责费兰多卡萨九个区的九位卫队长中的八位,弗斯切自然也在其列。

迪昂又看了一遭。会客厅并不算很大,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陈设——但唯独没有床。

他已经不难想象,刚才在这里发生的究竟是如何一幅荒唐的画面了。

正这么想的时候,那位大腹便便的男爵终于稍微平复了自己急促的呼吸,涨得如苹果一样殷红的圆脸也终于恢复了原本的颜色。

“……你就是瘸子迪昂?”

与外表不符的是,男爵的声音出乎意料地尖细。

“是,大人,我就是瘸子迪昂。”迪昂仍旧面朝地面,毕恭毕敬地回道。

“是嘛?真是个丑陋不堪的家伙。”

“那是自然,在男爵大人光辉的仪容面前小人自是无地自容。”

受到了恭维,心花怒放的胖男爵满意地点了点头,“虽然是不必说的事情,你这小子还挺诚实的。好,我允许你抬起头来。”

“谢大人。”

“不过,因为你不过是个贱民,你必须得跪着和我说话。否则,我会把你赶出去。”

“小人明白。”

这家伙似乎并不难搞,只是要赢得他的欢心,自己的言行举动得更加谨慎才行。迪昂暗自思忖着。

“列在我席下的几位都是费兰多卡萨的卫队长,其中一位你已经很熟悉了。”

稍稍直起身子,比崔安男爵用那颇有特点的尖细嗓音不紧不慢地说着,“这里本应该有九位,但有一个位置正空缺着。我听说,那就是你这个卑微的瘸子想要谋求的位置?”

“小人怎敢向大人您提出奢求?以小人卑贱的身份,本也不与之相配,若大人将其赏赐给了小人,那是大人的无上恩德;若给了别人,那也是理所应当的罢了。……一切的一切,当然,全凭男爵大人英明决断,小人是万万不敢擅自揣测的。”

“唔——你这家伙,虽然长得丑,倒是很会说话。”胖男爵仔细地打量着面前的这个男人,目光里还隐隐藏着一丝怀疑。

“大人过奖了。”

“不过,要成为我手下的卫队长,负责圣城一方的安治,你该知道只会耍嘴皮子可不够。”

“谢谢大人提醒。”

“不过,也无妨。”胖男爵的眼珠咕噜地一转,似乎打起了什么主意,“让我看看你会点什么吧。”

“很抱歉,大人,但小人必须如实向您交待。小人一身残疾,身体孱弱,头脑愚笨,并无多少才能。”

“那你还敢恬不知耻地向我讨要卫队长的职位?!”胖男爵瞪大了眼睛,音量也猛地提高了。

“小人能献给男爵大人的,只有一片忠心。”迪昂抬起头,尽量让自己的表情显得真诚。

“哦?你这瘸子倒还真敢说啊?”

“如果能获得您的允许,小人希望就此向大人您奉献出我忠诚的证明。”

迪昂微微地低下头以示谦卑,同时将一手放在自己的胸前。

“我允许,你交出来吧。”

那位腐败成性的胖男爵当然不可能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倒不如说,他已经等不及想看看贿金了。

于是,为了迎合他的欲望,迪昂从斗篷下面拿出装得满满的钱袋,试图起身亲手交给男爵。

——然而他却遭到了当头棒喝。

“谁允许你站起来的?!!”

迪昂急忙跪了回去,同时连连赔罪道:“对不起,对不起大人!当然是小人轻慢了!!!请大人务必原谅小人的冒失!!!”

“原谅不原谅是我说了算。”胖男爵的脸上现出一丝不悦,“你不会以为,你有资格用你那双脏手亲手交给我什么东西吧?”

“当然没资格!当然没资格!”

情急之下,迪昂只能狠狠地抽打自己耳光以示悔过。从那响亮的声音上看,他着实半点力度都没留。

“算了,别浪费时间了。”显然,贪婪的比崔安男爵等不及想要看那些贿金了,“弗斯切,还不快给我拿上来?!”

“是,大人!”

卫队长弗斯切走上前来,满脸嫌恶地拾起迪昂留在身前的钱袋——他猜想那钱袋子一定已经沾上了那女人的尿液。尽管如此,他还是不得不照命令办事,将它交在了男爵的桌上。

“这有……这么沉?!”

退下去的时候,他有些惊异地感叹道。虽然他已经认识了迪昂很久,他从来不知道这个看似破落的瘸子竟能蓄得起这么多钱。

不过他也熟知,那些钱必定不是什么干净的钱。

男爵看见钱袋便像饿狼一样扑上前去,解开束口的系绳,一股脑儿将钱全部倒了出来。

——那是大大小小、满满一把的银利亚,足足有三四十枚!

即便是这位男爵,在看到这个数目的时候都瞪大了眼睛,立刻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看见他面露喜色的那一刻,迪昂这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见鬼,差点就他妈搞砸了。”

他在心里暗自庆幸着。

“……很好!非常好!!我很喜欢你的忠心!!!”

男爵大喜过望,甚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很好!我允许你在我面前站着说话!!”

“谢男爵大人!”

拿过拐杖,迪昂熟练地把自己的身体撑起来。——这个动作他已经不知道做过无数次,考虑到他的右腿并非完全残废,他甚至能做到和腿脚健全的人同样的速度。

不过,他还是不敢贸然接近那位喜怒不定的男爵大人。

“在我看来,你不仅对我忠心耿耿,而且还确有可塑之才呢。”胖男爵对他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他眯起眼睛,眼角的皱纹甚至把整张脸都揉缩在了一起。

“谢谢男爵夸奖,小人不胜荣幸!!”

“我已经从弗斯切那里听说过你了,瘸子迪昂,还有你的‘小老鼠’们。看来,你们着实有能力把东南区搅成一团啊?或许,以后在东区,也是一样的?”

“在大人面前,小人怎么敢?大人担负着守护圣城治安的沉重责任,小人只是希望能为男爵大人分担忧愁罢了!还请大人务必放心,过去小人所做的事情从不曾连累到大人,之后小人也绝不会连累到大人您!”

“你的意思是,以后你还会不断地为我献上这‘忠诚的证明’了?”胖男爵挑了挑眉。

“我不过是一介微不足道的贫贱残人,我只能在没有任何可能牵连到大人的情况下,尽我所能为大人得到应得的利益,我一直所做的不过是这样而已。一个微不足道的废人,所能献给大人的也就是这一点点心意而已。”迪昂继续对男爵阿谀谄媚,同时也不忘委婉地申明其中的利害关系,“但如果大人能给我这个机会,我必将能献给大人更多,更多!仅仅是这一点点奉献,如何能配得上大人的英明和仁慈?那绝对不够。大人理应得到更多的回报,不这样怎么足以阐明我对大人的感激?!”

“看看,看看。”

胖男爵伸出手,抓起一大把银利亚,任其从自己的手中滑落,敲击在仍堆放在桌上的那些钱上,发出悦耳无比的叮叮响声,一边不住地点着头。

“好好看看,好好学学,弗斯切!这小子刚刚趴在那里那么久,闻着女人的尿味,脸上不曾露出半点恶心的神情!再看看你!刚刚把钱拿给我的时候,你那是什么表情?!”

“万分抱歉,大人!!!”弗斯切连忙跪在了地上。

“……能允许我说一句话吗,男爵大人?”迪昂小心翼翼地试探道。

“说吧。”

“我想,或许弗斯切长官也并非是嫌弃这些沾上了尿水的钱。正是因为弗斯切长官对您无比忠诚,他知道,这些钱是理应属于您的,是他所绝不应该染指的,哪怕只是拿在他手里一刻,他都会感到无比的不安。如果是这个缘故的话,小人斗胆请男爵大人原谅弗斯切长官。”

“不错,很不错。”

比崔安男爵的目光望了一眼迪昂慷慨陈情的样子,又瞟了一眼跪在地上不敢动弹的弗斯切,再次点了点头,又悠悠地说:“瘸子啊,在把东区赐给你之前,就让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大人请问,小人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你可曾听说过一种名为‘鼠狐’的动物?”比崔安男爵忽然抛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很抱歉,大人,是小人孤陋寡闻了!”

“我听人说,那是一种生活在东北边荒漠里的动物,长得像大一些的野鼠,其实却是一种狐狸。”

比崔安男爵说着,他那胖乎乎的手却仍在不厌其烦地把玩着那些可爱的银利亚。

“能在了无生机的贫瘠荒漠里生存下来的动物,都是它们有过人的本事的。这些鼠狐不仅长得像野鼠,还会散发出和野鼠一模一样的气味,让那些野鼠误认其为它们的同伴。由于体型比那些野鼠都要大,它很容易就变成了野鼠群的头目,驱使着那群野鼠为它奔波、寻觅食物,好让它不需要费半点功夫便能得到丰裕的收获。然而,一些细心的人发现,跟随着那头狡猾的鼠狐的野鼠数量却越来越少,直到有一天,他们发现那头鼠狐再一次孤零零地漫步在荒凉的野外,再一次亲自动起了手。——你知道那是为什么吗?”

“……请恕小人愚钝。”

胖男爵瞟了他一眼,突然露出了难以揣测的表情。

“你当然知道答案,瘸子迪昂。”

……怎么回事,哪里出了问题?……

迪昂骤然发现,他有些跟不上男爵的话了。从刚才开始一直都很容易读懂的比崔安男爵口中,突然蹦出了难以理解的话来。

他当然能猜到问题的答案,但他完全不明白男爵为什么要问出这样的问题。

比崔安男爵对他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我真的很想让你受我的差使,为我卖命。瘸子迪昂,你的确很能干,也总能说出我想听的话来,我们本应该合作得很愉快……前提是,如果你不是这么两面三刀的话。”

“……等一下,大人,小人不明白这话究竟从何而来!!!”

男爵冷笑了一声,并未多说。

从他的身旁站了起来,弗斯切的话补充了他的疑惑。

“——‘今天真是该死地美好’,不是么,迪昂?”

“——‘那个弗斯切长官虽然是个白痴,他可是个惹不起的狠人物。’那是你第一次说这种话?还是说……怎么样呢?”

“——‘在我们所有之中,只有我最憎恨那些高高在上、肆意地践踏在我们身上的贵族和勋爵,他们永远将是我们的敌人。’嚯嚯——”

始终低下头忍耐着笑意的弗斯切终于露出了狰狞的表情。他的一只手已经按在佩剑上,只等着男爵下达最后的命令了。

“……抱歉!我不明白!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迪昂还在试图申辩,但胖男爵摆了摆手,满脸的笑意让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你自以为很聪明吗,瘸子?你自以为我们都是蠢材吗?你自认为你能在谈笑间把我们所有人都玩弄于手掌心吗,迪昂?”男爵水肿一般的手指随手捻起手边的一枚银钱,嘲弄似地将其弹向迪昂的脸,“今天我将所有卫队长都聚集在这里,就是为了让他们好好看看,这种愚昧自大的人究竟是个什么下场。——带下去,把他那引以为傲的舌头给我割了。”

“乐意效劳。”

“等等!您不能这么做,大人!!我是无辜的……”

没等迪昂说完,弗斯切第一个冲上前去,将惊惶的迪昂粗暴地按倒在地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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