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用过晚饭后,天色还很亮,落英将日间的甜点拿了几样,又备了四盏宫灯。到底都年轻,一听说要出去走走,一个个面露喜色,我斟酌着该将谁留在这梨落宫看门,小华子已经说道:“选侍,你们好好玩去,这宫里我来看着,总不能一个也不剩。”小小年纪心思竟很细腻,我不由对他另眼相看。假以时日,该是我的左右臂膀。
碧玉早按捺不住,抱着琴直催促我。我知她憋坏了,这许多天,也就能在梨落宫里转转,无人来拜访,也未出去见到其他人。今天好不容易得了机会,虽说只是在附近走走,也让她欣喜不已。我无意惹人注意,并未按位份着品服,只穿着入宫前的家常衣物,用红心桃木簪将头发高高挽起。不愿着华服,我更愿意自己低到尘埃里,入不得那高高在上之人的眼。
春桃说那荷池不远,但我们走了许久,夕阳斜斜的打在红色宫墙上,少了几许冷硬,增加了几分温暖。春桃在前面领路,嘴上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宫巷里。我抬头看那如血的残阳,曾几何时,我幻想过与心爱之人白头偕老,同看日日看日升日落,这些幼稚的梦,在入宫的那一刻,已经消失殆尽。
我闻到阵阵荷香,走上了一条小径,想来这里极少有人来,小径旁长着许多杂草,开着不知名的野花,大片夜来香绽放着,这花在富贵人家不受待见,我却很欣赏它,在万物静寂的时候开,不为媚俗他人,只为开出自己。这种姿态和傲然令我钦佩。
落英用帕子将桌凳擦干净后,才让我坐下来,又将琴和瓜果点心摆放好,自己恭敬的立在一旁。我素喜她的稳重,但有时她也过于规矩,让一向散淡的我有些难以适应。主仆几个一起说了会闲话,天色完全暗了下来。碧玉掌起宫灯置于凉亭四角,一时我们都未说话,蛙鸣声一阵高过一阵,空气里尽是荷的怡人清香。周敦颐说过荷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这些必然珍贵,但我最欢喜的,是那令人神清气爽的香味,是那可以接至天边的无穷的绿。
我心情大好,来了抚琴的兴致,随手便拨动起琴弦。原是想弹一首欢畅的西洲曲,但中规中矩的弹奏让我手指艰涩,只得随自己的心意指挥手指,这些天我内心疑惑重重,对于能否明哲保身没有把握,又不忍这些宫人跟着我忍受这般被遗忘的日子。尤其是春桃,那般活泼要强,必是想跟一个受宠的主子,但此刻我仍是感激这偷得浮生半日闲。
琴音随着我的心思断断续续滑入蛙鸣声中,我兴致正好,却听得一阵脚步和喧哗之声正靠近我们,只得停了下来。
“哪个大胆的宫女在这边弹琴,打扰了选侍绣花的兴致。”一个三十来岁的嬷嬷走上前来,说完后一一将我们打量一番,她语调高昂,脸向上高高扬起。那双眼睛里泛着蔑视的光,又夹着得志的兴奋。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并未说话,春桃待要开口,见我看向她的眼神,又一脸不情愿的站在那里。
“这不是春桃么?”那嬷嬷后面之人用细长的手指托起春桃的脸,“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我的好姐妹春桃啊。”这高亢的声音我很熟悉。我冷眼看她,姿色确实不错,身段也很均匀,能得圣宠也不足为奇,这世上男子本就以貌取人,何况在这喜新厌旧最明显的深宫。
春桃一脸忿忿的看着她,“你们还弹琴,弹断了手指都没用,难道你们以为你们都有我这样的好命么。”看到春桃的神情,她似更高兴了,一脸自矜的继续说道。说完便肆意的笑了起来,那嬷嬷也跟着一脸讨好的笑,口里说着:“那是,皇上这么宠爱选侍,我看最近选侍怕是要进为采女了。”
张选侍闻言脸色得色更甚,“听见没,春桃,不如你就来我宫中伺候,看在以往姐妹的份上,我不会亏待你的。”
她走至桌前,想用那尖利的指甲去拨动琴弦,我将琴一拖,琴便离开了手指,她一脸不悦的看着我,呵斥道:“大胆宫女,竟敢冒犯本选侍,你是活腻了吧。”我不想与她冲突,但更不能容忍那双手碰脏娘送我的琴。
“你长得不错,不过你是没机会见到皇上的。皇上现在最宠爱的人是我,我要什么他就会给什么,别说这琴,就是你的命我也能要了去。”我见她这样说,胃内一阵翻涌,真不知这皇上是什么品位,这样的人还能留在身边。
“有什么了不起,皇上今晚还不是宠幸别人。”春桃小声咕哝道,声音却是清清楚楚传至我们耳中。张选侍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反手便抽了春桃一耳光,只听得啪的一声,春桃脸上立时出现五个清晰的红色指印和淡淡的血痕。她似是还不解气,嘴中说道:“别以为你有张漂亮的脸蛋就能狐媚皇上,看我不将你的脸刮花。”说着便冲我抬起手。
事情变化太快,我一时怔在原地,眼看那手便要打至我脸上,我忽然觉得眼前一晃,已有个人影挡在我前面,抓住了那只手。“选侍可是在练手劲,好晚间和皇兄比试?”一个清亮带着戏谑的声音传来,帮我解围的竟是一个男人。
张选侍也是没料凭空会出来一个人,看清来人后声调有些不自然的解释:“这几个丫头对我不敬,我不过想给她们点教训。覃王怎么会在这里,是不是皇上要召见我?”后面这半句语气里都是希冀。
“让选侍失望了,我是随便走走到这边的,皇上正在淑贵妃那里歇着呢。”张选侍抽出自己的手,有些恨恨的看着我:“这些宫女太不懂规矩。”
“哦,选侍的意思是,我不该拦着你教训她们?”我一直背对着他,无法见到他容貌,但这渐渐变寒的声音让我莫名有股熟悉感,仿佛在哪里曾经听过。
那张选侍也感受到他语气中的不快,只好不得已的说道,“岂敢,只是几个宫女竟敢和我顶撞,也太没规矩了些。”我暗自思量,覃王,来人竟是个王爷,这么晚了,竟还能在这深宫里自由行走,看刚才张选侍对他还有几分忌惮,该是个重要的人。
一直沉默着的落英开口道:“选侍请自重,我们主子和您一样的位份,正该以姐妹相称才是,何来顶撞之说。”接着又从腰间摸出一块令牌,“我们主子是皇后新册封的董选侍。”
原本对峙的两人立时将目光都转向我,我这才见到覃王的脸,我们不约而同的说了句:“是你。”说完后彼此都觉得不对,匆匆将目光别开去。在场之人皆是一脸疑惑的看着我们。
我没有想到是他,竟是我的救命恩人,是他那日那番话,点醒了处在悲痛中的我。将我从轻生的边缘拉了回来,助我走过那道坎,我一直心存感激,以为此生都无缘再见,却没料想他竟是一位王爷。我想起那处绝壁,额上冷汗涔涔,真险,世间几乎便没有董姝这人了。
“那日选侍入宫曾在皇后殿前有一面之缘,没想到今日得以再见,不知选侍一切可好?”他巧妙的解了众人的疑惑,向我问道。
我自是知道他问的是什么,“一切都很好,只是再也听不到家里乐师的箫声,有些小小的遗憾。”我感激的冲他一笑。他也会意的点点头,没有再答我的话。
张选侍显然对于我的身份很震惊,一时之间不再说话,那嬷嬷脸色也是极不自然。我看了看春桃红肿的脸,不愿再做纠缠,向覃王道了声谢,便离开了。
一跨进梨落宫的门,春桃再也忍受不住,大声嚷嚷着痛,眼泪簌簌的掉了下来。小华子早慌神了,也未问原因,只跑进里间去找药。我愧疚不已,嘱咐碧玉好生扶着她坐下来,亲自找出药膏给她擦拭,她受宠若惊,连连摇头,被我一把按住,才乖乖的让我给她上药。
“春桃,都是我不好,要是我早点说穿身份,她也就不敢乱来。”我一边轻轻替她擦拭,一边开口道歉。
“主子,是我自己不慎重,乱说话。”春桃原本红肿的脸更加涨红,诚恳的说道。我承认我是有私心,平日里教导她要谨慎,她总是不听,今天之事,我确实不想揭穿身份惹事,其实心里也暗暗希望春桃能吃一堑长一智,毕竟我不能严责她,只能假借他人之手,只是不料那张选侍下手这般狠辣。
“以后记住,出了梨落宫这门,一定要谨言慎行,多说多错。你得为你的小脑袋想想。”我用手戳了下她的头,众人皆是笑了起来,春桃也不好意思的笑着点点头。虽说代价有些大,只要她真的能得到教训,也就值得。毕竟她的言行关系着这一宫人的命运,必须要加以约束。
我吩咐众人都退下休息,独独留下碧玉和落英,自上次碧玉对我抱怨后,我再也无事瞒她,她能这般舍身入宫来陪我,自然也值得我全部的信任。
手中的茶水见了底,我心情也调整适度,才问落英道:“今天那个覃王,是何身份?”
“是先皇当年带回来的,说是皇室远亲的子嗣,也是皇族血统,比当今皇上小几岁,但自小和皇上一起长大,感情深厚,虽说封了王,但皇上舍不得他走远,便留在身边。他有特令,可以自由进出皇宫。”
“覃王与选侍似乎相识?他对皇上还是有些影响的。”落英补了一句,她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要借他来接近皇上。我此时也不知该如何解释,心里只想寻个合适的机会是该告诉她们我不欲争宠之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