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索帕
自从上次求签后,于归便不大来找我了。偶尔过来,也是神色郁郁。我几次想探知她的心绪,开解开解,我的世界一片光明,自是想身边的人也喜气洋洋。但于归一直讷讷,我心想许是她对我还是有所顾忌,便未仔细追问。之前我也对签意有些惴惴,但与娘相商后她便笃定说,以我的身份是不可能与皇宫有任何牵连,我也就放宽了心思。一连几天都下着大雨,京城的初夏雨水总是特别多。漫天的雨中,连素来熟悉的景物也变得温柔安谧。左右也是无事,我便从年前领的布料中挑了上好的一块素色锦缎,用架子绷了,又从娘那里寻得一些上好的绣线,便终日坐在窗下绣鸳鸯戏水的荷包。正值栀子花开,我心想等天晴了,弄些含苞的栀子花,用文火慢慢温干,再装到这荷包中,让李凌置于床头,栀子花香有安静心神之用,也让他日日对我有些念想。
这一日,天色已经转好,花园里的泥土都有些松散,满园的栀子花香混合着泥土的气息,别有一番风味。我正呼吸着这新鲜空气,于归的贴身丫鬟忽然唤我,说大夫人有情。我略感意外,近来大娘对我的态度确实较之前亲昵,但这忽然召唤也不知所为何事,也只得理理衣服,随丫鬟一起往东楼行去。只是这丫鬟却是直接将我带至大娘房中。这许多年,倒是头一遭到大娘房中。
只见丫鬟打起猩红的毡帘,我入得堂屋,便闻一阵香扑上脸来,竟不能分辨何种气味,一时只觉得头脑晕涨,我停了停,稍稍适应后,才觉大约是焚着多种花香。再往东走,撩起珠帘,入得大娘卧房,向壁上看去,有一幅唐伯虎的《海棠春睡图》,下笔一气呵成,也算是临摹中的一幅绝好佳作。案上设着一面光洁的铜镜,棱角打磨十分粗糙,显然是一面上好的古镜,当是价值不菲。镜子前除了一应的梳妆用具外,还用雕花银盆盛着几个从岭南快马运来的木瓜,白黄相称煞是好看。再往里便是一张楠木雕花塌,上面挂着连珠帐。
大娘半躺在床上,身上盖着大红色纱衾,背上靠着鸳鸯枕。于归立于一旁。我福了一福,大娘赶紧说道:“自家几个人,不必这样的。”口气温和中透着些许无力。她今日是完全的素颜,我看着她苍白的脸色上有细小的皱纹,皮肤也有松弛,嘴唇也是干涩的。我黯然,再美的颜色也抵不住时间的打磨。
“大娘可是身体不适?”我出声相询道,她近日善待于我,关心她也属应当。
“偶感风寒而已,并无大碍。大约是前段时间下雨天凉的缘故。”
“那大娘可曾请医生断过?”我看她脸色不甚好,不由再问一句。
“已经看过了,开了方子,是老毛病了,骤冷骤热便会发作,吃几服药便好了。”大娘不以为意的说着,我不禁有愧,十几年,我也是今天才知道大娘竟有这毛病,之前也是太不上心了些。
我再仔细观她神色,“可是夜间经常会咳嗽,呼吸不畅?”
她面上略过一丝惊异,我只得出言解释,“我闲来无事,会翻看一些医术,上面记载着治这病的偏方,也不知道管用不管用,说是说灵验。”
大娘神色一震,“你且说说看吧,这病恼人的紧。”
“要清明节前开的桃花八两,夏至前后五天开的荷花八两,秋分前后五天的***八两,加上冬至前后五天的腊梅八两,于次年清明前后五天晾干了来,加上霜降前后五天的霜十钱,次年第一场冬雪融化的雪水十钱,细细研成末制成药丸,用景泰蓝的旧瓷器埋于有百年树龄的槐树下一年,犯病的时候只需吃上一颗便能好,连吃三年便能药到病除。”我一口气说完,大娘于归听得怔怔。
“这也麻烦,而且少说也要两三年时间才能得这药。”大娘似是有些遗憾的摇摇头,“罢了罢了。”
“大娘,方法是繁复了些,但您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不在乎这几年,真能根治了,你得舒坦多少。”我望向于归一眼,她亦接口道:“尽管试试吧,指不定就好了呢。”一面说,一面轻轻揉着大娘的肩。
“姝儿你也是有心了,那就依你的,只是今年怕是不行了。你把药方给我,我好生收着。”她的语气慈爱许多,我低声应着。
“唤你来,是告知你,该是明日,你爹爹便要回来了,以后该就长留京中。你和你娘明天都穿喜庆些,老爷这次可是凯旋而归的。说来我们也是两年没见他,以后你和于归一起,好好侍奉你爹爹。”大娘似是面露难色,“这几年我独自一人打理这偌大的将军府,难免有些不周之处,姝儿你也别往心里去。”我这才听出言外之意。
“大娘要操持这家,本就辛苦,且待我和娘一直是好的。”我低头恭顺的回答。她此举有些多余,她虽未对我视为己出,但也不曾相逼。能做到如此,我已很满足。而且那个名义上的爹爹,也不是我可以寻求保护的来源。
于归闻言只是淡淡笑着,看不出情绪,大娘倒是面色一宽,似是放下心头一块巨石,这不禁让我恍惚,难道在那爹爹心中,我和娘还是有些分量的?
我见大娘已经无话要说,便低声告退,大娘又让于归取了几样贵重首饰,我推辞不过,只得接着,拢入袖中。恰在这时,我袖中那两方丝帕飘落下来。我这才想起早上我特意把它们拿出来细看了一会,只因丫鬟叫得急,也是心下惶然,便匆匆拢入袖中。于归眼尖,早就看到那掉落在地上的丝帕,俯身捡起来,白色丝帕上的字迹清晰,那两行诗句就这样呈现于她眼前。我心下大惊,脸色却已经不自觉转为苍白。果然于归端详半晌,便出声相询:“这不是府中常有的款式,也不像是女子的笔墨呢。”她没有再说下去,只是等着我的解释。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额头竟是急出密密的一层汗,半晌后才说:“是从娘那里寻得的,我见这丝帕倒也讨巧,字迹也还出挑,便讨了来。”情急之下,我只想到娘,想于归也不会问娘是从何处所得。于归将信将疑的“哦。。”了一声。
她沉默许久,我的心也如在油锅里煎般难受,“我看这帕子确实很好,妹妹即有两方,不知是否肯割爱,让给姐姐一方,姐姐也欢喜的紧。”她竟是把那“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手帕留着,把剩下那递给我。我心里百般不愿意,却又一时想不出语言反驳。于归见我不应她,脸色微变,口气也有点凉意:“妹妹莫是这般小心眼之人?”这话一出,我知道是再无回转余地,只得不舍的看下她手中的丝帕,满心黯然的退出房来。
整日我都精神恍惚,一面担心于归发现蛛丝马迹,一面又心疼李凌那亲笔提的丝帕。这承载了他对我的心意,我却未好好收着,若是他知晓,不知是否会生气。直到晚间吃饭时我才记起白天大娘说的话,便对娘转述了,娘只是淡淡应了声,并无欢喜的神色。
“娘,大娘说要我们穿得喜庆些,说是爹说凯旋而归的。”我虽不是男子,但因着父亲是将军,阖府上下都在讨论,因而对朝政边关也算是有几分了解。景隆朝目前国力昌盛,还算是国泰民安,至少这京城一副太平盛世。唯一的不足便是北边的游牧民族,他们骁勇善战,而且是流动居住,所以不好对付,经常会侵犯边关,这两年父亲便一直镇守边关,力图在两国边境画出一条国界,即是凯旋而归,该是事情已经办妥。
而在朝内,李凌的父亲也就是兵部尚书,听父亲提及,却是一个闲官,虽名头响亮,但手上却是没有兵权,兵权都牢牢抓在皇帝自己的手上,像父亲也是直接接受皇帝调遣。只是这兵部尚书是皇后的本家,大约皇上也是担心外戚干政吧。再多的我也是不懂,只是依稀听老嬷嬷们说,这皇帝治国是极好的,短短十来年以前百孔千疮的景国竟到现在国富民强,许多小国都来朝拜。
“穿什么都不打紧,我又不要博他欢心,而且你娘也不是十几岁的少女。”娘不以为意,并没有停止手上的刺绣。“倒是你,多博博你爹的欢喜,这才能许到好人家呢。”娘刮了下我鼻子,我转过脸不理她,被这一番话说的面红心跳。碧玉也在一旁帮腔,生生让我又羞又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