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父归
次日因惦记大娘吩咐,我起得很早,思虑良久挑了一件藕粉色衣裙,领口处用轻纱层层叠起,中间嵌着极细的金色丝线,裙身颜色纯正,撒着细小的白色花点,及地处滚着起伏不定的边,滚边处是用月白色细线绣的祥云图案,行走间裙摆流动便如同踩着云一般轻盈。碧玉将我头发盘成一个繁复大方的倭堕髻,我又将昨天大娘送我的金色攒花簪插入其间。另挑了一朵碧色珠花别在颈后的髻上。等细细上好妆后,天色已经大亮了,似是感受到合家的喜气,窗外喜鹊的叫声也格外分明,真是一个好兆头。
娘却比平时穿的更显素淡,只一件青色长衫,简单得用一根木簪将头发攒起,脸色更是未施脂粉。我自是叹气,却也只能随她去。等出得大门,我才知道原来昨日我魂不守舍下,董府竟是发生这么多的改变。一出门便发现处处廊檐下都悬着新的红灯笼,门窗也都被细心擦拭过,连下人的服饰都是簇新的,所有花木都修剪了一遍,那些开败的全被摘除,园子里一片姹紫嫣红争芳斗艳。府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水阁原本是座凉亭,四面却被大娘覆上一层红色轻纱,端的诡异,娘看到不由叹息一声。
近得东楼,大娘与于归正也踏出房门。见到我,于归一怔,眼神中的惊异之色一闪即逝,冲着我亲近叫了声妹妹。她今天着一条湖水蓝的对襟长裙,那扣子竟是盘成一朵完整的牡丹,腰身收得恰到好处。衣裙外有一层薄薄的轻纱,在阳光下随着她的走动闪着耀人的光泽,如波光潋滟的湖面一般。大娘则是穿一件大红撒花上衣,石青刻丝裙,头上佩着许多头饰,明晃晃的,一眼的脂光粉艳,气色也全不同昨日,竟是大好了。许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
大娘见娘的穿着,也并未责怪,反而带着满意的笑说:“我们去门口候着吧,老爷已经从皇宫里出来了。”原来爹先去复命。他虽比不上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但着实是忠于国家人民。
府门上头缠着红色丝绫,夹有几朵红花,若是在两旁各贴上一个喜字,只怕就是新婚府了,我腹诽着,对于大娘这样的用心无法认同。我们各在门两侧立着,大娘和于归立于右,我和娘立于左,下人们则是整整齐齐的分为左右两列恭候着,虽站得工整,却不似平时敛气屏声,都在窃窃私语,有些这两年才新进的竟是伸长脖子想看看这威名远播的征西将军。也有人在议论为什么平的是北方,却叫的是征西的名头。当年父亲也算是皇上一手提拔,西边原本的作乱的小国也是他平定,为此才御赐的名号。这几年一直在北方戍守,这称呼倒是没改过来。
等了个来时辰,腿有点酸,我便生出不耐之意,但大娘和于归还满面喜色,只得压住,也做出欢喜的样子来。终于见到一个小厮一路疾跑着过来,嘴上大声喊着:“马上就到了马上就到了。”大娘闻言面色一肃,和于归又整了整本就无可挑剔的衣衫,直直的立着,不再说话,其他人也就噤声了。又过了约莫一刻钟,我才听得渐渐有声响从街角处传来,过了片刻,终于见到了人影,先是一个人骑着马在远远打头,这才见到后面跟着黑压压的一片人,都是抬着许多箱子,大约是皇帝赏赐之物。每次父亲得胜归来,总是如此,只这次阵仗颇大。想来是立了大功。
那马上之人见得门口众人,催马加快了脚步,少顷便到得眼前。这便是我的父亲,他仍穿着将军的铠甲,上面隐有尘土之色,衣裳有些旧,似是几日未更换过。脸上有许多皱纹,似是被大漠的风刻出来一般。与我记忆中并无太大变化,只是更沧桑疲倦了些,眼睛里的倦意虽被欣喜覆盖,但不自觉仍是会流露出来。
他径直下马走向大娘,大娘眼中早就泛起点点泪光。他也未出声,只紧紧的握着大娘的手,定定看她半晌。终于开口道:“也不需要搞得这样的排场,有些铺张。”言语间是责备,神色里却是怜惜。这才松开手把于归一把抱进怀里,于归也是戚戚,弱弱叫了一声:“爹爹。”他点点头,眼里竟也是泛起水光。
半晌才松开手,仔细端详了一下于归:“我的女儿竟是这般大了,对不起,你的及笄典礼爹爹没来得及参加。”语气温软,是个好父亲的模样。又是叙话了一会,后面的赏赐已经跟了上来,大娘少不得要打点。这才说到:“妹妹在那边,你也看看去。”父亲这才转身过来,注意到我们。寒意自脚底慢慢上来,几乎一直堵到了喉咙。父亲走过来,我却非常想避开不见,母亲一直拉着我的手,脸上维持着冷淡的笑意。他向母亲点了点头:“你倒是一直没变。”这才拉我的手,“姝儿,你倒是出落得很美。”还好,他总算记得我名字。并且还是有几分关切之意,我也低声说道:“这两年爹爹在外必定辛苦,我也十分想念爹爹,爹爹平安归来,姝儿心里真是高兴。”他似是没料到我有这番话,不由紧了紧握着我的手,连连点头道:“好好好,姝儿真是大了,懂事了。”便左右牵着我和于归走入府中,于归似是有些恨恨的看我,大约责备我抢走本该全部是她的关爱。大娘早就去安排给宫里来的公公们奉茶,娘和一干人等便随我们一起,这热热闹闹的迎接才算是有个头。
我心下有些厌恶自己,为得李凌,不得不说那番话讨他欢喜,让他记得有我这个女儿,平日里加以照拂。其实这许多年,是少有念他的时候。
父亲见到府上到处的红纱,皱了皱眉,轻声对于归说:“你娘也有些胡闹,又不是娶妻。”却是一点责备之意都无。我忽然羡慕起大娘来。父亲也算是赫赫有名,多少大家闺秀甚至都愿意给他做妾,他却只有2个夫人,而且在我记忆中,他似是从未到过母亲的房间。即使没有儿子继承香火,大娘也多次相劝,依旧如此。他对大娘,真是情深意重,若是李凌能这般待我一生,我也无遗憾了。父亲倒是专情之人,这样想对他的反感便消散许多,便将身子依他近了些。他似是感受到了,搂了搂我的肩。“你们都大了,快要出嫁了,以后爹爹可没有这样的好福气,能一左一右承欢膝下了。”我们即刻脸色绯红,于归用粉捶捶了几下他,无比娇羞的说:“我可不嫁,要陪爹爹娘亲过一辈子。”我却低下头,说不出这番话。父亲闻言大声笑着,声音足足穿透了整个将军府。
大娘在外打点,我们几个悠闲的坐在偏厅里喝茶,娘不发一言,神色里见不到欣喜之意,爹爹也未责怪,只牵着我和于归的手问东问西。于归声音甜软,不时撒娇,样子颇让人爱怜,我也尽力笑着,捡些高兴的事情说与他听,每每他听完便放声大笑,并慈爱的抚我的头。如此半日,我竟真的生出些骨肉之情,仿佛他心里一直十分惦念着我。我极想在爹面前为娘美言几句,但见娘神色,又按下不说。世事讲个你情我愿,即使爹发间已有银丝,却直至现在依然能让许多女子心动。但娘许真的对他无心吧。若是要我对一个不爱的男人做出顺服的姿态,也是不能。
终于府上由喧哗渐渐安静时,大娘才走至房内,额上有细细一层汗,神色轻松说道:“老爷,是时候用午饭了。”爹爹闻言便携着我们至大厅。下人们早已眼尖手快,菜已上全,自是比端午的晚宴丰盛3倍不止,只怕厨子会做的菜已经全部做了上来。爹朗声道:“还是家里的饭菜合我胃口。”说罢大喇喇往主位一坐,摆摆手让我们入席用饭。
忽听得门口一叠声的通传:“皇上有赏!”下人们早已手忙脚乱,只大娘音色清亮说了声:“慌什么,都跪下。”爹爹面露疑惑之色,“不是已经赏了么,怎么又赏呢。”脚下却是不怠慢,与大娘一道来到门口,我和于归也只得起身跟上。当下听得一个声音尖细的公公宣:“皇上赏:玉兔捣药一道,后羿弓一柄。”爹亲手接了,这才谢恩起来,低声相询道:“皇上这是何意呢?”那公公却是满面含笑,“圣上的心意我等也不能暗自揣测,将军只管放心享用便是。”说完眼神一扫,看到我和于归时眼里精光一闪,那公公只道宫里等着复命,也未多做停留,收了大娘了心意后便离开了。
那玉兔捣药是京城的一道名菜,是将一整只未交配过的用益母草、薄荷叶等饲养的兔剥皮后再用人参,天麻,枸杞,茯苓等十五味药材至于玉兔肚中用用文火蒸至半熟,再将药材尽数取出,用杜仲木为火,烤至全熟。虽做工稍显复杂,倒不是稀罕的玩意。至多宫中所用药材要比外面酒家里的好上一些。那弓听爹说却是皇上当年亲自带兵的时候所佩之物,只是皇上也知道爹擅长用刀,这弓赏得倒也离奇。
我见爹爹依旧一脸不解,大娘和于归也并未开口,便轻声说道:“我倒是想起一个典故。”爹一听,急切望向我“说说看,皇上明知道我是个粗人,还要跟我打这些哑谜。”
我便说道:“《史记·越王勾践世家》有这样一段:范蠡离开越国之前给文种写了一封信说道:“蜚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嘴,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子何不去?”这范蠡和文种都是当初为越王勾践打江山的忠臣呢。”
见我顿了下来,于归似是恍然大悟一般:“爹爹,皇上这是在告诉您,他不是勾践那般的人,要安您的心呢。”爹一听,神色也愉悦,直夸我和于归聪明。
“爹爹,皇上大约是怕以后让您久住京中,您会生出愤懑之意,皇上真是体谅臣下。”我知爹不通文墨,又说道。
“哈哈。。。我巴不得日日与我两个女儿相伴。这次,神仙也别想把我叫走。”我忽然对这豪爽的男人有股强烈的陌生感,他真的是我爹么,为什么之前我对他就如路人一般,此刻他是否真的如他所说,认了我这个女儿,从今以后细心照拂。过去的许多年,又究竟是为何他对我竟像视而不见。是我受娘影响在心里抗拒他,还是今天的出彩让他重新注意到我。
等我抑住胡思乱想,才发现原本神色淡然的娘脸色竟是微微苍白,在怔怔出神,良久才注意到我关切的目光,对我示意表示无碍。
一顿饭吃得欢声笑语,爹给我们每人都夹了菜。给我夹的是那兔子的腿,烤得颜色金黄,吃起来肥而不腻,有股淡淡的药香。比我之前吃过的确实口味要好,给娘夹的兔肉她却没动,而且面带嫌恶的拨到碗边,不知是嫌恶兔肉还是夹兔肉的人,还好爹也一直未注意到。饭后又坐到凉亭赏了会月,爹说了许多战场上的事情与我们听,接近子时,才各自回房休息。
娘兴致不高,回房的路上我百般询问,她也是不发一言,闷头向前走着,只说她并无大碍,嘱咐我好生休息。我虽担心,但也知道她必是不会说了。只得回房歇着,想着父亲回来后李凌便会来求亲,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天色渐亮时才朦胧睡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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