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难忘的小胡同就是从二大娘的家一直到豁子牙大娘家的那一段路,路的两边是螺丝转二奶奶的房子与"刘大娘"二孙子的房子,房子盖得太近了,胡同窄得只能走一人,两边是高高的土墙,自然是一年到头照不到阳光,下雨的时候也是很久干不了地。有大路不走,就愿意故意绕到小胡同里去,挤着,玩着,胡同拐一个弯,是疤瘌头大爷爷的后墙,另一边仍然是刘大娘的房子,出了胡同一棵楝树,高大的枝丫磨擦着大爷爷家的红瓦,快到夏天的时候,它开出浅紫色的花,象一个个的小喇叭,然而香味儿有点刺鼻,不让人喜欢。出了胡同,经过豁子牙大娘的门口,其实她的家就在我家的后院,我每天为了从胡同里过,都要绕到二大娘家,喊着二大娘家的姐姐们一块去上学。男孩、女孩,成群结队,从小胡里拥挤着走过去,在小胡里打来打去,那一群里只有我是最小的。有几个男孩老是上一年级,一年年地蹲着,总是考不上二年级。下来干活又小,挣不了工分,只好让他一年年地蹲级,等着他长大。
有一个远房的哥哥喜欢吃土,从胡同里走着的时候,一边走,一边抠着土吃,那些墙全被他抠得不平了,好在厚,没有抠得透气,然而坑坑凹凹的,让人看着心里也起了疙瘩。他一直蹲了三个一年级,总是不能毕业,我想这一定与他吃土有关。后来我看《百年孤独》,记得那上面有一个人吃土,吃得吐绿沫,看得我心里恐怖,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晚上做噩梦,好象自己变成了那样的一个人。生命的孤独与寂寞是一件让人恐惧的事。多半是他体内缺少一种微量元素或者有着各种各样的小虫子,使他无法控制地有着异食病。后来据说吃了一种什么偏方,喝了很多豆油,引出体内很多虫子,才慢慢地好了,终于一年级毕业,不再抠土吃了。
我们总是在胡同里窜来窜去,并不肯马上去上学。等到玩得累了,才一路小跑着,满头大汗踩着铃声进了教室。
经过豁子牙大娘家的后墙之后有一口井,其实井有两口,村东一口,村西一口,村东的井水,有点涩,咸得厉害,村西的井水比较甜,学校在西边,我们经过的是村西的这口井。有时趴在井沿上看半天,黑洞洞的井里,影着几张模糊的黑洞洞的脸。男孩子们常常比谁的胆大,谁从井沿上跳过去,谁就是英雄。再接着是一片树林,原来好象是谁家的坟地,日子久了,坟地平了,只剩了大片的树林,什么树都有,杨树,柳树,榆树,枣树,槐树,因无人修剪,都长得歪瓜梨枣,不堪周正,然而我总是害怕,怕那树林里的鬼不留神从地下冒出来,附了我的身。我常常在那片树林里遇到前村的一个邻居,依着街坊,我该喊他大爷,然而每次他见人都不说话,摸一下我的头,神态严肃地转身走了;他个子高高的,瘦瘦的,脸上的骨胳分明,让人觉得特别威严,很长时间我一直以为他是哑巴,对他充满着对所有残疾人与生俱来的一种恐惧。今年夏天我回家,又见他,差不多十几年不见了,他老得非常快,牙掉完了,说话不清,走路打晃,脸比以前胖了,但我疑心是虚胖,看起来象八九十岁的人,其实他才刚刚过了六十六,并不老,让我忍不住感慨了再感慨,不胜唏嘘。他却不认得我了。连记忆也衰退了,可见是真的老了。
最高兴的还是冬天,学校门前的大坑里结了厚厚的冰,冰不太厚的时候,就想滑,站在岸边的冻泥里,伸一只脚试一试,薄冰颤哄着,总要过几天才可以滑过去。教室里的课堂是泥坯子,一排排的,没有板凳,要自己从家里拿,然而从家里拿了,吃饭的时候就没有用的了。每天都背着书包抱着板凳去上学。滑冰的时候,板凳也排上了用场。把板凳翻过来,四脚朝天,今天你推着我,或者用麻绳子拴住板凳腿拉着我滑,明天就该拉着你了。也有掉下冰窟窿里的时候,湿了裤子也不敢回家,冷得打哆索,有人就快速地上了岸去报告老师,有老师出面,给他家里人捎信,送衣服过来。
也吵架,不是你不理我了,就是我不理你了。受欺负的永远是我。成立了互助组,一个大队,分成了三个生产组,我们家没有重劳力,父亲与大爷都教书,豁子牙大娘与二大娘家不愿意与我们一个组,我们与老新媳妇大娘一家分在一个组里。因为这个,二大娘家的姐姐们常常上话给我听:谁和我们家一个组,谁就是亲的,不和我们一个组就不是亲的。其实她不知道,是他们家不要我们,并不是我们不想跟他们亲。又因为我父亲在学校里当校长,我的那些姐姐们学习不好,喜欢忿事,常常被训,无处发泄自己的不满时,我因此遭秧,常常被孤立起来,回到家里,想要委屈一下,母亲总是说:人家怎么不和别人吵架呀,单和你吵,可见是你不好。
我因此常常发誓一定要报仇,等我长大了,我要学武术,我要比任何人都混得好,我一定要比她们过得都好。我二大娘家的那个四姐也说长大了要学武术,谁要欺负她,她就打谁,我总疑心她说的是我,好几年不和她说话。
一个人太有志气,就会走向一个极端,我因此不合群,从此只好跟在哥哥们屁股后边到处乱跑。二哥曾写一首《无题》诗送我:
记得少时就识她,隔墙暗送香梨瓜。每有小子来相聚,身后常有一小丫。
我就是那个整天跟在哥哥们身后,象尾巴一样,甩也甩不掉的一个假小子。等我上了初中的时候,每个星期我回家来,我母亲总问我是不是又和人吵架了,我说没有,她总不信。
学校的另一边是人家的场院,场院里堆着麦秸,我们常常在麦秸堆里打滚、翻跟头,热得满头大汗,我甚至学会了空翻,来一个长长的助跑,然后在空中打一个滚,翻在草窝里,一点也不疼,据我女儿原来学舞蹈时的老师说,我这个功夫,要练三年的舞蹈才可以成功,不容易。扑腾得太厉害了,人家告到学校里,我父亲因此开了会,不让再去场院里玩了。
我小学毕业之后接着上初中,初中毕业之后上高中,而我的那些姐姐们全都在小学毕业之后辍了学。如今都在家里务着农,我未必比她们生活的好,日子也常常饥饱不均,然而我总还有一点,是可以安慰一下自己的,我还有机会有时间回头去看一看,她们却是早已习惯了与父母一样的劳作,甚至来不及喘一口气,想一想,为了什么?其实为什么不为什么,又能怎么样?这一生,一辈子,就这样过了大半辈子了。糊涂着,迷瞪着,只管往前走,也不管过去,也不管将来,就这样随着大流,一直的走下去。
2008.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