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奶的大脚能把她带到任何她想去的地方。
当年轻的黎明垂着玫瑰红的手指,重现天际时,一对神秘兮兮的父母在粮食窑里展开了一场令人分外激动的对话:妈妈说,多装点,多装点,让娃娃们一次性吃个够,你说够了够了,把个西瓜么吃完就是一泡尿,能当饭吃吗?不过你说着顺手往妈妈撑的口袋里又添了美美一大簸箕麦子。
你背着半袋麦子和妈妈往大路上走的时候,我们都乐滋滋的问你们,看能否把外奶也带来。妈妈说外奶的脚难道是铁打的吗?能随便走十里路说来就来,哪有那么容易。你说依你看,娃他外奶走十万八千里都不成问题,因为娃他外奶长着一双无比硕大的大脚丫子。妈妈说“你赶紧悄着,我妈的大脚是你能随便说三道四的吗?”
如果上帝能懂得一个孩子渴望吃到西瓜和渴望见到外奶的心情的话,他绝对不会让他们等那么久,那一天真是漫长的叫人无法忍受。那一天你的四个孩子拒绝接见任何一个人,燕子娘吆喝着一群羊从你门涧经过,问灵粉,润粉,愿不愿意跟她放羊去,因为她将要把她的羊赶到一个秘密的储藏着永远吃不完的炒面的地方,炒面里有黄灿灿的碎花鸡蛋,有红白相间的五花肉肉。灵粉和润粉无比轻蔑的说她们今天对炒面不感兴趣,她们今天唯一有兴趣的是能让她们一次吃个够的大西瓜和她们可爱的外奶。
那一天润粉和灵粉背着你的小儿子和小女儿,坐在门前那棵大杨树下面,一阵秋风扫过,落叶缓缓飘零,润粉说灵蛋,灵蛋,你猜爸妈他们几时能回来?灵粉说她猜他们今天不回来了,因为她刚打了盹,梦见院子里堆满了绿皮黄纹的西瓜,外奶站在西瓜丛里对她笑,梦都是反的,所以她认为今天不仅没有西瓜也不会有外奶,润粉呲着一口小白牙,骂灵粉是个扫把星,骂着骂着自己也打起盹来。后来你的小儿子和小女儿挥着小拳头把两个姐姐砸醒:原来外奶来了,外奶来了,孩子们都把西瓜忘了。
外奶刚走进院子就开始询问妈妈是否记得带上了她的去疼片,是否带上了她神奇的眼药水,因为她的生活是一步也离不开去疼片和眼药水的,如果老天爷让她不吃不喝,饿上七八天也没有缺少去疼片和眼药水更让她难以忍受。妈妈说都带着都带着,她还能忘了吗。
外奶一生最荣烈的莫过于伴随着她一辈子的头疼和无缘无故的流眼泪,因为她难道不像老将佘太君吗?她在极度贫穷受伤的年月里产下杨门小将六个,她的三个儿子个个虎虎生威,又善良又有头脑,她的三个女儿个个孝顺善良又通情达理,这难道不是她长长一生的荣光所在吗?虽然苦难的她在生活极度煎熬的年代,心中没有“坐月子”的概念,虽然她在生产的当天就下床干力所能及的活,虽然她的头里时时刻刻刮着狂风下着暴雨,虽然她的眼睛时时刻刻泪水模糊,混沌不清,但是她还是世上最幸运的老年人,因为正当她头疼的时候,她找到了她的神奇去疼片,正当她在风中泪流不止的时候,她找到了她的神奇眼药水。
她坐在边窑炕上边帮妈妈补袜子,边摇摆,边喊她最亲爱的外孙女灵蛋,到她的小包袱里找一个纸包包,给她拿一颗去疼片过来,她叮嘱她:是去疼片不是去痛片,白白的药片片上印着“去疼片”三个小字,让她别搞混了,因为去痛片是绝对抵不上去疼片功能的一小半的,她之所以准备了一包去痛片,那是为了以防万一在哪个地方买不到去疼片的时候才降格用的,因为她的三个女儿家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她偏远的小女儿家那里就没有去疼片,只有去痛片,药站那些鲁事款根本不懂得去为那些可怜的有头疼病的人进一些有特效功能的去疼片回来,因为他们哪知道去痛片只是病人心里的一个安慰,根本不起丝毫作用。她把一颗白色的小药片摊在手心里对着从窗口射进来的阳光看,看了半天她终于喜悦的说,她灵蛋真是太聪明了,一下子就能帮她老外奶找到她想要的去疼片。
亲人都说外奶是半人半神,因为她的仁慈就像她的大脚一样,遍布她所到达的每一个地方。她站在门涧看到饿的发慌的狗,骂妈妈不负责任,骂你心是泥塑的吗?不把狗娃子喂饱,好让它安安生生的睡个好觉,她说如今又不是饥荒年月,人都吃的饱饱的,还没有狗吃的吗?她骂如果你们再这样对待一只可怜的狗,她建议你们最好别再装腔作势养狗了,因为你们的态度和坏心眼都不配养一条令人尊敬的狗。
她甩开手当着你的面无比胆大的把一碗隔夜的剩饭倒进狗盆里,然后愤愤的让她亲爱的灵蛋给狗娃子端出去。她坐在炕上摇啊摇,上身不停的摇摆,边摇摆边仰起头眯着眼睛哼哼着陈年的谣曲,谁也猜不透她在想什么或者单纯只是在摇摆中漫度人生,因为虽然她眼角时常挂满泪水,她扬起的嘴角纹却证明她是热爱她的人生的,甚至有点痴恋她平凡漫长的一生。
你对妈妈说娃他外奶肯定会法术,不然怎么老在炕上来来回回的摇摆。妈妈说她可怜的妈妈浑身都是风湿病,又痒又疼,只有慢慢摇摆才能让她摆脱痛苦。
外奶像一棵被风吹动的老树,根稳稳扎在地里,枝头随风轻轻摇摆,摇落岁月,摇落时光,摇落漫长一生的喜怒哀乐。摇醒了妈妈童年记忆中的眼泪,摇醒了那一段因为饥饿,疯狂的和二舅舅抢吃青稞盐的时光,悲惨的时光,风一样轻灵滑过的时光,漫不经心的回想起来仍然咸的刮肠子的时光。
如果她能就这样坐在某个子女的炕上轻轻摇摆一辈子,她无疑是知足幸福的,不幸的是她一生也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严酷。她可怜的二女儿在四十八岁时就走了。
那一天她去她小女儿家的路上本来是路过她俊英家的,车停到大路畔上,她下来朝路畔下面她俊英的家里望了一眼,她想这道坡真够长的,她想干脆先到小女儿家里去住一段,等帮小女儿把家里安顿好了再过来看她俊英,因为她俊英虽说苦,男人还算勤快体贴,远远没有她小女儿那么令她操心,她小女婿那个坏驴日的,那个没良心的竟然背着她女儿在外面胡整,无论如何,她得先到她小女儿那里看看。
她最后这么一犹豫,竟然成了她后面八年无法排遣的悔恨和伤痛,因为就在她满心犹豫的第十七天,她就再也没有见到她的二女儿。她流泪的双眼简直要瞎掉了,枕边的药包包里,堆放着各式各样的眼药水,都是我们成年之后买来送给她的,我们从四面八方搜罗全国各地的眼药水,看是否能让外奶流泪的双眼得到片刻安宁。这些眼药水,有她老早就用的朴素的红霉素眼药膏,有从镇上药店买的“亮睛”,有咸阳出产的“熊胆”,还有弟弟从石家庄带回来时髦的“曼秀雷敦”……这些形形色色的药水也没能止住她的眼泪,她临终时眼睛被浑浊的琥珀色泪泥堵塞的睁不开,有人用手轻轻的扒开黏在一起的眼皮,勉强往里滴进一滴眼药水,然后指着某个从外面回来的她的孙子或者孙女问她,她还认得他们吗?她瞅着这些风尘仆仆的脸,哀伤的摇摇头。
外奶她是想走了,她说她俊英就在门口等她。她是被妈妈的影子在一个金色的秋天带走的,走时平静异常。影子效应终于在人们迷信的心里产生了结果,人们都是这么解释的:妈妈的影子带走了哀伤的外奶。
早年在我们还小的时候,我和弟弟爱跳到前面争着踩外奶短短的影子,妈妈惊恐的骂我们:狗日的赶紧给我走到后面来,把你外奶踩病了咋办?说着让外奶站在原地别动,她爬到地上边抚摸那块被踩过的影子,边念叨:“碎娃娃不懂事,不小心踩着了影子神,影子影子好,别让我妈生病遭殃”。然后起来朝外奶身上相对应的某个部位轻轻的揉一把。外奶骂妈妈是个迷信筒子,说她是不讲究这个的,可是临终时她总是朝门口看,说她俊英的影子长长的挂在门帘上,朝她挥手。
秋日的陇原依旧是尘雾缭绕,虽说这个季节有那么多迷人的金色,落叶的混合着铁锈的斑驳的金色,太阳澄澈的不染纤尘的金色,原野枯草透露着繁华落尽后衰败的土金色……可是风沙依旧穿越时空,踮着轻捷的脚步来了,在外奶崭新的坟头上扬起一层层沙雾,舅舅们说,正好,正好,你们的外奶可以架着这一股顺风飞到天堂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