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挞挞啊
氏噶,氏噶,玛挞挞
氏噶,玛挞挞啊
氏噶,玛挞挞啊
……
这是我最早听到的一组不同于汉语的别的语言,是村里孤儿流浪汉占军两只胳膊搭在雷祖爷的神轿双把上,口里吐着白沫,眼白朝上,浑身抽筋时吐出的语言。
流浪汉占军患有先天性羊癫疯,长到四岁时父母双双死亡,占军就由村里人共同出钱、出粮供养在庙里,因为羊癫疯在我们村是一种神圣的疾病,我们朴素的村民都认为占军在抽筋时发出的呓语是有特殊含义的,尽管除了神人路喜外,谁也无法听懂这是来自哪一个原始部族已消亡的语言。神人路喜说,占军的语言是来自异域的鬼神的语言,当他的两只胳膊搭在神圣的轿子双把上时,那他吐出的一定是坐在轿子里的神的语言,如果他蜷缩在某户人家的破窑里恰好发作羊癫疯时,神人路喜判断这户不幸的人家正在受到厉鬼的侵扰。
碎爷动完手术约莫过了半个月,碎奶奶突然全身浮肿,如同一个被充气过量快要爆炸而未爆的气人,额头上几道往日的红褶子都被浮肿病撑起来,凸的圆鼓鼓的,她的脸就如同一个硕大的肥皂泡泡,如果对着这张脸,恐怕还能从上面窥见自己变形的小影。她躺在炕上双手不停的在身上疯狂的乱抓,脸上透明的泡泡皮肤被弹破了好几处,血珠子在上面滚来滚去,还未凝固,脖子和肚子上已经像蛛网一样织满了深深的抓痕。家里人担心她这样漫无遮拦的抓下去,非把眼睛抓瞎不可,几个人一起费力的把她的双手绑在枕头上方的窗框框上,她仍然拼了命的挣扎,嘴里吐出史无前例的污秽语言,冲着任何一个来到她跟前的人破口大骂,唾沫和浓痰像火星子一样乱飞,飞到每一个试图接近她的人的脸上,头发上,脖子上,她一会儿骂不绝口,一会儿声音细细的像苍蝇一样“呜呜”的哭,边哭边央求她三个女儿,帮她解开绑在手腕上的绳子,她好狂抓一把,因为浑身痒的她快要吐了,她喊:娃娃,恶心啊,恶心啊,快让我抓一把啊,快让我美美的抓一把啊,你妈要痒死了……碎爷在徐主任的叮嘱下,躺在炕上仍然不便乱动弹,三个女儿在窑里急的大哭起来。
妈妈和爸爸听到震天的哭声赶紧冲过去,看到炕上那张疯癫的肿脸,也吓的不知所措,爸爸急中生智,疯狂的冲出院子,跑过场畔,站在大队门口,隔着老远喊赤脚医生能治。能治背着他的小青皮药箱赶过来,在病人手腕上把了把脉,除了被病人朝额头上猛喷一口浓痰外竟然也束手无策,建议赶快把病人送往卫生院,因为这病蹊跷的很,他也摸不清楚。妈妈催爸爸赶紧给架子车打气,因为要去卫生院,最好早点。这时碎爷在炕的另一头发话了:以他看,碎奶奶的症状是鬼上身了,不像一般的病,况且来的这么突然,即使去了卫生院也是白去,还是希望爸爸能到河滩洼走一趟,去把神人路喜请来,这种病除了他没人能医治。
随着神人路喜的到来,两顶华丽的轿子跟着飞进了碎爷院子。院子里顷刻响起“腾腾腾”的狂奔声,犹如几匹烈马在马厩里声势浩大的撂着蹶子来回打转子,这两顶轿子里面分别供着雷祖爷和阎王爷的神像。抬轿子的人是经过神人路喜特选的八个精壮的汉子,这些汉子必须足够虔诚,经得起摔打,平时无论有多忙,只要到抬轿子出去给人瞧病时,决不能找各种借口推辞。这些轿夫也可以享受诸多优惠,比如:迎神的时候,轿夫的家属可以优先得到几条代表吉利的红绸子拴在纽扣眼上,这种红绸子一般人是抢不到的,妈妈每年在迎神节过后都抱怨爸爸没本事当个轿夫,不然还能为我们弄到几根拴在纽扣眼上的红绸子。爸爸说,他大大那个球沉的像死人一样,他才不去抬它去,他有功夫还不如把他十亩地种好比什么都强,红绸子能当饭吃吗。
路喜的八名轿夫除了能得到漂亮的红绸子外,还有优先看病的权力,如果轿夫家人和普通人同时生病了,那么轿夫可以优先请轿子到家里瞧病,还有一项特殊的福利,那就是每年迎神节过后,每位轿夫都可以得到五斗从村里征集来的麦子。因此,八名轿夫属于村里的特权阶级,他们的家人在村里都属于有头有脸的,在路喜的调教下,这八名轿夫逐渐积累了一些经语,在普通情况下,多少能猜到流浪汉占军羊癫疯发作时的呓语,不过不出意外,基本上轿子到哪,哪里就有神人路喜的脚步和声音。
神人路喜看病时表情非常严肃,从来不笑,一身深蓝色的中山服,穿在他匀称的身材上是那么服帖,干净,显得格外庄重,精神,有派头。妈妈说瞧人家路喜那个派头!像个吃公粮的。爸爸说,他看到路喜那幅捉神弄鬼的模样,他就要笑死了。妈妈警告爸爸个鲁事款,最好在今晚轿子给碎奶奶瞧病的时候别丢儿郎当的乱发笑,小心雷祖爷和阎王爷分别怪罪下来了,她这个平民老百姓可担当不起。再说她还指望爷爷坟头上那两只喜鹊显灵呢。埋葬爷爷的时候,坟头上出现了一对喜鹊,村里人都说这是家里要出大人物的苗头,第二年二月,妈妈就有了我,第三年年底,有了弟弟,所以在她看来,我和弟弟的出生无疑代表了那一对喜鹊。日后,在妈妈的眼里,喜鹊简直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家里到处充满了喜鹊的影子,买来送给别人的喜鹊饼干,贴在墙上的喜鹊年画,特意嘱咐木匠漆在柜门上的喜鹊油漆画,我和弟弟膝盖上用金线绣的喜鹊图案……
轿子进窑前,灵动的二燕早已和三燕一起,把窑里的大方桌和四把椅子搬出门外,好让轿子进来后不至于显得太局促。最后还是由于地方太小,只进来了一顶,四个高大的轿夫抬着阎王爷的轿子,摇着铃铛进来了,不知道是由于病人被这种声势吓住了,还是确实有神力发挥作用,病人的确停止了吵骂,顺从的被爸爸扶起来,靠近轿子坐着,将头搁在窗台上,路喜退进窑掌对着轿口站着,声色俱厉的呵斥:无论你是哪一个山上的,立即出来,乖乖的出来,我还可以帮你向阎王爷求情,你是伤亡的?还是屈死的?什么?你是伤亡的?你是家里的伤亡鬼?还是对面山上的?家里的?你是上一辈的还是小一辈的?上一辈的?好,那我知道了,你赶紧从病人身上出来,都是一家人,把活人鼓捣的这么难受你什么意思嘛?什么?你坟里进水了?太阳晒的你眼睛疼?……路喜问一句,自己跟着猜一句,如果猜对了,轿子就会向前走一步,如果猜错了,轿子就会后退一步。这当中,窑里和窑外的人都屏住呼吸,神情肃穆的听着路喜的问话。
问完话,路喜接过二燕手里早已准备好的一盅子黄酒,仰起头一口气灌进去,“噗——”一声喷在碎奶奶浮肿的脸上,然后命令二燕把一张黄表烧了,掺一点水,让病人喝了。随后拉着爸爸出去了。路喜私下对爸爸说,家里的拿事人躺在炕上动不了,爸爸就算是个主事的,得认真听好了:碎奶奶今天闹的这一出全是因为太爷的鬼魂附身了,太爷坟里进水了,坟上的光线太强,必须趁早迁往一处避光又避水的地方,具体迁哪得阴阳说了算。
说话间,四个轿夫抬着雷祖爷的轿子往窑背上碎爷的地里奔上去,轿铃“唰啦啦”活泼激越的响了一路,全壕里的人和狗都知道今晚我们这里在做神事。轿子跑到一棵粗壮笔直的老杨树跟前停住了,轿夫扛着轿柄来回一下一下的把那棵老杨树戳的刺刺响,戳了一会儿又掉头疯狂的奔回碎爷的院子,这时流浪汉占军已经被高高的架在轿把上,两只胳膊一边搭一只,眼白朝上,口吐白沫,挂在空中狂乱的扭曲着身子,一边扭动一边断断续续、结结巴巴的发出来自异域的语言:
玛挞挞啊
氏噶,氏噶,玛挞挞
氏噶,玛挞挞啊
氏噶,玛挞挞啊
……
路喜说,雷祖爷说了,碎爷自从动过手术后,天天念叨医生的好,却忘记了给雷祖爷还愿,没有雷祖爷保佑,碎爷还能妄想着下地走路吗?所以雷祖爷看中了窑背上的那棵老杨树,一定要记得在清明节那一天打了,在打过的地方点一晚上长命灯,记住了,一定要点清油灯而不是煤油灯。至于打下的木材,可以自由使用。路喜说,碎爷的宅子阴气重的很,最好能赶在三月之前冲一次喜,把盘踞在宅子上的阴气驱驱。如果确确实实照着神意所指示的做了,基本上没麻达,如果有麻达再找他。
七点过后,两顶轿子被停放在窑门口拼接在一起的板凳上,轿帘掀起,露出了雷祖爷和阎王爷神圣威严的画像,画像前点着两盏清油灯,灯座是临时用土豆削成被蹲在一个白色小碟子里的,碟子上方蓝色的小火苗安静的跳闪着。两个病人被扶下炕,双双跪在轿子前,路喜双手各拿一张点燃的黄纸,嘴里念叨着经语,手指灵活的绕着碎爷和碎奶奶的头各转了两圈,手里的黄纸烧成了小黑片,一片片轻盈的飘落在两个病人的头上和肩上,烧完黄纸,病人把额头抵在地上,磕了头,作完揖,然后由家属搀进窑里的热炕上躺下。
八点钟,妈妈在二燕的协助下已经把一碟碟花样丰美的菜摆到了边窑的炕桌上,路喜和八名轿夫围在桌旁谈笑风生,一点都不像刚刚跟神打过交道的样子。流浪汉占军因为刚刚替神说过话,已经疲软的不成样子了,被轿夫架下去,放到正窑的炕边上和两个病人躺在一起,给他的酬劳只好由路喜暂代保管,东西平常的很,也没什么悬念,十二个油饼,十二个麻花,两双尼龙袜子,一块咔叽布料,正好可以用来缝一件单衣。赶在过年的时候还有这些油炸的东西,如果在夏天,基本上就是红布一块,两块钱的胶皮鞋一双。当然占军是不在乎这些的,即使没有酬劳,他每年几度的羊癫疯仍然照发不误。只是他总能巧妙的发作在轿子帮别人瞧病的时候,这也不能不说是受神力所使。路喜就曾经对不愿意上交庙粮的村户说过,难道流浪汉占军的羊癫疯是随便乱发的吗?如果没有神力驱使,占军怎么不在牲口圈里发作?怎么不在阴沟里发作?怎么不在山腰腰里发作?怎么偏偏发作在轿子跟前?这难道不能说是受神力驱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