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黑色原野,两匹黑色的大马拉着一辆黑马车疾驰而过,身着黑衣的歌队站在苍白的古堡上目送着马车上的亡魂,深情的歌唱冥王和生命之神奥西里斯:“奥西里斯活着,而他的宝座安息在水上。你的美丽是一条流动的小溪,叫旅人驻足,你的美丽是树立着圆柱的庭院,向拉燃烧着熏香,你的头发掀起波涛,宛如东方的妇人,黑如在地下,守住午夜的门户,你的脸是天际的蔚蓝,光亮如一块琉璃……”
亡魂驾着马车如同凯旋的黑骑士朝着另一个世界悲壮的奔腾而去……
茫茫黑色原野,被塞住耳朵的狗静静卧在院子里没有狂吠,一队火把从地头上闪过,一根挑着红纸的引魂杆悠然的飘在夜色凝重的空气里,太爷的棺材在火影中被缓缓举起,穿过寂静,穿过原野皑皑白雪,爬上沟路,经过碎爷家和我家的门涧,走上大路,翻过一道小杨树林,下了一道陡坡,走向遥远的三爷的三亩涧,拨开挡在地头上的马尔刺垛,走过等红的四亩涧,走过刘顺的小岔嘴,穿过二爸的一片小杏树林,走上长长的坡道,转过三爸的禾草地,走向旁边已经挖好的大坑,火把小跑着从后面围上来,围着大坑站成一圈,引魂杆引着太爷的棺材静静走上地头,九个男人把身子躬下,棺材稳稳的停放在坑旁。尸骨的寒气和夜的阴冷使得迁坟人手脚迟缓,沉重的棺材一点点离开地面,慢慢的往坑底降落,坑上几个声音急促的喊叫:“大哥,小心头!”坑下面一个小身影赶忙往旁边躲闪,等棺材徐徐落下,小身影撅起屁股费劲把棺材推进了小窑洞,然后双手攀着坑沿上瓷实的冻土,爬上来。十几把铁锹铲在夹着冰层的冻土上,发出碎玻璃的声响。
太爷驾着黑马车正好路过,回头好奇的张望,看到了十几张冻的发紫的儿孙的嘴唇,看到了一双双戴着参差不齐的脏手套的手抓在铁锹的木柄上机械的舞动,看到了立在埂塄上的引魂杆和杆顶飘摇的红纸条,看到了那些跳动的火把,和火光中几张熟悉的脸。低下头看到了那个大坑,坑底被推进窑洞只露出屁股的简朴的棺材……太爷漠然的看着这些,随即扬起手中的马鞭,在黑夜里甩出了响亮的一声,两匹长鬃大马腾跃而起,紧促的马蹄声踏散了冰胶一样凝固在一起的老雪。
夜半,每家门涧燃烧着一堆熊熊的篝火,每个从坟上回来的人必须绕着篝火猛跑五个来回,然后麻利的从篝火上跨过,进到自家窑里。因为鬼魂是不讲人情的,他们会趁机附着在某个活人身上,进到他们的院子,藏在哪间破窑里,半夜出来吓人。鬼魂什么都不怕,只怕火,路喜说,曾经有一个鬼魂,是一个女流浪鬼,跟在一个卖羊人后面,进了他们家门,躲在他们家的草窑里,白天黑夜变着法儿吓人,一会儿学猫叫,一会儿学狐狸叫,一会儿学女人的声音长吁短叹,后来他建议卖羊人朝草窑里扔一把火,把草窑门堵上,鬼跪在大火里不停的向他求饶,他最后心软了,才把门打开,放她出去。所以,你们一定要记住,回来前安排家里人往门涧放一把火,记住,一定要绕着篝火猛跑五圈,一定是猛跑,不然甩不掉,然后从火上跨进来,一定要跳的高高的跨进来,不然你的魂被火燎着就麻烦了。路喜慎重再三的叮嘱在他面前站成一排的乡亲。这些人都是被碎爷请来帮忙迁坟的。
迁完坟当天晚上是不能吃任何东西的。各人回各家,静悄悄的跨过门涧的篝火,进屋脱衣睡觉就完了,等到第二天十点前,大家齐刷刷的从各自家里赶过来,被邀进院子,坐在早已由主人家摆好的席棚子里说说笑笑,碎爷仍然躺在炕上,三爸穿梭在人群里给客人敬烟敬酒,爸爸领着五爸端着盘子满院子晃荡,二爸和三爷在正窑里和碎爷一起商量给阴阳怎么个酬劳法。三爷说阴阳下面还有阴阳儿子(徒弟的意思),长啦啦黑夜里,跪在坟上念了好几圈经,也是受过苦的,不能不好好打发。碎爷说这事让三爷他们看着办,完了用多少钱用多少粮给他招呼一声就行。
六智者说太爷是个难伺候的鬼魂,早先按太爷的意思把他搬迁到避光又避水的地方,他仍然不满意,后来又多次捎话给占军,埋怨他的宅子太阴了,晚上睡觉时褥子上能拧出水来,质问我们这些活人是怎么搞的,早知道都是这么些杵逆,他当初就不费那么大劲,捣鼓出这么多逆子来,一个个眼见他蹲在阴窝窝里冻的打颤,也不知道帮他找个又暖和又不是太晒水又进不来的一个好地方,太爷说,这样的地方他自己趁晚上出去散步时已经看好了,就是他三孙子庄子跟前那块农田地地头,那真是片暖和又混全的地方,也正是他最想待的地方。三爸一听他农田地头那半角子金针保不住了,急的直挠头,凭良心算,那半角子金针一年能给他带来近两百块的收入,这两百块正好够他十三亩地一年的化肥钱。三妈央求路喜,帮她问问占军是不是把话捎错了,因为她农田地远远算不上风水宝地,夏天下大暴雨时,大洪水把地冲的到处都是沟豁子,想必太爷待在那也不美劲。三妈友好的建议,如果太爷愿意的话,她很乐意捐出她场畔下面那片苜蓿地,坟周围种上苜蓿,不用频繁的耕地,犁和牲口到不了,也清闲,再说那片地处在上坡,阳光能照到,既排水也暖和,三妈说还是让占军把她的话原封不动捎给太爷,看太爷怎么个想法,确定妥了再定,急急忙忙搬迁了,不满意,还得再迁,到时候人力、物力都耗不起。
路喜返回院子里,朝挂在轿把上扭成一团麻花的占军又确认了一遍,然后返回窑里,告诉六智者,就是那块农田地地头,没麻达,不信请阴阳来对症。三爸和三妈脸“唰”一下灰了。
太爷吆喝着长鬃大马同情的扭过头看他的儿孙们,然后扬长而去,他像一个夜精灵,冷眼旁观活人的烦忧,自身威力无边,潇洒激昂,奔腾在午夜,守在哪块幽冥的岸边,朝茫茫大海里众多渡海的幽灵挥手致敬,他们是一帮开荒者,集体出动朝着彼岸辽阔的疆界走去,怀揣着同样的希望,唱着同样昂扬的歌声,渡过波涛汹涌的黑水,往另一个方向另一方光明驶去……
六智者选择了同样一个茫茫黑夜,举着火把,挑着引魂杆,抬着太爷的棺材穿过寂静,穿过原野皑皑白雪,转过三爸的禾草地,走下长长的坡道,穿过二爸的一片小杏树林,走过刘顺的小岔嘴,走过等红的四亩涧,拨开挡在地头上的马尔刺垛,爬上一道陡坡,翻过一道小杨树林,走下大路,经过二爸的和三爸的门涧,走向三爸的农田地,跨过被挖掉晒在地畔的金针叶子,把棺材安置到早已准备好的坑窑里。十几把铁锹铲在夹着冰层的冻土上,发出碎玻璃的声响。
同样的篝火,以同样的姿势跨过,同样的酒桌,同样的应酬,同样的路喜说着同样的话语,而我钻在人群里,看到碎奶奶肿的像球一样的身子和脸在雪光的掩映下疲惫的睁不开眼,机械地把嘴张开一条小缝,二燕好把一碗冷热恰到好处的汤灌进去。
院子里人来人往,麻雀在雪中自恋的留下小爪印,随着人声喧闹,轰然群飞而起,枝头上不断掉下雪冰凌,打在哪个经过的人的破帽子上。
多年以后,当我坐在屋子里,耳边缓缓流淌过莫扎特的《安魂曲》时,仍然能看到那片苍茫的黑色原野,听到从原野上奔腾而过的马蹄声,太爷一袭黑衣坐在马车里,狂野的挥动马鞭,在另一个世界释放着他的激情,而活人们带着愁苦的表情挂念着死人,执意的把沉重的棺材从一个地方挪到另一个地方,把引魂杆从一个坟头插到另一个猝然隆起的坟头上。在那些夜里,雪的闪光和火把的闪光把原野的树木照耀的那么苍白,那些被塞住耳朵的狗发出的呼吸声是那么沉静,我的梦一个接一个是那么频繁,打扰的我总也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