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原山区的人都是大红脸,大红手,大红鼻子,大人小孩眼角总挂着由尘土和眼泪凝结成的眼角屎,鼻孔里和嘴唇上方的小绒毛上总有一层或薄或厚的尘土。这里春天有春天的沙尘,秋天有秋天的沙尘,都一样暴虐,一样霸道,抓起你的头发,掀开你的衣领,“嗖嗖嗖”往里灌,往眼睛里,鼻孔里,耳朵里,指甲缝里,牙齿缝里嵌,往门窗里,烟囱里钻……哪有孔往哪钻,刮到你流泪,流鼻涕,头发纠缠在一起打起结,刮到婆娘娃娃一起往屋里钻,放羊人窝在洞里不敢出来。“哗——”,门开了,一股冷风,夹尘夹沙,“咔嚓”,一棵树拦腰扯断了,院子里,井轱辘上,窗台上,空中,到处是树叶、干柴棍,从地里刮上来残留的塑料薄膜,夏天埋在门前大坑里的洗衣粉袋,破麻袋,抹布,驴笼统,统统在空中打着圈,迷人眼……屋子里,炕上,案板上,碗里,碟里,盆里,锅里,尘土和柴禾堆了厚厚一层,秋日阳光从最顶的小窗口射进来,从光线里你看能到尘埃滚滚,肆无忌惮。妈说,快去,吊一桶水,我洗锅洗案板做饭,她每天从地里回来从下午四点打扫到晚上六点,她男人说,天天洗,还做不做饭了,她说你个鲁事款脏鬼石头瓦片都能咽下去,我不行,我娃也不行,她边洗边诅咒,诅咒陇原山区这些鬼风一到春秋季就出来害人。她诅咒说她娘家爸疯了吗从北平逃到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除了风沙就是风沙。她诅咒她男人不理解她,张着大嘴等着吃饭却不知道进来把炕扫一下,把毡拿出去抖一下,不看那毡上被子上全是沙尘吗,晚上难道要像猪一样躺在猪窝里吗……等她不再诅咒时饭也熟了。
也许那两间房子盖起来就能干净些了,房子嘛,总是比窑严实些,她男人说不见得吧,我看还是窑好,把窗户堵严,连空气都进不了别说风沙了,她说你看你个二百五,没空气了人还怎么活,再说,土窑到底是土窑,风沙吹不进去了,窑顶上往下落灰呀。她是一心一意期待这两间新房的,等砌好了,她要立马搬进去,再买个大衣柜,她要把她的和她娃的衣服放进去,甭管风沙怎么吹吧,她和她娃还是想穿的干净点,活的像个人样,至于他们爸爸那个鲁事款,等着吧,看他晚上还不洗脚他试试。住房子里可不像住窑里那么好说话。
房子落成了,她又不想住进去了,大师问杨师杨师,你这大房要排炕吗。她摆摆手,不排,不排,排个炕脏死了,盖房不就是为了干净体面嘛,房子盖好大师走后,她进去看了一回,惊讶的骂道,好把个狗日的,没给我排炕,就我这肚子和胃冬天没个暖炕能行吗,我们都说夏天你可以住进来,她男人说夏天住房子能把人热死。她说她还是住窑吧,她舍不得她那个热炕。
一天下午,他们搬回来两个黄灿灿的大柜子:一个大衣柜,一个立柜,上面都有穿衣镜都各自漆上了一支梅花和两只喜鹊。她把一串钥匙拨拉的“哗啦”响,门上的,柜上的,箱子上的,后来她二女儿又带回来靠垫那么大的一个薄薄的密码箱,她让她给她拨好密码,她把她认为贵重的东西都放了进去。我们曾经多次试图打开那个密码箱,看看到底是什么,一次是在她赶集后,另两次是半夜他们睡着后潜进大房里,我和弟弟耗大半夜时光,后来也没有打开,各自回屋睡觉去了。她去世半年后,我和二姐整理她的衣物,你想看看吗,她说着“吧啦”一下打开了,里面整整齐齐的放着一罐硬币,有一分的,两分的,五分的,还有一角的,那是她听说硬币能换大钱,她自己就开始攒硬币,并吩咐我帮忙跟她一起攒,她说越多越好,年代越远越好。攒了一大罐也没见她去换,她是忘了吧,或者还没有来得及,因为我当时还没上大学呢,用钱的地方不多,或许就是为我上大学攒的。隔层里还放着一块假金子,她偶尔也要做一做发财的美梦的,那天她坐在院子里播豆子,有一个远方来客,修饰的干干净净,他说他是城里来的,到农村旅行,钱包被偷了,他说大嫂你能给我点东西吃吗,她跑进屋端了一碗晌午刚出笼的热包子,那个城里人狼吞虎咽之后,说大嫂你是个好人,你收下这块金子,给我一百块回去的路费就行了,金子值多少钱大嫂你是明白人你知道的,她刚好攒了一百块整钱,她是不用逻辑的,这个地方还有人行骗吗,她把一百块钱交给他换回了金子,她丈夫说,你个老疯子想金子想疯了,那不就是个铜疙瘩嘛,后来弟弟拿到石头上磨,不是铜疙瘩,是铁疙瘩。她说唉他怎么会骗我呢,他看着多像个好人啊,他怎么会骗我呢,嘴里塞满了我端给他的软包子,喝着我给他泡的茶,他也忍心骗我,她穿着她那件夏天穿的桑梓红的衬衫,褐色浅条纹裤子,转身进了她的裁缝铺。这一幕我们都目睹了,我,二姐,她小儿子,她丈夫。
有一顶老人帽子,多半是给外婆缝的,黑色丝绒料子,针脚匀称,帽檐有一朵同样料子的绒线小花,被叠放的整整齐齐。角落里是些花色很美的布头,最底下压着她和他的结婚证,旁边搁一块旧机械表,上初中时这表我曾经戴过好一阵的,后来指针不走了就又还给她了。这就是她的全部秘密。没有秘密。反而成为一个谜。也许等时机成熟了,她是愿意告诉我们一些她的秘密,童年的,少年时,婚后的秘密的,看来我们都是没有机会了。
他昨日给我打电话说他做了个奇怪的梦,他梦见他浑身乱七八糟的长满了庄稼,他站在驴槽跟前给牲口倒草料,一直在槽前拴的好好的那头牛转身走了,就如同一个人赌气走开了一样,这时,拴在槽右边的两头驴扭过头来呆呆的盯着他看,他骂了一句,说你狗日的不吃草,黄账的不行了吗,他转身回去找那头走掉的牛,后面有两只嘴紧紧的扯住他不放,起先他以为是咬着他腰上系的带子,执意往前走,还没等他跨出第一步,他的两个脚踝上长起了豆苗,叶子肥厚多汁,绿油油的两簇,紧接着胳膊上冒出了一大簇青玉米苗子,叶尖上还挂着露珠,腰上紧紧缠了一丛翠绿的高高的苜蓿,紫色的苜蓿花在两头驴的撕扯下晃动。他的眉毛上,鼻子下面也长出了青豆苗,细细的密密的,眼前晃动着一种奇异的绿色,两头驴已经开始啃他的头顶了,他伸手打驴,结果却捋下一把麦苗,那头牛这时站在不远处看着他,眼神悲伤。他听到他的头顶“咔嚓咔嚓”的一点一点被蚕食,接着是手臂断裂的声音,后来屁股大腿渐渐没了,就像一个瞬间被吃掉的苹果,最后只剩下一把干干的麦草,最后他又发现也许自己就是那头牛,站在远处看着变成庄稼的一个老头被活活吃掉。他只觉得他特别孤独。他心里就一个想法,就是他,这个孤独老头,在喂牲口时变成了庄稼被吃掉了,剩下了一把干麦草,零乱的被撒在地上。两头驴吃完后平静的转过头再去吃槽里的草料,若无其事,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而他,这头站在远处的牛在犹豫,不知道他是应该走过来站在槽边那头牛往日曾经站立的地方继续吃草呢,还是转身离开,他的前面是一个两米不到的牲口槽,那还是他前几天和了泥修过的,因为那头牛把槽边啃了个大豁牙子,他的身边是间废弃的破窑,靠近窑里面堆了一小堆晒干的牲口粪,是用来冬天烧炕的,出口处堆放着大堆干草料,上面压着一辆破架子车。他的后面是长长矮矮的一堵墙。最后他沿着一条小路一口气跑上到院子里,他看到他家的几扇门上都挂着锁子,院子里杂草丛生,黄蒿长的有一人高,井边乱糟糟的几串深深的牲口蹄子,羊圈里八只羊睁着眼睛有气无力的叫唤,似乎在圈里待了好几百年。
“后来你怎么醒来的?”
“我用角抵开门,走进去找了一处空地卧下来,守在门口的八只羊蜂拥过来咬掉了我的一只耳朵。”
“爸,你想上来到我这待段日子吗?”
“等天辰媳妇娶了再说吧。”
这个男人跟牛、羊、土地到底是怎样一种关系呢,他恨它们,是必然的。因为无论他在收割播种时还是给牲口和羊割草放料时他都是骂骂咧咧的,在沟底的滩地里骂,在半山腰上的苜蓿地里骂,在草窑里铡草时骂,套牲口时骂,声音又响又狠。有时候他甚至不厌其烦的编成秦腔骂这些土地,这些畜生,他骂道:“小岔梁上的卖X地啊,这么陡,还打不住粮食,种啥啥不成,想把老子我累死吗……内潭这三亩半,你平是平,专长草,芦草、狗牙刺日他妈的长的欢,老子从早锄到晚没消停……四亩涧可惜点农田地,狗日的杏树罩着种啥不见啥……驴x的这两头驴,想把他老子拽到悬崖下,耕地时,一个往左偏,一个朝右扭,亏我平日里太阳底下把草剐,还不是喂你这些没良心的碎狗日的……羊你没事乱叫唤个啥,天辰转粉没回来,不看老子我忙着吗……”
傍晚别人的牲口早早卸掉回家吃晚饭了,他一趟一趟来来回回慢悠悠的扶着犁,“得儿——球,得儿——球——”,边吆喝边唱:“未开言来珠泪落,叫声相公小哥哥,话说我……”“你能不能把驴卸了回来吃饭,也好让驴歇会,可怜见的耕了一天?”他妻子说饭都凉了,你个鲁事款难道就不饿吗。他“嗨——嗨”的吆喝着开始卸驴,他解下笼头,朝两头牲口肥胖的屁股上各拍了下,把他们赶进圈,然后往槽里倒上美美一大背笼草料,趴在槽上一点一点拨拉开,坐到圈门槛上卷根旱烟,边抽边看着牲口吃草,他听着它们“咔嚓咔嚓”进食的声音,他觉得比他自己吃饭还爽气,圆满。他看着慢慢一槽料快到底了,他又添上一大背笼,每一背笼都是压的瓷瓷实实的。他最后回头看下,不错,三头牲口,胃口好,吃的多,劲大,一切的是混全的。他走了,回去吃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