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伊妮德再一次迷迷糊糊的在晨光微露之时沉睡过去的时候,虽然昨晚发生的事如同暴风雨般侵袭而过,但凭借留下的痕迹能追踪到的却是很有限的细节,她只获得了一个模糊的但全面的感受,那就是在经历了那些可怕荒诞的梦之后,在她的脑海中逐渐又有一些新的梦境显现出来,这看起来是一个小女孩独自奔跑的画面,从黑暗的长路一直跑向长满金色菜花的原野。
到了早晨,她还是得再一次地坐在那张长方形桌子前,这一次,她用勺子向嘴里送进早餐,这个开端间接注定了此后的成百个早晨也必将会如此度过,并且尽头难以预测。但当食物从她的喉咙里往下咽时,她也接受了这种情况,眼前的情况,即无论在任何地方生存,都会有它的准则。在这个孤独的城堡里,住着的这些人像是在遭受着人间永恒的遗忘(这种遗忘在她心中象征着一种迫害,只有她一个人因为想象到了这一点,这种迫害的存在,但毕竟这是不存在的,而感到万分难受),而在这儿,那种被信奉的准则是由沃伦伯爵确定的。所以,她要做的并不是憎恶伯爵,这样做显然是无济于事的,就像今天早上,沃伦伯爵没有出现,那是因为他暂时离开了,他决定要离开一段时间,这是他的选择所产生的结果,在早餐之前她还在为可能要再次面对沃伦伯爵的事而感到心烦,但现在她不用再为这件事而感到心烦,可这并不意味着她不会心烦,这是因为他的选择,他的决定而造成她今早没再见到他,而和她的意志,她昨晚所经历的痛苦毫无关系,也可以说,她的一千次憎恨也比不上沃伦伯爵一个提醒的眼神对她的影响来的巨大。或许是因为这一触动,她决定摒弃一些无济于事的想法,她该想想的是如何去破坏那些准则,或者说,即便她必须得冒着危险,但所谓抗争的真正实效,仍旧意味着违背和挑战权力掌控者的意志,她要打击伯爵自以为能够完完全全操控她们的用心,这就是特蕾莎求得自由的手段,也终将是她自己的必经之路。
城堡里的生活显得平淡无奇,她陆陆续续的见到了一些教师,教师们明知她这个新成员的加入,却通过刻意回避叫到她的名字,或是忽视她的存在,来向她传达她的到来不值一提的信息,进而希望她快速融入到这个遵从纪律的集体中。但这种做法另一方面的影响是,它使人因为体验到缺乏关注,而放弃想要崭露头角的愿望。可实际上,这种乏味的生活让她的心中充满着挣扎,消磨着她之前建立起来的,想要抗争的意志。
这天是星期二,早上学习古典文学和礼仪,分别由希尔小姐和哈里森夫人教授。希尔小姐声音尖细,脖颈极长,面容严肃,浅黄色的头发十分稀疏,却在后脑勺上被紧紧地束成了发髻。伊妮德刚看了一眼就把跟前的一本讲英国戏剧的书挪到了一边。伊妮德此时抽出一张纸遵循着记忆快速描绘出一些线条,另一只手随着希尔小姐的诵读声时不时的翻动着书页,希尔小姐似乎为自己的朗诵而深受感动,并没有想到她们会在下面做着小动作。城堡的格局错综复杂,走廊曲折,拐弯抹角之处颇多,楼梯又高又陡,就像是要通过此种方式来体现它的强制与威严。她们现在的位置是在城堡的东南面,她试图绘制出到这里走过的路线,但还很不完整,需要她回去的时候再弥补一些空缺。这儿对她来讲是如此生疏,当她瞪大双眼毫无方向感的跟着其他人在压抑的长廊里行走的时候,城堡变得更大了,像是成了一个无止无尽的孤独的世界。
“显然,我们迫切地想要为他发出纯粹而只属于他个人的赞颂,而他却将如何赞颂的痛苦留给了世人……”伊妮德听见希尔小姐这么讲了一句,低着头还不忘小声附和道:“我们孤独的诗人!”伊妮德想起这可能是一位甘于寂寞的诗人,寻求神秘领域的自由,于是,她要为这位诗人有这样的精神而感到骄傲,所以她决定不去加入赞颂他的行列,以不使诗人的愿望落空。
然而,她马上又转回她先前的思绪中,她的想法是要画出这座城堡的地图,虽然她也不太确定这么做的意义究竟何在。
“也许学会如何趟过冰冷而深不见底的围绕城堡的河水而不至于窒息会显得更实际一些”,伊妮德托着下巴胡乱想着,任由哈里森夫人指责她这种松松垮垮,无精打采的姿势如同是在损毁她的教养的声音如背景般响起,现在,已经换成是身材浑圆的哈里森夫人上课的时间了,但伊妮德的注意力还是在围绕着同一件事,“如果哪一天我不得不进到城堡地下那间恶心的房间时,我会愿意那样试试的。但即便这样,我也没法神不知鬼不觉的拖着裙边随意的在城堡里走动。”在城堡里的一举一动都有它需要遵守的秩序,否则就当被呵斥。“我甚至是无法穿过花园的,”伊妮德烦恼的从窗口望向花园,城堡四周的塔楼上,以及城门两侧的陵塔上,或者还有一些她尚不清楚的地方,日夜都有人在那儿观望放哨,在夜晚吊桥被吊起之前,也总会有仆人不时的在城堡周围巡察一番。
“伊妮德,据我所知,任何一位优雅的贵族小姐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像你现在这样的东张西望,尤其当你正在学习的是如何使你的举止姿态迷人的体的时候。你在我的面前都能表现的如此涣散,可以想象,在私底下,你会有多么的肆无忌惮,表现丑陋更是拿手绝活。让我来告诉你,即使你已经被窗外的阳光,或任何东西深深迷住,你也不应该把它写在你的脸上。更何况,待会儿你会有这样的机会的。我不得不怀疑你是否真心愿意戒除身上顽固不化的劣性,还只是坚持粗俗鄙陋,对文明高尚的教诲无动于衷。”哈里森夫人不知何时站到了她的面前,她震耳欲聋的声音突然在她耳边响起,这着实吓了她一跳。
“对不起,夫人。”她认为听到这番话,自己此时应当感到羞愧,于是便急忙低下了头,将收缩到了桌子底下。伊妮德对于任何批评都态度良好,她的方法是绝不做多余的顶撞。
哈里森夫人的嗓子里发出一个奇怪的音节,像是在咕哝着什么,接着又说:“每一个孩子刚来的时候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无药可救。”
哈里森夫人身材敦实,中气十足,她的品味远远称不上高雅,只能勉强说是符合潮流,她自己挪动步子的身姿尚且显现不出优雅,但却一口断定言谈举止不加修饰的女人若是还性格外向,不注意收敛,必定会沦为受人讥讽的笑柄。伊妮德只能看出她的一项才能匹配她教授礼仪的职责,那就是她精于见风使舵,只有在柔弱且同她没有利害关系的一些人面前她才会怒目而视。哈里森夫人从见到伊妮德的第一眼起,似乎就把她认作是她的灾难,伊妮德的那双黑眼睛无论怎么看都像是在始终全神贯注于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接下来,伊妮德倒是开始认真听了一会儿哈里森夫人的讲话,她正在教她们行走。在她还没教之前,伊妮德并不觉得走路是件十分困难的事情,更达不到是一项艰难的挑战,是否具备涵养的分水岭。但她越是将哈里森夫人的讲解听下去,她的眉头就不禁蹙了起来,她涨红了脸,真正感受到她每跨出的一步,她都必须得承认自己的人生陷入了窘境,并且,都是在提醒她,十几年的生涯中,包含着深刻的耻辱。
不过,有一点哈里森夫人说对了。在午饭之后,女孩们有一段午后在园子里散步的时光,伊妮德跟着其他人走出去,阳光的确非常耀眼,她把软帽及时戴上了。而直到这时伊妮德刚下马车时心中产生的困惑总算得到了解答,阳光下草地被栏杆分开来,年龄大的女孩和年龄小的女孩被彼此分隔。伊妮德走到栏杆这边,在离栏杆不远的地方,怔怔看着另一边,这景象令她哑口无言,这难道不滑稽吗,如果栏杆两边的女孩的处境是平等的话,在现在这种情况下她们一定会笑出声来的,她静静的想着。另一边的女孩此时两两结伴围着她们的那半边花园走着步子,只是偶尔的交谈两句,似乎也只是从喉间挤出几个词组而已。
米歇尔走近她的身旁,顶了顶她的肘部,对她说:“伊妮德,不如我们也来练习走路,就像哈里森夫人教的那样?”米歇尔一定是认为伊妮德被那些女孩们走路的优雅劲吸引住了,以为她竟在为礼仪课上的行为感到羞愧,为自己出的洋相而难堪,毕竟,这儿对于她总还是陌生的。米歇尔想着早上的事,她不禁十分同情伊妮德,在她看来,没有比第一天就被哈里森夫人瞧不上更加可怕的事了,哈里森夫人嘴里念出的每个字眼,都是因被激怒而吐出的恶咒。
“在她们的身上到底发生了怎样的事情啊?”伊妮德的口气像是在自言自语,可转而又对她说,“米歇尔,你就从来没有想过,我们都是不会在城堡里呆上一辈子的,以后我们又会怎么样?那时候没有人可以再抛弃我们了。”
米歇尔迟疑了一会儿,她原本想告诉伊妮德,她不知道,不知道她们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她不敢想象,她更不知要往何处想。但她又记起昨天晚上,伊妮德睡不着觉,却对特蕾莎的事情十分关心,便笑着说:“这我可没有细想过……,可你这么问,该不会是因为想到特蕾莎了吧?”
“是啊,谁都是会这么想的,希望成为特蕾莎那样,我是说,希望能过上她的那样的生活,但也不仅是那样……”她猜到自己的人生会多歧路,但始终没有料到会有今天这样的局面。伊妮德再次看向了远处的女孩们,看向了玛利亚,她承认,即便她和她们之间的差别几乎只存在于这一道栏杆之间,但当她知道秘密之后,在目睹昨晚的场景之后,她不能抗拒心中对她们产生的排斥。尤其她现在知道了特蕾莎的事,知道有一个这样的人的存在,她因为忍无可忍,开创了与之抗争的先河,并获得了成功,因此,她对栏杆那边的人更感到无法容忍。她会这么想是基于,如果不是因为她们的听之任之,胆小怕事(她面对着她们,幻想着在她们每个人的身上,都隐藏着机会,她们本应都有所作为。),她现在就不会身陷于此,她们自己也不至于会这么可怜(甚至有些叫人毛骨悚然),沃伦伯爵根本不会如此恣意妄为。
直到她意识到这种排斥存在于她的心中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她才感到自己的冷漠与残酷竟到了如此不可思议的地步,而且,她们对她毫无任何的亏欠。后来她想到,既然连她都会这么看她们,也难怪她们会像今天这般沉默,在理智上,她不禁对她们生出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