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米歇尔熟络的很快,不知不觉就成了形影不离的伙伴了。伊妮德第一次获得这样奇特的感受,她与米歇尔同吃同住,同进同出,彼此之间却毫无间隙和暗地里的埋怨或刁难。米歇尔无疑称得上是个不可多得的伙伴,伊妮德首次体验友情就能碰上米歇尔这样的对象,她自己也感到万分庆幸。米歇尔开朗大度,性情也颇为乐观甜美。虽说她的性格较之伊妮德是截然不同的,但伊妮德也不得不承认与她的相处远胜于她曾对友谊的预期。
米歇尔时常能一口气把话扯开得老远,而伊妮德只要静静地听,在米歇尔终于想起要停下来喘口气的时候再慢慢地说她的话,她思维开阔,总能把许多情形联系了起来考虑,她还乐于讲一些揶揄逗乐的妙言,她不像米歇尔总是把什么事都看的十分紧要,她觉得事情大都也没什么大不了(到目前为止,这世上恐怕只有两件事能引起她歪曲和近乎痴迷的守护,一是为她的尊严,再者是为了性命),像是哈里森夫人的恶言相向或是她自己遭受了责罚都能拿来取笑一番;米歇尔的心里只藏得下头发丝般多的事,她总是急着要把心事通通诉说出来,在这种时刻,伊妮德就在一旁瞧着她通红的脸颊,默默地记下她们相谈甚欢的场景,以及米歇尔明亮的眼眸,甚至包括她脸上活泼跳跃着的雀斑;一到空闲下来,米歇尔就时常会坐到床头轻轻哼唱几段曲子,伊妮德则是在她哼哼的曲调的陪衬下任凭思绪随意得游走,细细地想一些不引人注意或是细枝末节的事情,往往是米歇尔或是其他人被附上深意的某个神情、只言片语,书里读到的一些片段。不过,米歇尔的性格也不能以外向或是开朗来做一概的定论,有那么几次,她们正在肆无忌惮地笑着,米歇尔的眼里甚至笑出了泪来,她们从对方的脸上认出了自己心中难以言表的相同的情感,一种相互契合的知足,突然,一个意识一闪而过,笑容退到了耳根,她们沉静下来,把自己的目光投向彼此都看不见的地方。
伊妮德从未体验过这种与年龄相仿者的交往之乐,如今这种愉快的经历竟能使她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浮现起笑意来。伊妮德习惯了独立,故而她对于那些有望与之分享内心世界的人,总会给予极其细致的观察,在这一方面,倒是稍显现出了她的那种神经质,她担忧与人亲近会使她失去独处的轻松自在,并且避免不了对对方嫌恶之处的挑剔。她既然明知这免除不了,便始终对亲密无间的干系保持谨慎。米歇尔的有些行事确实会令她的脑中闪现过这种念头,比如米歇尔会不记得她已经对她说过的事,且不得不使她要若无其事的同她再讲一遍。但随后她也承认这绝非米歇尔有意为之,并且这也算是米歇尔令她喜爱的豁达开朗的个性的一部分后,她也便能认同米歇尔身上的许多缺陷了,并因这些缺陷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展现在她的面前为乐。
从往日的各种经历中,她深知倘若要与特定的一些人保持无间隙的友谊,再像对待泛泛之交般的装模作样或仅是以礼相待是绝对行不通的。并且,若是企图以敷衍来维系起牢固的友谊,那显然是极不明智的。所以,当她真正开始珍视起这份与米歇尔的友情的时候,她便收拾起自己的各种成见,以诚相待。她对于自己的评判很少会高于现实,她向来都极有自知之明,尤其是在她尝试从别人的角度来估计自己之时,作为一个交友的对象,她自己的缺点并不比米歇尔来的少,或是易于包容。时常,她的内心其实已经受到了情绪化的影响,可在表面上她仍然显得若无其事,这倒并非出于她对真实情绪的刻意隐瞒,除却她责怪自己天性不够豁达之外,恐怕这与她坚忍的性格以及对尊严的固守也不无关系。即便友情已然形成了,但她所表现出的满不在乎的表情和寡合的态度在一段时间里还是会令人感到十分扎眼和留意,她才能逐渐成为一个别人眼中可亲,平易近人,乐于逗趣且爽朗的伙伴。另外,她那一套待人接物的态度也远称不上和善,她对于别人的优点纵然是极力褒奖,但不难发现,一个人身上的缺陷远比优点要来的更引人注意,缺点是需要付出容忍的,而且通常有一些是我们极其厌恶而不屑于去忍耐的。进而,她对于别人缺点的敏锐程度虽然同发掘优点的大致相同,但有感于他人缺点从而在她心中造成的影响却更为显著,因而,这难以避免地会使她显现出少许刻薄的气质。当然,洞察别人的缺点和对缺点是否能采取宽容之策或是对缺点的介意程度的多少又是几码子事,对伊妮德而言,她的友情的发展仅是受困于第一个方面而已。也是因为这样,她在对待这份友谊之时,仍需要她时时告诫自己,切勿因为米歇尔的宽容,或是因为自己的挑剔而权当做自己是比对方更值得被结识的伙伴。
她们新建立的友谊固然为相互的生活遮盖住了许多阴云,减轻了她们对现状的忧虑,但也同样蒙蔽住了她们应当保持明确清醒的视线。
伊妮德渐渐接受了城堡里的生活常态,除了米歇尔以外,她不久便熟悉了在一块儿的其他女孩,其中有两个女孩给她留下的印象颇为深刻。一个名叫姬恩,女孩们似乎都有些崇拜着她,连米歇尔提起她来也流露出略带羞涩的仰慕神情。姬恩额头高高,嘴唇薄薄,说起话来一板一眼,带着严肃傲慢的神色,平时也总是一副老成持重的架势。伊妮德还未同她打交道时,倒是发现她的确乐于关照别人,帮衬别人。并且,有一次,伊妮德因为向哈里森夫人顶嘴了几句而受了罚,或许是因为在她身上所蕴藏的那种蓄势待发的执拗的特性,而使姬恩第一次对她产生了关注,姬恩步态高傲而庄重的走过来劝诫她说:“你真该学的平易近人,就算你心里确实不把一个人当回事,你还是要显示出和睦相处的诚意。如此一来,你为人处事才能有所长进,而那个人却始终对自己的讨厌之处不得而知,假以时日,他身上的坏处会叫他栽大跟头的,这岂不更好。”因为这件事,伊妮德就认为姬恩虽然显得世故,但性情之中不乏通达之处,还是值得交往的,并且,其他女孩对姬恩的那份崇拜之情也确实推动了她想要与姬恩结交的想法。
只可惜好景不长,开始的时候,姬恩的那套逻辑和论断乍听之下总是十分在理,她讲的也是头头是道,只是听在耳里却总叫人觉得不是滋味。时间一长,相处越深,伊妮德对她最初始的感受就全都变了味,她逐渐意识到她心胸狭窄,且时常将如何忍耐各种人的各式缺点概括出一套大道理来,如此伊妮德便对她大失所望。但真正叫她失望倒还是由于一件穿插其间的小插曲,姬恩曾无比向往地告诉她,自己当下的最大愿望就是希望能在沉闷的空气里听到些悦耳之音,她想要养一只鸟。伊妮德心思细腻,又易被满足别人“愿望”的想法所引诱。有一次她正巧捡到一只落巢的金丝雀,就把它交到了姬恩的掌心里。谁知姬恩神情冷漠地瞅着这小动物,张嘴就责备伊妮德草率鲁莽,全然不顾及她的状况。伊妮德登时明白,其实她压根就没怀着什么愿望,只是矫揉造作的胡吹一番罢了,这种人在世界的任何角落都十分普遍。后来,伊妮德也觉得好生奇怪,她所遇到过的如同姬恩这般的人也并不在少数,为什么换了一个环境,却无法辨别出来了呢。也许是到了这儿,与她常来常往的仅是那么几个人,彼此的关系简单,而当对于姬恩的那种崇拜近乎一边倒的时候,就渐渐瓦解了她用于判断复杂人际所累积的经验。姬恩对别人亦是如此,既然没有人可能避免自身的缺陷,她便以此作为抱怨与自我吹嘘的借口,她从来不是对别人的缺陷忍无可忍,而是根本没想要忍受过。幸好她具有讲话有条有理,一本正经的本事,才叫她在这小圈子里产生了威信,她也因此而获得满足。
伊妮德虽然个性偏执,好在还十分通情理,她对姬恩敬而远之,却也并非排斥,姬恩的一些论调还是能令她欣然一笑的。
而另一个叫她印象深刻的就是姬恩的室友,叫奥利维亚的女孩。一开始,伊妮德自己都没注意到,大家在一块时,她一有分神就准会把目光落在奥利维亚的身上。几次三番之后,她便开始为自己这种不经意的举动寻找缘由,奥利维亚身上确实散发着能勾起别人意犹未尽之感的气息,叫人不由的想要更加细致入微地关注她。她相貌平平,同时又少言寡语,但只要是她在做一件事就立马会使自己笼罩在一重专注静谧的氛围之中。她语气舒缓,声调柔和,伊妮德深感她的气质令人着迷,但也因为她的气质对别人的影响尤为之深,使得她所表达显露的内心想法远比真实所想的程度要来的强烈,从而时常令人对她产生失望之感。伊妮德推断,她也不是一个可以过分亲昵的人。
伊妮德时常能看到姬恩同奥利维亚挽手同行,这时候,她总会奇怪她们的性格如此迥异,她们呆在一块儿会使彼此不同于对方的一面表现的尤为突出,如此万一增长了双方并不讨人喜欢的一面,那不就大为不妙了。
与其他人相处的久了,她便发现城堡里的女孩虽然身世大都贫寒或惨淡,但每个人皆可称得上独具特色,有像米歇尔这般不拘小节讨人喜欢的,姬恩那般清高或是欧利维亚那般怡人的,但唯独没有愚笨粗鄙的。
……
幸而城堡里的规矩并非面面俱到,一些无伤大雅的爱好未被归于禁止之列,才使得伊妮德有机会把她的那盆植物搬进了房间里,她在她们房间窄窄的阳台上放上了一盆花。她是先那么做了以后才向德瓦尔先生提出了申请,德瓦尔先生得知此事之后立马赶到了她们房间,对着那盆花细细打量了许久,最后也不过是厉声告诫了她几句,皱了皱鼻子,便不再多加干涉了。
自从把它安置在了窗台上之后,伊妮德时常对着它静静地出神,倒是米歇尔总是禁不住要用手指戳戳它,或是哈一口气在它小小的花瓣上。
“这花叫什么名字?”米歇尔初看到那株白色小花的时候,好奇地问她。
“这是极平常的白色欧石南。”伊妮德愉快地回答她,这花是她有一天从树林边上的一片无人问津的草地里移植来的。
米歇尔看看伊妮德,又目不转睛地对着那盆花说:“它可真漂亮,我从前怎么从未注意过这种花。”
因为它绝非是一种招摇的花,她在心中回答了她。伊妮德选择这种植物并非因为它的美丽,而更在于欧石南的花期比较长,只是因为在她把这花带回来的那一刻,她便不由自主地在这花里隐藏进了她对如今这种生活的忤逆之心,所以,每当她注视着它的时候,她便会感受到自己的内心涌现出一股珍贵的力量。
“米歇尔,你看这花的时候心中是什么样的感受?”她突发奇想地向她发问。
“瞧着它的时候,我会想起原野,泥土,雨滴还有阳光,它眼下俨然成了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生命,最美丽纯洁的花朵,象征着自然与世上的一切生命,它使我感到身心释然,那么你呢?”她朝着伊妮德眨了眨眼睛。
她并不直接地回答她说:“欧石南的花大都又小又不起眼,紧紧地生长在一起,不仅挤去了叶子生长的空间,而且每一朵花的形状又是如此简单,就像是永远都无法饱满的绽放。但当你面对它的时候,还是会不由地被她所吸引,因为她同我们自己的状态却是如此的相近。”她所想要表达的真正的含义,她并没有把它们组成语言说出来,那些意味是如此具有惰性的赖在她的心中,好似一张口它们的全部意义便会化成泡影。她自这花里感受到的是孤独,它就像人们一样,我们相依相偎,渺小而勇敢而坚强,但就如同盛开着欧石南的荒野一样,当风吹过的时候,回响的却是孤独之音。她没有告诉米歇尔,她曾经见过一大片的欧石南荒野,如今看着这花的时候在她脑中浮现的场景依旧是那开满欧石南的荒野,当风吹过的时候,她闻到的是寂寥的味道。如果她记得不错,圣彼得正是那个听到鸡鸣而怅然涕下的人,那么她在听到风自欧石南丛中吹过时,想起那儿曾经有她所伫立的一个地方,大致也是那样的感触。
欧利维亚曾向她讨去过一小朵花,说是要把它夹在书页里,姬恩则笑话她说,既然她们只要一打开窗户,各种花草树木就尽在眼前,她又何必多此一举,把它移到这碍眼的地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