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到莫特城堡至今,伊妮德总是魂不守舍,她发觉自己犹如飘荡在虚空之上,对于生活的体验变得越来越无动于衷。就如同生命已然不再属于自己了,就连醒来后的每一次呼吸都需要接受别人的支配,这种睁开双眼后反倒丧失生命的感受让她心生惧怕,像是有一只手在她的身后强压着她的肩膀和头顶,将她的傲气全都挤兑尽了。这紧凑而脱离真实的生活几乎就是一种消耗,时时消磨着她们薄弱的意志与想象的敏锐。
她们在这里的生活安逸,不受贫病之忧,饥寒之苦,而为此,她们必须眼看着自己的光阴韶华沦为代价。礼拜一到礼拜六,她们的生活有一张被安排的满满当当的作息表可以参考,也可以说,她们的生活用这张作息表就能做出最精简的概括。这太不能让伊妮德感到满意了,就像是一台演员们只是照着剧本朗诵的剧目一样,除了让观众看得筋疲力尽之外,如果没有一个出彩的地方,那就等同于一无是处。最可恨的是,剧终散场之后,一无可取的演出就能被很快忘掉,但像现在这样的生活,何时又能结束,怎么才能忘掉。
平日里,伊妮德的灵魂就像是飘散在她的躯体之外,在她触手可及的周身,却又支离破碎,只有在每天临睡前那么约摸一个小时才算是她们一天中仅有的整段的自主时间里,她那些灵魂的碎片才突然冲向了她的身体,使她感到霍然的清醒与忧愁。而到了礼拜天,她们会被带到位于城堡西侧塔楼的藏书室度过那么一两个小时,礼拜天的下午则相比于她们平时的生活是不得不提的时间,这是每个女孩子都迫切热爱的光景,因为她们通常是到城堡周围的一些地方,比如林子里或是某些平坦的小径上溜达个把小时的。但即便如此,这样的活动也一定是在几个仆人全程的看管与监视下进行的。这里的生活使她们休想与独立或自由沾上边,而这两者正是伊妮德曾经最不缺少的。
礼拜一无疑是伊妮德最为厌恶的。这天上午,埃文斯小姐的钢琴课是够格出现在她最不情愿做的事情中的一项,她不愿听埃文斯小姐弹钢琴,或者确切来说她所真正不情愿的是看她弹钢琴,她感到自己四平八稳地坐在那儿简直就冒着傻气,除此之外,她还要耐着性子听埃文斯小姐用她那干巴巴的语调叙述刚才弹奏的那首曲子或是它的作曲者的一些得要人细品的过往(譬如那位作曲家得了肺痨之类的不治之症英年早逝,他的绝世之作尚未完成,他逝去时艰难困苦,还要忍受世俗的百般刁难,但他坚定的志向毫无疑问能使他在天堂里获得最终恒久的荣耀……),她不认为贫病而亡值得歌功颂德,更不相信个人才情的抒发是为了增添上天永恒的荣耀。当然,在钢琴课上最令她厌恶的环节便是要她们一一当着埃文斯小姐和其他女孩们的面,坐到钢琴前演奏一曲,证明她们为使自己的技艺有所提升确实下过了苦功,但伊妮德能证明的只是她在弹奏钢琴这方面即不思进取又资质平庸。即便这样,不可思议的是,至今为止伊妮德弹钢琴的技艺丝毫没有长进,就连一段连续的曲子都弹不下来。但这也并没有给她造成多大的困扰,因为埃文斯小姐的脸上自始至终都只有一种表情,一种像是沮丧的要命的神情,她似乎从来都不会愤怒或是产生怨气,即使全心弹钢琴的时候她的脸上依旧固定着这种神情,这让伊妮德第一次看到时大为困惑。伊妮德不喜欢她,因为在她的身上竟毫无魅力可言,她看起来已经三十岁了,仍然没有结婚,哪怕她无时不被美妙的音乐所包围,她的心中依旧不会有一个音律,也无法在她的身上增添一分情趣。而到了下午,伯爵不只是从什么地方招来一些演奏家或是钢琴手,给这些心猿意马的女孩们上演古典音乐。依照伊妮德惯有的性子,对如此种种她当是毫不在意,无所用心地对待,但如今只要是会让沃伦伯爵的脸上显露出那种叫人恶心的得意来的事情,她都分外排斥。
这天下午,由阿代尔先生教她们数学,阿代尔先生身材瘦小,嗓音也了无生气,他的样子俨然就像是一只闷闷不乐的小公鸡。伊妮德托着腮帮子瞧着阿代尔先生絮絮叨叨,在她们跟前来来回回地迈着小步却不知其所云,她在听到阿代尔先生正试图为一个三角形的玄妙来向她们证明时,便渐渐分出了神,她拿手指轻轻敲击着那张画着城堡地图的纸。她的思绪禁不住还是回到今天午餐之后,那时的一个情景在她的脑海留下烙印,挥之不去。
今天的天色从早晨起就十分阴沉,当她和米歇尔散了会儿步坐在一棵榆树树荫下,在米歇尔的一句“这儿大多数的姑娘都同你一样身世成谜,而另一些就像是我则从未见过双亲中的另一位,没有一个比另一个更高出一筹或矮上一截”进入她耳朵的时候,她隐约注意到城堡西边的回廊上似乎有什么人在走动,身影时隐时现,当她再定睛注视的时候,便发现沃伦伯爵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他似乎正被栅栏那边的某种景象深深吸引住了,鲜红的薄唇紧紧抿着,但伊妮德却不禁毛骨悚然了,她从伯爵的脸上发觉了一种渴求的神情,他的眼里闪现出兴奋的光芒。此时,她努力控制着自己呼吸的频率,胸腔的起伏,米歇尔愉快的,似乎是以为她们虽失去了自由但也换来了平等并温馨的环境的说话声渐渐轻了下去,她的脑海中隐隐浮现出那个地下室中被定格了的画面。而等她从回忆中回过神来,再瞧向回廊,却只发现回廊上面空空如也,她不由一怔,那令人不寒而栗的人影和欲望的眼神转眼间就像是出自于她的幻想,流动的空气中除了她那一瞬间的绝望好像就从未有其他可怕的东西出现过一样。
阿代尔先生仍在那儿念念有词,当时穿过伯爵的瞳孔,映射在他光秃秃的脑壳之中的图景她觉得自己几乎可以想象得到,她甚至猜想沃伦伯爵获得了新的“灵感”,今晚他就会到他的地下室去。她回过神来看了看图纸上地下室的位置,她已经逐渐从最初窥视到秘密的惊恐中摆脱了出来,如今想要回到那个地下的房间再去看一看的设想超越了其他的念头,就连她自己都怀疑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当时不是还愿意用任何东西来换自己永远都不再踏进那个地方的吗,只是她越来越忍不住想要知道沃伦伯爵究竟意在如何。
此时,她正在考虑前不久自己无意间闪现过的一个想法,当时她在绘制城堡底层的一些房间,她发现在离那处通向地下室的楼梯不算太远的地方有一处标示着“梅森夫人的房间”,梅森夫人的房间其实就是城堡中的医疗室。梅森夫人身材敦实,语气温和,平时的打扮不修边幅,行事则粗枝大叶,伊妮德想起有一次哈里森夫人带她们去上课的时候在路上碰见了梅森夫人,她们的关系似乎十分冷淡,哈里森夫人随后冷嘲热讽般的当着她们的面说梅森夫人“像头牛一样横冲直撞,又像个巫婆般古怪”。伊妮德倒是觉得梅森夫人莽撞的性格大有好处,一个念头一闪而过,或许这里面还是有机可趁的。
等待与无休止的揣测对她而言俨然成了一种酷刑,于是她一旦计划好了,就再也等不及要将它付诸实践了,她要在今晚就冒险一试,似乎在她的脑中一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她就已经把它看得理所当然了,即便决定的十分仓促,她也发现了她的计划还有不周全之处,即使现在促使她这么做的只是冲动而已,她也或多或少的希望,哪怕仅凭借这股冲动,她也能表现出一些反抗的精神,这是做给自己看的。她将计划中的所有流程在脑海中反映了一遍,这样或许还能驱散掉她的一些恐慌之情。
这天晚上,当她连续大口的喝下了几杯近乎滚烫的水,并不断地用热水将自己苍白的皮肤冲洗的发红,接着又爬上床剧烈地运动了一番之后,她的脸上终于止不住的沁出了细密的汗珠,原本消瘦的脸颊现在已经红得发烫。在她发现米歇尔以困惑且不无担忧的神情注意着她的这些反常举动时,她还是有些愧疚的,但她依然坚信没有必要让米歇尔承受恐惧和危险,她还是更喜欢看到米歇尔欢欣鼓舞的绯红的脸庞。并且,她还深刻地记得,她有一次试图隐晦地向米歇尔暗示真相时候的情形。
当时,她密切注视着米歇尔脸上所闪现的任何透露她心迹的神情,装作语气随意地问她:“米歇尔,你说沃伦伯爵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是指收养我们的这件事,你一定有想过吧?”
米歇尔在这个问题上犹豫了一会儿,似乎认为回答这个问题很是尴尬,但还是似笑非笑地回答她说:“或许因为他看不惯我们原本的样子,可怜兮兮,被忽视和被遗弃,的确是有这样的人对吧?迫使自己去改变别人,尤其是和他们自己截然不同的人的命途。”
“可我觉得沃伦伯爵并非如你所说,他是有所目的的……,但我也说不好。”她瞅了瞅米歇尔,担心自己的话里是不是流露出另有所指的意味,而米歇尔看起来倒像是被她弄糊涂了,“我怀疑那甚至是不正当,不光明的目的。”
米歇尔瞧着她,渐渐收起原本茫然的表情,“我不知道……”她的神情黯淡下去,终于吐露了她的忧思,“他看我们的神情是诡计得逞的得意,他从不陪伴我们,也并非爱着我们,他甚至漠视我们,轻蔑地看待我们。这边的女孩都不愿成为那边的女孩,我们感受得到彼此间的差异。这里面有许多奇怪的地方,每个人都感受的到……,但你说沃伦伯爵有什么样的居心,我不知道,我只能去希望他为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他真正潜藏内心的仁慈,难道不是这样的吗?”
这回答出乎她的所想,米歇尔对此竟然并非毫无察觉。而她原先预备的欲盖弥彰的话也突然丧失了出口的力气,颓然散失在了她的唇间,她只感到口干舌燥,终于忍住把真相保留了下来。既然真相早就是用马鬃悬在她们头顶上达摩克利斯之剑,那么看不看得见又有何妨。虽然,即便重新来过,她还是会抬起头来,她要亲眼看看那闪着寒光的剑梢。
而现在,一切则正像她的所想,她猛吸一口气后,成功的在十点之前“晕厥”在了房间外面的走廊上,她听到米歇尔惊慌失措的呼喊声,接着是有人敢来的声音,她这时便尽量使自己的呼吸变得快一些,胸脯的起伏剧烈些,她只想着自己的身体正像坐在火山口上一般滚烫和燥热,自己的心脏像马快跑时一样通通直跳。随后,管家德瓦尔先生和另一位仆人就心急火燎地直接把她抬到了梅森夫人那儿。当她从被汗水模糊了的视线里小心地看出去时,欣慰地看到了梅森夫人胖乎乎的脸和紧蹙的眉头,但她又开始担心自己的表现是不是过头了,现在她觉得自己的衣服里就像是被灌进了灼热的白沙。不过梅森夫人随后对德瓦尔先生说的话打消了她的忧虑。
“她的样子倒像是心口不适,哦,也可能是发烧了,但总算意识还是清楚的,让她在这儿呆一晚吧,也许醒来后她就能无恙了,我会照顾她的。”她对管家说,用那种不容置疑的口吻。
“可她怎么会无端端地晕倒过去?”德瓦尔先生依旧用他那谨小慎微的声音询问。
“哦,这倒说不好。不过,她可真瘦啊,脸色看起来也不太好,也许她是吃了力或者衣服穿得太紧了,也有可能是营养不良,到底是什么原因很难说啊。”伊妮德暗暗希望德瓦尔先生能相信这个说法,先前不是只要说我“看起来身子羸弱”就能证明我身上其他一些完全不相干的缺点了吗,她想到。以前的确是这样,如果有人想批评伊妮德品行不端正,只要另一个人不以为然地说一句她看着过于瘦小,好像这就成了她品行不端的证据。
“但愿不严重,那就劳您照管她一晚上了,梅森夫人。”德瓦尔先生总算是说了一句使伊妮德称心如意的话了。
德瓦尔先生走了好一会儿以后,伊妮德仍躺在床上吃力的保持着昏睡的姿态,她在细听梅森夫人的动静,她可能只是坐在一边。直到大约半个小时过后,她才听到了梅森夫人的一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她走开去了。她又安静地躺了片刻,不露声色的睁开双眼,随后“噌”的从床上坐起来后,有好一会儿她一动不动地坐在床沿上,等到她将房间上下打量了个遍,并确定房间里只有她一个人后,她便不再迟疑了,对于接下去要做的事她几乎了然于胸,现在只要付诸实践就行了。她站起身来朝着梅森夫人的桌子跟前走去,看到那儿有一杯几乎才抿了一小口的咖啡,她从身上掏出了一小瓶的药,并倒了一颗进去。这药是曾经医生给罗塞蒂夫人的,罗塞蒂夫人长期患有无法安睡的毛病,伊妮德认为是因为罗塞蒂夫人性格急躁才会得这种病,偏执的想法。后来罗塞蒂夫人只服用了一次,竟然说这种药药效太厉害了,再吃一次的话她说不定会长睡不醒,她可真是怕死啊,于是就让伊妮德把它扔了,伊妮德当时担心以罗塞蒂夫人的脾气也许她真把药给扔了,她反倒要责难起她了,于是就把它留了下来,随后莫名其妙的把它带到这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