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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难不轻不重地病了一场。说不轻不重,是因为身体本身没有什么病痛,精神上也看不出异样的疯癫,唯一的症状就是噬睡而已。而这噬睡的根源,似乎又是来自失眠。那天在火车部附近的小茶室,听着阿门最后的呈词,阿难的心不再痛,而是碎了,碎成了一地的覆水难收。她命令自己站起来,尽管她听见一身的骨头嘎嘎作响,随时都有散架的可能,但她不得离开。她已经没有退路,当一个男人承认他爱错了的时候,作为被爱错的女人,如果还有半点拖泥带水的话,那就更死无葬身之地。所以她站了起来,不仅站了起来,还命令自己尽量微笑,并戴着用微笑装扮起来的面具说:这样最好,这一点我自然选择信得过,因为无论信得过信不过,这已经都不重要了,正如你说的,我们都错了,就让这错终结在这里吧,所以无论你离不离开,都没有意义了。说着头也不回走出了那间茶室。
但是却又并没有走远,而是进了茶室对面的一家洗头房。一来因为浑身没有力气,巴不得立即有个地方歇一歇;二来是因为这间洗头房正对着茶室,她想看一看那个被放逐的男人如何走出来,而走出来以后是言而有信往车站去呢,还是言而无信又潜入城里。所以当她窝在转椅里,任由技艺生涩的洗头小妹在她脑袋上折腾来折腾去的时候,她没有半点反应,因为她全部的注意力,都用来洞察对面茶室的动静。
一刻钟后,她终于看见他走了出来,站在茶室的门口,略微仰着头,打量着的暮色中的银城。她的心不由得怦怦地跳起来,以他的角度,往左是进城,往右则是火车站。也不知为了什么,此时此刻,一个念头羞答答地从心底深处攀爬上来,修改了她的初衷——她竟然希望他往左,像他前两天在短信里所表白过的那样,不更改,不放弃,撼不动她誓不回还!然而没有,站在那里的他,只不过略微一侧目,稍稍往左看了一眼,就一眼,仿佛只为了确证方向一样,然后一抬腿,正如他刚才所说的那样,毫无悬念地往右走了。
阿难的心往下沉往下沉,沉到快要沉不下去的时候,她突然跳了起来,本能地想要起身去追,可是头发一扯,头皮一痛,她又弹回了座位。原来洗头小妹虽然技艺生涩,生意经却绝不含糊,不知什么时候竟然给她上了扛子,涂了药水,像模像样地烫起头发来了。也幸得好她给她烫了发,把她绑定在座位上,她才没有丢人现眼前去追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渐行渐远,最好远远地看着他进了候车室大门。
阿难烫完头回到家,就开始觉得鼻子有些塞,头有些重。但是也还没有影响到她吃晚饭看电视。甚至看电视的时候,她还美美地窝在沙发里睡了一觉。可是凌晨两点醒来以后,就再也睡不着了,心里空荡荡的。而这种空,比和周舟闹离婚时的那种空,显然可怕得太多太多,以至于她跑进卧室,跌在床上,扯过被子就往里钻。她希望能够用睡眠,来抵御这种前所未有的空。可越是抵御,就越是空;越是空,就越是睡不着。后来想起还有以前备下的安定,就找出来吃了一粒,没有用;又加了一粒,还是没有用;接下来就有些不耐烦了,索性把剩下的几粒也一并吃了。
周舟毕竟在这里生活了几年,大样的东西都拿走了,唯独落下一副太阳镜。过完年转眼春天就来了,阳光也将随之热烈起来。这天整理东西的时候,终于想起了这副太阳镜。他也是小孩心性,一想起东西落下了,就也不管不顾地过来拿。先打了阿难电话,她没接。就想这个时候反正她也上班,不如直接上家里去,要是没换锁呢,悄悄拿了走掉算了,要是换了锁呢,再找她也不迟。结果吃了安定的阿难就被他摊上了。他进了卧室发现她原来没有去上班,而是窝在家里睡大觉,先是吓了一跳,担心她会骂他。可后来叫了几声不应,又发现了床头柜上空荡荡的药瓶,便一把将她拉了起来,拉了起来也还是叫不醒,这才慌了。不过再怎么慌,他现在也还是有底气的,想也没想就拿起手机拨通了现任老婆的电话。那头如慧不愧是经过事的人,电话里问了一下阿难当下的情况,就吩咐周舟不要动,原地守着,她立马过来。
如慧过来以后摸了一下阿难的脉,试了一下阿难的鼻息,又看了看空药瓶,最后断定说药吃多了,让她睡吧,睡饱了就醒了。
吃多了?为什么吃多了?不用送医院吗?会不会有危险?周舟一连串的问,仿佛他不是阿难的前夫,反倒如慧是阿难的前夫一样。
如慧就笑: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吃多了,可能遇上了什么不开心的事吧。至于第二个问题,我认为没有必要,一来她脉象很稳,呼吸也不乱,应该没什么危险;二来这时候送她去医院不妥,弄不好传得七七八八的,这对一个刚刚离异的女人不好。
周舟这才发现自己表现得过分慌张了,便感激地笑了笑,不再言语。
可是阿难睡到晚上也没醒,这样连如慧也慌了,叫周舟取来凉水,一边往脸上洒,一边拉将起来又拍又打,声声呼唤。后来阿难也许是被吵得烦了,便哼了一声,翻了翻眼睛,头一垂又想接着睡。如慧却不给她睡,托着她的下巴,撑着她的眼皮说夏明明,你不许睡,你要再睡我们就送你去医院,让人捏着你的鼻子,揪着你的头发,灌你凉水洗你的胃,把你弄得湿答答脏兮兮的像条落水狗!
阿难就不睡了,使劲睁开铅一样沉的眼皮,口齿不清地表白:我不去医院!我不做落水狗!傻瓜才去医院,傻瓜才做落水狗……(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