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的灯还亮着，这个小屋除了人能弄出点动静以外，便不再有其他的声响，这个屋里的人也一定习惯了这样的安静。
听见门响，张哥迅速地从床上坐起来，从眼睛里闪出的光比灯还亮。看见萧然走进门里，他急忙问：“你回来了？我还琢磨着，你是不是又让人给揍了，再不回来我就要出去找你了，看看能不能像那天一样碰见你。”
“哦，没事，碰见同学了，一个地方来的，在一起吃了顿饭。”说着萧然坐在床边，并脱鞋上了床。
张哥也上了床，他抽动了一下鼻子，惊讶地说：“呦，这还喝酒了？”
“就喝了三杯啤酒你就闻出来了，我家狗都闻不出来！”
张哥不由分说抬起腿用力地踹了萧然一脚，气愤地骂道：你个小犊子，咋说话呢？没大没小，没老没少，你那爹妈是咋教育你的，拿我和狗比，你这驴嘴，亏你说得出来，你这个犊子，比犊子还犊子！”
这一脚险些把萧然踹下床去，幸亏萧然反应迅速，伸出一条腿支在了地上，才擎住了整个身子。萧然收回腿，又往张哥身边蹭了蹭，满脸委屈地说：“我没拿你和狗比，我说的是实话，谁不知道村里穷啊，我家没喝过啤酒，我家狗从来就没闻过啤酒味。”
“行了行了行了，说你是一根筋真是一根筋，和一根筋讲道理浪费我的时间太不值了！不过我的鼻子确实好使，人不用过来，我老远就能闻出是男是女，男的一股子生味，女的一股子香味，一走一过那个享受啊！”张哥的眼神色迷迷的，满脸陶醉的样子，似乎已经忘记了刚才发生的事。像是遇见了喜事，张哥兴奋地说：“你嫂子要来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来城里购置年货，我都多长时间没看见她了，我想媳妇儿了！”想着自己的女人，张哥有些痴痴傻傻的样子，
“看你那没出息样儿！”萧然嘲笑道。
张哥用力地拨弄了一下萧然的头，问：“说啥呢，你个小犊子还没开裆呢，什么都不懂，你知道母鸡是咋下蛋的吗？”
“那你说说！”萧然摇摇头说。
“得经过公鸡在它身上踩，哎呀，不说了，不说了，我要受不了了！”
萧然抿着嘴偷笑，笑得身子一颤一颤的。
张哥又接着说：“你说吧，我今天确实也沾了点便宜，一个花俏的女人也不知道相上哪家老爷们了，一边走一边歪着脖子，直勾勾地向有男人的那边望着，没看见我在旁边，她一抬脚，我一缩脖，差点没骑在我身上，你说咋就没骑在我身上，唉，没骑没骑吧，就是闻闻女人味也行啊！”
萧然扑哧笑出声，这个张哥想媳妇儿是想疯了！
“你呀就知道笑，不知道饿汉子是咋过夜的，闭灯吧！”张哥伸手抻了抻被角说。
萧然下床熄了灯。张哥没有立即睡去，又叹息地说：“唉，我说你还发什么传单啊，你这又精又灵的，给人家当劳力，让银子哗哗地流进别人的口袋，你才赚多少啊？”
“我不是没找到别的活嘛，就这个活也快干到头了。”
“一天才几个钱，你呀也太要强了，你看我一天不出力，也不累，就出个人就行，你别看穿得破，住的破，我家里可有大瓦房！这都快过年了，你给家里办啥年货回去？没几个钱吧？我看你挺难的，一天累得像个拉磨的驴，我是同情你，你说能要着吃，为啥还干呢？多傻！我看大街上一帮傻人！”
“我的脸可贴不了地皮儿，我宁可饿死！”
“你是在贬我？”张哥突然气愤地大声嚷道。
屋里本来愉悦的气氛因为萧然的一句话顿时变得紧张起来。
“你的意思是说我把脸扔在了地上，不要脸呗？”张哥的语气很严肃。
萧然听出张哥的话语里夹杂着一点恶狠的味道，不过他还是宁可相信张哥不会把他怎么样，就像那次把他拽到地上，又让他上床一样，说：“骨气！你知道吗？一个人活着就得需要骨气！特别是男人！一个浑身上下都健全的男人！”
“行了，行了，你可别跟我谈骨气，你这是好了伤疤忘了疼，忘了你那窝瓜头和那翻翻的驴唇了？忘了你的肋骨快被人家打折的时候了？我知道你瞧不起乞丐，瞧不起要饭的，好像就你有骨气，不是在城里不好混，谁愿意当乞丐？”
张哥的话语里带有十足的不满和愤恨，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脸，但是能感觉出他强烈的心跳和喘着的粗气。
“我不是瞧不起乞丐，瞧不起要饭的，那天在大街上看见一个，我还给他五毛钱呢，可他是个瘸子！”
“瘸子，你以为真瘸呢？八成是装的！”
“不可能！我都看见了，他的一个腿不好使。”
“他又没起来走，你咋知道不好使？瘸腿乞丐有，但大部分都不瘸！要饭的瞎子也有，你以为他们真瞎啊？我看你一出生，就把其他的傻子都给气死了。”
难道大街上的乞丐都和张哥一个样子，都是个健全的人？怎么会呢？萧然在心里质疑着，但是张哥对自己的同行应该是很了解的，他也没必要编这样的谎言来玷污他自己。
“有些人富得流油，拿出个二分，五分的给穷人不闪腰也不岔气儿，我们这些人给他们积德的机会了，要么他们烧香还得找庙门呢！”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无话可说了。”
“行行行，你有自尊，你有骨气，等哪天你要是发了大财，别忘了施舍我点就行了，睡觉，睡觉，你个犊子不知好歹，我拿你真没办法，不跟我干拉到，也别埋汰我，要饭的也有地盘，你想要饭没我领着，你也得挨揍，说不定一下子就被打死呢！长个挨揍的脑袋。”张哥显得很不耐烦，背对着萧然不再说话。
张哥一定对他又生气又失望，也不怪张哥说他是一根筋，住在人家的小屋里，还跟人家拗着劲儿，他在这一住就是好几天，算不算是个乞丐呢？乞丐敢拿出自己卑微的自尊晒天阳，而他却只顾着那一点点脸面，在自尊面前大叫大嚷。萧然突然意识到了自己原来是如此龌蹉，但他不想咒骂自己，即便世界上的人都同张哥一样无遮无掩，他也要这么龌蹉的活下去。
“你别看我没志气，但是我喜欢有志气的孩子，要不刚才我就一脚把你踹出门了，能容你在这胡言乱语！”张哥又开口说话了，而且语气很温和，他又把身子转过来，平躺着。
萧然松了口气，很真诚地说：“如果我能考上大学，毕业后再有份自己的工作，我领着我媳妇儿回来看你！”
“啥，你小子还要考大学？你个犊子，不是从家偷出来的？还领着媳妇！真有的。”
“偷跑出来那多不懂事！不过我是硬跑出来的，现在这个样子，我没脸回去见我妈！
“为啥？”
“没捞着金子，也没找到珍珠。”
“你以为城里的钱这么好赚啊，好赚我就不干这个了。我说你咋挨了揍也不回去，有俊丫头看上你了，你也不领着回家生孩子，你这日子过得难啊！”张哥同情地说。
“如果大街上的人都当乞丐，那你可就做不成了！”
“为啥？”
“都是乞丐了，谁还给你钱啊，嘿嘿！”
“你个小犊子，拿我穷开心，小心我半夜勒死你！”
“我可不怕！只要你不让我叫你爹就行！”
“我要不是乞丐，你是不是就能认我做干爹？”
“嗯，最起码我可以考虑考虑。”
萧然的话音落下，屋里有了两分钟的沉默。
张哥莫名的说了一句：“唉，你说那个女人咋就没骑到我身上呢？”随后他翻了个身，背对着萧然又不说话了。他好似睡着了，然而却听不见熟悉的鼾声，或许被萧然不屈不挠的毅力所感动，或许在回忆当天飞来的女人，如果是回忆当天飞来的女人，他的表情又一定会变得痴痴傻傻。好大一会儿，没听见张哥说话，萧然也翻了个身，酒劲还没过去，困意便来了，他重重地打了个哈欠，进入梦乡。屋里安静了，一个乞丐，一个贫穷的高材生，一个要钱不要志，一个要钱还想要志的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盖着一个被子，一同呼吸着小屋里温暖的空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