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琼花月影术
乱葬岗有坟墓不稀奇，但大多都是挖坑实埋，如此精心修筑的，实属少见。
墓前石碑是一整块花岗岩打磨而成的，上面的每一笔每一划都雕琢了上百遍。墓上洒满了新鲜的海棠花瓣，不远处还堆着许多衰败枯萎的海棠花，显然是有心人精心呵护打理的。
墓碑前摆着两碟点心和一碟瓜子。小公子抓起一把瓜子，扔嘴里嗑起来，“嗯，华南寺对面古道茶庄的，味道不错，有品味，比白头村敛来的好吃。”
云漠逼着她把瓜子放下，哪有跟死人抢东西吃的？也不嫌晦气！
“你说跛子李就是在这儿消失不见的？”云漠看了眼天璇。
天璇靠在天枢身上勉强站稳了，之前大雾弥漫，跛子李一眨眼的工夫就不见了，他也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在墓碑前。
“应该没错。”天枢低头看着地上一排左深右浅的鞋印子，“脚印到墓碑前就结束了，这里会不会有机关？”
云漠摸着下巴，仔细端详着石碑上的字。石碑上落着一层薄薄的尘土，土灰落得均匀，但有一个地方，纹路不对。他蹲下来，三根手指分别戳进“心”字的三个点中。石碑里面传来“咔咔”两声，坟墓旁边的空地分开了，露出一根简易的铁索，通往地下。
几人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下去瞧瞧。”
天枢打头阵，护着天璇，云漠断后，小公子走在他们中间。
地道并不深，而且十分简陋。众人在里面走着，左踩一脚泥，右踩一脚水。但是左右墙壁和悬顶都是用青石水泥垒搭的，看上去十分牢固。
天枢敲了敲墙壁，“这像是北境军建地下避难营的手法。”他手掌贴着下数第九块砖慢慢往前走，隔几步就感觉有风往里面钻，“七步一个通风口，九步一个窥视台，是北境军没错。”
只几步，他们就已经走到了尽头。这里空荡荡的，无处躲藏，却并不见跛子李的踪迹。天枢沿着尽头的墙缝摸索了一圈，朝云漠点点头，“有风。”
云漠环顾整个地道，除了沙土青石，就剩下嵌在石墙上的几盏煤油灯了。他一个一个拨动，都是镶死的，不像机关所在。
天璇揉揉胸口，腿软得还站不太稳，他手撑着石壁想要靠上去歇会儿，却不成想偏偏就那块石头陷了进去。天璇一个踉跄，险些撞在墙上，还好天枢在后面及时拽住了他。
天璇手下那块青石竟是机关所在，他这一推，石门也开了。
正对着门的墙上有一面半人高的镜子，并非是百姓们常用的铜镜，而是一面水玉琉璃镜，将人照得十分清楚。这种水玉琉璃镜在湛天大陆十分罕见，巴掌大小的一面就价值连城。这么大一面，连南楚皇宫都不曾有过。
镜子旁是一张简易的单人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旁边摆着一个黑色的四方枕头，床边立着把宝剑。
小公子的目光停留在地上，那里用白色的蜡烛摆出一个六芒星的图案，中间的位置放着一个墨玉圆盘，圆盘上六只小蝎子组成一个正三角形，中间燃着一片透明的甲片，紫红色的火焰在半空中跳跃着，分外妖娆。
“这是……”慕容泠风上前几步，想要看得清楚些。
镜子里反射出一个黑影，云漠一把拽住慕容泠风的胳膊，“小心。”他抬腿踢飞迎面砍来的弯刀，护着小公子退出石门。
跛子李从内室冲出来，朝拦路的天枢撒了把白色药粉，天枢掩面躲闪，跛子李抓住趁机跑了出来。
天璇瞧着二爷和天枢都遭了殃，心说自己这还胸闷腿软的就别跟着凑热闹了，于是后撤一步准备避开跛子李。跛子李也是这么想的，二人不偏不倚撞在了一处，天璇的胳膊肘磕到石壁上，正巧碰到了他袖箭上的机关，两枚袖箭射出，打穿了跛子李的脚踝，跛子李闷哼一声，却还咬着牙朝洞口跑去。
“霍凡！”云漠在后面厉声喊道。
跛子李有些迟疑，但并未停下。
“难道真要秦徵亲自来逮你，你才肯停下吗？”
跛子李顿住了脚步，天枢这时候已经追到了他身边，将他压制在墙上，绑住了双手以防他再次逃跑。
云漠扶起天璇，见他没什么事，一旁的小公子拍拍他的肩膀，“干得不错！果然大难不死，比踩狗屎运！”
天璇嘴角抽了抽，好好的一句话，怎么让小公子说出来，味道那么大呢？
跛子李可就没那么幸运了，本来袖箭射穿了他的脚踝但并未伤到筋骨，但他这一跑，袖箭错位，左边的脚筋差点就断裂了。
慕容泠风绑好头发，让天璇拿着火把照亮，蹲在跛子李脚下，拨出袖箭为他止血治疗。
云漠拿了把凳子坐到跛子李对面，头一次认真打量这个人。他脸上伤疤无数，但五官端正，眼神清明，看得出曾经的俊朗，“秦徵若知他的兄弟变成如今这般模样，怕是要踏平了梅州府。”
跛子李一直低着头，听到秦徵的名字终于肯与云漠对视，“此事与将军无关！”
“无关？御下不严之罪，岂是一句’无关’便能抵消的？”
跛子李皱眉，“我一离开北境军。”
云漠抽出从床头拿来的宝剑，剑身锋利如旧，剑鞘一尘不染，“可惜秦徵一直留着你的军籍，并未除名。他在等你回去，你却将他推入了万丈深渊。纵使你不领他这份情，霍老将军的忠义之名，霍家满门的忠烈英魂，你都不顾了吗？还不肯收手吗？”
跛子李，不，现在应当叫他霍凡。
霍凡双拳紧握，眼中满是忿恨，“就是身为霍家人，我才必须这么做！梅州府衙已经成为了北阳的走狗，它迟早会是南楚的祸患！”
“两国相争，庶民何辜。你颠覆了梅州府衙，那梅州城百姓又如何逃出生天？”
霍凡沉默不答，显然，他也知道，今日若得了手，赔上的将会是梅州城十万百姓的性命，但比起南楚的稳定，这在他看来便是该有的牺牲。
“没什么是应该的，收手吧！”云漠挥剑斩断绑着他的绳索，“剩下的事便与你无关了，我既已到了这儿，梅州府就该有它应有的结局了。”
霍凡转头看了眼还在燃烧的甲壳，“开弓没有回头箭，已经晚了。”
天璇朝云漠点点头，“集阴阵，开启后只能等白鳞甲烧尽，没有其它办法熄灭它。”
慕容泠风侧目——连集阴阵都认识，这个天璇倒是有两下子。
云漠捏捏小公子的手指，“有招吗？”
“集阴阵不是不能停，有灵水就能熄灭白鳞甲之火，”问题是他们现在在这荒山野岭的，连水都没有，上哪找灵水去？“不过也不用那么麻烦，他设下集阴阵就是为了把生死阵的死门转移到这里，再由蝎子做媒介，转嫁到城中的阿克玛蝎身上，将死气侵入到梅州城中。昨日，蝎群袭城，抓走蝎子最多的就是梅州府衙。待集阴阵成，梅州府衙便会成为人间炼狱，到那时恶鬼怨灵将会吞噬掉城中一切生灵，谁也逃不掉。我说的，可有不对？”
霍凡没吭声，默认了她的说法。
“二爷，你可还记得生死阵的破解之法？”慕容泠风看向云漠。
云漠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生死阵阵眼，不在生门在死门。”
慕容泠风打了个响指，“就是这个。本来这梅山之大，想寻个死门难如登天。集阴阵一出，死门被转移到了这里，你说这算不算事’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真正控制梅州府的是生死阵，小公子越过集阴阵，直接破除生死阵，死气同样无法侵入梅州城，“不过，这样一来，就没办法找到设下生死阵的鬼族了。”
“救人要紧。”云漠拽着小公子跑到集阴阵前，“要怎么做？”
生死阵，慕容泠风也是第一次见，何况这里并不是真正的阵眼。不过，小公子一项秉持“在绝对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不值一提”的信念，让她规规矩矩的破阵，抱歉，公子不会，只会暴力碾压！
慕容泠风挥挥手让他们退后，灵力如洪水一般从她的掌中泻出，化作飓风碾过洞中的一切事物，将洞顶都掀翻了。风在夜空中聚拢成一只巨大的凤凰，凤凰带着大地的浊气飞舞着冲向九霄于外，吹散了乌云，震碎了阵眼，月光终于洒落在梅州大地上了。
远远望去，梅州府城楼火光闪动，守卫们拿起长矛，笔直地站在城楼上，守护着他们的家园。
梅州城终于又活过来了。
天璇望着远处的火光，不敢置信，她竟然真的做到了。
战役还未结束，梅州城内还有真正的恶人等着他们呢。云漠让天枢安顿好霍凡，等梅州府的事情结束后，将他送归北境军，“你既未除军籍，就还是秦徵的人，如何处置理应由他决断。”
几人刚走出乱葬岗，云漠和天枢警惕地停住了脚步，二爷把小公子拽到了身后，只听林子里传来沙沙的声音，借着月光，他们看到一大片巨蝎从树林中爬出来，没有丝毫停歇，循着味道向他们袭来。
天璇看着这么多巨蝎，脸都绿了，忙躲到慕容泠风身后，“公子，你还有酒吗？”
绝影和糖糖从旁边跑出来，云漠催着天璇和慕容上马，“抓稳了，我数到三，你们就往外冲。”
“那你们呢？”慕容泠风紧抓着云漠的胳膊不放手。
“一！”云漠掰开小公子的手，把她推到马上。
“二！”天枢把霍凡也扶上了马，让他坐在天璇的身后。他拍拍绝影的脖子，“好孩子，别闹脾气，往前跑不要回头。”
巨蝎离他们只有几步远了，“三！跑！”天枢的掌风拍在凉皮神驹上，绝影和糖糖嘶鸣一声，撒开蹄子飞奔出去。与此同时，云漠的剑光从两马之间扫出，在地上留下半米深的痕迹，十多只蝎子被削成两截，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来。
然而，他们还是低估了巨蝎的数量，即使天枢的弓弦已经快拉断了，蝎子依旧源源不断地朝他们扑过来。
“蝎子从未袭击过乱葬岗，今天是怎么了？”霍凡不解地自言自语。
“从不来乱葬岗？”小公子皱眉，不应该呀，巨蝎以啃食尸肉为生，乱葬岗腐尸遍地，理应最受它们欢迎才对。
等等……腐尸……
慕容泠风回头看了眼，之前被“凤凰”吹散的死气再次在乱葬岗上空聚拢，乱葬岗又被浓雾所掩盖了，“原来是这样。”
“你在乱葬岗住了多久？”慕容泠风问道。
“三年。”霍凡回答。
三年啊，够了！她抽出天璇的袖箭，划破霍凡的胳膊，“借我点血。”
小公子将沾着血液的袖箭顺风掷出，风带着袖箭在巨蝎群中穿梭，巨蝎沾染到霍凡的血液立时便倒地抽搐。袖箭解了一时之难，把云漠和天枢从蝎子手中救了出来，但治标不治本。
霍凡撸起袖子，“我还有很多血！”
云漠拍拍他的胳膊让他把衣服穿好，“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些巨蝎十分有组织，说往前就一起往前，说向左就一起向左，“按理说这些低阶生物根本没有思考能力，定是有什么在控制着它们。”
“二爷。”天璇抬了抬下巴，让他朝林子深处看。深林中一片黑暗，只有一处隐约闪着莹莹绿光。
云漠和天枢交换了个眼神，天枢举起火把，大喊一声，拽着两匹马朝林子外狂奔，巨蝎们果然都跟了过去。云漠藏身在树上，慢慢靠近光点。
几人一鼓作气，冲到了林子边上，却发现林子外的蝎子更如浪潮一般，不绝不尽。可那些蝎子并没有袭击他们，大多从他们身边跑过，朝远处奔去。
“糟了，我们上当了！”慕容泠风急忙拉住缰绳，巨蝎群行进的方向，正是梅州府城。之前设下的路障在庞大的蝎群面前不堪一击。“不能让它们进到城里去！”
目标是梅州城，那么蝎王一定不在林子深处。云漠靠近光点，也发现被骗了，那些不过是一团飞舞的萤火虫。萤火虫聚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酒坛大小的圆球。“呵，联合作战吗？”他一抬手冻住了所有萤火虫，回首远望梅州城，他一脚踏碎冰球，飞身去追小公子，“愚蠢！”
天枢设法拦住蝎群，却只是螳臂当车。天璇坐在马上干着急，帮不上忙，“公子，我们怎么办呀？”
只有霍凡无动于衷，“一群败类，果然老天爷也不会放过他们！”
天璇皱眉，“怎么能这么说？蝎子入城，遭殃的可是平民百姓！”
慕容泠风望了眼天空，“得想个办法，让蝎子远离梅州城。”
天璇也着急，“我们现在找不到蝎王，如何阻止？”
“蝎王既然这般聪明，不如就用对付聪明人的办法对付它。”慕容泠风摘下腕上的手环，手环升高悬在上空，她手中拈出一朵流光溢彩的琼花，低声吟唱，“琼花飞入镜，月影心自来。”小公子抬手，琼花飞入手环中，眼前的景象瞬息万变。
原本还在几里之外的梅州城一下子被拉到了眼前，蝎子们纷纷爬上城楼。
火光大作，士兵们来不及反击就被成群的蝎子掩埋了，撕咬着扯碎。
城里更是乱作一团，人们慌张地在大街上跑着，哀嚎着却如何也避不开蝎子的攻击，只能成为它们的口中餐。
一时间梅州城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人间炼狱也不过这般光景。
霍凡震惊地看着这一幕幕的惨剧，即使是在战场上，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惨烈。
“我以为，将士们铁马金戈，浴血奋战就是为了让天下黎民过上酒足饭饱，国泰民安的生活。”慕容泠风端坐在马背上，腰背挺得笔直，“却原来，霍将军要的竟是如此。”
霍凡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想的，怎么会变成这样？！”
天璇一咬牙从马背上跳下来，跑到天枢身边与他并肩作战，两人本着能救一个是一个的信念，一路砍杀，身上都挂了彩。
天璇靠在天枢背后，“有点不对劲。”
天枢也感觉到了，可偏偏又说不出哪里不对来。
慕容泠风咬紧牙关双目紧闭，额头蒙上了一层细细的汗珠。藏在袖子里的双手间光斑萦绕，嘴角已有血迹渗出。她用灵力强撑着，只盼着这一切快点结束。
身后传来枯枝断裂的声音，一只巨蝎慢慢靠近他们。这只蝎子与其他的不同，全身金黄，尾针透出暗红色的毒气，它一双眼睛里藏着狠毒，想要一击致命。
混乱中，霍凡和小公子谁也没察觉到危险的靠近，反倒是凉皮神驹不安地躁动起来。
毒针已经伸到了小公子的脑后，云漠自远处看到，要赶过来已经来不及了，他只觉彻骨寒意，冰层自他脚下急速蔓延，他绝不能再一次让她在自己眼前消失，他承受不得，“潇儿！”
慕容泠风手下动作一顿，灵力也滞住了，用她的灵力强撑起来的幻境瞬间崩塌。
霍凡跃起，扑向蝎王，毒针刺穿他的胸膛，鲜血从他的伤口涌出，染到蝎王身上，蝎王顿时倒地，再也无法嚣张了。
幻境崩塌，什么血染梅州，什么尸横遍野，都在他们眼前裂成了碎片，随风飘散。真正的梅州城还在几里之外，安详地睡着。
“琼花月影术！我早该想到的！”天璇抬头仰望着马背上的慕容小公子，她竟以一己之力撑起了这么大的幻境……
天璇被琼花月影术震撼得回不过神来，天枢却看着眼前的景象瑟瑟发抖——整个林子都被冰封了，大树、石头、蝎子……一切都变成了冰雕，就连穿成串倒在地上的霍凡和蝎王都没能幸免。寒气刺骨，骇意更加刺骨。
慕容泠风也被这一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她还没来得及思考，就被狠狠地拥入怀里。云漠抱着她控制不住地颤抖，树冷、月冷都比不得他那一刻的心冷。只有抱着她，感受着她的体温，云漠才敢相信这一切还都是真实的。
小公子抬手掸去他肩上的冰碴儿，描画着他结了冰的眉毛。她想笑着跟他说没事，可一张嘴，一口血喷了出来，染红了云漠的衣服，她再也撑不住了，倒在了他的怀里。
“潇儿？潇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