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家对我彻夜不归并未过分追究,编了一个理由搪塞过去,日子依然如常。许是见我日日浇花剪草过于单调烦闷,公公便提议:“小璃,家里有一间私人收藏馆,你有空就过去打理,别跟你妈成天窝在家里。年轻人嘛,总是活力四射好些。”
因着醉酒和彻夜不归心虚,我不敢答应,也不敢不答应,幸而丈夫和婆婆解围,“爸,小璃喜静。”丈夫知心的提醒后,婆婆即刻跟上,“收藏馆活动多,我正让小璃和阿斯努力呢,老头子你别坏事啊。”
说到备孕一事,我和丈夫沉默了,公公看了我们一眼,没太大反应,倒是婆婆补充:“小璃,跟妈妈在家养花空气新鲜,对宝宝好,妈妈当年也是常住乡下呼吸新鲜空气,才把阿斯生得这么健康帅气,比你爸强多了。”
餐桌上因有婆婆的健谈,气氛融洽,以至于公公忽然来了兴致下棋,把换好衣服正准备出门的丈夫叫住:“不是很重要的应酬就陪爸爸下盘棋,钱是挣不完的。”
为表现夫妻和谐,丈夫每晚出门我都送至门口,今天听见公公挽留,我暗暗看向丈夫,以为他会有讯息传出,结果他只是非常自然的脱下外套放我手上,笑着走向这个家真正的一家之主,“爸爸做好被我杀的片甲不留的准备了吗?”
“你这小子!”
公公到底喜欢这个有过漫长叛逆期的儿子,父子同心,这是婆婆最喜闻乐见的人生愿望之一,“小璃,和妈妈一起给他们爷俩准备茶点吧。”
“好。”
倘若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婆婆无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睿智的丈夫、听话能干的儿子、贤惠乖巧的儿媳,再有个可爱机灵的孙子,一切终将完美。
然而,全部都是假的。
面对虚幻的美好,我本能的心虚,本能的抗拒,借口给叶子电话以示关心,我逃也似的离开古色古香的茶室,回房拿了手机,一人在景观灯照射下的花园散步,终于平复了起伏的心绪。
真的才不让我害怕。
顾自舒坦间,手机不意外响起,看了眼来电,心下了然,“王夕,找我有事儿?”明知故问,我活回去了么?
那边没有立即回声,似在酝酿什么,良久才低低问出一句:“阿斯今晚陪你,不过来了么?”
含着委屈的腔调竟让我一时无言。自从前次,丈夫为我放弃工作、断绝与王夕联系、又和我情深意浓现身医院,王夕顿成惊弓之鸟,甚至在丈夫前去找她时,她还哭诉媒体已收到风声,说是丈夫陪我去医院除了探望言家公子,还做产检。后来,此事在丈夫再三保证及对天起誓下揭过,但曾痛失孩子的王夕早不如当初坚忍,对许多事充满怀疑。
现在,我首要任务便是纠正她之语病,“是你公公留他下棋,你别多想,他没这么大的善心来隔三差五陪我。”
“他们下棋,你不用陪着么?”
所以,除非万不得已,我不会跟丈夫的爱人作任何交流,“我看不懂,陪着也碍事儿。”
“言小姐对不起,我只是……”
“没事儿,我懂。”我真的懂,“他们结束了我立刻让夏斯给你去电话,放宽心。”
又嘱咐几句,我始终对王夕这样为爱不顾一切的人狠不下心来,都是在爱情里溺水挣扎的人,能给她一分好,何必夺她一心愿。只是,才喘了一口气,不速之客的现身又令我瞬间神经紧绷,“夏少奶奶原来还是这么细心善良的人啊,以前怎么没发现这点好来。”
言家公子言笑晏晏,白衬衣、泛白的牛仔裤、帆布鞋,说不出的随意,说不出的潇洒倜傥。
看见他,我逼也逼不出好脸色,“你来干什么?”
他笑得更深了,“来看我亲爱的姐姐扮演好妻子呗。林语堂说‘娶妻当如姚木兰’,我看未必吧,依愚弟浅见,应是‘娶妻当如言浅璃’,安慰丈夫外遇的活儿都揽了。”
听完他的演讲,我想我的脸一定比锅底黑,“废话说完赶紧滚,我没兴趣听你继续废话连篇!”
言公子不以为杵,“那你认为你和蔼可亲的婆婆有没有兴趣呢?如果儿子外遇儿媳主动相瞒的话题她不喜欢,我这还有儿媳彻夜不归的真相,想必包括媒体在内的很多人会趋之若鹜,让我大赚一笔。”
收起集体对着他的锋芒,通过深呼吸平复自己易躁的情绪,努力使自己成为众人眼中那个通体安然的夏少奶奶,“有什么条件直说吧,力所能及的事姐姐一定答应。”
和言家公子,我们姐弟多年,彼此有一定了解。此刻,有把柄握他手中,我不悔,却绝不容这样的错误接二连三,我有自身底线。
不费吹灰之力拿到姐姐开出的空头支票,言家公子满意点点头,“我得认真斟酌几天。”对于恨之入骨的仇人,他永远改不掉‘温水煮蛙’的习惯。轻而易举又赢下一局,弟弟倒适当展现了他的‘善良’,“忘了说,我今天是来送汤的,你再不快点回去,夏家一家子可是能消灭得一滴不剩。”他眼中闪烁狡黠,一个转身也风华灵秀,魅力十足,“对了,我这样才最像自己,无可比拟。”
是了,目不转睛凝着言家公子渐行渐远的背影,我才惊觉——唯有自己,最像自己。
没由来的,我突然想哭,心海生涛,翻涌不歇。分明最简单的道理,我因逃避便自欺欺人多年,四处找寻相似的美梦,却原来徒劳无功。
可时至今日,我已经错得无力改正。
迈着千钧重的步伐,眼前闪过昔日种种,那一年的噩梦至今得不到释怀的理由,晴天霹雳下,容不得我挽救,事情便已脱轨,迅速滑向深渊,将梦撕碎。
而罪魁祸首,活得比我自在逍遥,成功扮演了受害人挥刀复仇的角色,哈——给我答案的同时,琢磨给我怎样的下场,是顾全血缘所以要我死明白吗?真是心地善良的好弟弟啊。
茶室里,先一步回到的言家公子和夏家三口愉快畅谈,这样的融洽连我也要羡慕三分,合该他们应是一家四口。婆婆热情招呼我加入他们的话题,扫了眼停在中盘的棋局,我接过婆婆递来的汤坐在外围,即便没有新闻轶事可讲,我至少维持了听众本有的好奇。
有言家公子在,不存在冷场一说。
高谈进入深夜,婆婆建议言家公子留宿,我也以为向来深谙讨好之道的弟弟不会错失这次机会,毕竟,婆婆越喜欢他,他更有出其不意的机会。我不解他为什么拒绝,如同不解他和丈夫短暂的合作。
忍着疲倦和大家一齐送走言家公子,礼貌地和公公婆婆道‘晚安’,长辈转身同时,我的坚忍到达极限,脸上表情不受控制垮下,大步回房。
我不想看见言家公子,一丁点也不想,一眼也不!
丈夫跟在身后,顺手锁上房门,“不高兴?”丈夫试探。
没必要再做伪装,我答得干脆,“我生气。”
他应该在笑,以好似对着挚爱的神色。“别高兴太早,王夕在等你电话,我保证了你会对今晚的无故失约亲口解释,请别破坏我在她那的信用度。”笑话我?大家半斤八两,没资格拿对方取乐。
往床上一躺,拿过看到一半的《伊索寓言》,下意识瞟向丈夫,却发现他坐在睡了三年有余的贵妃榻上,捧着《时间简史》看得像模像样,没半点打电话的征兆,我皱眉,“你打算半夜三更打电话过去叫她起来上洗手间顺便看星星吗。”
这次,丈夫摆出十拿九稳的姿态,“这事儿你别参和了,我明天会处理妥当。”
他这样说,更让我不敢展眉,“如果不是我半路杀出来,她原该是你太太,你就这么对发妻?”
丈夫正看得起劲,我话中不满再清楚不过,他仍不疾不徐,“你就是女权主义作祟,两个人在一起,哪能没有点脾气的时候,每天解释来解释去,她不信任我,我是一点办法没有。以前,她说说也就过去了,最近越发变本加厉,我得冷冷她,不然以后谁也甭想过几天清净日子。”
尚未七年,他就已经到厌倦期了吗。
这和我理解的相爱有出入。
爱一个人,美好并且无怨无悔,为他可以舍弃一切,给他以最好,不求回报只求相守。
我以为,他们是这样。
“她有资格变本加厉。”我说。
丈夫终于放下书,不严肃却一本正经对着我,说:“小璃,三年前我怨你,但现在我明白了,我和小夕不是你的责任。你已经做得足够多,是我和小夕欠了你三年。”
突来的坦白令我有些不知所措,甚至想笑,丈夫怎么看,也不像在此事上能如此理智的人,“你被小舅子洗脑了吧?可别被他带沟里去还对他千恩万谢。”
柔和的光打在丈夫脸上,令他和某个影子重合,我以为自己眼花,但我发现不是。
对我的话,丈夫不以为意,而是顾自往下说:“你和小杉不合,他全跟我说了,可小杉从来不希望你活在如今的进退两难里,他甚至用研究成果来跟我换取和小夕分手,让我一心一意待你,不给你半分委屈,把你捧在掌心呵护,当你是一生无可取代的至宝。”
他深情款款的时候和记忆深处某段影像出奇相像,相像得我说不出一个字反驳,反驳他自以为了解全局。我与言家公子何止不合,这个我亲爱的弟弟有一千一万个理由将我置于死地,并且洒上最后一捧将我掩埋的土。
我和至亲的弟弟是仇敌,非死不休。
话题带到这,我不愿继续,便把注意力转向《伊索寓言》,但话头一旦挑开,丈夫似乎有更多话要说:“每次说到这你就逃避。小璃,你的容忍别说是小杉,我都看不下去了。我不信你是心甘情愿的当这圣母,我们可以过得更幸福,小夕都能想到的,你不会猜不到。”
从丈夫遮掩的话中,我嗅到了异想天开的味道,之所以是异想天开,皆因触我逆鳞。
当初,我肯为他们让步,除了那个未能呼吸过一口新鲜空气便夭折的可怜儿,还有他们为之坚守的爱情。三年,才三年,尚未千方用尽,他们的爱便已变味了吗?如果事已至此,那个孩子又算什么?母体里一道微不足道的血流吗?我的退让又算什么?
我怒,因为坚持遭到亵渎。
我是古板,珍惜的东西一辈子不弃。
“那你以为我们相互妨碍过下去是最佳选择?”
丈夫离那个只存在记忆中的影远了一步。
合上寓言,直直看向丈夫,我问:“你爱我吗?”
丈夫蹙眉,我又问:“你能接受妻子和你一样,挚爱不是枕边人吗?”看着丈夫变得冷硬难看的脸色,我重复,“你——不是我要的幸福。”
从来不是,并且,渐行渐远。
即使是近十年的时间,我以为自己在经过了这样漫长的枯等后,会混淆记忆深处那点甘甜,但事实证明,我非但没有混淆,反而越发清明,轻而易举就能找到在狭小角落里落灰的殷望,哪怕到底只是殷望。
三年来的甘心情愿,一是为了能让妈妈相信,不管当初高考志愿时我如何违逆了她的意愿,我始终是她乖顺、不忤逆的女儿;二……因为这个人是夏斯,从单独飞翔直憾心头的第一眼,不管我用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粉饰,也改变了我对久远前那场美梦的不甘心。
我矛盾,是我从未如口头上所说的已然释怀。
怎么能释怀,换作夏斯,他又能轻易释怀王夕带给的憧憬吗?跟我要齐人之福,不是任何人逼迫,是自己先迷惑了自己。
亲爱的,三年来你之所以在夏氏总裁的位子上越发如鱼得水,不是因为你的能力如何出众、口才如何了得,而是你迷惑了自己,以‘夏氏总裁’为重,站在身后的女人是谁、谁在为你夜归留盏……儿女情长已经是阻碍。
当你以夏氏总裁的身份来思考未来,一切,都成了痴妄。
黑影投在重新翻开的书页上,字体被遮蔽,我无奈抬头,却看见了一张愠怒的脸。“你跟我结婚三年,为的就是证明——你始终不爱我?”丈夫,哦不,夏总裁当然会记得,我和他强调过。然而,他今夜的急切却实在令我不解,“你很着急?不——你急得不像我的丈夫夏氏总裁,是夏斯在着急,急得忘了鱼和熊掌不可兼得的古训。这太奇怪了。”奇怪得今夜的反常成了理所应当的结果。
一语中的,丈夫来不及遮掩的愕然更成有力证据。
或许,我该逼迫丈夫说点别的,到底因为心中不忍作罢——高烧入梦时,守在床边的人只是他,这就够了。
含笑捧着丈夫的脸,冲着这张至少我喜欢的面庞,今晚一切我不追究了,“我知道你有压力,相信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拆你的台。”
丈夫愁云散不去半分,“不是你的原因。”
不是我?这三年来,除了和我离婚一事,丈夫几乎没有搞不定的事。什么事这么厉害,把丈夫逼到近乎失控的地步?我好奇,但不敢问。
有时候,知晓太多秘密反而不理智。
讪讪收回故作情深的手,哪知丈夫半路截住,一把拉进怀里,撞得我半边脸疼,这厮竟没有一点自觉,“小璃,小夕她——怀孕了,爸爸,知道了。”
顾不上微微泛疼的半边脸,面对堪比十级地震的消息,我没办法淡定,“这么重要的事情你居然跟我磨蹭大半夜才肯说?你脑子没泥石流吧!”推开丈夫去衣帽间准备换衣服,中途发现没穿鞋又折回来,这才注意到丈夫除了面无表情坐在原处,并无一丝丝担忧,我急了,“我说你是想好了招还是怎么着,你爸都知道你外遇怀孕了,你个当爹的还坐得住?不怕这孩子再给折了吗!”
换了叶子,这会儿非得记得跳脚骂户口本不可,但今晚的样样件件全透着古怪,我停下了去衣帽间的脚步,带着审视的光一遍遍打量丈夫,难得这么确认一件事,“言浅杉说的,对不对?故意避开了妈妈,对不对?”难怪言家公子这样积极送汤,原来汤不是白送的。
几不可察地点头,丈夫没有更多反应,可我想不通其中关窍,“等等……我不明白,近来,你几乎天天和王夕在一起,不可能你不知道的事,言浅杉却知道了。”王夕有多爱丈夫,三年来我深有体悟,任何人都有可能背叛丈夫,摆他一道,但王夕不会。这个女人,宁可用一生赌一诺,又怎会……
“爸爸没有太为难我,给了我选择,要么和你生下夏家嫡孙,要么——小夕和孩子一个不留。”丈夫面现苦色,仿佛瞬间回到了拍婚纱照那天,他的无能为力、王夕的嘶声哀求,“如果我们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小夕才会有活路。”
我想甩丈夫一记耳光,非常想。当年,他和爱人的路近乎走成死路,是我主动给他们开辟了一条不算平坦但相对安全的小径,可三年后,他们给我的回报是什么?是一退再退,为了他们一家三口而再制造一个无辜的生命!
我气愤,我该气愤,抓起妆台上的香水就往地上砸,哪怕铺着的厚实地毯发不出惊心动魄的声音。
滚到床角的香水还是他年初去法国公干时带回的珍藏版,我很喜欢。现在,我看它实在扎眼得很!
冲天怒火烧得我直抖,比之当年发现李非含的作为,是有过之而无不及。“你预备不告诉王夕。”我简单陈述,丈夫的行径已经表明了他的选择。但是,我也有选择权不是么,“我不预备配合你的大计。”牺牲自己成全他人,我什么时候留给人们这么美好的印象了?一次,叫善心大发、于心不忍;两次,可就是木头脑袋了。我像是在关乎切身利益方面,如此不开窍的人吗?
谁比谁天真?
“小璃……”
“求我没用,如果有等价交换条件,去找言浅杉吧,看在你平日待妈妈待他都不错的份上,他应该会帮你这唯一姐夫的忙。”我不是故作狠心,而是有自己的底线。我自私,但我不害人;我付出,但是在我利益得到保证的前提下。
即便沦为伪善,我也不会破我的坚守。
一直来,我没有说出口的,当年冒险顺应婚姻、包容王夕存在的至关重要的原因——唯有如此,我才可在这洪洪浮生中,偷得方寸光阴,找一处听得见指间流砂的天地,无所顾忌地疯狂着,幻想早已腐朽的美好。
这是瘾,却注定这一辈子已经戒不掉。
我不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