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九、机关火鸟（三）
叶天涯听了这话，登时想起那晚在极乐庵中尹千山临终时委托自己将一只包袱连同血书转交给其孙女之事。
其时他救人心切，自始至终，连那包袱也不曾多瞧一眼，自也不知里面是甚么遗物。此刻听尹玉贞言下之意，竟尔价值不菲。
阳光耀眼，山风动裾，只见尹玉贞温颜软语，眼波中孕着笑意，虽则焦黄面皮、两撇鼠须掩住了这艳美女郎的雪肤花貌，俨然一个猥琐平庸的老年男子模样，凝神细看之下，却仍掩不住她的明眸皓齿，亦掩不住她的天然丽色。
叶天涯心头一震，脑海中不自禁的闪过白芷的俏丽倩影，摇一摇头，缓缓道：“尹小姐，你一定是看错了人啦。想我一介卑微之极的小牧童，身无分文，怎不爱财？不瞒你说，其实连我包袱中的财物也都不怎么考究，甚至可说是来路不正呢。”
他见这少女摇头不信，略一转念，索性便将自己出道来的诸般往事一古脑儿的说了。
尹玉贞始知这少年身边的财物或是金枪门宋玉福所赠、或是界首集熊老大所赔、或是偶拾于泰和县衙、或是巧获于忠顺王府，更有“十二连环坞”总瓢把子奉送的“菲礼”，来路多端，不一而足。
当然，还有他的意中人白芷的馈赠。
这也是叶天涯第一次将自己与白芷定情之事说给旁人听。
他见尹玉贞低头垂颈，半晌不语，想是在思量自己的言语，嘴角边露出了自嘲的苦笑，双手一摊，又道：“尹小姐，现下你该明白了吧？我只是表面光鲜，其实乃穷小子一个，比之街边的光棍混混儿也好不了多少。总之，小姐决计是看错了人啦。”
尹玉贞“哦”了一声，向叶天涯瞧了一眼，不禁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娇声道：“叶大哥，你罗里罗唆的同我说这么多，无非是想告诉我你叶天涯出身贫苦，除了那位远在天南的白姑娘之外，一无所有，不值得追随。最好是我心里瞧你不起，就此转身离去，走得越远越好，是也不是？”
叶天涯呆得一呆，尴尬一笑。他确有此意，心想这个高丽女郎以绝世之姿、妙龄之年，原不该为了所谓的“报恩”而跟着自己留在黄山一带。
至于她为了自己而蜗居陋室，扮丑扮老，甚至以身犯险，更是大可不必。
尹玉贞轻轻吁了口气，说道：“叶大哥，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我的心意，你可知道？我是心甘情愿的跟着你的，你、你又何必千方百计的想让我离开……”
她这句话尚未说完，突然间前面山村外呜呜之声响起，跟着传出一阵孩子的欢笑叫嚷之声。
两人一齐向声音来处望去，只见一排大树后有七八名乡下小儿大呼小叫的狂奔而来，一面仰起了头，一面向着空中指指点点。
尹玉贞一抬头，吃了一惊，但见天上一只硕大无朋的红色大鸟掠过村子上空，发出呜呜之声，阳光照耀下迅捷异常的飞将过来。
霎时之间那大鸟从二人头顶掠过，悠然飘翔而去。
其时那大鸟飞得近了，尹玉贞登时看得分明，只见赫然是一只红色鸟状的大纸鸢，尾巴拖着长长的黑烟。
尹玉贞又惊又奇，“噫”的一声，叫道：“好大的一只风筝！怎地还在冒烟？”
叶天涯仰头而望，也自心下讶异。
这么大的风筝，他却是从所未见。
这时众小儿欢呼奔近，绕过叶尹二人身侧，一阵风般向纸鸢飞去的方向发足追去。
叶天涯长臂探手，拉住最后一个小儿，问道：“喂，小弟弟，那只红风筝是谁放的，怎地还会冒烟？”
那小儿不提防手腕被人一把握住，用力后挣几下，竟尔挣之不脱。霎时间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叫道：“放开我！”
叶天涯微笑道：“你还没跟我说，那只风筝到底是谁放的呢？”
那小儿呆了呆，摇头道：“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放的，好像是从山里面飞过来的。再说，那也不是风筝啊？”
叶天涯道：“不是风筝，却是甚么？”
那小儿道：“你可瞧清楚了，天下哪有没线的风筝？我们村里的木匠吴四叔说那是高手用木头做的‘机关鸟’，自个儿会飞的宝贝，可不是扯线的纸鸢。不对，冒烟着火了，应该叫做‘机关火鸟’才对。”
叶天涯喃喃道：“机关火鸟，机关火鸟，那是甚么玩意儿？”
那小儿急于追随众同伴，拚命挣扎，却那里挣得脱叶天涯的掌握？他又急又怕，叫道：“喂，我都跟你说了，你、你快放我。别拦着我去看火鸟。每天只能看到一次，再迟便看不到啦。”
叶天涯一笑，当即放开了手。
那小儿甫一脱缚，拔足便奔，奔了几步，回头又向叶天涯望了一眼，随即足下加快，朝着前面的众同伴狂奔而去。
尹玉贞道：“机关火鸟是甚么东西？叶大哥，咱们也跟去瞧瞧吧？”
叶天涯好奇心起，点头道：“好！”
当下两人并肩而行，尾随着众小儿。
只见那“机关鸟”越飞越远，划过一片森林上空，顷刻间消失在远处山峰之中。
众小儿人小步短，追了好一会，便在树林边纷纷住足，气喘吁吁，七张八嘴的纷纷议论。
有的道：“哎呀，大鸟又不见啦！”有的道：“甚么大鸟，吴四叔说了，那是火风筝，是传说中的‘机关鸟’！”有的道：“唉，每天都是这样。机关鸟也不知落到哪里去啦？”还有的道：“这次看清楚了，确是吴四叔说的，世上只有最厉害的木匠高手才会做的‘机关鸟’。”
叶天涯听到这里，忍不住问道：“喂，几位小兄弟，你们怎地不去追那‘机关鸟’啦？”
众小儿一惊回头，十余道目光都射到叶尹二人脸上。
先前被叶天涯拉手拦路的那个小孩儿兀自气喘如牛，声息粗重，睁大了眼睛，指着叶天涯叫道：“你，你干吗抓我，害得我落在后头？你，你是坏人！”
叶天涯摇头笑道：“小兄弟，刚才我只是向你打听那只‘机关鸟’，可没有欺侮你。不算坏人。”
那小孩抬头望着叶天涯，一时说不出话来。
尹玉贞所扮的“老年男子”微微一笑，嘶哑着嗓子说道：“小娃娃，刚才听你们说每天都能看到这‘机关鸟’是吧？你们知不知道这宝贝儿是谁做出来的？”
那小孩道：“火鸟飞回家啦，追不到了。谁做的那就不知道了。你想再看的话，只有明儿在村头等着啦。”
尹玉贞微笑道：“这么大的木风筝，当真好玩得紧。对了，该不是你们‘邵家村’的大人做的吧？”
那小孩一呆，摇了摇头。
另一小儿接口道：“爷爷，原来你也喜欢看‘机关鸟’啊。只要在这儿等着，每天都能看到，好玩得紧哩。只可惜火鸟飞得太高太快，总也追不上。”
尹玉贞还待再问，一名年纪较大的男孩忽地向两小儿招手道：“小柱子，小石头，赶紧过来，别跟不认识的陌生人说话！咱们回去弹鸟玩儿罢。”
两小儿便即住口，答应着转身便走。
尹玉贞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向那大男孩道：“且慢！小朋友，我和这个杨树岭来的大侄子只是过路的，可不是坏人。嗯，你们几个小娃娃都是邵家村的吧？”
叶天涯见她老气横秋的当众称呼自己为“大侄子”，不由得哑然失笑。
那大男孩满脸戒备之色，向叶尹二人打量片刻，道：“是啊。我们都是邵家村的。怎么啦？”
尹玉贞笑道：“看这阵势你一定是这群孩子的头儿啦。甚好，甚好。小娃娃，爷爷来问你，前些阵子你们邵家村是不是从外地来了几个陌生人。其中还有一个是个瞎子？”
那大男孩一怔，摇头道：“没有。我不知道！”
尹玉贞又问余下小儿道：“你们之中有谁知道，村子里有没有外人来过？可能是来投亲的，也可能是租住的。”
众小儿都摇摇头。
叶天涯恍然大悟，心道：“原来尹小姐所谓的‘线索’，便是疑心金枪门的人跟她一般，暗中来到‘邵家村’租赁民房，在此落脚。”又想：“这一带的村子我早已踏勘过，也曾打听过。哪有甚么消息？看来尹小姐也确实没甚么有用的线索。”
这一思量，微觉失望。
尹玉贞却笑笑不语，转眼瞧着叶天涯。
那大男孩打个手势，众小儿便即跳跳跃跃，一窝蜂般去了。
尹玉贞见叶天涯一直呆立不动，便道：“谭家桥附近的村镇先前你都来过啦，均不见有异状。对不对？”
叶天涯道：“是啊。尹小姐，你为何认为这座‘邵家村’会有线索？”
尹玉贞微微一笑，道：“前年我曾跟着爷爷住在安平候的军营中。正所谓‘虎帐谈兵’，凑巧听过一个参将说起‘减灶退敌’的典故。叶秀才，你不会没听说过吧？”
叶天涯听得莫名其妙，他也曾读过《史记?孙子列传》，自也知道战国时孙膑以减灶诱敌之计在马陵道大败庞涓的故事，摇头道：“却不知‘减灶退敌’之事与这座小小村子有何关联？”
《谈笑看吴钩》本章已修订。作者听风观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