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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玫瑰天堂夜总会位于赛罕区新城宾馆西侧副楼,北临海亮及维多利购物中心,南近科技展览馆,西傍香格里拉饭店,东靠宏泰证券交易中心,是本城最繁华、消费令普通老百姓瞠目结舌的金三角地区。

在这里,某一个油头粉面、趾高气扬的公子哥儿一晚上的消费就可以满足一个小老百姓一年的生计,还绝对绰绰有余。而“这一晚”还不是一年当中屈指可数的某一晚,而是一年当中或者也可以并不为过地说,是其漫长的一生当中的每一晚。这绝对不是危言耸听,也绝不是毫无事实根据的谣言诽谤,深知内幕的明白人都知道这是不争的事实。

然而,那些朴实诚恳、善良温和、脚踏实地,一生都起早贪黑,努力过活的小老百姓,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这样的消费水准。他们只知道今天鸡蛋又贵了五毛,少吃为妙;明天土豆竟便宜了三毛,赶快去超市哄抢。不论哪家超市,一旦贴出某种商品正在打折销售,或者某种食物正在低价促销的广告。你看吧,这家超市还没开门营业,不管酷暑还是严寒,那些兢兢业业的小老百姓便早早地在门口排队等候了。这并不是因为他们贪图便宜,而是因为小老百姓挣钱难,过日子当然要精打细算、锱铢必较。生活不容易,你让他们有何办法?可是这些人谁会想到,在玫瑰天堂这种地方,一个人一晚上的消费需要他们不知疲倦地辛苦一年,或两年,甚至更多年。而这就是贫富差距。穷人有穷人的罪要受,富人有富人的福要享。穷人为了填饱肚子在流汗,而富人为了甩掉多余的脂肪也在健身房挥汗如雨。同样都是流汗,一个是被动的,一个是主动的。前者寻求得是生活保障,而后者颤动得是累赘的肥肉。社会的调节机制如果能把这两个极端稍微平衡一下,使挨饿的那个不至饿死,使吃多的那个不至撑死,这个世界就天下太平了。

多亏了这些平头百姓的愚昧无知和孤陋寡闻,使得他们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享有一种平和的无知的宁静的幸福。他们一直以为全世界的人都是只有靠辛勤劳动才能勉强生存。他们从来也不曾知道,也一直没有权利知道,对某些人来说,钱原来那么好赚,也可以这么挥金如土地花。

在他们对这个讳莫如深的世界无法彻底了解的纯洁思想里,一定认为,这样的生活无异于天方夜谭。然而,杜甫诗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个诚实的人早在唐朝时期便道出几分真相。只不过,世世代代的风云变幻,无论时代如何变迁,残酷的社会现实从未从那种阴暗狰狞的面目变得平易近人一些。因此祖祖辈辈历经劳苦、疲倦不堪的人们,在苟且求生的无望挣扎中,宁愿稀里糊涂地活着,也不愿清醒地承受。

然而,玫瑰天堂这样的一个所在,其存在的意义对不同阶层的人来说是相去甚远的。于富人而言,这里无疑是其纵情享乐、肆意挥霍的最佳之选,此地就是他们的人间天堂;于穷人而言,就像变戏法一样,这里摇身一变成为他们的人间地狱。这是因为,此地越灯火辉煌、觥筹交错,越表明他们凄苦无望的生活连稍微改观的可能性也是没有的。穷者愈穷,富者愈富。当财富聚集在一小部分人的手里,而这部分人又热衷于声色犬马的时候,人间对穷人来说不是地狱又能是什么呢?

令此地寥寥无几的几个正人君子和有识之士义愤填膺的是,玫瑰天堂坐落的这个街区,本该夜阑人静时却人声鼎沸。什么叫黑白颠倒,每天这里就像说相声一样绘声绘色地陈述了一切。

接近日落黄昏时,那些总在这里消磨时光的财富占据者们便迫不及待地整装待发。看吧,一到晚上,那些像蛆虫一样的人们,便衣着鲜亮、心情舒爽、兴高采烈地开着五颜六色的豪车从四面八方鱼贯而来,不约而同地齐聚在这个敛财索命的“粪坑”里,为了坑里那些臭气熏天的大粪不停地相互排挤着、蠕动着。浓妆艳抹、花枝招展的女人们争奇斗艳,为了某一个一掷千金的男人争风吃醋;西装革履、油头粉面的男人们出尽风头,为了某一个妖娆妩媚的名媛佳丽明争暗斗。在这红男绿女的花花世界,虚荣心支配着一切,任何愿望的满足与实现都基于那真金白银在挥霍时的粪土不值。

这条在白天总是沉睡的大街,在夜晚却灯火辉煌、火树银花、歌声四起。地上闪烁的霓虹比天上的星辰要璀璨夺目,耀眼车灯形成的长龙比横跨天际的银河要明亮壮观。这里很可能是唯一一处人间的此番情景令天上的浩瀚苍穹也自惭形秽的所在。一年四季都聚集在这个纵情享乐之所的人们,好像所处的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而这个别样的世界其时差和我们正常人的生活时差正好相反。我们在休眠时,那个世界的人正在狂欢,而我们在劳作时,那个世界的人正在安息。

但愿他们就那样长久地安息吧。因为只有这样,这纷扰的世界才能平静安宁一些。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玫瑰天堂门口蓝底白字的招牌都十分醒目。顶部是‘玫瑰天堂’四个中文大字,下面是‘Rose Paradise’两个英文单词。当仲馗一行几人从聚财的火锅店吃饱喝足,姗姗而来时,玫瑰天堂其门面的金碧辉煌、高端大气令他们顿时觉得聚财引以为豪的那间小小的火锅店简直不足为题。

如果连见多识广的仲馗都不可避免地产生了这种想法的话。那么我们还没有见过多少市面的永恒,这个初出茅庐、乳臭未干,充满了纯真的孩子气的青涩男生,简直被这种气势恢宏、富丽堂皇的门面震惊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他自从下车后便战战兢兢地跟在仲馗的后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幢散发出耀眼光芒的建筑。

旱魃并没有下车,虽然仲馗什么也没说,但他以一种精准的得体留在了车里。他了解自己的权限范围,也深知大哥的利用区间,因此对于一切事情的能与不能、做与不做十分有自知之明,而且分寸把握得比圆周率还要准确。

仲馗胸有成竹地带着永恒大摇大摆地走进了玫瑰天堂的大门。一进门,他便嗅到了一股浓重的臭烘烘的脚汗味儿。而这种味道绝对不是从那一双双被油光锃亮的黑色皮鞋包裹的脚上散发出来的,而是从形形色色的人们的鼓鼓囊囊的钱袋里散发出来的。那些印有伟大领袖头像的红色纸币,当从人民银行诞生时,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味道。自从它们开始在市面上流通后,便被那一双双代表不同阶层、不同种族、不同肤色、不同职业、不同性别的人们的手沾染上了包罗万象、无奇不有的各种味道。最终这些靠嗅觉识别的味道经过长年累月地发酵便像沼气池一样,挥发出了一种非常纯粹的味道——臭气。

说真的,这种臭气比美色混杂着酒精的那种刺激男性荷尔蒙的魅惑力更令仲馗神魂颠倒、如痴如狂。就在仲馗被这种预示财源滚滚来的臭气熏得飘飘然的间隙,永恒却被他们正在经过的伸展式舞台上的那些舞女们吸引了全部注意力。他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像第一次赶庙会的人一样,目不暇接、眼花缭乱地从布景看向演区,从这个姑娘看向那个姑娘,从幕灯看向脚灯。而呈现在这个年轻人眼前的一切,与其说令他大开眼界,不如说让其大跌眼镜。

只见璀璨夺目的舞台上,姑娘们一个个身材高挑、容貌娇美、笑容灿烂、大腿修长、鼻子俏皮,穿着清一色的妖艳长裙,伴着狂热的音乐节奏,在聚光灯的照耀下,像蛇一样扭动着臀部,轮流把两条雪白的大腿抬得高高的,脚尖笔直地指向闪耀着绚烂光芒的顶棚。永恒从未见过如此令人充血的场面,身体的一种本能反应使他深切地感觉到自己血液沸腾,并不由自主地惊觉到脸颊滚烫、心跳狂乱。他觉得自己有些紧张,但更多的是激动不安。刘姥姥初入大观园是什么心情,永恒初入夜总会就是什么心情。他的这种心情莫可名状,难以描摹。此刻仲馗走在前面,他跟在后面,仅仅几步路,这个少年觉得似乎走了一个世纪。有那么一瞬间,他恍惚觉得自己步入了古老传说里的神奇境界,吸引他眼球的这些姑娘不是人,而是狐狸精。她们舞动的长裙正在弥漫出一种妖气。他顿时慌乱起来,害怕这些狐狸精把他劫持而去。他不自觉地加快步伐,紧跟在仲馗后面寸步不离,几乎每走一步路,脚尖都会碰到仲馗的脚后跟。走在前面的仲馗感觉到了跟在后面的年轻人的紧张不安,会意地笑了笑,但并没有回头看他。

“他很快就会习惯的,而且他会适应得很好。下坡路好走。一个人堕落起来像流星划过夜空一样飞快。”仲馗不怀好意地暗自想道。

说来奇怪,虽然永恒把舞池中央的那些激情四射的姑娘们当成了狐狸精,他害怕这些妖女,却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这并不是因为这个不懂世情的少年已经明白她们的存在与某些生理现象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而是因为他的这颗年轻的心对眼前刺激感官且无比新奇的一切充满了懵懂的好奇。谁都明白恐惧衍生好奇,而好奇心很容易攫取一个人的身心,尤其是一个刚刚接触社会的男孩儿的身心。所以这个少年此时此刻的表现是再正常不过的。换作任何一个人经历他正在经历的事情都会是这个样子。即便是那些成年人想必其表现也好不到哪里去。弗朗西斯·培根曾有言:人在这世上活得越久,在世俗中就陷得越深,因年岁使人受益的是处世方面的能力增强,而非情感方面的美德增多。基于此,我们不难相信,如果一个初入此地的成年人比永恒表现得更得体,更庄重,更镇定自若,那只能说明此人深谙掩饰、虚伪和圆滑的谋略,而非证明他有冰清玉洁、清心寡欲的美德。我们之所以这样说并不是因为我们对成年人的美德不抱任何希望,而是因为我们对金钱和欲望对人心的腐蚀不持乐观的态度。在某种意义上,年岁的增长也意味着人心的腐朽和僵化,尤其是病变。我们必须承认,老年人的心比年轻人的心更趋邪恶,更讳莫如深。老年人历经沧桑的阴险毒辣在某些紧要关头比年轻人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坦诚和直率更令人大跌眼镜、闻风丧胆。不难看出,永恒和仲馗此二人形成的鲜明对比就是笔者这一观点最好的例证。

就在舞曲结束之际,一位体型匀称、中等身材、气质优雅的男士穿过看台下热情洋溢的观众和四处走动的服务生朝仲馗款款走来。这位男士穿着一身得体的黑色西装,白色衬衫的领口处打着一个黑色的蝴蝶结。这个小小的点缀把他那身原本已经足够优雅的着装衬托地越发精致美观、韵味十足。仲馗一瞥见这位男士,立刻认出他就是陈白堕最宠幸的贴身助理,也是这家夜总会的台前主要负责人。出于一种谨慎的有关身份地位的考虑,仲馗立刻放慢了脚步,等待这位西装革履的男士的靠近。害得永恒的下巴颏狠狠地撞在了他的后脑勺上。疼得他不禁皱起了眉头,抬起右手揉了揉泛红的下巴。就在这时,男士走到了他们跟前。

“仲叔,好久不见。”这位俊美的男士用训练有素、温文尔雅的口气说。无疑,这种为某一个社交区间量身定做的最佳口气,针对得是陈总所有举足轻重的客人。这种口气也是一种态度,这种态度表明了一个亘古不变的真理——和气生财。“陈总吩咐我在这里恭候您的光临。请您先到楼上的办公室等她。很抱歉,陈总现在正在应酬几个无法推却的客人,她说一完事儿便会尽快赶过来见您。”这位礼貌周全的助理又补充道。

仲馗大方地摆摆手,以示谅解;男士微微低了低头,以表感谢。随即这位年轻有为的负责人热情地把他们领到了楼上陈白堕宽敞且舒适宜人的办公室。低声吩咐应声而来的服务生斟茶倒水后,便彬彬有礼地退了出去。

就像不同的衣着能使同一个人前后判若两人一样,不同的装修风格也能使同一个地方近乎于两个世界。此时仲馗便切身体会到了这种感觉:同属一幢楼,楼上和楼下简直就是两个完全截然不同的世界。假如我们愿意从中华文化浩瀚的辞海里寻几个文雅之词去形容的话,那么我们完全可以这样说:楼上可谓是世外桃源,而楼下无疑就是俗世凡尘了。当然这里所说的世外桃源并不是陶渊明理想中的世外桃源,而是与浮华相对的质朴的一面。这一面被呈现在这样一个纵情享乐、纸醉金迷的地方,简直比皇帝头上起虱子更让人匪夷所思。

仲馗这样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遇、无所不为,甚至于无所不能的人,当他置身在这样的世外桃源时,其面部表情俨然一副无与伦比的抽象派杰作,这足以证明这里的一切在这位洞悉世情的狡猾之徒看来是怪诞离奇、荒诞不经的。陈白堕的这间办公室的确给仲馗留下了异常深刻的印象。以致从此后,每当这一突兀的印象忽然浮现在脑海时,他便忍俊不禁,继而纵情大笑。就好像自己正在观看一出令人捧腹的滑稽剧一样。但在当时,也就是他刚刚走进这间奇特的办公室的这一刻,他忍住了。他没笑。在旁人看来也许还显得十分威严,堪称一本正经的典范。

那位彬彬有礼的男士一走出办公室,刚刚在身后关上门。仲馗就用一双肆无忌惮的眼睛开始打量起这间办公室来了。只见在偌大的空间里,除了一组浅灰色的沙发,一个茶几,一张高雅的办公桌,一把老板椅和一把宾客椅外,便是几盆鲜艳欲滴的绿植和一个摆在这里显得十分乖戾的书架。书架不仅占据了整整一面墙的空间,还插架万轴。仲馗摇了摇头,冷笑了一声,迈步朝书架走去。他走到书架前,大体浏览了一下陈列在上面的书籍,从中抽出一本《百年孤独》,翻看了一下,只见里面印有黑字的纸张雪白如新,又插了回去。顺手又抽出一本《唐璜》,翻开一看,亦是如此。仲馗再一次冷笑了一声,这一声的声音拉得很长,而且听起来使唯一的旁观者永恒感到十分怪异。仲馗接二连三发出冷笑声,说明他已经明白这些书陈设在这里并不是为了阅读,纯粹是为了虚张声势。

“永恒,”仲馗突然转过脸对一进门便安安静静坐在沙发上的永恒说,“书籍对人类有两种作用。其一是获得知识的途径,其二是附庸风雅的装饰。而陈列在这间办公室里的这些卷帙浩繁的书籍所起的就是第二个作用。”

永恒并不理解仲叔所说的话的意思,因此不置可否。

的确,陈白堕这样一个穷奢极侈的女人却把办公室布置得如同杜甫草堂一样,静雅的不能再静雅,有内涵的不能再有内涵,令仲馗也深感意外到不能再深感意外了。不过这种深感意外可不带半点欣赏的意味,而是不动声色地嘲笑和蔑视。仲馗曾在不同的地方和陈白堕周旋过,但来她玫瑰天堂的办公室这还是第一次。这个胖女人出于一种仲馗到目前为止不能理解的原因,一直拒绝把他招引进她的私人领地和社交圈子。她蔑视仲馗的为人和此刻仲馗蔑视她的附庸风雅是同一种格调。这样看来这两个人其实是一丘之貉,只不过披的虚伪外衣不一样罢了。

“永恒,你相信吗?”仲馗又用讥讽的腔调不厌其烦地说。这一刻他把这个少年当成了唯一诉说心里话的知己,只可惜这个孩子要么是充耳不闻,要么是一头雾水。“假如我们来的时候是被蒙着眼睛、堵着耳朵从那喧闹的大厅送进来的,那么当我们取下眼睛的遮挡物,看到呈现在眼前的这一切时,我们绝不会想到自己此刻正置身在一家灯红酒绿的夜总会,还以为到了莫言的书房了呢!”说着,这个老男人就像母猪哼唧一样,咧开嘴哼笑了几声。“这个庸俗不堪的女人真令人费解,竟没羞没臊地做出这种猪鼻子里插葱的行为。”笑过后,他又喃喃自语道。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有节奏的、刺耳的高跟鞋逼近的声音。他知道陈白堕来了。

普天之下像仲馗这样的男人少之又少。仲馗是这样一个男人:他天生只对金钱感兴趣,其他的一切他都等闲视之,尤其是女人。他向来只把女人当工具使唤,而不会把她们看做是与男人对立的另一种不可忽视的存在。他的一生中只和一个女人有过亲密的肢体接触,那便是他那忍辱负重、任劳任怨的糟糠之妻。即便是在她青春年华之际,多少还有点风姿,偶尔也的确秀色可餐的时候,他也从没对她想入非非、念念不忘过。他对女人冷淡的态度是与生俱来的,就像某些人天生就不喜欢吃肉一样。

他当初之所以像世界上的所有男人一样,最终结了婚,是因为相当轻率地受了他爷爷的蛊惑。在他正血气方刚、火力旺盛的时候,他那明察秋毫的爷爷便看出,他的这个孙子为了蝇头小利可以不择手段,却唯独对女人没兴趣。那个年代,在所有的老人眼里,传宗接代才是唯一的人生大事。因此某一日,当一对野狗正在当街交配之际,生怕自己的孙子只为了赚钱而贻误人生大事的爷爷就乘机对他说:“孙子,看见没,连畜生都要交配,以求繁衍生息、传宗接代。人就更要如此了。不然你的命是会缩短的。”

爷爷善意的信口雌黄,孙子却信以为真。

于是自作聪明的他,为了长命百岁,即便对女人不感兴趣,还是加入了晚婚晚育的行列。他在三十五岁时娶了一个比他小九岁的女人。但他对女人冷谈的态度从未有所改观。所以像他这样的男人轻而易举就做到了忠诚,且至死不渝。但于他本人而言,这当然不能称其为优点,也就不足为道。但对他那可怜的无知的妻子来说就另当别论了。那个傻女人自从嫁给他后,就把他的这种身体上的怪癖当作他唯一的优点,终其一生都对他百依百顺,温柔备至。女人就是这样,傻起来无药可救。

如此这般,当他听到高跟鞋的声音,便联想到了女人,尤其是联想到了陈白堕这种满身肥肉的女人,便情不自禁地生出几分厌恶之情。但这种不合时宜的情感转瞬即逝。在陈白堕推门之际,他不慌不忙地走到沙发旁,坐在了永恒的身边,装模作样地和这个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的男孩说起了话。

陈白堕在门口略微停顿了几秒钟(这几秒钟的停顿不为别的,只为让主动登门造访的仲馗在心理上和行动上有所准备。这足以说明这个女人的得体和聪慧),然后轻轻推开办公室的门,走了进来。只见仲馗正和一个青涩绝美的男子绘声绘色地说着什么。她立刻绽放出如花的笑颜,却显然表演地有点过了。因为她清楚地注意到那个绝美的男子看到她龇牙咧嘴的尊容后,像所有不懂掩饰的年轻人一样情不自禁地皱起了平滑光洁的眉头,显出一副局促不安、害羞胆怯的样子。

陈白堕立刻收敛了笑容,面容僵硬的连她自己都感觉不舒服。她垂下眼帘,缓步朝仲馗走去。隔着茶几向一看见她便站起来的仲馗伸出了染着红色指甲油的右手。当这只手隔空等待的间隙,永恒不自觉地抬起眼瞟了一眼。他瞟见这只手的五根手指就像五根连在一起的粗细不匀、长短不一的香肠。他还注意到当这只白皙且肉感十足的香肠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仲叔的那只皮肤黯淡无光像鸡爪子一般的手后,立刻收了回去。动作之快犹如闪电滑过夜空。与此同时,在香肠手抽出的一刹那,他看到这个刚刚走进房间的女人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明显的厌恶之情,随即这种表情就像切换幻灯片一样立刻被一种惺惺作态的笑容取而代之了。永恒从未在任何一张脸上看到过其表情是如此变化莫测,以致他恍惚觉得很可能是自己看花眼了。

“很可能是我看错了。”永恒暗自在心里嘀咕,“这个女人太奇怪了。她像个皮球一样滚进来,笑容看起来又那么别扭,令人不舒服。尤其是她那一根根圆滚滚的手指,看起来都快赶上QQ肠了。她的表情也值得怀疑。”

这个满腹狐疑的少年默默地进行了一番短暂的、有趣的思考后,又惶惑不安地低下了头。就像初来乍到的外国人看了一段京东大鼓,自始至终都一头雾水一样,随后永恒也一头雾水地看了这样一出即兴演出的精彩绝伦的大戏:

“稀客呀!仲叔今天怎么想起来光临寒舍?有失远迎,还请多多包涵。”香肠女说。

“陈总从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来见我,”鸡爪男连忙接话,客气地陪着笑脸,显出一副虚伪的媚态相。“实乃本人之荣幸。”

香肠女笑了笑,一屁股坐在了这出戏唯一的观众的对面。她一坐下,沙发深深地陷了进去。

“仲叔,”香肠女翘起二郎腿说,“您是了解我的,我这个人喜欢开门见山。”

鸡爪男不动声色地动了动眼尾。

“我也不喜欢拐弯抹角。”他说。

香肠女点点头。

“俗语说得好,无事不登三宝殿。那么您找我有何贵干?”香肠女直视着鸡爪男的眼睛,单刀直入地问。

鸡爪男含笑不语,而是转过脸意味深长地看了看观众。香肠女也不由自主地把热切的目光投到了这个青涩男孩子的脸上。在这声色犬马的天堂,她什么样的男子没见过,细皮嫩肉的、狡猾奸诈的、老成持重的、故作深沉的,等等。但映入眼帘的这张稚嫩漂亮的脸蛋儿还是让她吃了一惊。“真是个无与伦比的绝美男子!”她不由地想道。

鸡爪男察觉出了香肠女内心的震动,压抑已久的贪欲之火立刻熊熊燃烧起来。他认为他蓄谋已久的与香肠女合作的计划指日可待了。不禁暗自得意起来。

“我此次前来的目的只是想把这个男孩子引荐给陈总。”鸡爪男皮笑肉不笑地说。

听到鸡爪男的口气,以及看到鸡爪男的表情,香肠女立刻有一种干呕的感觉。她那张因刚刚喝过酒而红扑扑的胖脸拉了下来,脸色变得阴郁起来。觉得这次会面对自己来说是一种不轻的侮辱。

“这就是你手底下的人在电话里说的“好货”?”香肠女轻轻咳嗽了一声,问。然而在提出这个明知故问的疑问句时,她并没有看那个观剧者。有一瞬间她觉得这个观剧者什么都知道,但下一瞬间她又觉得他什么都没有听懂。他像个呆瓜一样坐在那里,低垂着眼睛,默默无语。

“怎么,陈总不满意?”鸡爪男直截了当地问。

香肠女露出一抹讳莫如深的笑容,脸色由阴郁转成严肃。她放下了二郎腿,把臃肿的身体舒舒服服地往沙发靠背上一靠,这样一来坐着时她肚子上肥肉聚摞成的几个游泳圈就消失不见了,平展成一个瓷实的由脂肪层构造的斜面平台。那个观剧者再一次不自觉地看到了这个变化。不知道为什么,他的脸红了。这个逗趣的观剧者到底还是个孩子,当他看到对方的那种变魔术般的表演后,也伸出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他在心里琢磨,他的肚子是瘪的,几乎能摸到肋骨,而那个女人的肚子是圆的,看不到腰身。多么奇怪的对比!这就是女人的世界和男孩的世界之间的明显差别。

“仲叔,”香肠女瞥了一眼观剧者,拉长声调慢悠悠地对她的谈话者说,“我今年47岁,而您54岁。按辈分我叫您一声大哥才对。我之所以叫您仲叔是因为基于您的威望和某种我不了解的原因圈里圈外的人都这样称呼您,出于尊重,我也这样称呼您。我知道您有一儿一女,您也知道我有一对双胞胎儿子。他们的年龄和这个男孩子差不多,我猜测也许比他大几岁。如果有一天我的儿子不慎处在了这样的境地,被当做交易的筹码,您认为作为一个母亲我会作何感想?”

鸡爪男的嘴角抽动了一下,但什么也没有说。

“我承认我并不是一位好母亲,”香肠女接着说,“也不是一个好女人。但仅存的那点微弱的良知提醒我,我不能戕害一个无辜的孩子。”

鸡爪男冷笑了一下。声音很响亮。但香肠女不以为意。

“但是如果他愿意留下来,我也不反对。”香肠女就像没有听到鸡爪男的冷笑一样,继续说道,“他可以跟着这里的调酒师学习调酒。或者如果他自己有什么想法的话也可以提出来,只要这里的条件允许,我会尽量满足的。当然待遇绝对优厚。”

鸡爪男又冷笑了一下,这一次他笑得更肆无忌惮。同时也学香肠女的架势翘起了二郎腿。鸡爪男虽然表面冷笑得很欢,但他心里已经隐约感到了不安。他觉得自己预料中的这出戏有点偏离主题了。不过他不打算马上纠正,因为他知道他纠正不了。他不是编剧,而是被动的参演者。编剧此刻就坐在对面,正在按着自己的心情擅自更改剧情呢。但这位愠怒的参演者认为,这出更改后的戏剧情简直烂透了。

“你叫什么名字?”令观剧者触不及防的是,这时香肠女目光一转,看着寡言少语的他问。

香肠女之所以突然换了谈话的对象,是因为她从一进门便看出,这个沉默羞怯的男孩虽然穿着一身合适的成熟的西装,还特地打扮过,但看起来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他个子很高,身材瘦削。不知道为什么,虽然他年龄不大,但皮肤却显得很粗糙,给人的感觉就好像他经历过他这个年龄段的孩子不该经历的风吹日晒似的。不过这略显粗糙的皮肤却白里透红,呈现出一种健康的青春之美。她看着他,想起了自己的大儿子,那个眉清目秀的漂亮小伙子,脸上不禁露出一种母性的慈爱之情。她理解这个年龄段的男孩子。他们沉默、笨拙、害羞,和同龄人总能侃侃而谈,却不善于和大人沟通,尤其不善于和女人沟通。他们一见成熟的女人就面红耳赤、笨嘴拙舌。想到这一层,香肠女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明媚的笑容。也许这是她一生当中笑得最好看的一次。

这个醉人的笑容令坐在一边冷眼旁观的鸡爪男甚是费解。就像香肠女是一位不称职的母亲一样,鸡爪男亦是一位不称职的父亲。因此这位不称职的父亲永远也不会理解女人和男孩之间会产生一种游移在母性之爱和恋人之情之间的莫可名状的情感。正是这种情感使香肠女对这个俊秀的男孩子产生了怜悯之情,也正是这种情感使观剧者对这个陌生女人产生了一种既害怕又亲切的复杂的感情。当香肠女用温柔的声音问他话时,他低着头,沐浴在她周身散发出的香水和酒精的混合味儿中,先是一怔,然后羞怯地回答:“永恒。”

这个名字让香肠女觉得新奇。“人的生命都是有限的,他却叫了一个无限的名字。寓意何在?”她一边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叫永恒的这个男孩,一边在心里自问。嘴上却饶有兴致地低声重复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地念:“永恒!永恒!永恒!”好像在努力唤醒一个沉睡中的人似的。念着,念着,不禁露出了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就像一个突然产生新想法的人通常所做的那样,她欣喜若狂地坐直身子,探前脑袋,看着这个男孩漂亮的额头问:

“这是个很特别的名字。告诉我将来你会爱一个女人永恒一世吗?”

听到“爱”这个字,突然成为主角的这个观众惊愕地抬起头,遇到了香肠女咄咄逼人的探寻目光。他立刻面红耳赤、六神无主,急忙低下头,缩进了固若金汤的沉默中,就像自己并不存在一样。毋庸置疑,现在这个男孩还不知道爱为何物,或者也可以这样说,他模模糊糊地知道一点儿,但又不是十分清楚。但不知何故,当他听到一个女人和他提起这么一个奇怪的、难以理解的问题时,他突然羞红了脸,就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一个七岁的小男孩,当一个故意使坏的成年人摸着他两腿之间的那根小香蕉问“这个东西有什么用啊?”,他会回答“娶媳妇儿用。”这个可爱的小天使回答得一点儿没错。可是如果这个成年人再接着问他“为什么要娶媳妇儿啊?媳妇儿有什么用?”这个讨人爱的小乖乖就回答不上来了。

我们的这个刚刚被提问的漂亮观众此刻就和这个小男孩的心理差不多。我们生活在一个非常奇怪的世界。假如我们不认为这个世界是扭曲的,但我们也决不认为这个世界是正常的。从小我们就被形形色色的人和杂七杂八的事包围着。当我们什么都不懂的时候,那些自认为无所不知、聪明绝顶的大人们就用自己的方式教给我们一些让我们无法理解的知识,这种知识被认为是常识。比如上面提到的那个成年人对那个七岁的小男孩所做的事。这种事想必每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都会遇到。一个人总要按部就班地长大,但他们却总是被迫接受一些他们无法抗拒的人灌输的一些微妙的理论。就像此刻的永恒。他坐在陈白堕的办公室,被迫接受陈白堕的言行举止对他的影响。他无法抗拒这个女人,因为这是他命运中必须发生的一个小插曲(而这个小插曲就是托尔斯泰在《战争与和平》的附录二中探讨的必然性),没有这个小插曲他的人生就会是另一种结果。无论是这一种结果,还是另一种结果,无疑都是自由意志和必然性互为作用的结果。对这个十六岁的少年而言,此时此刻他的自由意志渺小得可怜,而必然性却强大得可怕。这种必然性使这个男孩做梦都想不到,一年后,他会和这个胖女人的大儿子纠缠在一种理不清的同性关系中。

就在这时,暂时退下舞台的鸡爪男已经厌烦了当观众这一角色,而且就在他眼皮子底下上演的这幕近乎于母与子的温存感人的情感大戏,他认为越来越离谱,越来越扯淡了。他像下了什么决心似的放下二郎腿,那对干瘪的鸡爪子交叉在一起放在膝前,上半身微微前倾——这是他上场前做的充分准备,就像演说家在演讲前打的腹稿一样。就见他先是不耐烦地皱了皱眉,继而抬起那双像烧红的煤球一眼的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香肠女。香肠女立刻把含笑的目光从男孩的身上移开,镇定自若地迎接了鸡爪男显然努力克制着的怒火中烧的目光,等待着他的发作。她知道这个男人的本性,知道他的能耐,但她不怕他。

“没想到陈总不仅是个有情有义的人,还是个慈善家。”鸡爪男用冷嘲热讽的语气说。

香肠女又把肥胖的身体靠在了软绵绵的沙发靠背上,显出一副慵懒的神情,眼睛却直直地盯着鸡爪男,没有答话。

“但我不得不说,你这样的慈善没有用对地方。”鸡爪男又幸灾乐祸地说。

“我并不是在做慈善。”香肠女平心静气地说。

“那这是什么意思?”鸡爪男问。

“正大光明地挖墙脚。”香肠女直言不讳地回答。

鸡爪男突然爆发出了惊世核俗的狂笑。令那个刚刚回归角色的观剧者大吃一惊的同时浑身一颤。只见这个被惊吓到的男孩情不自禁地支棱起耳朵,竖起了头发。他这时的样子活脱脱一只受惊的野兔。“这只野兔”猛地抬起头,愣怔怔望着鸡爪男那张狰狞的脸。他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一个人在狂笑时竟能带给别人这样一种难以形容的恐惧。正是这种恐惧让他在最初的那阵惊慌过去后,瑟缩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压缩在沙发里。

香肠女却不为所动,她面不改色地看着鸡爪男。

“挖墙脚可以,”鸡爪男收住笑容,正颜厉色地说,“但有个条件。”

“什么条件?”香肠女机警地问。

“我希望在以后的日子里能和陈总愉快地合作,”鸡爪男用阴阳怪气的语调说,神情却显得讳莫如深。“更希望你的这个欲望之海能有我的一片沙洲。”

“恐怕要让仲叔失望了,”香肠女边说边站了起来,“我既然以前没有这么做,那么现在不会,将来更不会这么做。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不喜欢钱财,但生财之道却各不相同。您有您赚钱的方式,而我有我做事的原则和做人的底线。我希望您老不要拿您的眼光去衡量别人,尤其是我,认为在必要的时候别人也会像您一样为了几个铜板可以不择手段,践踏良知。我可以十分明确地告诉您,我不是这样的人,而且永远也不希望自己成为这样的人。我没有您那样的铁石心肠,没您那么冷酷无情。我害怕良心的不安,我害怕深夜里睡不着觉,我害怕无数的冤魂在鬼节出来找我算账。我承认我是个胆小鬼,是个缩头乌龟。所以请您务必要相信,您和我永远都不可能同乘一条船。至于这个年轻人,坦白说,我一点也不反感,我愿意出一个您满意的数字把他留下来。”

鸡爪男也站了起来。

“难怪陈总把办公室装扮成了杜甫草堂。直到今天,尤其是刚才听了你这一番激动人心的慷慨陈词后,我才有幸发现原来陈总是一个博览群书、韬光养晦之人。有时间可否请陈总给我们说说那本《百年孤独》和那本《唐璜》里面究竟写了些什么有趣的内容,好让我们这些粗鄙之人也间接了解一些我们看不懂的书里都讲了些什么样的精彩绝伦的故事。说句老实话,换作是我,要我说出你刚才一口气所说的那些让我无地自容的话,不提前一周打个腹稿根本说不出一个字。”鸡爪男直眉瞪眼地盯着香肠女,用极尽讥讽之能事的腔调慢条斯理地说,“陈总是文雅之人,而我是个粗人。咱们是粗人就说粗人习惯说的粗话,不讲那些高雅之词。”于是这个被激怒的男人一改虚伪的令人恶心的谦虚之调,扭过头瞥了一眼一声不吭的观剧者,又转回脸紧盯着香肠女,话锋一转,用非常强硬的口气说,“你最后提到的这个年轻人对我来说他是一块无价之宝,无论你给多少钱我都不会把他留下来,除非你答应我的条件。”

这个争强好斗、喜欢把自己感兴趣的人最终弄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男人,当他用强硬的口气说出最后的那句话时,我们不知道他是真的认为这个年轻人就是一块至宝,还是在故弄玄虚。但不管怎么说,他的这句话在多年后被证实了。如果这个男人能活到那个时候的话,我们不难相信,他一定会为自己的慧眼识珠而沾沾自喜的。

香肠女坚决地摇了摇头,就像当初她坚决地离了婚一样。与此同时她用同情的目光又看了看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的男孩子,突然一种母性的本能使她可怜起这个孩子来了。

“谁是这个孩子的母亲?他为什么会沦落到仲馗的手里?不幸的孩子,他还不知道自己已经被毒蛇缠住了脚,这辈子都在劫难逃了。”她默默地看着他,在心里想道,“我很乐意帮助他,眼下却找不到一个提供帮助的恰当的理由,只能是爱莫能助。看看他漠然的眼神和无动于衷的表情,很明显他对自己危险的处境一点也不知情。唉,无知的孩子!可怜的孩子!一个做母亲的连自己的孩子都看顾不好,当初为什么要生下他呢?命运为什么不让人有未卜先知的能力呢?这样不幸的人们不就可以少受点苦了吗?假如这个男孩的母亲早知道他将来要受这么多的罪,一定不会生下他。”

其实这位母亲此刻的这番动情的思索也完全可以放在她自己的身上。假如她知道一年后她的两个儿子的最终命运的话,别说是打死她她都决不会怀胎十月,她甚至连女人都不愿再当了。

“今天我伸出的这根橄榄枝你如果不抓的话,”鸡爪男脸色一沉,用威胁的语气又说。打断了香肠女思绪的游离。“以后可千万别后悔。这个世界上什么药都有得卖,但就是没有卖后悔药的。”

香肠女轻蔑地笑了笑。两道像柳叶一样的弯眉向上挑了挑。鸡爪男自认为对香肠女了如指掌,看来这是夸大了实情。香肠女这个女人一生中也遇到过很多害怕的事,她还天生害怕很多小动物。她害怕蛇,害怕蜈蚣,害怕蟑螂,但就是不怕别人对她明目张胆的威胁。别人越给她施压,她越不吃对方这一套。就像盾牌阻挡矛的攻击一样,她会用自己的方式把对方的强势硬生生地压下去。此刻面对鸡爪男的威胁她也是这么做的。

“您这哪是什么橄榄枝呀,明明就是搅屎棍。”香肠女笑意盈盈地用不甘示弱的口气温文尔雅地回答,“再说我陈白堕从来不做令自己后悔的事。对,我高兴;错,我认了。”

鸡爪男对香肠女的这种故作轻松的大无畏精神根本不屑置辩。他不以为然地一笑。

“在我看来,”随后鸡爪男又反唇相讥,“你的一生就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我不相信在这一条道走到黑的颠沛之路上你就没有后悔过?”

一听这话,香肠女的那张由于激烈的争论而绯红的脸立刻变得刷白。

“谢谢您如此关注我的一生。”她咬牙切齿地说。

“不谢,”鸡爪男用戳伤人后胜利者的得意语气又回敬道,“像你这种爱招摇过市的女人,根本不需要别人去特地关注。你那么爱出风头,谁不知道你那桩可悲的婚姻和那些风流韵事?说句公道话,这没什么好遮遮掩掩的,不丢人。谁的人生也不完美,谁还不做点儿丢人现眼的事儿。但是仲叔今天诚恳地好心地奉劝你一句话,在生意场上你可千万别不知好歹、不识抬举。生意这本经要是念错了,苦果子可是吃不完的。老话说得好:爬得越高,摔得越惨。别太得意忘形了。别忘了你终究是个女人,翅膀再硬也飞不了多高。这个世界无论任何时候都是属于男人的,女人只是个陪衬。”

这个“陪衬”刚刚张开嘴,正要说什么,就在这时几声轻轻的敲门声传到了大家的耳朵里。这就像谢幕词,告诉观者他们刚刚观看的这幕戏已经结束了。对永恒来说,他巴不得这幕戏快点结束。因此不管谁在外面敲门,无疑来得正是时候。这无异于一汪清水,足以浇灭在这唇枪舌剑的二人之间燃起的这股一发不可收拾的熊熊怒火。这几声敲门声就像天使下凡一样,也许会把我们可怜的男孩从那种战战兢兢、不知所云的被动的作壁上观的境遇下解救出来,得以松一口气,缓和一下紧张的心情。所以一听到敲门声,这个缩在沙发里渴望天使驾到的男孩就像盘在一起的蛇舒展开身子一样,直起身子,抬起那双大旱望云霓的眼睛,急切地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门口。“请进。”随着陈白堕的一声允可,那扇紧闭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之前送仲馗和永恒上楼的那位男士走了进来。

“陈总,王总来了,他说想见您。”这位举止得体的助理用最恭顺的目光(这种目光表明他能否过上荣华富贵的生活关键就在于他目视的这个女人)看着他的老板,毕恭毕敬地说。同时又礼节性地对仲馗点了点头,对永恒笑了笑。

“他在哪里?”陈白堕问。

“在楼下的贵宾间。”助理回答。

陈白堕顿了顿,显得若有所思。随即她转过脸看了看仲馗,又温柔地瞟了永恒一眼,之前的那张愤然作色的面容逐渐变得明朗起来。

“仲叔,”陈白堕突然像换了个人似的和颜悦色地说,“如果刚才在谈话中我冒犯了您,请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的冒失之举。我这个人性子急,脾气暴躁,说话又直来直去,很容易伤到别人的感情,这一点我是知道的。但话又说回来,您老人家也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也拿自己的这个缺点没辙,脾气一来犹如火山喷发哪能拦得住。不过我可是大家公认的刀子嘴豆腐心。所以想必您这个宽宏大量的人会原谅我的。无论您原谅也罢,不原谅也罢,我都必须赔罪。所以请您今晚务必要留下来,在这儿开开心心地玩上一晚上,让您手下的全部弟兄来都没问题,我做东。”

陈白堕的态度转变之快,令仲馗既措手不及又无地自容。但这的确就是陈白堕机敏乖巧、随机应变的处事风格。不可否认,当今世界女人已不同往昔了。早在二十世纪中期,法国思想家西蒙娜·波伏娃出版的一本社会学著作《第二性》犹如平地一声雷在法国思想界引起轩然大波。这本女性主义的经典之作分两卷。第一卷从生物学、精神分析学、历史和女性神话在文学中的体现等方面来分析女性的处境;第二卷从存在主义的哲学理论出发,研究女人在出生、青春期、恋爱、结婚、生育到衰老各个阶段,以及在农妇、女工、妓女、明星或知识分子等各个阶层中的真实处境,探讨了女性独立的可能性出路。作者提出了女性获得经济独立的必要性,也强调了只有女性经济地位提高后才能带来精神自由和社会以及文化上的普遍认同等结果,只有当女性对自身的意识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才有可能实现真正的男女平等。持续了一个多世纪的女权运动,事到如今,女性们终于昂然地抬起了头。2012年12月20日***当选为第18届韩国总统,成为韩国历史上首位女总统;2016年5月20日,***正式就任台湾地区领导人,成为台湾地区首位女性领导人;2016年7月28日,希拉里正式获得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提名,成为美国大选历史上首位获得主要政党提名的女性。这些不一而足的例子使仲馗的那句话——这个世界无论任何时候都是属于男人的,女人只是个陪衬——显得多么迂腐可笑。如果说仲馗现在还抱着五十多年前的观点,认为女人是卑微无能、软弱无力的,女人居于次要地位,那并不是因为我们女性的境况和地位真的如他所说没有丝毫的改变,而是因为这个顽固、守旧、自大的男人不仅跟不上时代的步伐了,而且在思想上倒退了。在这个时代就让那些大男子主义极强的男人们见鬼去吧,在这个时代就让男性的专横、自私和唯我独尊见鬼去吧。正如一夫多妻制随着时代的进步已经消亡一样,男人的绝对主导地位在今天的社会已经开始动摇了。女人早就应该解下围裙,走出厨房,走上社会,和男人并肩而行,用艰苦卓绝的斗争和坚持不懈的努力向全世界证明,男人可以做到的事,女人照样也可以做到。

因此,在陈白堕和仲馗的较量中,这个被小瞧的胖女人用她自己的方式为女性同胞们做了最好的表率。面对恭维不骄不躁,面对侮辱不卑不亢。在威胁、诋毁和中伤面前及时表现出宰相肚里能撑船的宽容。也就是这一刻,她大大咧咧地一笑,立刻就把刚才的不愉快抛到了九霄云外,就好像前一秒的怒目而视、恶语相向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一样。这也是为什么陈白堕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女人能在娱乐界撑起一片天的真正原因。她这个女人唯一的优点是处理事情的度量和喝酒时的海量旗鼓相当。随后就是这样的度量让仲馗夹着尾巴灰溜溜地走了。唯一令陈白堕遗憾的是没有把那个男孩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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