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馗失败了。这是一种不期而然的结果。这一惨痛的教训与其说是他高估了自己，毋宁说是他低看了陈白堕。他万万没想到，陈白堕这样一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虚荣心极强，爱招摇过市，且名声并不清白的女人，竟然用这种清白的手段来敷衍他屈尊的曲意逢迎。这使仲馗大为光火。这个常胜将军今日之败北，在他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屈辱感。他气急败坏地带着永恒离开了玫瑰天堂。一路上都感觉胸口堵了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跟在他身后的永恒虽然不知就里，但他还是真切地感觉到来时的仲叔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去时的仲叔却灰头土脸儿、郁郁不乐。
无论是陈白堕自视甚高的行为，还是他自己所受的屈辱，已经不止于让仲馗耿耿于怀，而是彻骨地怀恨在心了。当仲馗在陈白堕故意装出的宽怀大度下（这一行为尤其让仲馗的恨意深深地植根于心中）颜面扫尽时，他虽然表面上装作不以为然，但内心里早已对朗朗晴天赌咒发誓，不为这一天所受的屈辱雪耻誓不为人。仲馗本来就是个心狠手辣的人，当这样的人决定报复一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人时，可以想象他会用什么样的残酷无情的手段，这样的较量想一想就令人不寒而栗。想必后果是不堪设想的。这样的后果必定会让那个实行报复的人产生得逞后的快感，而让那个被报复的人得到了一个宁愿得罪一千个君子，也不要得罪一个小人的惨痛的教训。
仲馗是怀着什么样的复杂纠结的心情离开玫瑰天堂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第一次深切地体会到一个道理：如果想把一个自命不凡的人拉下水，只能靠釜底抽薪的无情手段。
他怏怏不快地坐进车里，一路眉头紧锁，一言不发。事实上，与陈白堕的合作，于他仲馗的财路而言，并不是那么的不可或缺，充其量只能起到锦上添花的作用，还没到雪中送炭的地步。有没有陈白堕的合作，他仲馗的财路照样四通八达。但生意人或者说道上人心里都清楚，在铸造自己的欲望大厦的时候，支持拥护的人越多，其根基就打得越深，这座金碧辉煌的梦想大厦就越坚不可摧、璀璨夺目。因此任何一个想在飞黄腾达这条变化无常、动荡不安、稍有差池便会坠入深渊的险峻之路上驰骋狂奔的人，都希望所有有权有势、在某种范围内能呼风唤雨的人不管出于何种目的助自己一臂之力。
仲馗像所有懂得攀缘而上的人一样，都明白一个众所周知的成功的秘诀：每一个举足轻重之人或轻或重的一臂之力，加起来所凝聚成的那种势不可挡的威力，就像阿基米德所说的那句流传至今的名言——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一样，是无所不能的。因此他分外珍惜，也分外看重这一臂之力。所以他就像所有惯于囤积居奇的商人一样，看清形势、把握先机，不管目前有用没用，都会动用一切手段，尽其所能地囤积和利用这一臂之力。而这就是仲馗想拉拢陈白堕的主要原因。
然而，这或险恶或善意的世界虽然只有一个，但根植在这世界的人心就像植根在头皮上的头发一样数不胜数。人心难测，生存的道路险恶，活着是一件费劲的事。仲馗刚刚颜面扫地的这种惨痛的经历，他内心的挣扎，情感上的冲击，既作为旁观者又作为参与者的永恒却全然无知。他的心是这样的简单，他的思想是这样的纯洁，他的目光又是这样的清澈。无论是在他的眼里，他的心里，还是在他初期的认知里，世界上的一切都是直接的、透明的、实事求是的。仲馗对他温柔体贴、照顾有加，那就是温柔体贴、照顾有加；陈白堕看起来肥胖友善、微笑灿烂，那就是肥胖友善、微笑灿烂。在他这个年纪，看到什么就是什么，别人说什么他就信什么。他相信别人对他并无二心，因此他对别人也一心一意。这个世界于他而言，除了五彩斑斓、奇妙绝伦，便是由此衍生出的对它的好奇和探索之心所引起的连他自己也不甚清楚的各种复杂而纯净的情感体验。
因此，仲馗与陈白堕的会面——永恒认为每天见到的这种人与人之间最稀松平常的接触，他只隐约感觉到的唯一的一点不同是，他们二人的交谈似乎并不很愉快。除此印象之外，他任何其他的想法都没有了。那么，他既然对仲馗一开始的目的一无所知，对最终的结果当然也就不甚了了。
这时，永恒寂然无声地坐在仲馗的旁边，脸别向车窗外，目光空洞地掠过路边一闪而过的风景。他把刚刚踏上这片陌生的土地的那种彷徨、空落、孤寂和无所适从一股脑儿抛到了九霄云外，也把自己随后产生的那种担心、忧虑、沉闷和情感无依通通踩在了脚底。此刻，他几乎忘却了一切，或者也可以这样说，是不由自主地忽视了一切。他的那颗已经激情澎湃、怦怦跳动了很久的心，早已凌驾在一切感性情感之上了。随着这颗年轻的心的狂跳不已，充斥在他脑海里的只有玫瑰天堂的那种纸醉金迷、灯红酒绿的场景。
他从未见过如此热闹非凡、人声鼎沸的场面。正如所有对第一次遇见的新奇事物总是念念不忘的人一样，永恒也是这样。刚才他亲眼目睹得喧哗场面，现在像一幅画一样再一次清晰地呈现在他的眼前。他又一次深刻地体会到，就像他再一次从他们身边经过一样，画里的每一个人，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都显得那么的高不可攀、美轮美奂。他们衣着华丽、纵声大笑、推杯换盏、毫不顾忌。尽管他们置身在犹如蜂箱一样的人海之中，但个个都目不斜视、旁若无人，那种倨傲而清高的姿态，就好像整个忽明忽暗的大厅里只有他自己似的。这一切让永恒产生了一种短时间内无法磨灭的印象，就好像那些一会儿变得朦胧虚幻，一会儿又变得切实存在的人，置身的并非人间的某一个实实在在的地方，而是天上的某一个宫阙，正如他记得十分清楚的《西游记》中描述的某一个场景一样。
这个十六岁的孩子，轻信，随着一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轻率地来到他乡。此刻，又被一种孩子们不曾经历，初见后对其十分好奇和不解的场面诱惑得思绪万千，浮想联翩。因此，他早已把对自己未来命运的极度担忧以及眼下必须应对的全新境况转嫁到对新奇事物的好奇上了，一路上想入非非，脸色不时地变换出各种奇异般的色彩。
仲馗与他的情况却截然不同。他一路心事重重，阴沉着一张铁青色的脸。虽然永恒就坐在他的身边，他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是旱魃的一句话提醒了他。
“仲叔，我们要去哪里？”从仲馗一上车，旱魃便从仲馗的脸色看出，这次千回百折、费尽心机的拜访，虽然他事先做了充分的准备，但显然无功而返了。因此，一眼便看清了事情的结果的旱魃，一路上缄默不语。他从后视镜谨小慎微、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仲馗的动态和脸色。他吃惊地发现，仲馗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刚上车时的坐姿：枯柴一般的右腿搭在左腿上，左手搭在右手的手背上，右手放在重叠的双腿上，目光无神，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某一处，瞳孔不时地放大或缩小，显然沉浸在一种忘我的深思中。随着他的脸色越阴越沉，旱魃意识到，这种深思不仅带着屈辱的痕迹，也预示着报复的怒火。
以他对仲馗人格的分析。就像狐假虎威的狐狸可以暗自得意吓退了百兽，却也深知必须摸清老虎的脾性是一个道理。他曾像杂技演员不停地重复练习某一个艰难的动作一样，曾不止一次地认真分析过仲馗讳莫如深的人格。在反复推究后，最终，他得出一个令他自己都闻之丧胆的结论：仲馗具有人格分裂的倾向，而且这种倾向是完全受他自己清醒意志支配的，只要他愿意，并且认为这样做非常有必要，而且十分适当的时候，他便会立刻由一个极端跳跃到另一个极端。也就是说，他上一秒还是一个微笑的天使，下一秒就变成了一个腹黑的魔鬼。这种结论，自从得出的那一天起，旱魃从未怀疑过，也从未动摇过。
基于此，在略微观察了仲馗一小会儿后，他立刻便明白情况不仅不妙，而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严重。
像仲馗这种人，必要的时候，他可以把自己的脸面看得一文不值，可以委曲求全、屈尊俯就、笑脸相迎，谄媚得就像一条训练有素的看门狗。然而，一旦触怒他，越过他的底线，就像他并不轻易说得那句话——某人给脸不要脸的时候，他立刻就会翻脸不认人，做出与之前的行为具有天壤之别的举动，不仅会置对方于死地，而且五马分尸、碎尸万段都不解他的心头之恨。
当明白这一层后，旱魃暗暗地倒吸了一口凉气。他不理解的是，到底陈白堕是个白痴、不明就里呢，还是狂妄自大得有点过于大意。这么多年来，难道她一点也不了解仲馗的为人，为何如此轻率地激怒他？他之所以这样担心，并不是为了陈白堕将再也没有宁静之日可过了，而是因为她已经不可避免地殃及了自己。他深知，从此以后，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必须像仲馗的脸色越阴越沉一样，和陈白堕展开越来越紧迫的猫鼠游戏，死磕到底了。
尽管仲馗的铁青色的脸像一枚地雷一样，随时可能爆破。然而，旱魃不可能就这样漫无目的地开下去，知道自己迟早是要说话的。因为，他必须知道车子前往的目的地究竟是哪里。所以，在即将到达第一个十字路口时，旱魃壮起胆子打破了沉默。
旱魃沉着冷静的声音像回荡在幽深的山谷中空灵的回音一样敲击着仲馗的耳鼓，他大梦初醒一般别过脸，用恍惚的目光看着旱魃的侧脸，也许只是盲目地盯着他的一只耳朵。他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表现出游移不定、若有所思的样子。突然，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随即把飘忽不定的目光移到了自己的旁边。他看见了永恒，认真地凝视了他很长时间，就好像自己刚刚见到这个俊美的年轻人似的。
“回切面店。”回过神儿后，仲馗幽幽地说。同时把身体重重地靠在了座椅后背上。
“他还太年轻，”他想道，指得是永恒。“现在无论在任何方面，他与我而言都毫无用武之地。不妨先把他放在切面店，等他成熟起来再加以利用也不晚。”
这一想法一萌生，即刻便成熟了，而且他决定就这样毫不动摇地实施。片刻的功夫，他又把永恒不仅抛在了视线之外，而且抛在了思想之外。陈白堕的那张令他生厌的油腻腻的脸，即刻取代了其他一切人和一切重中之重的事物的位置。仲馗情不自禁地皱了皱眉。现在出现了一种滑稽的形势，他虽然比任何时候都更厌恶陈白堕，却也比任何时候都更不能忽视她。这是一种异常折磨人的情感，而仲馗却正在咬牙切齿、不可避免地体验着。
“她会为此付出代价的，”他愤恨地想道，“她根本不知道她在和谁打交道，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没关系，我会教她怎么样掂量自己的分量的。本来就是窑子里的寄生虫，却非要装得像大家闺秀一样。我必须让她看清自己的处境，我更要让她知道，和我仲馗作对将会得到什么样的下场。”
就这样，在陈白堕这方面出其不意地失败后，仲馗得出了这样的结论。无疑，这一结论使已经陷入世俗这个肮脏的泥淖里的永恒还不至于陷得太深，以至无论是别人的竭诚搭救，还是自己的奋力扑腾已于事无补，只能绝望地任由自己越陷越深，到最后带着痛彻灵魂的悔恨之情慢慢地堙没。
陈白堕的无心之举，或者说仲馗的顺势而定，在某种意义上让永恒即将沉沦的人生有了一线转机。而这种转机，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仲馗，在当时不曾想到，在将来即便灵光乍现的时候也不曾想到。其实，任谁也不会想到，这一决定从根本上改变了永恒的一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