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是中午时分,列车仍然在铁轨这条自己唯一的人生道路上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地蜿蜒前行。一路上,遇见了很多不同的风景,但也毫不惋惜一一抛却,从不踟蹰,亦不姑息。自从和那个陌生人交换包裹后,永恒便了无困意。尽管他依旧头痛欲裂,萎靡不振。就像万里晴空突然飘过几片碍眼的乌云一样,永恒的那颗单纯清澈的心此时此刻也被一团逐渐发酵和扩散的疑云笼罩了。他异常苦闷。因为,就好比愚钝的人突然灵光一闪对某件讳莫如深的事开窍了一样,他突然产生了一种朦胧的感觉,觉得执意要带走自己的男人似乎并不是因为喜欢自己,或者是出于善心想要帮助自己,而是有什么闪烁其词、不为人知的其他目的。这种犹抱琵琶半遮面的目的似乎正在被无法遮掩的蛛丝马迹暴露出来,却又隐隐不显、避而不现。
这种不好的感觉越来越真切,越来越无法忽略。它就像一剂药效显著的镇静剂一样,顿时让先前还激情勃发、心潮澎湃的永恒安静下来。但他的这种默默无语与其说是平静,倒不如说是沮丧。是的,他沮丧到了极点。有生以来,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但此刻他正在被这种感觉折磨着。这时,他心情阴郁地斜靠在椅背上,对未来并不确定的一切提不起任何兴趣。他盯着那扇能把他庞杂的思绪暂且从纷扰的车厢里引开的窗户,脑海里翻腾着一团难解的疑云,心也跟着惴惴不安起来,但他的面色却显得异常冷漠平静。似乎此刻他并没有进行内心的挣扎和思想的互怼似的。
这并不是因为他已经学会了成年人的那种掩饰和伪装,一下子就变成了一个老成持重的小大人。而是因为他不仅对眼前的这一切毫无办法,而且也理不出头绪,找不出症结,想不到妥善处理的办法,更不敢奢望能有满意的结果。他之所以表现的那么平静,只是因为他决定什么也不去做,任其自由发展。就像一个偶然经过湖边的人明明看到一个人在湖里挣扎呼救,即将要被淹死了,却昂首挺胸,假装什么也没有看见,什么也没有听到,就那样面不改色心不跳地走了过去。这是因为这个人不仅是个哑巴,不能跑去向别人陈述自己刚刚看到的岌岌可危的事实,而且也不会游泳,更没有一颗上帝才有的舍己救人之心。他拥有的只是一颗凡人之心,知道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而且自知之明使他从不做力所不能及的事。
毋庸置疑,不得不怀着惋惜的心情承认,我们的男主人公永恒也许连这个哑巴也不如。因为就目前而言,他根本不知道所谓的凡人之心是一颗什么样的心,也不知道什么事情是自己能做的,什么事情又是自己不能做的,最主要的是他连自知之明是什么意思也不是十分明白。在某种意义上,他自身的局限性和外界的推波助澜使他既是无知的,又是盲目的。或者可以这样毫不留情地说,他单纯的就像个名副其实的傻瓜,而傻瓜怎么能避免不上当受骗呢?
他容易上当受骗就像不会游泳的人如果执意要下水必定会淹死是一个道理。
男人就另当别论了。他自从把永恒换回来的那个带着神秘色彩的包裹变魔术似的弄得不翼而飞后,便双手环抱,气定神闲地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打起了拒绝一切外界干扰的盹儿。
这时,一个列车上的年轻女服务员推着卖餐车从前一个车厢走了进来。一边走一边高声叫喊:“热盒饭有需要的吗?刚刚出锅的热盒饭有需要的吗?热盒饭……前面的,麻烦把腿收一下。”最后这一句,是她一路走来说得最勤的一句话。
“都有什么菜?”有人提高嗓门问。
“西红柿炒鸡蛋、过油肉土豆片、豆芽菜……”美貌的服务员轻快地回答,“要吗?”
“有麻辣香锅吗?”另一人打趣道,“有,我就要。”
服务员笑了笑,没有吱声。依旧推着餐车一边走,一边吆喝,语速和分贝一成不变。这种令人乏味的长途旅行,中途没点无伤大雅的打趣和嬉闹点缀一下是不正常的。因此,这位镇静自若的服务员不以为然的态度表明她早已对顾客们的无理取闹习以为常了。
然而,在这封闭而闷热的空气中,这充斥着浓烈饭香味儿的吆喝声,不仅把永恒的脸从窗户那边招了过来,与此同时,把男人也吆喝醒了。只见他睁开那双深不可测的有点浑浊的眼睛,伸了个懒腰,回头瞥了一眼那个卖盒饭的姑娘,然后转回脸看向永恒。
“饿了吧?”他问永恒。
永恒点点头。
“这边,”他又转过身对卖盒饭的姑娘招了招手,“要两个盒饭。”
那姑娘立刻推着餐车兴致勃勃地向前奔来。
“先生,想吃什么?”她把餐车停在男人身旁的过道,微笑着问。
“随便拿两盒就行。”男人一边说,一边掏钱,“多少钱?”
“两盒四十元,先生。”姑娘一边把两盒盒饭放在桌上,一边回答。
男人皱了皱眉头。显然他听到的这个报价让他不满意。其实,这个数字已经激怒了他,只不过在大庭广众之下,碍于情面,他不便爆发。但从他霎时耷拉下的嘴角,卖餐姑娘已经看出这个男人感到自己吃了亏,心里憋了一股无名火。因此,乖巧的她暗自决定,一收钱,立马走人。但这四十块钱收得一点也不顺利。她焦急地看着男人慢吞吞地掏出钱包,不情不愿地拉开拉锁,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张面值二十元、两张面值十元的票子,却并不急于递给她。只见,他把这三张钞票放在冒着热气的盒饭旁边,不慌不忙地给钱包拉上拉锁,又重新把它装进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撩起眼睛飞快地瞥了姑娘一眼。不知道为什么,这一眼让姑娘心惊胆颤。男人看完姑娘后,又动手打开紧扣在一起的餐盒。左边的一盒是西红柿炒鸡蛋,右边的一盒是猪肉炒豆芽。两盒都是米饭在下面,薄薄的一层菜盖在上面。男人盯着两样菜看了几秒钟,然后若有所思地抬起头,向四周环顾了一圈,张开嘴,说起了话:
“姑娘,不是我非要鸡蛋里挑骨头。你说我都这么大年纪了,和你一个女娃娃斤斤计较也不合适。但我即将要对你说的这几句并不是言过其实,而是实事求是的话完全是代表了我们广大的乘客朋友们,并不是我个人。我这个人生来就卑微,无论受到什么样的待遇,说实话我都不在乎。说句公道话,在这个社会上,一个人就应该像一条狗一样的活着,不挑三拣四,不怨气冲天,这样才能活得安稳,难道不是吗?抱歉诸位,话题扯远了,言归正传。来姑娘,别只盯着我看,我的脸上没绣花。也看看这两盒盒饭。你看看这盒西红柿炒鸡蛋,这简直就是鸡蛋在西红柿里游泳;你再看看这盒猪肉炒豆芽,一眼望去全是豆芽,想找一丝猪肉,比在骆驼群里找羊都难。你说大家都旅途劳顿、饥肠辘辘,好不容易花二十块钱的血汗钱买一盒盒饭,买得还这么不称心如意。铁路部门难道只知道赚钱,就不摸一摸自己的良心,想想这钱赚得合不合适,应不应当?”
车厢里突然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
“说得好,说出了广大乘客的心声。”一人附和道。
“饭做得不咋地,钱倒是要得狠。”另一人补充说。
卖餐姑娘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男人看到自己的目的达到了,便满意地对姑娘说:“把钱拿去吧。”
姑娘连忙收了钱,着急忙慌推着餐车离开了。而且又开始一边走一边吆喝起来。声音比以前更洪亮了:“盒饭,热呼呼的盒饭……刚出锅的盒饭,盒饭……前面的,请让一让,左边的,请收一下腿。”
“这是火车上的一大特色呀,”姑娘离开后,男人笑着对永恒说,就像刚才的那个小插曲没有发生过一样。他指得是这种别有特点的吆喝声。与此同时把左边的盒饭推到永恒的面前,“人们一般不爱吃火车上的饭,无论她们吆喝得多么天花乱坠。因为所有人都知道,这里的饭又贵又不好吃。说实话,我也不爱吃。但今天我完全是为了你才买的。”
话的尾音还在他的耳边回响,他便抬起头看了永恒一眼,想看看他的反应。出他所料,此刻,永恒既没有看他,似乎也不是很认真地在听他说话,他只是低着头心不在焉地把米饭和菜搅拌到一起。
男人摇了摇头,露出了不易察觉的笑容。
“爱吃吗?”过了一会儿,他又问。
永恒点点头。
“你叫什么名字?”永恒突然抬起头,问。
“什么?”男人不自然地挑起了眉毛。
“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永恒说。
“你不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吗?”男人微微笑了笑,并放下了筷子,“名字只是个代号而已,没你想得那么重要。我知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是懂得这些的。”
“我该叫你什么?”永恒问。
男人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
“我姓仲名馗。”随即他一本正经地说,“你以后就叫我仲叔吧。”
“仲叔!”永恒也放下了筷子,并机灵地说,“我能不能问您一个问题?”
“随便问。”仲馗一边说,一边因为永恒改口的这个‘您’字得意地翘起了二郎腿。因为,他深信他的判断一点也没有错,坐在他对面的这个孩子绝对是一个‘可塑之才’。
“您为什么要带我去北方,你我非亲非故,而且只是初次谋面。请您一定要和我讲清楚。”永恒一字一顿地说。
“你这孩子,看来多虑了。”仲馗笑眯眯地回答,“这是我们的缘分那。世界那么大,而我们国家的人口又那么多。为什么我偏偏遇到你,而你又偏偏被我遇到,而不是其他的任何人?想想看,你的名字都是我帮你起得呢,虽然不是我亲口说出来的,但也是我间接促成的吧?永恒,多么好听的名字。相信我,将来你会因为这个名字交到好运的,它必定是你的福星。你说这么大的功劳该归谁?当然是缘分啦!缘分这种东西妙不可言那,这就是我的回答。”
永恒怔怔地看着仲馗,没有吱声。
“这个回答你满意吗?”仲馗又喜笑颜开地问。但永恒真切地感觉到在仲馗笑容的背后似乎隐藏着什么。因此,他没有立刻回答仲馗的话,而是陷入了不安的沉默。
“您要带我去北方干什么?”顿了顿,永恒又问。
“嗯!这个嘛,”仲馗支支吾吾地说,“你知道,这个世界是很繁忙的,就像那传说中的永动机。寄居在这台永动机里的人,无论愿不愿意,终日里就像拉磨的驴一样都有做不完的事情。总之,到时候你自会明白,你会忙得焦头烂额的。但愿等到那一天,你不会整日叫苦不迭、抱怨连天。”
仲馗的这番闪烁其词的回答,永恒根本不得要领。他几乎一句也没有听明白。这正是仲馗的用意,他之所以含糊其辞,就是不想让他听明白。
“那么,要忙的究竟是些什么事情呢?”永恒又问。这种执着与其说是显示出了他锲而不舍的精神,倒不如说是显示出了他聪慧的天性。永恒心有疑惑,所以他要用最含蓄而委婉的方式问个明白。但他毕竟是个孩子,怎么能斗得过一个老奸巨猾的中年男人呢。
仲馗突然笑了。
“没看出来,你这孩子还有几分戒备之心呢。”
“我只是好奇。”永恒说。
“好奇是没错,”仲馗突然把身子靠向永恒这一边,并压低声音用一种威胁的语气说,“但过分好奇就不是什么好事了。永恒,不是仲叔危言耸听,一定要记住仲叔的这句话:过分好奇是会引来杀身之祸的。”
永恒浑身一颤,默默地看了看仲馗,随即靠在了椅背上,并把目光移到了车厢外面。
“你不高兴了?”仲馗问。
“没有。”永恒回答。
“你不打算和我说说你的父母吗?”沉默了片刻后,仲馗又说,“能生出你这么漂亮的孩子你的母亲一定是个大美人。”
永恒原本心烦意乱地看着车窗外。一听这话,他的眼前突然掠过了那幢漂亮房子里的那张合影里的那个女人的容貌。与此同时,他的心也随着女人容貌的闪现飞快地跳动了几下。他不安地在桌子底下握紧了拳头,并努力显得若无其事,使自己脸上的表情自始至终都毫无波澜。因为他并不打算回答仲馗的问题。过了很长时间,他才缓缓地转过脸,正视仲馗的那道令他惶恐不安的目光。
“我想去厕所。”他找了个借口。他想离开这个让他感到紧张的男人,哪怕离开一分钟也好。
“去吧,”仲馗一边说,一边指着车厢入口,“厕所就在那边。”
永恒立刻站起身,移出座位,向厕所走去。当他走到卫生间门口,使劲推门时,那扇紧闭的门却毫无反应。他低头一看,只见门上靠上一点位置的一个标识显示着‘有人’两字。他只好站在门口等待。但这一等就是一刻钟。当与他面面相觑的那扇安静的门里终于有动静时,永恒知趣地向后退了两步。门被打开了,从里面走出一个年轻的女人。这个女人个子十分高挑,面容俊美,长发飘飘,却枯瘦如柴,似乎她拖着的并非是一具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躯体,而是一副死人的骨架。她用异样的目光睨视了永恒一眼,然后侧着身从他面前走过。她走过时,一股浓重的劣质香水味儿呛得永恒干咳了几声。与此同时,他不可避免地看到了她凹陷的锁骨。因为他是那么高,而他们离得又是这么近,她几乎是面贴面从他身边经过的,他一垂眼便轻而易举地看到了。
不管怎么样,她的样子真的吓了他一跳。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瘦的女人。女人走远后,永恒便走进那狭小的卫生间。关上门后,他立刻褪下裤子,对准那个脏兮兮的池子,解放了膀胱,原本紧张的身体瞬时得到了放松。他重新穿好裤子,转身正欲离开时,目光却被纸篓里的一个塑料针管吸引了。那个针管并不大,但针头上似乎有血迹。永恒怀着疑惑不解的心思弯腰认真地观察了一番,并没有得出任何可靠的结论,便果断拉开门离开了卫生间。他一走出卫生间,便不由自主地从女子消失的那个车厢瞥了一眼。他看到一个似曾熟悉的背影,那个背影的正面正对着那个枯瘦如柴的女子。他们好像正在兴高采烈地交谈着什么。突然,那个女子欣喜地站起来亲亲热热地拥抱了一下那个背影。当她把头移开拥抱之人的肩膀,正欲坐回自己的座位时,她的目光恰巧与永恒充满好奇且正要躲闪的目光相遇了。只见,她先是疑惑地皱了皱眉,然后便指着永恒所在的方向和那个背影说了句什么。那个背影立刻便转过了脸,但永恒已经闪进了自己所在的车厢,不仅对方没有看见他,他也没能看到对方的脸,这让他甚是遗憾。因为这使他不能确定这个背影是否是那个背影。但他猜测,这俩个背影是完全吻合的。虽然他也不是十分清楚自己为什么能这么肯定,但直觉使他对此深信不疑。
当他狐疑地踱回自己的座位时,仲馗用羡慕的语气说:“年轻就是好呀,吃完就消化。”
永恒一声不吭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并没有告诉仲馗他在卫生间里看到的令他不解的情景,以及他又看到了那个与他交换包裹的人。他看了看车窗外,然后趴在桌上,再一次陷入了晕晕乎乎、半睡半醒的状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