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她知道自己正在被糊弄,可当她要讨价还价时,倒叫她落脚的那间客店里的小二姐一席干脆明白的话儿,把她塞得哑口无言了。
“客官儿,您就别还价啦!明白人一听您这口音,就晓得不是本地人喽!您去瞧瞧,哪一个城郭里,不是一个城头一个城尾,才隔了一亩田,口音都不一样了,那人还分田下人,田上人的嘞。做小本生意的,那都是些精细鬼儿,逮着外乡人,能多宰些油水,便多宰些。这是暗地里的行规,人也只好自认倒霉,毕竟强龙难压地头蛇。您该晓得。她们这些人呐,可不像咱文安客栈的东家,少个把贯钱使,那也不当回事儿。如今的世道,官府一石米不也只给九分,上梁不正下梁歪,风气这般,老实人拗不过哟!”
后来沈习想想,也是言之有理,只好认命的把马车钱省下来,用以填补那流动的物价。她靠双腿走路,茫茫然前行,加之没有目的地,脚程自然也就更慢了。诚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事实上,她一边默认了身处在这个小社会之中的大规则,一边反倒在心里头悄悄打起了自己的算盘。
说起路上的见闻,那是日日不过时的。她还知道在某城郊,本地的许多老话儿,她觉得挺新鲜。因为那儿的鱼露不叫鱼露,叫腥汤。而去哪里也不说去哪里,叫敲碟子。有些地方上的土人,管那些男女双方不是经由媒人介绍才认识的,那谈的恋爱也不叫恋爱,叫匹市。
这些方言乃至口音上的差异,真的是无处不在,沈习出一趟门所闹出的乌龙,有时多得也真让人感到啼笑皆非。
就说有一次,她路过一个窄胡同,听见一对婆媳正在吵架。要说在长婴,一般都是娶夫郎,娘是妻家自个儿亲娘,像这种事,照理应该很少发生,但也不是就完全没有,总有个别例子。比如说…
那天阳光明媚,是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吵嚷声劝架声大老远的传来,沈习寻声儿跑去一看,只看见一位老阿婆正拄着拐杖,蹒跚离去,嘴里还不停的念叨着:“大家伙不知道啊,老身这命苦着呢。今儿个自打老婆子一进门,这娘儿们就不停地念经念经,占卜个没完!啥话甭说,老身这就不在人世了,搁哪里都行,省得跟这娘儿们老做冤家!”
常言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知这架吵到最后,直到左邻右舍劝架的人都散了,还剩沈习一个人如坐五里雾中…因为她尽管七七八八的听着大家伙的劝架,也拼凑出了这家人大概是在为的什么事情吵闹,但很多本地老话儿的意思,她却压根没懂。
当时的情况,天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大约还是“鬼摸了后脑勺”吧,沈习竟然压低了声音,主动去问一位站在她旁边,看样子也是观架观了许久的老人家。
“那个…老人家,念经和占卜,这家儿媳妇是在赌咒吗?刚刚那位阿婆,她明明走了出来,为何又说自己不在人世了?”对于古代的婆媳吵架方式,沈习实在是谜之疑惑。就从刚刚一席话的字面上去理解,她肯定会以为这家婆婆已经被儿媳妇逼得不幸去世了。可一想,也不对劲啊。刚刚那阿婆不是还好好的在这吵架吗,怎么就不在人世了?
“年轻人!”老人家吼了起来:“管这样宽,嫌事少啊?哪个不好打听,打听人家家事儿,这等唯恐天下不乱!”
老人头发皆白,一把年纪的,大风大浪也见过了,晓得小姑娘是外乡人,虽然也厉声厉色的斥责一通世风日下,到底还是抓住年轻人的手不放,絮絮叨叨的解释给她听了…
原来老阿婆是说今日一进门,儿媳妇就不停的在找茬,一看老婆子没理睬,就一直没完没了的指桑骂槐。这搁谁受得了啊,老婆子年轻时也不是没脾气的,可架不住这入赘的儿媳妇天天爱吵架,一只脚都踩到棺材里的人,竟也怕老脸扫地,晚节不保。只好走开了,假装不在,犯不着耳朵老受罪,还让儿媳妇一直挤兑。本以为自己走开些,年轻人气出完了,兴许会消停些,结果一回来,没成想又为这事儿大吵大闹了起来…
沈习这下子才恍然大悟。
“说来说去,这些都是枝节的问题。”老人家叹了口气,又继续道:“我与这家,几十年边厝里走动的,哪里不知她家浑水深浅。整个年头,闹上衙门里数都数不来多少破事。年轻人你可听着,不是俺辈气焰乖张,但凡老家伙,只要年岁一长,端是有那闹腾的心思,嚎俩嗓子那气儿就得上不来,自个先交代了。偏这长婴如今的小年轻啊,哪里都好,就是沉不住气,受不得气。一个事儿发生了,你要叫她咋干,她听不下撒,这个傲的,你倒是让她自个办,她却不晓得该咋干。碰上个小事,咋咋呼呼,碰上个大事,气急败坏。做盐不咸,做醋不酸的,那等子半桶屎,摇摇晃的,你说这咋整,没得法子!哪像我们年轻那会儿,尽管乡野粗莽,大字不识丁个,好歹忠孝也得两全,但凡一有事,你就是心比天高,也得双膝拜倒。那一屋子老将出马,啥事没得光瞪眼,瞅下头俺们这些个小辈。有事儿吩咐下来,你千百个不服气,也得照办。让你自个拿主意,你还得把握能成事。要是一锤定音,那也只得乖乖听话。逆来顺受,这是风气使然,自然老有老的样儿,小有小的样儿。到头来,像鼻涕流进眼这种事,又怎么会有哩!”
不管怎样,简言之,当一个人步入了风烛残年,那么她所说的长篇大论,或只言片语,总是具有一定道理的。
沈习当然没敢反驳,甚至是含糊其辞一句,她深怕老人家再接话茬,自己恐怕要招架不住。因为每一位老人一开始谈及自己的子女,孙儿之类的话题,总要乐此不疲…
她颇为无奈的低下头去,盯着被抓得皮肤里泛红的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