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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人间自是有情痴

暮春初夏,夜里还是凉凉的,天空中是无数的繁星,在寂静的时光里忽闪。

热闹,却也是不热闹。

皓月居中,众星捧之,可看起来仍旧是这样孤独。即便如此明亮,却始终只能在黑夜里出现,与白日的旭阳,终究隔着无法跨越的光年。

这月亮,可不就是自己么,白萍舟这样想着,脸上挂着一抹苦笑。

她已经换下华丽的戏服,卸去了精美的妆容,一张毫无粉黛的素色面庞,倒是更加的清丽端庄。只是一对丹凤美眸,蓄满了苍凉与悲怆。她扯了扯滑落肩头的披肩,将自己裹得更紧了些,往旁边的窗棱上靠去,凝视着外头的阑珊夜色。

方才行踪诡秘的女子已经离去多时,只是她好像并未有一丝的担心,自己会将此事泄露出去,只是简单又不失诚意地道了谢。白萍舟越发觉得她的奇妙,那张看似平淡又软弱无害的脸下,倒是藏着无比的胆色与坚韧的。

他所钟情的女子,果真是不同于一般人。

忽的,身后传来一阵窸窣之声,白萍舟警觉地竖起耳朵,不易令人察觉地微移双足,只是还未迈开步子,肩上便搭上一只手来。她立时反手抓住肩头的手掌,灵巧的身子一个回旋,曲起左手手肘,迅速向身后之人袭去。

那人亦是极好的身手,顺势截住她的胳膊,于头顶绕至身前,反将她牢牢掌控在了自己的双臂间,只是那手肘挥来的力道,还是令他颇感讶异。

这一下,白萍舟反倒被钳制住了,半分都动弹不得。但又只是在那一瞬间,她周身都变得僵硬,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凝结了,只因这是她朝思暮想又望而不得的气息。

是他。

白萍舟顿时喜上眉梢,扭捏着挣脱开去,那人亦松了手中的力道。她丹唇微启,目光希冀地迎上他冷冽的眸子,“原来是四公子呀……”

顾敬之撒开手,抚了抚衣襟,往一边的沙发里走去,坐定道:“白小姐的身手,倒是敏捷得很。”

白萍舟闻言一鄂,旋即又恢复了神色,走到另一侧的沙发上坐下,“吃的就是这口饭,总是会点花拳绣腿的。”

顾敬之不置可否地看着她,面里似笑非笑,令她心中有些许的发虚,只好想着法子扯开话题去,“四公子倒是有几个月不曾来过了的,今儿个这是吹了什么风,竟想起瞧我来了?”

他心知肚明的任她打着幌子,只道:“我来这里做什么,白小姐不清楚?”

白萍舟隐约感觉到了几分,只怕他就是为了方才之事而来,想不到他的动作竟是如此之快,看来他对于自己的这位夫人,真是一刻都放不下心的。

心如针扎,是密密麻麻的酸楚,她却只能微笑,“你与我断了这么久的联系,我又哪里会知道……”

顾敬之像是暴怒而起,他俯身将她逼迫在自己与沙发中间,一手撑在扶手之上,一手狠厉地掐住她精致的下颌,“她到底来做了什么?”

白萍舟被迫向后倒去,仰面看着他噬人的目光,那里充斥着浓浓的火焰与嫉恨。她忽然轻笑起来,自己这么久以来的付出,甚至一度濒临信仰的边缘,到底是为了什么?

又到底,得到了什么?

他蹙了蹙眉,“你笑什么?”

白萍舟的眼里满是傲气,甚至还有了些讽刺,“我在笑你,还是这样的患得患失,画地为牢。你不愿意十分的去信任一个人,总是在猜测,怀疑,因为在你的心里,从来就是无法去相信任何人,也包括你自己。”

顾敬之十指微僵,撑着的手缓缓握紧成拳,他不理会她的话,或者是不想去理会,再一次追问道:“我再问你一遍,她到底来做了什么?”

她的内心其实是痛的,轻轻叹了一口气,“你既已知道她来过这里,又怎会不知,她是来见了一个人。”

他终是一颤,心中最后的侥幸也荡然无存。最终,对于自己,他依旧是毫无把握的——不是对她,而是自己。

他缓缓直起身,一言不发地往门口走去。白萍舟看着他的背影,终是不忍,道:“不如趁早放手,也好过让她恨你。”

顾敬之的步子顿了一顿,复又往前走去,拉开虚掩着的门,眼里又恢复了以往的肃清。

“去查一查她的来历。”一出了这楼,他就对立于门外的林书伦吩咐道。

“白小姐?”林书伦不解,这顾敬之与白萍舟相交甚密,怎么这会儿子却突然想起来调查她的底细了,他亦不敢妄自揣测,又应声道,“是。”

白萍舟方才的举动已然令他生疑,一个以唱戏为生的女子,即便再是灵活,又怎会有这样的反应与力量。他忽然想起,与她相识甚久,只知道这是个心思剔透又善于逢迎的好角色,至于她的来历倒真是不曾细究过。今日之事,单凭她如此敏锐的洞察力,与迅捷的身手,便是猜测她的来历,或许并不简单。

天黑的厉害,林书伦抬起腕上的表瞧了瞧,已是近凌晨的光景,正欲询问是否回府去,便听得顾敬之一声,“去办事处。”

林书伦答了一声,随即发动车子,一路稳当地开到了军政办事处。车子方一停稳,顾敬之就一步跨了出来,疾步往里走去。

林书伦紧随其后,生怕他再有什么交代,果不其然,“今晚我便歇在竹音汀了,你再替我挂个电话回府上,。”

顾敬之说完这话,扭头看了看那落地的大钟,已经是零点一刻。他暗自想着,她应当早就歇下了罢,夜深人静,自己又何必再去扰她清梦,便又挥了挥手,“不必了,你回去罢。”

他的步伐有些颓然,踏在木质的楼梯上,偶有“吱呀”的声响传来。这楼上说来也就一个要紧的卧室,自从易了主人后,里头的各式各物亦全部替换了新的。他也不开灯,只是走到窗前将窗门大开,舒爽的凉风一涌而入,吹得人也越发的清醒。

他往后退了两步,身子靠着床沿缓缓往下,最终坐到了地上。几缕乌黑的发丝,落在他的额前,随风轻轻拂着,时不时地遮住了那乌黑的瞳仁。

“叮——”

一声清脆的铃声,划破了寂静的暗夜。顾敬之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电话响到第三下时,他才反应过来似的,起身拿起听筒。

电话是从前头办事处的值班室转接过来的,“司令,是府上挂来的电话。”

府上来的电话,莫不是……

他稍一怔愣,就听见筒那头传来的声音,柔软而又亲和,“是我。”

悸动不安的心神顷刻间就平静了下来,这声音像是带着魔力一般,抚平了他一切的杂念,“这么晚了,怎么还不去休息?”

他能感觉到电话那端的人,轻轻“嗯”了一声,当是想了一想才回答他,话语嗫嗫嚅嚅的,仿若是个讨要礼物的孩子,“等不见你,才挂了电话过去,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

他不想否认满心的欣悦,如果说白萍舟的话令他有了些许动摇的话,那么她的声音便是足以让他破釜沉舟,“我这就回去。”

就在听见她声音的一刻,他已然是归心似箭,浓烈的思念终于冲破理智的牢笼,喷涌而出。他再也等不及,挂断电话后,又立刻让值班室的人开了一辆车出来,一路奔驰,直到那明晃晃的光亮,清晰的出现在自己眼前。

他三步并作两步地冲进屋内,又直直往楼上奔去,房门是开着的。他随即放轻了步子,悄然进到屋内,才发现她伏在沙发的一头,已经睡了过去。

她睡觉向来安静,呼吸轻轻浅浅的,不过亦是十分的轻眠。他才将她动了一动,打横抱起,她便立刻醒了过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你回来了。”

“嗯,回来了。”顾敬之将她放到卧床上,“以后便不要再这样等我了。”

“我记得,成婚那天,你也同我说了这样的话,”轻寒有些含羞地笑了笑,揪住他的一只手,“不过现在,我不喜欢你说这样的话。”

顾敬之心中似被猛然一击,纠葛种种连带着心中的结,统统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既然选择了开始,总是要到尘埃落定才算是结束。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眼前的人儿,她微微低着头,只能瞧见额间的发际,与眼上□□的羽睫。他便释然一笑,向来清冷的眼神,染上了一丝暖意,“你不喜欢,我便再也不说了。”

他现在才真切地明白,她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她的现在,将来,他全部都要。

落絮无声,明月含羞,外头下起了小雨,在这无声的夜里,淅淅沥沥。这是第一场雨,亦是最后一场,它送走暮春,迎来了初夏。

清早的时候,天还在飘着雨丝,细细密密的,就像绣女手中的银针,穿行在繁盛世间,织就幅幅秀丽山河。

气温又低了一些,轻寒晨起时便觉得有些许的凉意,又取了件素色的针织外套加在长衫外头,乍眼看去,倒是更添几分柔和。

餐厅已经备好了早餐,两个仆人静默地立于一侧,轻寒向来不喜身边有人围着,坐定后便吩咐道:“你们下去罢。”

仆人微微躬了躬身子,出去的时候正迎上从外头进来的顾敬之,便又恭敬地垂首退到一旁,待他走过之后,才退了出去。

轻寒见是他,语气有些嗔怪道:“这一大早的不用早餐,又往哪里去了?”

这样的语调,显然于他受用极了,十分耐性地回答,“不过去花园里走了走。”

早餐是西式的面包与牛乳,又配着一些旁的吃食,都是精致且上称的。顾敬之将餐布掼在一旁,无意识地抬了抬眼,就看见对面的人儿啜了口牛乳,沾了一点浅淡白色的珊瑚唇,又咬了一口那软绵的面包——她的胃口倒是见好了些。

又想起昨晚的一夜无眠,即便是看着自己身侧,她安详的睡颜,可强烈的患得患失之感依旧不减分毫。顾敬之的心底亦是豁然,也许白萍舟说的根本就是对的,他自然是相信她,不相信的,不过是自己罢了。

可是从今以后,他渴望着想要去依靠,孑然一身的年月,实在是过得太久了,他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即便将来的日子,需要用谎言与欺骗去维系,他亦不想再放开抓住她的手,永远永远,都不想放开。

唇角微微向上牵起,他恍然明白,原来将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地交于一个人,是这样一种轻快的感受。

轻寒本是吃得十分开心,突然见他这般神情,便渐渐停止了咀嚼的动作。她转了转眼珠,一个熟悉的念头,再一次忽闪而过。

其实她曾不止一次想过,关于那批军火的事情,仅凭她几人之力,很难在短时间内再有突破。若是自己直接开口求助于他,借以他的人力物力,自然必定是事半功倍。况且,那批军火本就掌在他的手中,其中缘由他定是一清二楚,比起自己像只无头苍蝇一样乱撞,这样反倒最是直接的。

只不过,一念及自己此前为他惹得诸多烦事,轻寒实是不想再轻易地扰烦于他。再者,这其中还牵扯着林书伦与陆绍迟,更有甚者还涉及了书沁与云姻。她看了看他,再一次打消了这个念头,还是不想贸贸然地开口,亦是怕累及他人。

既然选择了隐瞒,那就隐瞒到底罢。

只是往后的足足一个星期里,顾敬之却是从未迈出过府门半步的,每日闲赋家中,与轻寒做着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就好似那般最最寻常的夫妻。

轻寒自然是开心的,曾经能够朝夕相处日子里,他们形同陌路,到后来抛除芥蒂、坦诚相见时,他却又常忙于政事,晨出晚归。她能见他的时间,实在是太少太少。

而现在,从晨日里的第一缕阳光射进她的眼里,到皓月的光亮伴她入眠,每时每刻,只要她想,便是能够见到。

乍见之欢,更是久处不厌。

这天用过早饭,两人便一同坐在厅里看着晨报,打发时光。顾敬之本是没有用早餐的习惯,只是应着她一贯好好吃饭的要求,每日才勉强过来用一些。

厅里的金丝绒面沙发,已经换成了皮质的款式,人坐在上头稍稍动一动,就会发出吱嘎的声响。正当轻寒潜心研究着,如何才能不动声色地摆动自已时,便听见外头有人进来的脚步声,举头一瞧,见是府里的管事。

他恭敬有礼地行至两人前,微微躬身,双手呈上来样东西,“少爷,少夫人,盛家差人送来的帖子。”

顾敬之从报纸后头抬眸,只是原本清淡的眼色,在听到“盛家”二字时,便略略带了些谨慎。他接过管事手中的请帖,红色的纸张上缠着精美的丝线,相互交错打成一个漂亮的结。

轻寒见他瞧着那请柬,眉眼间确是升起了一股玩味的笑意,又听得他向管事吩咐道:“去挑些上乘的礼物,午后便送过去。”

管事低头应“是”,随即退了出去。

轻寒再也按捺不住心头好奇,往他身边挪了挪,也不顾那摩擦发出的别扭之声,“这是什么帖子?”

顾敬之偏头看着她,眼里的笑意越发的明显起来,将手中的请帖递到她的眼下。她满心狐疑地打开,待清清楚楚看到那上头写的是什么时,巨大的惊愕令她直接从沙发里“腾”地站了起来。

这分明是一则订婚的请帖,考究的样式,印着寓意且精美的花样,烫金的红色使得喜气溢满了整个纸张。而令她如此惊异的,却是那上头用簪花小楷写着名字:陆绍迟,盛雅言。

顾敬之显然对她的如此反应有些不满,“你的反应,倒是比我还大。”

只因这意外实在超乎常理,轻寒满心都被讶异所充实,根本没有意识到他眼里话里微酿的酸意,只是转身坐下来,双手攀着他的胳膊,“他们怎么会……实在是太意外了……”

顾敬之眉目清冷,“嗤”地冷笑一声,并无回应她的疑虑。轻寒凝神瞧了瞧他的面目,这才缓过神来,会心一笑,迎合着他孩子似得脾气,道:“我只是觉得惊讶,他二人明明似是素无交集的,怎么突然的便就订了婚了?”

顾敬之心下依然不痛快,“不过是些不相干的人和事,你如此在意作什么。”

轻寒见他又耍起这古怪的的脾气来,心思一转,打趣道:“自然是与我不相干的,只是从前我瞧这盛小姐的架势,倒是非你不嫁的,可现下却突然有了这一出,难免是大惊小怪了。”

这话语里的编排,分明就是带了醋味的。顾敬之的兴致终于被提了起来,忽的环住她的双肩,将她微微往上提起,转而按到了自己的身上。轻寒低低的“啊”了一声,有些不稳地扶住他的肩头,两人瞬间近在咫尺。

他似是有意地凑得更近了些,“那么……就当我们扯平了。”

轻寒笼在他的气息中,双颊绯红,她不敢去看他,只因那眼中时常带着让自己无法抵挡的炽热,她轻微地挣扎一下,“大清早的,你这是做什么,快放我下来。”

他薄唇轻抿,笑眼里带着一丝狡黠,“好……大清早的,我不做什么。”

声音轻柔且低迷,语调被放的缓慢,这一句分明是更加的不怀好意。

他素来知道她的面皮薄,但凡是一点的捉弄,就足以令她羞赧不已。可他就是喜欢看着她无处遁逃的模样,就好像,这便足以证明,她永远都无法走出自己的掌心。

鲜红色的泼金宣纸悠悠落地,像是秋日里一片再寻常不过的落叶,又像是繁星满缀的夜空里很不起眼的一颗,它颠覆不了四季,亦无法撼动整个天空。于有的人而言,这不过只是一页纸,而已。

订婚宴的日子订在十日之后,六月十八日,正是日头显烈的时候。

盛家与陆家联姻,自然是在各界引起不小的注意,各家媒体争相想要这第一手的报道。但对于此次的订婚会,盛家似乎无意要闹得满城风雨,又加之毕竟是商界名门,自然不允许内府之事任人随意撰写,即便登报也是要经由他盛家允许的。于是,这场宴会便未选择在饭店举办,亦未邀请任何一家报社前来采访报道。

又由着盛、陆两家之间的悬殊显而易见,地点自然是选择盛家的,就在家宅的宴客大厅。虽是只邀请了少许的近亲友邻前来,但侍从加上各自的家属,倒也是人头攒动,密密匝匝的。

这是轻寒第二次踏进盛家大门,犹记得初次来到这里时,她是怀着怎样的焦灼与忧惧,亦是胆大到如此地步。盛家府门依旧富丽,只是物是人非往事如昨,这一晃,竟也就过去了这么久。

这是一场宴会,却更像是一场商政界间的变相交流,接二连三的有人上前来向他们敬酒。轻寒陪在顾敬之的身边,一手挽在他的臂弯,一手举着剔透的香槟酒杯,清浅且不失礼仪地敷衍着,她感觉自己的双颊因为长时间的保持微笑,而略略有些发僵。

终于,台上有人清了清话筒,所有人向同一个方向望去,说话的正是盛家之主盛友良。轻寒紧盯着那满面春风的人,澄亮的眸子里却升起一丝怨怒来,虽然早在来这里之前便是有了心理准备的,但在正真看见这张脸时,到底还是十分的厌恶。

盛友良道:“今日乃小女与陆家公子之订婚喜日,感谢诸位赏脸前来,我盛某儿女能得如此之祝福,定当好合百年,亦望今夜能令诸位欢愉尽兴。”

话落,所有的灯光便暗了下去,只剩一束炽白的灯光,打在大厅的正中央,稍过片刻,两个人影便从暗处旋至那光圈中,舞起了一曲曼妙的华尔兹。

光束笼着这一对璧人,紧随他们旋转的身姿,那舞步是连绵起伏,舞姿更是何其曼妙典雅,直让在场的人皆凝神望之,不再喧声。

轻寒却是心中翻涌,更无心观瞻,而她不宁的心绪,自是一开始便被他发现了的。顾敬之轻轻拍了拍她从方才便一直紧揪住自己的手,自那盛友良出现时起,她的手便是一寸一寸握的越来越紧,只是她自己却浑然未觉,现下才赫然反应过来。她赶忙撒开,恍然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在一片昏暗中悄悄低下头,哀恸尽敛眼底,“我……”

“若是烦闷了,就去外头走走,”顾敬之心知她缘何沉默,但却只能装作不晓,只因这交代是自己如何都给不了她的。

轻寒沉默着点点头,明白他自是无法离场的,便独自往外头去。顾敬之却又握了握她的手,虽在盛家府内,他却仍是不放心的,“自己小心些。”

从厅门出来,是一条长廊,现在正值夏日,那廊柱上缠满了翠绿的藤蔓,不过花期已过,大半的都已经凋落了,上头只坠了寥寥几串素淡的紫藤花朵。长廊的尽头就是宅内的花园,阡陌交错,绿茵正盛。

轻寒在一丛凌霄花前驻足,出神地瞧着那株绿植,却是根本分不清何为花,何为叶。

在这花丛的另一面,似有人匆匆而过,轻寒清目一促,有些敏觉地凝起原本怔愣的眼色。那人亦是发觉了立在花丛后的她,即刻止住往前的步子,回身而来的面目却令她大骇——陆兆坤!

陆兆坤略略一怔,反应十分迅速,“陆某见过夫人。”

自上次在畅春园一番别样的“偶遇”后,轻寒便再不曾见到过他,其实她早该料到这一场宴会,会遇见多少她不想看见的面目,只是自己不愿细想罢了。此时遇上陆兆坤,倒是怎么也没想过的,她勉强一笑,“陆伯伯,别来无恙。”

这一句“别来无恙”,让陆兆坤心中莫名一沉,忽觉眼前的人已不是自己记忆中的那番印象。他抬起眼来直视着她,只见她满面的笑意,目色亦是柔和,对自己分明还是一如既往的尊重,当即觉得自己的疑虑来的莫名其妙,“承蒙夫人惦念,上下皆安。”

轻寒双手交握,曲在身前,可那上头却是青筋叠起。惦念?她自然是时时刻刻惦念着他的,他做出那样的好事,自己又怎会轻易遗忘。但她必须忍耐,即便心中的恨意已然排山倒海而来,“这说着话,倒是忘了恭喜陆伯伯了,陆伯伯今日定是十分欣喜罢。”

陆兆坤自然是高兴的,甚至有些得意,他怎么都没有想到,自己的儿子还有如此的本事,竟是能让自己与盛家结为亲家的。可老谋深算如他,是怎么都不会在面上表露出来的,只是故作清淡地笑一笑。

轻寒心中嗤然,“不过您不在厅里待客,这般匆忙倒是要往哪里去?”

陆兆坤眉目一紧,恰好借着她的话头脱身,“后头有些事情要交代,那么夫人,我便先行告辞。”

她本就不求能从他口里套出些话来,又想起那日他与盛友良的谈话,便琢磨着,今日如此良机,他二人或许又是在密谋着什么,亦或许自己能探听到更多。一虑及这些,她便悄然移动,欲尾随前去。

但只迈了一步,就听见有人喊住自己,“原来夫人在这里。”

盛雅言站在那里,着一身藕粉色的洋装,纱料的肩带衬着她雪白的肌肤与好看的锁骨,厚重且及地的裙摆上,缀着繁复的刺绣花样,银色的亮片星星点点的,借着月光在她身上投射出斑驳一片。

轻寒觉得她与往常不一样了些,眼里的淡漠与嫉恨毫无掩藏,就这样暴露在自己的面前,倒像是再无往日的伪装。她面对着这样的盛雅言,亦只能道:“恭喜盛小姐,订婚快乐。”

“我自然相信,夫人的恭喜是真心诚意的,”盛雅言有些鄙夷地哼了一声,“毕竟……从今以后,你便是无需再对我有所顾忌了。”

她果真是打算撕破脸了的。

轻寒心中无法,“盛小姐,我不知道你现在为何要与我说这些话,对于你的祝福我是真心的,至于你相不相信,那便是你的事情了。”

盛雅言闻言,心中的妒火更甚,她的表情甚至有些许的狰狞,“你以为四哥到现在还留着你,真的是舍不下你么?左不过是因为总要顾及些门面,自然,他也不忍违背了顾伯伯生前的意愿,你该不会总认为,他是真的怜惜你罢?你这样的女子,根本不配站在他的身边,也该有点自知之明。”

轻寒十分惊讶地看着眼前的女子,看来这一场婚姻,确是无需自己的任何祝福。盛雅言的心,自始至终都是在顾敬之身上的,只是她总归要嫁与他人,却又如何能够这般张狂地目无一切。

她又是,从哪里来的底气,与自己说这些话?

霎时间,轻寒周身的气息都冷了下来,眸光再无半分暖意,只是漠然。她忽然觉得有趣极了,便是轻轻一笑,带着显然的蔑视,“盛小姐是从哪里来的自信,与我说这些话?”

盛雅言一愣,她从没见过这样的轻寒,与往日温婉柔弱的模样大相径庭,取而代之的是从未见过的冷漠与傲气,竟令她有些失了底气。

轻寒截住盛雅言正欲反驳的话头,不给她一点开口的机会,“是你所谓的青梅竹马?还是日久情深的陈词滥调?你未免也太过自以为是了些,我告诉你,你根本一点都不了解他,他可不是一个心软,又愿意将就之人。若是你还等着,哪一天他看在你如此情深相候的份上,能够对你有所回应的话,只怕是要……”轻寒往前走了一步,更加靠近了她,字字铿锵,“抱憾终身了。”

盛雅言姣好的面容,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变得扭曲,她的嘴唇惨白,气得哆哆嗦嗦却是说不出半句话来。

轻寒最后说道:“盛小姐,我奉劝你,既已决定成为他人的妻子,便要多为自己与对方考虑才是,莫要再失了颜面与伦常。”

盛雅言终究气极而发,声音尖利刺耳,“你以为你是清清白白,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从前与他的那点事……”

“你在这里做什么?”这一声是平淡且温和的,陆绍迟从盛雅言的背后出现,见一同在场的还有轻寒,便道:“顾夫人也在。”

盛雅言拧唇一笑,“哟,这是说着谁,谁就到了呢。”

陆绍迟倒是颇为温柔的,“好了,你不要再闹了,你的一群朋友正在前头寻你,都喝得有些醉了,你再不过去怕是要闹出乱子来了。”

盛雅言是十分要面子的,这样的笑话,是万不能在她的订婚宴上出现的,即便心有不甘,却还是愤愤离去。

“对不住,我对盛小姐说了那样过分的话。”轻寒一早便发现他的出现,只是她只当做不知,后来的一些话亦是说予他听的。

早先在莫晓棠的婚礼上,她便看出了他的心意,当是从未变过的。只是如今的自己已然不是当初的自己,她更不想看着他住在自己造就的牢笼里,无法挣脱执念的枷锁,她希望他能走出来。

“我知道,”陆绍迟开口,心中是无限的悲凉,“你也是……说予我听的罢。”

“原来你……”原来他亦是心知肚明。

“只怕,这一辈子,”他紧紧攫住她的目光,悲怆呼之欲出,“我都是无法再走出来了。”

心中是猛然一沉,她不知道他固执至此,只是自己又能如何,“你有没有想过,其实,我已经不是当初我了。对,我们有过曾经,但那些都成为过去了。年少时的美好,总会让人铭记,你记得的只是你记忆中的我,记忆中的我们,可现实是我和你都变了,变得和从前再不一样。也或许,你无法忘怀的,只是那个活在你回忆里的人。”

陆绍迟垂了垂头,高大的身影瞬间变得脆弱,他被绝望所侵蚀着,可绝处亦能逢生!

转身的一瞬,他一如湖泊般平静的眸子,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火焰来,那是欲望与野心的交织,是破茧后飞扬的欲望。

她说,我们都变了。

是啊,我们都变了。

轻寒是无比歉疚的,她甚至觉得自己实在绝情,可是比起让一个人因为自己而无法快乐,她更愿意自己变得冷漠一些。她有些疲惫地回身,打算直接往宅子外头去,那样压抑的宴会,自己是不想再回去了。

她只是瞧着那路面上的小石子儿,却也不曾想过,这路上并不会只有她一个人。不过走了两步,就直直往来人身上撞了上去。轻寒揉了揉有些吃痛的前额,抬头才见来的正是顾敬之,便问道:“我正要去车上等你呢,可是结束了?”

他“嗯”一声,往陆绍迟离去的方向瞧了瞧,“方才是和谁说话呢?”

他的语气是询问的,可眼神却是分明在说着,他什么都知道。轻寒刚刚才发泄一通,又说出了压在自己心头许久的话,所以心情倒还算舒畅,毫无隐瞒又轻松机敏地道:“还不就是今日的那对新人。”

顾敬之峰眉一挑,倒是没见得对这个答案有什么不满,只是眼里翻腾而上的,除了极其的不满,更有一丝不动声色地杀意。

那就姑且算他是满意的罢,轻寒却是这样想着,微微舒了一口气。

时间已经是很晚了,马路上空空荡荡的,只有他们这一辆车子,司机便开得快了些。车窗都被摇了下来,夜风肆无忌惮地灌进来,让人觉得舒爽极了。

只是这一路上,顾敬之都没再说过一句话,下车后亦是不吭一声地往屋里走去。轻寒越发觉得有些不对,小跑着追上他的步子,终于在大厅中央抓住了他,“你怎么了?你是不是……”

“没有,”他回答地斩钉截铁,“我没有生气,我只是……”

只是害怕。

他从前不知道,原来在她的心里,自己是如此的重要。他高兴,却也不高兴。他又实在是怕,这样深沉的情感,若是有一天抽然离他而去,一切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你坐下,”回神过来,他已经被她按到了沙发上,自己又坐在了他的另一侧。

她的瞳仁是晶亮的,表情严肃而认真,“我方才,真的是与他们在说话。只不过,我原本是想要祝福他们的,却哪里知道,事情更本不是我想的那样……反正,你要相信我。”

你要相信我。

他终于被她认真的模样逗乐,眼里心里一片豁然,狭长的凤眸微蹙,敛尽所有溢彩的流光,“你将方才在盛家说的话,再与我说一遍,我便信你。”

轻寒略略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原来他一直就在自己的身后。转念又想到自己与盛雅言的说的那些话,她反倒越发觉得自己像个吃醋嫉妒的泼妇,便羞愤道:“原来你一直在捉弄我。”

她的脸红极了,起身想要逃开去,可他哪里还肯放过她。他紧紧抓住她的手腕,只轻轻往回一拉,就将她攥了回来,顺势便紧紧揽住她的腰,将她箍在自己的怀里。

他垂眼看着她,视线在她脖颈间紧紧锁住,那里有一道很是明显的疤痕。足足又两寸之长,皮肉是易与我寻常的凸起,颜色亦是斑白。他微凉的指尖,在这道属于自己的印记上轻柔地摩挲而过,深陷的心忽的突突动了起来,不由自主的愈发向她靠近了去,直抵那最纯洁的柔软。

轻寒直觉一阵发懵,整个人瞬间变得天旋地转,便索性将眼睛紧紧闭了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像是久到她觉得自己快要窒息时,他方才放开了她,却是还未来得及睁开眼,便被他一把打横抱起,然后往楼上走去。

她乖乖地靠着他,又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倏地抬起头,“你刚刚,其实是在生气,对不对?”

顾敬之哑然一笑,在楼梯上拐了一个方向,继续往上走着,“我是在生气,不过是因为……十几天前的那个晚上,你的记性这么好,应该不会忘了罢……”

轻寒见行事败露,自是心虚,便又将头低了下去,半字不吐。

已是到了房门口,顾敬之双手抱着她,只能用脚踢开了门。他也不开灯,轻车熟路地走进卧室,将她放了下来,借着方向俯在她耳边道:“你真当我的那些人都是吃素的,”他顿了顿,“即便他们是吃素的,我可不是……”

他的嗓音低沉而暗哑,温热的气息浅浅地呼在她脸上,她自然明白他想要做什么,只是到底还是羞涩,便伸手扶上他的肩头,往外推了推。

他的掌心火热,扣住她细软的手腕,不让她乱动,“现在可不是大清早了,我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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