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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浮云漂泊本无根

早晨五六点的时分,旭日还未升起,天空还是蓝盈盈的,尚有一些凉意,不像白日里的炎炎烈日,倒是让人好生的舒畅。

梳洗过后,罗轻寒换下昨日的衣物,又拣了件灰黑色银丝滚边的长衫穿上。她挽起一头乌黑柔软的长发,向来是素面的脸上此时却画上了妆,一层精细的脂粉掩去了原本温和的面容,一双杏眸更是一反常态的清冷。

她虚扶着楼梯的扶手,一路向下,渐渐听清楼下传来说话的声音,“扶桑来使会在八点钟抵达甬平车站,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

顾敬之“嗯”了一声,道:“你亲自去接,务必保证他的安全。”

轻寒稳稳地踩在最后一阶台阶上,略一回转便下了楼梯,直直走到他的身后,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怎么,堂堂江北统帅,现下却也落得要割地求和的地步了?”

顾敬之闻言回身,在见到她是仍是不可控制地一愣——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记忆里,只有在成婚的时候,她才有过那样的妆容,美丽可也充满着疏离与隔阂。她的眼神是全然的淡漠,一袭暗衣更是带着显然的萧肃,甚至还有些许的敌意。

他虽有难忍,还是冷言道:“国务政事,需要你一个妇道人家多说什么。”

轻寒见他这般态度,便是觉得他当真是有了不轨的意图,当即觉得愈发的失望与寒心,“我是妇人之见,但我也明白自己是一个国人,你若真要做了如此丧权辱国的事,就不怕被世人唾骂,后人耻笑么?你就不怕罪孽越深,将来遭报应……”

“啪——”

这一记耳光,他用了八成的力气。

轻寒被打得一个趔趄,摇晃着倒在了一旁的高背椅上,左脸颊上立马就肿起一片来,隐约可以看见五个隆起的手指印,嘴角渗出一丝细密的血水,是满口的血腥。她的耳中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整个人直发着愣,好半天都缓不过神来。

顾敬之满面怒意,话语里亦有狠厉,“你还真当自己是个主了,我警告你,要当你的少奶奶就给我乖乖地待着,要么,就给我滚出这里。”

轻寒终于清醒过来,撑着把手慢慢站起来,目光依旧是倔强而微凉的。她看着他陌生的面目,心底却早已是凉透了的,就在昨日那个寒冷的雨夜,就已经是干涸了的。

泪水还是不可遏制地冒了出来,她扬起手中一直捏着的那份证词——原本她还是不死心地想要一个理由,可现在看来,他的所为,已经给了自己最好的解释。

“好,”她迟缓而又笃定地点头,将手中的薄纸奋力向他脸上甩去,“这一巴掌,你我夫妻情分,到此为止。”

铿锵的字句,和着她迈开的步伐,就像是钉子一样,生生地钉进他的血肉里。钻心的疼,将心脏都麻痹了,胸口的沉闷像是要炸裂一样,他背过身压抑着低咳一声,右手握拳,将丝缕的血迹紧紧攥进掌心里。

他看着她走向大门的身影,有些恍然的重影,在他眼前不住地晃动。他终是体力不支地颓然倒下,只是逐渐的涣散的眼神,却始终不肯离开而去。他看见有人焦急地跑进来,不知与她说了些什么,她便飞奔而去,直至那背影,完全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她应当,再不会回来了罢。

他缓缓阖上眼睛,满身满心的疲累终于在这一刻爆发,黑暗噬去一切,连同曾经的美好,与内心深处最后的光。

罗家小院,冷清又萧索,叠生的变故之后,这里便只剩寥寥两人。

罗轻寒是用尽全力在奔跑,但在走进院门的那一刻,还是停下了步子。她一步一步,天井里的短短一段路,走的实在艰难,云姻的话不断萦绕在自己的耳畔,令她止不住的害怕。

屋里,是卢妈一声叠过一声的哭喊,随着自己不断靠近的步伐,变得越来越响。轻寒在房门口出神地站了一站,才一鼓作气的,抬腿跨过门槛。

里头的景象一点点出现在眼前,起先是地上杂乱又泥泞的脚印,再往前是一张翻到在地的圆凳,然后就是卢妈扑在床榻前的身子……到此,她不敢再抬头,她不敢去看那床榻上的人。

卢妈满身的泥渍,见她进来,便又是一声哀嚎,跪走到跟前就是一阵磕头,哭道:“对不住啊小姐……都是我的错……是我没用,是我没能抓住太太……”

今日一早,罗太太便备了一些香火,要往山上去。一来,是想着去烧些钱币,点些香火;二来,林家兄妹出走许久毫无音信,也是为着他们求个平安。只是前日才下过这样大的雨,山路泥泞又是十分的不好走,罗太太一个不慎,就从那坡上滑了下去。卢妈反应虽块,但仍是抓之不及,便眼看着她掉到了那山崖下头去。山地偏僻,卢妈好不容易将罗太太背回城里,又急忙喊了大夫来瞧,却还是晚了一些。人,早就是断了气儿了。

这些话,又从脑海里轮回一遍,心尖儿一颤一颤的,轻寒浑身一震,抬起头来往那床上看去。只见那躺着的人,安安静静的,眼睛是闭着的,衣衫上沾满了污泥,额上是个碗大的口子,血已经凝住了,只是依旧触目惊心。

丝缕血腥的味道,不断往鼻腔里钻着,好似铁锈生腥的味道,直令她的胃里一阵翻腾。一股揪心的恶意瞬间袭来,像是有着千百只的手在抓心挠肝般,她终是“哇”的一口吐了出来。然后,眼前一黑,便栽了下去。

好像是在梦里罢,阳光这样好,照在身上是暖意洋洋的。她下了学堂,一路蹦跳着回到家里,母亲做了糯软的香糕,父亲坐在堂前的摇椅里看着报纸,偶然抬起头来,便冲着自己祥和地一笑。

那样的日子可真是好,只可惜,某种清晰的意识却在不停地告诉着自己,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耳边传来云姻焦急地唤声,“小姐……小姐,你醒了……”

轻寒抬起沉重的眼睑,缓缓睁开眼,她咽了咽喉咙,想要说话,却发现吐不出半个字来。

云姻见她这幅样子,忙去取了杯水,又她扶起来靠在自己身上,一边喂着水,一边又忍不住又哭了起来,“小姐……你可要好好的,从今往后你可不是一个人了……若是太太知道你这个样子,也会不安心的……”

轻寒的身子一僵,推开眼前的手,神情惊愕地转头去看她,眼里布满血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云姻咬了咬嘴唇,“方才叫了大夫来瞧过,说是已经三个月了,可是你的身子太虚……”

她没再往下听,只是觉得震惊,双手小心翼翼地抚上小腹、那里平平坦坦,与往常没什么两样,只是现在,却是孕育了一条小小的生命。

可是,为什么是现在?

眼角滑落苦涩的泪珠,她苦笑天意弄人,那笑,是如此的悲凉与怆然。晶莹的眸光里,有着怀念,有着不舍,更有着,前所未有的决意。

她不想要他。

处理完所有的后事,已经是一个星期之后了,这期间,轻寒又变卖了一些家当,拿钱去疏通了无人岗的关系,带回了林家兄妹,一并妥善安置了。她又将剩余的钱,分予卢妈和云姻,打算遣散了他们,让他们各自谋生,毕竟从今以后,她或许,是要连自己都养不活了的。

卢妈抹了抹泪,“我在罗家半辈子了,哪里都不打算去了……”

轻寒道:“您为着我们罗家,奔波操劳了这么久,也该是歇着的时候了。趁着现下,我还有些脸面,为您在一户人家寻了份好使的差事,您便去罢,也算是,了了我的心头事。”

卢妈知晓她的性子,到底也是身心疲累,张了张口便又收回了话,只是应了一声,“如此,也好。”

轻寒目送着卢妈出门,又转过身来看向云姻,才想说话,那云姻便“扑通”一下跪了下来,“我说什么都不会走的,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里,我要是再走了,小姐你要怎么办……”

说着,她的眼睛便又红了起来。轻寒见她这般模样,心中亦是不忍,“可你再跟着我,也是无用,如今我离开了那个地方,就只是一个人……”

云姻说道:“两个人总好过一个人,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跟在小姐的身边。”

轻寒无可奈何地轻叹一口气,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那便依着你罢。”

云姻转而破涕为笑,才擦了一把泪,就听她吩咐道:“你先帮我去药铺买一样东西。”

她是如此的着急,只是怕,再拖哪怕一刻钟,自己便又会反悔了。

云姻是被一声巨响惊醒的,她拉开床头的罩灯,借着浑黄的光看了看时钟,是十二点钟差一刻的光景。方才的动静实在大,这样一闹腾,她索性倒是醒了,又披了件薄的罩衫便翻身下床来。

那声响像是年夜里的爆竹声,又像是夏夜里的惊雷,云姻也听不分明,就往窗口走去,将窗棱支起来往外一瞧,恰好有一道闪电划过,院里就像白天一样亮堂。从她的屋子对出去,刚刚可以看见前堂,那里还亮着电灯,隐隐绰绰的有两个人影。

云姻眯起眼睛,想要瞧仔细些,却是被突然的一声雷鸣给吓得不轻。她才意识到,那将自己闹醒的,既不是鞭炮声,也不是这雷声,反倒像是……

这念头一冒出来,她心中即是一惊,整个人都发起热来,推开门就往前厅跑去。才到屋檐下头,就见一个人从屋里缓步而出,他穿着灰蓝色的戎装,面目冷峻,两只手无力似的垂在身侧。

云姻有些哆嗦,低头喊了一声,“姑……姑爷……”眼神缓缓从他垂着手,往下瞧去,只见赫然是把黑漆漆的□□。

她再也顾不得对他的惧意,几个箭步就冲进了屋里。只见罗轻寒坐在椅子上,身子向下俯着,云姻看不清她的面目,只瞧见一滴又一滴的血液,从她的身上连续不断地滴落,旁边是一只摔得粉碎的瓷碗——她知道那是用来装什么的。

云姻一下就瘫倒在地,连去瞧个究竟的勇气都没有,强烈的不安一阵漫过一阵。忽的,她听见些许细微的轻哼,是从面前传来的——活着的,还是活着的。

她呼出憋着的长长一口气,胸中的大石总算落地,忙上前将她扶起,“这到底是怎么了……”又朝着屋外头望了一眼,那里早已是人去无影,空空如也的。

罗轻寒支撑着坐起来,右手紧紧捂着左手的手腕,惨白的指缝间不断渗出殷红的血来。她的面色亦是惨白的,嘴唇毫无颜色,空洞的清目望着黑黢黢的门口,可是那里分明是什么都没有了的。

云姻低喊了一声,忙去找了些干净的毛巾布条,按在伤口上止血。轻寒任由她摆动着自己,疼痛感倒是逐渐的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麻木。

天一亮,云姻便去请了大夫来瞧,他将纱布绕上最后一圈,又打了一个十分考究的结,道:“伤口倒是不深,只是伤及经脉,日后难免会有所影响,这几日切不可用力,需好生静养。”

轻寒抚着那一段手臂,“有劳了,云姻,送大夫出去。”

云姻将大夫送至大门,又听得他说道,“夫人体虚,尚且怀有身孕,有几味药不适服用,故此恢复的亦会慢一些,姑娘还需更加费心照料。”

云姻点了点头,递上看诊的钱,“多谢大夫。”

回到屋里的时候,罗轻寒还是这样呆愣地坐着,云姻绞了绞手,踌躇着道:“小姐,昨儿个那药……”

又是良久的沉默,她才答应道:“扔了罢。”

最终,她还是打消了那样的念头,因为她是真的畏惧了,畏惧那个变得如同魔鬼一般可怕的人。她不知道一个人竟是可以改变得如此之快,又是变得这样的令人害怕,心底是漫无止境的骇意……

可到底,是他变了,还是自己从未认清?

窗外,月影婆娑,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还有树枝打在玻璃窗上发出的声响。

往常的这个时候,白公馆里都是亮如白昼的,今夜却是截然不同的黑,只有角落一盏铁艺蕾丝罩面落地灯,散发着幽幽的暗光。

今夜的风有些大,在这样炎热的夏日里头,倒是显得愈发难得。窗棱上的白纱帘子被拢在一旁,却还是随风掀起了如雾的一角,又像是撑起的网,将似水月色下的颗颗人心,牢牢的罩住。

剪是不断,理而愈乱。

他有些烦闷地又啜了一口杯里的酒,眸子里是皎亮的月光,闪烁如波光粼粼的水面。一只纤纤玉手,冷不防地抽去了他手中的酒杯,白萍舟蹙眉道:“医生可是说了,你的肺是发炎的毛病,沾不得这些。”

顾敬之不愿说话,只是夺回了杯盏,反倒仰头一饮而尽,又将空了的酒杯腾空举起,手指一松便让它落了下去,良久才听见“哐嘡”一声粉身碎骨的声音。

白萍舟凭栏远眺,美目漾满了惆怅,“非要将自己与她逼到绝境里,又是何苦……”

“难道要拉着她一起死么,况且……”他哑着嗓音,“本就是我对不住她。”

白萍舟轻笑一声,“所以你费尽心思,又让我故意说出那些话来,就是要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是啊,其实不过一眼,他便知道那报上之人绝非是她,不过既然有人替他点起了□□,他亦是乐见其成,将计就计的。只是真相是绝望的恨意,他只希望能用仇恨,可以让她的伤心少一些,哪怕一点也是好的。

她叹一口气,“真是天意弄人啊……谁都拧不过天……”

他道:“你也信天?”

她又笑了一笑,“我怎么就不能信天了?”

“我以为,你是有你的信仰的。”

白萍舟旋即了然,精明如他,又怎会猜不到这一点。就在当初,他将那一批人交与自己的时候,她就该想到,自己的所为早已被识破,“那你还留我到今日?”

顾敬之抬了抬头,“你在我身边这么些年,到底也没做什么于我有害之事,我又何必赶尽杀绝。”

白萍舟一愣,却没想到他一贯的铁石心肠,杀伐决断,也会对自己说出这样心软的话来,心中顿时一热,“那你有没有想过,换一条路,一样可以达成所愿。”

他眼中尽是平静,“可那终究不是我的路。”

白萍舟恍然,即便是同一个远方,也有千万种抵达的方式,而他有他的,自己有自己的,这两条路,却始终隔着万水千山,鸿沟海河,终难相汇。近来总是有些嗜睡,才用过午饭,轻寒便又是抵挡不住袭来的睡意,回房去歇着了。只是没过多久,就听见外头传来说话的声音,隐约更是有些吵闹。

她寻声走去,便见院里站了个陌生女人,体态略显臃肿,烫着一头时髦的小卷,正指着云姻的鼻子气势汹汹地说道:“当初不过看你们是外乡人,又应着中间人说话,才勉强答应你们分批付款的。不过现在有人愿意出双倍的价钱买下这个院子,又是一次算的清楚的,我自然是不会拒绝的呀。”

云姻的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她虽然算得上伶牙俐齿,但到底年幼,遇上这样泼辣的人自然有些失了底气,只是说道:“当初明明就说好了的,你怎么能这样出尔反尔。”

陌生女人一看便是个不好惹的主儿,听她这样反驳自己,倒是更加的蛮横起来,一副尽占天理的模样,“你看看这都已经过了几年了,你们连区区几万块钱都还不上,还怨得的了我?大不了之前交给我的那些钱,我退一些就是了,总之三天之后,我就要房子。”

云姻真是气急了,愤愤地一跺脚,道:“三天?这么短的时间,你让我们往哪里去?”

那陌生女人撇了撇嘴,两手交叉在胸前,挑眉道:“那我可管不了了,你们是投奔了亲戚也好,去外头住饭店也罢,反正时间一到,房子是一定要给我的。”

“你……”云姻看着她欺人太甚的脸,倒是想破口大骂,却不想被轻寒给喝住了,“云姻。”

她从后头走上来,步子有些慢,受伤的手笔直垂在一侧,曲起另一只虚掩在小腹前,和颜悦色地说:“这位太太,钱,倒也是无需你再退了的,权当是我们交了这些年的租金,只是这日子还得劳你宽限几天,我们就各自都让一步,如何?”

这话显然得了女人的意,她满意地笑了笑,又剜了一眼后头的云姻,“总归还是做主子的拎得清,那就给你们七天,不能再多了,七天一过必须走人。”说完,她便甩甩手掉头就走,繁花团簇的高叉旗袍,裹着有些肥胖的体型,一扭一扭地往外挪去。

云姻红着眼眶,是满腹的委屈,“真是欺负人,都是些拣高踩低的势利小人……”

罗轻寒缓缓地呼了口气,很是冷静,只是觉得人心冷漠,若不是背后的人点了头,想来这女人也不会如此的咄咄逼人,“算了,总归有出路的,你去将屋里的东西理一理,换点实在的钱财,也好活络些。”

云姻点了点,“我这就去。”

轻寒又在庭院里站了一站,晃眼的阳光照得人也是恍恍惚惚的,她忽然想起那个春天,阳光也是好的出奇。顾家的仆人抬来整整三十二抬的聘礼,小小的院子被铺了个遍地,满目的绫罗绸缎、珠宝奇珍,多的连让人连下脚的地都没有。院门口围满了人,皆是来看热闹的,嘴里说的无不是艳羡惊叹的话,听得那会儿的她郁烦更甚,转头就将自己锁进了房里,闷头好一阵大哭。

想到这里,她倒是忍不住笑了一笑,转念却是一想,虽说这些东西大多都以得体的由头被返了回去,但碍于情面,当初也还是留了一些的。不过这些外人看来金贵的物什,一向是罗家心头的刺,收了之后便是再不愿意拿出来的,现下一时间也记不起被放在了何处。

轻寒转了个身,正准备去屋里寻了云姻问一问,就见西侧与主屋分离而建的一间平房,紧闭的屋门上挂着把暗色的铜锁。

那里原本是给宅子里的仆人安排的通铺,但由着后来的罗家没什么下人,便被用来作了储物室,她倒也从未进去过的。

开了门的屋子还是有些暗,她摸索着拉开墙上的电灯,三只木箱赫然就出现在眼前。箱子搭叠而立,最上头搁着个一尺见高的匣子,已经蒙了一层灰蒙蒙的尘埃。

轻寒一手捏着镶嵌的银质搭扣,往上一提,盒子就被掀开了。一眼看去,是满满当当的琉璃玛瑙、金银玉珠,在电灯下一照,折射出珠光宝气的散碎光亮。她头一次见到如此多的奢侈之物,像是堆砌在一起的普通石头,当下便在心中暗暗一惊。

一只手掌大小的木匣子,端正地躺在珠宝之上,显得格外突兀。轻寒借着电灯的光,端起匣子细细瞧了瞧,只见那上头篆刻着细细密密的花纹,陷进去的凹槽已经变得乌黑,应当是有些年份的了。

盖子轻轻巧巧得就被打开了,朱红色的丝绒衬布上,静静卧着一对耳环。耳环的样式很是简单,细短的银链下坠着羊脂玉般的乳白色南洋珠,温软而又大气。

眼前忽就闪现出一张素雅美丽的面庞来,在很久远的曾经,在记忆的断层前……

轻寒缓缓地抚摸着已然微隆的小腹,最初的时候,被心中难以覆灭的怨愤波及,自己是那般坚决的不想要他,再到后来,迫于惧意又留下了他,可是时至现在,强烈的不忍已然将她填满,或许这就是天性使然罢。

云姻寻到了库房里,见到打开的箱子亦是咋舌,“这……”

轻寒侧了侧头,“啪”得就将盖子盖上,“拿去典当行罢。”

她头也不回地就往外走,就好像那身后的不是别的,便是再不想回首的过去。她想要逃离,想要挣脱,哪怕脸上再是淡然,可心却还是不住地颤动着。她亦明白,自从踏出那一扇大门开始,从前就只是从前了,那些都是自己再不能轻易回忆的。

她觉得自己就像是无边的海上,一叶渺小的扁舟,起起伏伏,身后是翻滚的巨浪,只能迎风向前,无法回头。

因为畏惧,所以遗忘。

她牢牢攥着手中的木匣,十指泛白。

而此时的陆家却是热闹的紧。

陆兆坤坐在主位的沙发里,在他旁侧的便是那盛雅言,此时是满面的笑意,故作歉疚地道:“真是多谢陆伯伯了,愿意这样迁就着我胡闹。”

“欸,一家人何须说两家话,不过一处小院,只要是雅言你瞧得上的,便只管拿去。”陆兆坤拣得这样一处高枝儿,自然是如何都要尽力讨好的,哪怕为此得罪了什么旁的人。不过依着现下的情况看,也是谈不上得罪不得罪的了,毕竟这落了平阳的虎,在他的眼里是连狗都不如的。

盛雅言却是笑中有意,“说是一家人倒也早了些,不过陆伯伯放心,该是您的,我盛家半分都不会少。”

陆兆坤顿时心生些许怵意,她毕竟是盛友良的独女,且不说这狠断的做派是得之真传,单单是她的言语,想来也是足有千斤分量的,他只好讪讪地干笑两声,“盛小姐果真是大家风范。”

陆绍迟在宅子外头就瞧见了盛家的车子,方才在门口,又已然听了个大概,只是不好将心中的恶意完全表露,“你来做什么?”

不过盛雅言还未说话,陆兆坤便将眉头一皱,有些疾言厉声的,“你这是说得什么话?”

盛雅言巧笑,装作为他开脱的样子,“我们向来是这样说话的,陆伯伯莫要见气。”

陆兆坤道:“难为盛小姐替你说话,今儿个怎么想起回来了?”

陆绍迟又瞧了她一眼,道:“回来取些东西。”

陆兆坤如此精明,又岂会看出不俩人间的不对,便有意讨好撮合着道:“等一会儿,你亲自将盛小姐送回府上,不许怠慢了。”

陆绍迟像是得了令一样,将手朝着门口一摊,随即答应道:“盛小姐,请罢。”

盛雅言还是得体地笑着,也不生气,礼貌地告别后,就上了他的车。

只因得偿所愿,她心里开心极了,一路上哼着小曲儿,脸上的笑容亦是不可抑制地往上扬。即便是陆绍迟让自己在家门口独个儿下了车,又随即掉头就走,也未见她动怒,只是斜睨了一眼那绝尘而去的汽车,轻蔑一笑。

她当然是得意的,想了这么久的事情,盘算了这么久的计划,甚至连自己的名声都赔了进去,如今好不容易遂了自己的心愿,她又岂能不欣喜。

往后的事,也是要一步步做起来的,她这样想着,雀跃着又上了后头自家缓缓而至的小汽车,吩咐司机往军政司令部开去。只是她不知道,许久许久之后,她依旧不得自己所望。

有些事情,即便机关算尽又是如何,只因从一开始,便是错了的方向。

而那头车上的陆绍迟倒是沉思不语,他将胳膊肘支在车窗上,一手托着额际,外头的景象在他漆黑的眸色中一一掠过,像是反复思量之后,才道:“掉头,去赵公馆。”赵公馆内,原本华丽奢贵的旧式家居,一应换成了简欧的风格,纯粹又不失大气,却也总是没有家的味道的。

顾信之倚在漆白的沙发扶手上,稍显粗粝的虎口抵着下巴,一副十分有趣的模样,冲着正坐的陆绍迟道:“陆先生倒是稀客。”

陆绍迟这才动了动,面向他道:“突然造访,实在是冒昧了。”

顾信之放下交叠的腿,双手交握,“陆先生这是哪里的话,你可是我顾某人的恩人呐。”

陆绍迟心知肚明地一笑,的确,若不是那日自己差人知会了他,他亦不会想到拿一个女人去做幌子,反倒是如此轻而易举就要挟了顾敬之,顺遂地进到这甬平城里。而他今日就是借着这一点,才有求上门的,“那在下便不与大公子绕话了,今日叨扰,实是有一事相求。”

顾信之抬抬手,“陆先生直言。”

陆绍迟不假思索道:“想请大公子帮我送一个人,到宛城去。”

顾信之闻言促目,故是不解地嗤道:“宛城?这赵孚生一死,宛城明面儿上的主,亦是变成了扶桑人,要想堂而皇之地塞个人进去,可是不容易的。”

陆绍迟了然地勾了勾唇,“凭着大公子这般通天的本事,想是区区一本通行证,还是解决的了的。”

他将话头一顿,往前倾过身子,又别有意味地说:“只要是钱能解决的事,便都不是麻烦。”

顾信之自然是会意的,他亦不想白白失了这个送上门来的钱粮后盾,“既然陆先生话已至此,那顾某人自然是会尽力一试的。”

陆绍迟道:“劳大公子费心。”

顾信之并不晓得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竟是如此大费周章的,偏偏要将人送到宛城去。至于是什么人他自然是不在意的,这些富家公子仗着生得一副好皮囊,做的暗度陈仓之事想来不在话下,只是若是这样,随便送去一个地方便是,为何要是这宛城?这样想着,他便是问道:“只是……为何是要宛城?”

陆绍迟别过脸,将头微微垂着,一同垂着的眼眸却是冷绝——他要他们再不可能相见。

如今的宛城已然是扶桑人的囊中物,即便那人再有本事,现下已是自顾不暇,又哪里还能将手伸到他人的地盘去。只要自己将人送到宛城,那里又是位临港口,等到往后再安定一些,他便可以带着她,一同出港往外洋去。到是山长水阔,天涯两端,他还有何忌惮?

一想到这样的计划,他便欣喜地一笑,却是细不可见的一瞬,旋即又敷衍道:“人在外头漂泊久了,自然想要落叶归根的。”

但此刻的他不会知道,再是完满的计划,只要一句“我不愿”,所有皆是空谈。

当罗轻寒面对着他,平静地吐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终于恍然,自己的苦心孤诣原来都是白费力气。

她说:“我不愿。”

他的燃着的心就像是被毫不留情地泼了一盆凉水,到底升起一丝怨怒来,“到了现在,你还是不死心么?”

她的声音有些细不可闻,“正是因为心死了,所以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陆绍迟有些急迫,“那你为何……”

“好了,”她略显疲累地打断他,“我现在不想再想这些,只想好好地过自己的生活。倒是你,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你与盛小姐的婚礼也不过还剩半个月了罢,之前闹出那样的事情,你还是避避嫌的好,省的再闹了什么误会去。”

陆绍迟静静地瞧着她,这一样却是要将她看进心里一样,“你应当明白的,这场婚事不过是权宜之计,只要你一句话……”

“我无话可说。”

无话可说,只是四个字,却完全将他的希望扼杀,这般的残忍与不留情面。他缓缓握紧拳头,再是遏制不住心头的欲望——他定要带走她,即便是强迫于她,他也必须这么做。

却在此时,袅娜轻盈的身影从外头翩然而至,嗓音一如黄鹂般悦耳动听,“有人在吗?”

俩人闻声望去,就见那白萍舟着一身绛红色的云纱旗袍,一步跨进门来。轻寒立时起身迎了上去,“白小姐?你怎么……”

白萍舟嫣然一笑,“今儿个出来逛街,恰巧走到这附近,我此前倒是听云姑娘说过,夫人的母家便在这一带,就想着来碰碰运气,没想到还真找着了。”

说着,她便又是一笑,目光瞥见一旁的陆绍迟,又道:“哟,陆先生也在。”

陆绍迟的面色并不好看,只是闷声闷气地答应一声。

轻寒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在这样的情状下再次见到她,往事猝不及防地闪现而过,便是显得有些局促,“只是我这里简陋,也没什么好招待的……”

婉言的逐客令一下,白萍舟心思巧妙,一听即懂,但仍旧装作不明白的样子,“夫人这里倒也便利,往后我可是可以常来与您说说话的……”

陆绍迟知晓她与顾敬之的关系,生怕她此番前来,是揣了什么不好的意,当下一急,抢言道:“怕是没有往后了,小……她很快就会搬离这里。”

白萍舟有些讶异,倒也不知道是真的惊讶,抑或是装出来的,“可是出了什么岔子?”

自己这样的窘境,轻寒实在不想闹得人尽皆知,略路有些许的为难,“此前卖予我们房子的人,突然变了想法,现下也不知会搬到哪里去。”

轻寒是想与她断了往来的,言语滴水不漏却也是真,只这几天的光景,她更本不知道该去往何处。

“她暂时会住到我那里,白小姐若是想来拜访,陆某欢迎之至。”

轻寒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当下便是惊愕,“你怎么……”

白萍舟凤眸微狭,像是揣度了几分,转而又漫不经心地笑道:“陆先生,你虽与少夫人相识已久,但到底是男女有别的,况且你有婚约在身,这传出去,总归还是不好的。”

她又转了转眼珠子,道:“不如……夫人若是不嫌弃,便去我那里先落个脚?”

轻寒见着陆绍迟态度异常的坚决,但比起去到他的府上,虽是极度的不情愿,她还是选择去到白公馆的。只因他如今,是那盛雅言的未婚夫,而对于盛家的这位大小姐,她向来是毫不掩饰自己的嫌恶。

比起盛雅言,轻寒还是愿意见着白萍舟多一些的,又加之实在是无法,便道:“白小姐的话在理,你便回去罢,之前闹出那样的事才平息了一些,我还是去白小姐的府上,暂时借住些日子。”

陆绍迟想在说些什么,才发现自己的话头已然被堵得死死的,他瞧了一眼白萍舟,见她美艳精致的脸上,尽是故作的坦然,底下却是不知藏着怎样的算计。

虑及这些,他那瞧着她的目光,便不自觉地带了些狠意。白萍舟亦是察觉到了的,但仍是一副无知无害的模样,眼角的余光却是随着那陆绍迟,一直出到了院门外。

轻寒有些不好意思,暗自责怪自己的一时脑热,竟就答应了下来,“要如此叨扰白小姐,真是对不住的,其实我们可以先去旅店里住……”

白萍舟岂是出尔反尔的人,当即截住她的话,“我那房子里就住了那么三两个人,怪是冷清,你们去了也好替我添些人气儿的。”

听她说完,轻寒心中反倒是感激,其实想想,即便她二人的关系,曾是那般令人尴尬的境地,可自己与她的极少次的相处中,却向来是平和居多,倒也真是有那么几分奇妙的。

轻寒送她出门,短短几步,白萍舟像是若有所思,自语似地说道:“那陆先生,倒与我此前想的,是不太相同的。”

轻寒并未挺懂她话里意味,“什么?”

白萍舟笑了笑,掩饰了自己的猜忌,“没什么,那我们便说好了,再过两天我就派汽车过来接你们。”

轻寒目送着她,心里想着,这样的女子当真是有着她独特的魅力的,不仅仅是来自于她过人的美貌,更是从内心散发出来的某些东西,是如此的吸引着人。

她想,从今以后,一切的芥蒂不再存在,或许她们,也是可以成为朋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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